车朋湖
202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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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朋湖是土家族语,翻译成汉语便是清水塘的意思。我就出生在车朋湖这样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小村庄,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题记
摆渡
还没有阳光,布满了田野的稻茬,静静地摆在河的两岸。峡谷很长,山崖随处张开的荒草丛如暗淡的花,一朵一朵的,孤独又招摇地飘在崖壁上。山头的云很白很软,沿着不规则的曲线缓慢流动。
风拂过,发梢落下的露珠被吹到了嘴角,轻轻一舔,带着苦涩的滋味,仿佛泪珠一般。我就这样走到渡口,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河对面是一户人家,四列三间的吊脚楼,旁边是两层的小平房。吊脚楼已经开始倾斜,瓦上还长了些草,破败的窗户和垮塌的台阶连接地坝的杂草。旁边的小平房紧锁门窗,对联和门神色彩褪尽,阳台布满尘土和蛛网,残破的灯笼萧瑟在清晨。
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场所,义渡二爷的家。
“义渡”一词不知源起于何时,但在鄂西的土地上,这个传统而带着社会责任的词语散布在任意一处河流,就像这里的族群,经过若干年的进化,又慢慢地退变,成为一种可资怀念的过往。
与其说这是一种职业,不如说这是一种选择性的牺牲。在农耕文明的时代,道德赋予了人们更多的担当,这种自发性的牺牲精神,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制高点,也是人性得以彰显和进化的根本。
二爷是我本家,他所在的那支族人,正好居住在河流旁边,自然就承担起来管理河流的责任。较之如今的海事部门,没有任何薪酬的他们或许更具责任心,从上一个渡口到下一个渡口,长达数里的河岸,被他们夜以继日地守护着,但凡遇到涨水,他们就以铜锣示警,跑遍整个河段。或有人过渡,只要在半山腰吼上一声“过河啰——”,他们中便有人赶到渡口接送过河。唯一的回报,便可能是免掉的税赋和并不为人所知的荣誉,又或者是一种宗教式的信仰。
这种责任是具有传承性的,二爷并不清楚家族从何时开始从事这个职业,他成年后便顶替自己的父亲,在这条河流上摆渡。
二爷生于民国,上过两年私塾后,便跟着一个端公(鄂西山区的巫师)学艺,这是成为一个合格的义渡传承者大都要经历的培训过程。谁知没过几年,他老父亲就因一次摆渡事故残了腿,二爷只能匆匆过了个“香水职”(端公出师获得兼职资格的一种仪式),便回到家接过船,在香火前行了礼,开始了他的义渡生涯。
生长在河边,自然水性了得,这也是二爷一生引以为傲的资本。就在他接手渡船的那年,某个夏日正午突发暴雨,水流很急,恰遇一个孕妇难产,要赶着过河去医院。父亲劝他不要摆渡,他却偷偷找了一条绳子,冒险游过河,将绳子一头绑在对岸的树上,另一头连着船,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把孕妇渡了过去。
这次冒险自然成就了二爷的名声,但也养成了他冒险的性格,只要是水里的事就没有他不敢的,摸夜鱼、捞水鬼、下拦网,上下渡口不敢下手的事都请他去解决,而最让二爷想不到的是,这次冒险却成就了他的姻缘。
渡河过去的孕妇因为抢救及时,母子平安,男人喜添一个大胖小子,待母子满月后便提着礼物来感谢二爷,得知二爷还未婚配,男人就想到了自家的堂妹,经他撮合,加上二爷也有糊口的本领,一来二去婚事也就成了。
我听母亲说过,二爷结婚那天晚上居然忘记自己是新郎官,还没有圆房,就拉着几个道贺的兄弟一起去河里抓了整晚上的鱼,回来天已渐白,被他老父亲用拐杖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也成了村子一时的笑谈。
别人笑归笑,二爷也不理会,整天乐此不疲地在河里放网抓鱼,还自己动手做了条小木船,没事的时候就摇着小船满河跑,留二奶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庄稼。虽然他看似不务正业,但却因为为人义气,又不看重钱,连平日里打的鱼也多是分给了邻里亲戚,还是得了个好名声。
大家都知道二爷有身好本事,很多河边人打捞不到的鱼类他都能网到,再则烹鱼的功夫也很好,慕名前去弄鱼的人就多了起来。我小时候也去他那里蹭过鱼吃,当时已是傍晚,二爷听说我想吃鱼,提着气灯就出去了,天黑不久他便带着一小筐黄蜡丁回来。这种鱼骨头硬,但味道极其鲜美。直到现在,想起他做的鱼,我都馋得咽口水。
二奶嫁过来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这让二爷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喜欢水,他还爱上了酒,两杯苞谷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结果在一次酒后渡人过河,由于木船断榫沉没,自己虽然捡回了命,却因为无力救人,导致一个乘客命葬大河。这事一出,被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直接报到公社,二爷被判有期徒刑八年。
二爷锒铛入狱,受苦的却是二奶。家里的顶梁柱倾覆,二奶带着两个女儿自然艰难。雪上加霜的是,受难者家属又以乡俗来“打人命”,将他家房子砸得稀烂,最后点上一把火扬长而去。
“打人命”习俗不知道源起于何时,本来是出嫁的女儿在婆家非正常死亡,娘家人为了追讨公道,有时也是为了出气,来夫家打砸房屋。现在用在二爷的身上,对方很明显是要断了二爷一家人的活路。看着老屋变成焦土,二奶只能带着两个女儿住进渡口山腰的岩洞里,连被盖和锅碗都是族人悄悄接济的,生怕被别人知道了会引火上身。
二爷入狱,没有了义渡人,渡口便荒芜了,远近的人都得绕上几十里路,从上游踩水过河。
等二爷被释放出来,以前的老屋只剩下残垣断壁,原本停在渡口的船也早已被水冲走,更让他伤痛的是妻儿的遭遇,二奶已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两个女儿,一个病死,另一个形同乞丐。
小小的岩洞中,值钱的家当只有两床破烂的被子和一口生铁锅。二爷把岩洞收拾一番,一家人总算是团了圆。苦归苦,他回来后家里有了依靠,正应了“天生儿必养儿”那句俗语,二爷下河摸鱼的本事在这个时候倒发挥了作用,成为家人生计的唯一依靠。
这样过了两年,二爷一家人的生活慢慢走入正途,二奶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在他的辛劳和亲族们的帮助下,以前被打垮的房屋又立了起来,虽然只有一间。渡口也恢复了生机,虽然还是没有船。二爷绝口不提摆渡的事。
政府也没有闲着,自从二爷回到渡口,乡里村里的领导多次来家里做工作,希望他把义渡做下去,可二爷一想到以前遭受的罪过,心里就害怕了。后来区里来了领导,不仅给他免掉“三提五统”,还解决两车修房的木料,并拨了一条新铁船给他,他这才答应重操旧业,继续做这个水域的摆渡人。
“过河啰——”,二爷一声吆喝,泼开香案上的酒,敬了河神,扯下崭新铁船上的红布,便跳上了船。渡口重开,人流自然就起来了。除了义渡,二爷又让二奶依托有利的地理条件做些油盐茶米的小买卖。没过几年,房子便加盖到了四列三间,还多了边厢房,吃穿用度不愁,日子也越发滋润。
在河上一行走,二爷又恢复以前的模样,整天一袭蓑衣,浪里来雨里去,早将“欺山不欺水”的老话置之脑后,也忘记了这条河曾带给他的无妄之灾。
二爷的女儿、我的堂姑嫁了人,又添了一位男丁,二爷和一众亲戚备上礼物前去“打三朝”,高兴之余便破了酒戒。山里阴晴不定,虽入了秋,但突降大雨,河水高涨。二奶苦劝二爷,在亲戚家住一晚再回去,酒醉的二爷哪里肯依,非扯着二奶过河,谁料一浪山水下来,二奶体弱支撑不住,被打下了船,等被二爷救上岸来,二奶却因头撞到巨石,早已面如白纸,魂归大河。
二爷酒醒后后悔不已,二奶生前未享过几天福,他希望将葬礼办得风光。他拿出了所有积蓄,买了最好的棺材,还请来远近几班歌师,在渡口给二奶唱了七天七夜。多年后村里许多老人依旧会忆起二奶葬礼上讲究的排场,不过大家心里也明白,这是二爷在用另一种方式补偿对二奶的亏欠。
二奶走后,二爷没有续弦,和还未成年的我堂叔相依为命。家里少了女人操持,二爷也就胡乱地活着,加上我堂叔从心底怪着他,自然少了好言好语,父子间的一次争执后,我堂叔便抛下学业,赌气离家,到沿海一带打工,一去就是数年。
媳妇遭了难,儿子也负气出走,留下二爷一个孤家寡人,打击之大,外人难以体会。荒废沉寂了一段时间,二爷还是继续留守渡口,一边摆渡,一边照看小店,把平时打来的鱼送到集市上去卖。虽步入晚年,但他还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在老屋旁添了一栋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还都摆上了家具。
很多人都劝他,一个人这么拼命干什么,他总是苦笑,说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也不能闲着,总得留点产业,让儿子回来了好过日子。
二爷平时不再喝酒,只有在二奶忌辰,他会停掉渡船,一个人关在屋里喝闷酒,酒醒后跑到二奶的坟头,在那里边唱边哭,边哭边唱。
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随着夜风和江水,在山间凄凉地回响。在平凡的乡村,这或许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疼痛。
一开始过渡的人还有怨言,得知缘由之后,也就达成了默契,每当二奶忌辰那天,都不再过渡。若有急事的,也情愿多走山路,找水浅的地方过河。
我堂叔在外游荡了几年,一直未和二爷联系过。突然有一天二爷接到通知,说我堂叔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二爷没想到的是,他接回来的却是一盒骨灰和几岁大的孙女。
原来,我堂叔出去后一直在沿海打工,混得虽然不好,但还是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他寻思着多挣一点钱,衣锦还乡,好给二爷一个惊喜,没料到一次台风来袭,他为了抢救溺水的同事,自己却葬身洪水。他妻子把他的骨灰和女儿送了回来,门都没有进就走了。
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孙女,背着儿子的骨灰,二爷步履蹒跚地回到了渡口。
河对面山腰处又多了一座新坟,就像渡口的老屋和小楼,彼此依靠守望,对着奔流而去的江水,沉默而又寂静。
渡口再一次荒废了。
又过去几年,为了方便人们过河,政府在渡口处修了一座桥。很多人还是习惯在二爷所在的渡口坐一下,顺便买点东西,也算是对二爷多年义渡的一种回报。
我最后去看二爷是在一个傍晚,老去的二爷正带着小孙女坐在渡口,在夕阳中,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
后来我外出谋生,便再也没去看他。小孙女最后还是被她母亲接走了,二爷性子倔,也不愿搬去跟我堂姑住。一个凄凉的雨夜中,他在渡口老屋孤独地离去。
河对岸的山腰处又多了一座坟,二奶在中间,我堂叔在右,二爷在左。三座坟都长满了草,望着荒废的渡口,沉默无语。
“过河啰——”,离开渡口,回头一瞬,我恍惚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呼喊,在匆忙的江水中,在峡谷里,久久回荡。
彼岸
红蜻蜓停留在空中时,村子便进入了盛夏。村子里有口不大的水塘和一条小溪,每逢盛夏,蝴蝶和蜻蜓便聚集在水塘周围,舞动在花草间,宛如幻境。因水的滋养,这里的土地甚是肥沃,点缀的花草繁多,成为村子灵气之地。
水塘自是被村人供奉,但凡年节,村人便自发组织,由村里的端公引路,沐浴净身的男女跟随着,举行“淘塘”的仪式。塘底有红木一块,不腐不朽,据说是伏羲兄妹在洪荒时塞的地眼。尤其是逢干旱季节,久不下雨,十里八乡便会置办贡品,来到村里的祠堂中,请出德高望重的端公,带众“淘塘”求雨。一旦红木现出,卦象显灵,三日内必有雨至。若是红木现出,卦象不稳,必有来了例假的女人,不避嫌参与观望或是沾了贡品。按照风俗,此女必是鬼怪投胎,是会被众人嫌弃或是受到处罚的,也会成为村人私下议论的对象。
我的童年在车朋湖度过,也见证了这方水塘的灵气。村庄周围皆是高山,独有中间一块坝子,如遇大雨,山水汇聚,坝子便如湖泊一般,深可行船,村人便只能绕山脊行走,而这水塘便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如遇大旱,几十里外的乡人都会前来打水救命。我还记得儿时的一次干旱,邻近几个村的井水都近枯竭,泉水断流,只有这里的水塘一如往常,不管多少人前来取水,水位始终不减。过年时节,有些村民还会自发到水塘边,炸几串鞭炮,烧几盒纸,放几碟菜,淳朴地表达感谢活命之恩。
一条丈余宽的小溪和水塘相接,从村庄的中间蜿蜒而下,约两里路后进入天坑。在天坑旁边,隔着小溪的山脚下有座山包,上面有户人家,孤零零守在村子的另一头。
这户人家的户主姓杨,女主人姓刘。同住在一个村里,难免沾亲带故,因我有一位姑母嫁到杨家,又有杨家的女子嫁给我的长辈,所以我得称这家户主为表兄,女主人为表嫂,又因其排行老大,我便以大表兄、大表嫂称之。大表兄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而那大表嫂就是曾被村人谣传为鬼怪之人。
据说大表嫂当年参与村庄的“淘塘”活动,忽然来了初潮,村人便把祭祀未能奏效的罪过归结到她的头上,并私下谣传她一定没有过“小儿关煞”,还属阴间之人,在阳间并未定根,是活不长的。
有一次大表嫂晚上睡着了不小心滑入火塘,整个左手被烧成了一个锤状,村人又传其投胎时被鬼附身,成了“阳魂煞”。
大表嫂嫁到杨家来,添了两个男丁,其中一个还与我同年。我的母亲并不是太迷信之人,加上又做了杨家媒人,便多了些来往,而我和“老庚”(乡村里对同龄人的称呼)上学时恰好又在同一班,更多了些亲近。
在童年的记忆中,山包上的吊脚楼一直是我们感觉最近而又最远的地方。心里有因村人传谣而产生的恐惧,又有想去发现神秘的冲动。对大表嫂来说,我们同样有想亲近的好奇,又有保持距离的惧怕。若是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只要看到大表嫂迎面而来,总不敢对视,低着头走过,若离得远,还得想法绕开。
对大人们来说,尤其是女人,但凡聚在一起,大表嫂特定会成为谈资之一。话题大致都一样,说大表嫂床边放着一盏煤油灯,若要去拿人,一定会点上油灯入睡,在梦中就把短了阳寿的人送去阴间,若油灯灭了,她还没有回来,就永远回不来了,所以一般是不允许人进入她房间的。
如此种种,越传越神,越来越玄乎,连她都觉得自己有了这种特异功能。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还喜欢去找她了解寿元和身后事,询问下一世投胎为何物等。
乡村是丰富的,乡村也是贫瘠的。尤其是在鄂西南那些高山峡川里,村人们基本没有上过多少学,对巫蛊之术多有崇拜。虽然大家私下里对大表嫂多有闲话,但真有什么事还是会偷偷请她帮忙,这也成了大表嫂一家的一项收入来源。这种事就如寻医问药一般,不管家里经济多拮据,患者还是愿意多给点红包,至少没有人愿意在面对神鬼时还贪图便宜的。
大表嫂放弃了农作,整天整夜在乡村里游走,神叨叨地过着日子,倒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最后大表嫂彻底放弃这一职业,应该是在她家小姑娘出事以后。
若说村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重大的事,不外乎“三提五统”和“计划生育”,这也是我这一代人最深刻的记忆。大表嫂虽然前后生了两个儿子,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想着要生个女儿,这在那个年代几乎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想法。村人私下议论又起,说这走阴得有继承人,还必须是女的,所以自不会替她隐瞒,加上计划生育的工作队跟得紧,让大表嫂一家无法安生。
那年的夏天很炎热,母亲拉着我从地里回家,刚卸下锄头准备喝口水,大表嫂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挺着大肚子,扑通跪下,求母亲救命。此时父亲在乡里工作,藏匿超生对象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但看到大表嫂一脸惊慌,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母亲的心也就软了,便在厢房后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让她暂时躲避。等风头稍过,母亲便在山林里找了一个不易发觉的小山洞,提前准备好被子和其他生活用品,趁着夜深将她送了过去。
就这样躲躲藏藏,大表嫂终于在山洞中将孩子生了下来,结果还真是一个女孩。工作队知道后自是气急败坏,准备拆她家的房子,后来在父亲的斡旋下,借钱缴了罚款,大表嫂又到计生办结了扎,才算是将事情了结。
女孩出生后,谣言又四起,说大表嫂长着三个乳头,说她刚生下的女儿不同于一般人,连眼珠都是绿色的,一定是“女罗刹”投胎,以后不知道又要勾走多少人的魂魄。每当我将这些传言说给母亲听,母亲便笑着道,是我接生的我还能不知道,莫听人瞎嚼舌根,那姑娘长得很正常。
随着小女孩慢慢长大,长相并无二样,村人的谣言便不攻自破。可惜这女孩在十来岁时,却得了一个怪病,就是“癫痫”,在乡村却有一个非常不雅的名字,叫作“母猪疯”,一旦发病,在外人看来是很恐怖的。本来快被村人遗忘的一个普通家庭,因为女孩的发病,又被拉到了众人的嘴边。所有这些巧合的堆积,让大家更觉诡异,不久就传遍了十里八乡。
女孩生病以后,大表嫂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女孩。逢到熟人,她总会喋喋不休地讲述女孩发病的情景,需要如何处理。最后还央告人家,如果她哪天不在身边,女孩若是犯病,请大家务必帮忙救护。
大表哥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酗酒和赌博,不再照顾家里。那两个男孩初中毕业后也没有留在村庄,而是跟其他人一样,远赴沿海城市打工。大表嫂和大表哥因女孩的病经常争吵打闹,更是让这个原本老实的男人开始蜕变,变成典型的有家不归的乡村痞子。
某天夜里,大表哥从小镇醉酒回来,鬼使神差地跌落天坑,被人发现时,已经只剩下残破的衣服和一堆白骨。
大表哥走后没有几年,大表嫂又招了邻村一位单身男人入赘。两个儿子本就不愿回村,此后便以母亲再嫁为理由,不仅诸多责难,甚至不愿继续接济家里,各自在外安家后便不再联系。
小山包变得更冷清,村里人看到一家人命运如此乖蹇,也多不愿接近,生怕沾上了晦气。大表嫂一如既往地守着女儿,路上遇到人偶尔也会搭讪几句,大多数时候只管带着女孩低着头匆匆走开。
村庄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很容易忽略脆弱的生命,或许村庄本身就是脆弱的。很长一段时间,村庄忘记了大表嫂一家的存在,甚至一头牛的死去都比他们更受人关注。
大表嫂一家也习惯了被人遗忘,甚至更愿意躲开村人们的眼睛,那个女孩基本没有上过学,时刻低着头,耷拉着头发,不让外人看到她的脸。
然而大家都没有想到,女孩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那个男人刚入赘到车朋湖的时候还好,能做一些农活,对大表嫂还算体贴,当女孩出落成为一个大姑娘后,便开始打歪主意。一次大表嫂不在家,女孩的病又犯了,男人便趁机性侵了自己的继女。女孩迫于男人的恐吓,不敢告诉母亲,等到大表嫂发现时,却是这个女孩意外流产了。
大表嫂开始并不想张扬,男人却变本加厉,忍无可忍的她提着菜刀便砍了下去。男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被送进了监狱。大表嫂伤人情有可原,在看守所关押了几日便放了回来,继续和女孩相依为命。
女孩的不幸遭遇并没有博得同情,相反又成了大家的话题。过了婚龄之后,还是没有谁家能接受她的病和遭遇,大表嫂只能含泪将她远嫁他方。
原本以为女孩会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谁知流言无孔不入,男方还是知道了女孩的过往,二话不说将女孩送了回来。
这种生活仿佛成了河里的漩涡,带着大表嫂和女孩不停地旋转,不知道哪一天能够上岸。
再后来,女孩和大表嫂都不见了。
有人说大表嫂带着女孩去了两个儿子那里,边打工边给女孩治病。也有人说女孩的病终是治好了,还嫁了一户好人家,连孩子都有了。更有人说她带着女孩一起跳了水,尸体被冲到了下游。
不管怎么说,小山包上的门再也没有开过。
再见到大表嫂的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那次是到另外一个县城开会,傍晚吃完饭后,我独自去县城老街闲逛,走过一条街巷时,我无意间发现了大表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坐在墙边,前面摆着个小摊,手里拿着叠神仙牌(一种算卦的纸牌,类似观音灵签)。
不远处的墙角坐着女孩,穿着件青色的外套,头发散乱在脸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旁边的青苔。
我把脸别在一边,匆匆走过,生怕被她看到。当我走到巷子口,再回过头时,路灯正好亮起,大表嫂的影子映在地上,走过的人都会踩上一脚。
而那个女孩,却完全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当归
我害怕一片竹林,就像我害怕一间房子。
那间房子光线很暗,木格子窗糊上了皮纸,外面隔一条阳沟,就是那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座坟。入夜之后,每当微风吹过,竹林就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大些时,竹林便呼呼地响成一片,待风静时,在月色的映照下,竹林中间晃着几点冷冷的光。
窗的下面是一张床,掌宽的木架,很老,床沿有雕花。床板上是稻草,席子,然后是被褥。棉絮多年没有翻新,死板的硬,冰冷的硬,很难暖和。若是冬夜,得用热水灌两个玻璃瓶,先放在被褥里暖些时间,方能睡下。
床边是一架柜子,一米来高,楠木的,朱红漆。柜子已经很旧了,漆已经斑驳脱落,在昏暗的光线下,需要靠得很近,才能看清楚两边门上金黄色的梅花喜鹊漆画。
柜子上是一个黄漆箱子,不大,正面也画着一枝梅花,上面站着两只喜鹊,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三叠书,大概有三十余本,大多是明清话本和一些历史小说,最难得的是《好逑传》,故事虽然有些俗套,但那个版本却是弥足珍贵的。
在箱子的顶上有一个小的木台子,摆着一些医书,其中有一套四卷本的《医宗金鉴》,是难得的中医典籍,现在一般的县城中医院也未必能够看到,却藏于乡村陋舍,也算是奇迹。
我的童年或许是孤独的,这间现在觉得很是阴暗的房屋,当时却是我极其向往的地方。每当幺公不在时,我便偷偷跟随大我三岁的小叔叔溜进去,整夜地看书。怕被人发现,便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因此,我的视力从小就不好,小学三年级就得搬到第一排才能看清黑板的字,父亲不得已给我买了一副眼镜,厚厚的镜片便一直跟随我到现在。
这间房子位于整栋房子的右侧,紧靠堂屋,堂屋左边住着幺公的大儿子,右边厢房住着二儿子,幺公和小儿子就住在中间主屋。这间房子是幺公的临时接诊室,偶尔也当客房用。
幺公是一个赤脚医生,解放前读了几年私塾,后来跟一位老巫医学了几年,加上他自己勤奋好学,又识字,竟也悟出些门道,尤其是治疗疑难杂症,更有些独特的方剂,在十里八乡也算有些名声。
在车朋湖这个小山村里,居住的人家以杨姓为主,我的本家却只有三户,幺公家便是其中一户。他家与我们家中间隔了两亩土地和一条路,门户相对,鸡犬相闻。
何氏先祖来自常德,本是耕读人家,在清乾隆十七年到了鄂西山区。以前鄂西山区属土司管辖,自古有“土不入汉,汉不入土”的说法,改土归流后,撤销司治,建立府县,也就有汉人应朝廷征召,入境开荒,所到之处,挽草为业,白手起家。
先祖本是读书之人,带着妻儿来到这里开荒拓土,也算天命使然。安顿下来后,便派长子回去守祖业,自己和另外两个儿子留在此地,没想到后来又添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十字路何氏四房的源起。我们家属大房,大房本留在湖南,后来先祖产业渐大,便将大房的孙子接了一个过来,继承了一份产业。
幺公是三房,家业本在另一个村庄,因解放后他家属于贫农,土改时就将我祖父的一栋房子与十来亩土地分与了他家,他家便搬迁到了此地。他上几辈也有过辉煌,出过文武双举,只是后来大房尚文,三房尚武,更由于家族庞大起来,多了些粗劣之徒,到了幺公父亲这一代,因好赌和抽鸦片,将祖业败了个精光,又去世得早,幺公少小便穷困潦倒,艰难度日。
“天生儿必养儿”,幺公在少年时,孤儿寡母依靠族人们的接济,算是敷衍过来了,却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他便开始外出讨生活,过着些挑担行脚的日子。可能是他识得字,人也算机灵,被一位巫医瞧上,收作入室弟子。
鄂西远古属巴地,据《山海经》记载,此地史前属巫咸国,是巫觋的源起之地。巫医一脉在此处民间传承甚广,除了拿脉问药,还通过巫法做些心理疏导。幺公在那里学习了几年,便回到村里,自立门户,开始行医。
在传统文化里,江湖无处不在,哪怕是偏僻的山野,只要有其从事的行业,便有门派,而巫医这一行,都归于“疲门”。既然是江湖,就有江湖的规矩,对于“疲门”而言,若有求医者,便不能拒之门外,不管有钱无钱,都得舍药,有时还得游医,做些善事。患者若无钱,可拿些米粮冲抵,或者病好之后来做几个工,以折医药费用。
幺公从事这一行业,开始时并没有挣到钱。那时村民普遍还处于饥寒交迫状态,一般人都无钱问药。幺公除了要救死扶伤,还要上山采药,他年事已高的老母亲缺人照顾,不小心从街檐口台阶上摔下,命是保住了,下肢却瘫痪,只能长期床椅相伴。
何氏阖族一直以“渔樵耕读,书礼传家”为家训,出则达济天下,留则孝字当先。族人众多,难免良莠不齐,虽然也有作奸犯科、行事痞赖之人,唯独这“不孝”二字,众人皆不敢犯。老太奶瘫痪后,幺公除了治病救人,还得做个孝子照顾老娘,终身大事却难有着落。族人和乡邻们也想尽办法,始终因为家庭条件太差,还有瘫痪的老太奶,女方逃之不及。
眼看他年近而立仍孑然一身,又遇上灾荒年成,怕是要错过结婚的年纪,正好他师傅的邻村有一寡居女人,其夫饿死,孤零零领着一个孩子,师傅便极力撮合。女人只要嫁过来不至于饿死,别无他求。穷不择妻,幺公也就应了。女人带过来的孩子也随了幺公的姓氏,女人后来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人日子虽然过得粗糙,但有幺公一身本事做支撑,倒也能够安稳。
那女人生得体格粗壮,足比幺公高半个头,有一身蛮力,不仅能照顾地里的活儿,服侍太奶也算尽心。只是川东女子性子火暴,家里人稍有不是,便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村里人也晓得她的脾气,大多轻易不敢惹她,她即使在外面撒泼,别人家看在幺公的脸面上,也多不计较。
随着时代快速发展,医疗事业也得到发展,幺公的职业优势在村庄慢慢丧失。虽然他掌握了一些治疗疑难杂症的绝活,但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相信诊所和卫生院。加上政策的改变,对无照经营的赤脚医生多有打击,尤其是巫医这一行业,更难容身。幺公行医虽受到冲击,总还有十来亩地,一家人勉强可以度日。但那女人心里却失去了平衡,对幺公也苛责起来,动辄打骂。
幺公生得单薄,哪是她的对手。那时我还年幼,一旦听到幺公如杀猪般号叫,就知道那女人又动手了。母亲和祖母开始还会赶过去劝阻,时间一长,也就懒得理会了,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说多了反倒讨嫌。
幺公本来有些文化,以前因家庭原因不得不接受这段婚姻,现在看到女人泼辣如此,竟然一味消沉下去。弱势的男人一旦对生活无望,大多会染上一些不良嗜好,幺公便在诸多不顺中选择了酒。酒是麻痹神经最好的东西,他逢酒必喝,一喝就醉。有时一个人,用青辣椒蘸盐,也要喝上半斤。
自此,车朋湖少了一个医生,却多了一个酒鬼。
继子成年后结了婚,本没有读多少书,又受了母亲的影响,便有些不念孝道,继子娶过来的女人也不懂事理,结婚没几天就吵嚷着把家分了。
幺公敷衍了几年,把我二叔的婚事操办完,又送走了老太奶,便背起药箱,走乡串户去了。这一走就是几年时间,都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幺公离家做了游医,先去给师傅送了终,又得到了一些真传。后来他又跟着邻县一个年轻医生,不仅掌握了一些常规的西药用法,还学会了打针输液。这让他在偏僻的山区里行走自如,收入也相对可观。
有了经济基础,他的心思也活络了,一个人活着终究孤苦,在一处村庄行医时,便以收徒的名义勾搭上了一个有夫之妇,那妇人比幺公要小许多。开始两人还偷偷摸摸,后来那家男人见有利可图,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幺公干脆带着那妇人一道到处行走。两人双宿双飞,形影不离,不知者还以为是老夫少妻,在外谋生计的。
这事传回村里,女人就带着三个儿子,经过一段时间搜寻,在那妇人家里把幺公拿在了现场。母子几人自是气急败坏,女人打幺公,三个儿子打那女人,折腾了好一阵子,虽没有闹出人命,但最后还是把他架了回来。不独幺公这几年在外的积蓄被全部充公,就连那妇人平时跟着他积累的一些小钱也被讹诈了出来,事情才算平息。
幺公回来后,便被锁在右侧房间里,女人和三个儿子轮流看守,每餐递点饭菜,连上厕所都不给出。若是村人需要找幺公看病,女人就以收钱的名义守在一旁,生怕稍有疏忽,幺公又会跑掉。
我有时回到车朋湖,去看幺公时,也只能隔着被钉死的窗子,跟他闲扯几句。
其间幺公也逃过几次,都没能成功。等到时日既久,母子却也放松了警惕。一天深夜,趁着女人出去吃酒未归,幺公撬开窗子,无声无息地逃走了。他们又找到那户人家,发现那个妇人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又找了几个月,终无所获,也就放弃了。幺公慢慢也被村人遗忘了。
幺公再次回到车朋湖,是在一个初冬的下午,大雪刚好铺满入山的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被他的小儿子带了回来。
就在前几天的午后,镇上派出所送来河北某地公安局的电报,说幺公在和朋友喝酒时超量,醉死在了街上。幺公死的时候,却是那个妇人陪在身旁。
除了随身衣物和一个医疗箱,幺公只留下一张存折,上面的几万块钱像是幺公在这世上的唯一价值。
当治丧的鞭炮声响起,村人才恍惚记起有这样一个人。葬礼简单,几个歌师给他唱了一夜,就送上了山。没有墓碑,在土堆头上放了一块望山石。幺公也算是有了归宿。
幺公走后,家也就散了,老二和老幺为争他留下的钱结了怨,互不往来。女儿从卫校毕业后到南方谋生,嫁人生子,再也没有回来。最早分家的继子早就移民到了江汉平原,连葬礼都没有回来参加。老幺成家后去南方投奔了姐姐,过几年以带孩子的名义把母亲也接了过去。剩下的二儿子搬到了小镇,房子就彻底荒废了。
幺公的坟就在竹林里,坟头正对着那间房屋的后窗。
其实我是害怕回到村庄的,尽管那里有我很多童年的记忆,但那些带着野蛮与无知的生活,却让我无比恐惧。就像那间房子,我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幺公在昏暗的光线下,躺在靠窗的床上,痴痴地看着外面。
那种眼神,就像一望无际的黑洞,你无法看到他的内心,也无法看到任何的情感与生活,连哀伤和孤独都没有。和那样的眼神对视,会发现自己的内心也是空的,黑暗无边无际。
这仿佛也成了我的噩梦,在对乡村的记忆中时隐时现。有时我甚至怀疑那一切都不是我经历的,只是我脑海中虚构的曾经。不管我怎么努力想要抹去,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情节却越来越清晰。
考上大学后,回乡去给祖母扫墓,我实在抗拒不了对那间房子的记忆,便趁着夕阳未尽,从后面阳沟偷偷绕过去。靠竹林的墙壁已经坍塌,我猫身钻了进去,房里摆设早已破败不堪,到处是蛛网和尘土。无意间,我发现烂掉的木柜角落里,那套《医宗金鉴》还在。
我带走了它,清理之后插进自己的书架里。前两年,一位族兄身体抱恙,让我给他寻找一个药方,我这才想起了这套书,便索性送给了他。他翻看时,从书中掉出了一张老旧的信笺纸。
那是幺公手抄的一张方子,第一味药,就是当归。
裁心
太阳冒出山坳的时候,首先亮出来的是一片黑瓦。黑瓦后面和两侧都是竹林,再后面就是一个山坡,上面是岩石和杂乱的矮树丛。唯有山顶上有棵巨大的树,如盖状,可以盖住整个山头。
那棵不知是何品种的树矗立在那里已有几百年之久,树干得几个人牵手才能围住。村人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一把伞”。
村庄已经习惯了所有事情没有来源,也没有人去计较。今天或者明天上午,才是村人更为关注的。“今天柴砍完了,明天上午把苞谷地刨了。”童年时我经常听到祖母这样说,但从来没有人问明天下午该干什么,似乎无关紧要。时间只有一天半,这是我理解和经历的村庄。
那片黑瓦下,是四列三间的吊脚楼,住着一户姓覃的人家。在鄂西,姓覃,必定是土司的后裔。在我们那片土地上,土司是一个政治机构。以前的社会,天高路远不好管,只要认可帝王的统治,接受朝廷的节制,每年打点贡品就行,于是土司应运而生。土司算是地方之最高权力者,所以人们也把土司主称为土司王。
姓覃的大多是蒙古人后裔,土司制度也是源于元代的一种边疆管理办法,既能保证中央的领土完整,也能实现区域自治。朝廷自然少了许多麻烦和开支,但唯一的缺憾就是不稳定,土司之间喜欢争边界,所以争杀不休。
清雍正年间,为实现皇权一统,实行改土归流,所有的土司撤销,各地都设立了县治。那些土司的很多后裔也就归于民间,不再享受特权,时间一久,他们起始的身份甚至都被人忘记了。
覃姓人家也不知在这里定居了多少年,因在同一村庄,多少沾亲带故,就如我们家和他们家在上几代有姻亲关系,便以这种关系来确定彼此之间的称呼和走动的方式。据上辈的交代,我得称呼这家户主为表公,此为村庄远亲的典型称谓。
表公祖上属忠路司,但归于远房,没有承袭爵位,除了有些特权,其他与山民无异。土司治地多以渔猎为生,尤重巫术。他这一脉便承袭了“土老司”一职,就是为土司王主持祭祀,勘测风水。后来没有了土司,他们便隐于民间,以“安坟正屋,占卜算命”为业。到了他这一代,随着时代变迁,虽也得了些家传的本事,却无用武之地,为了生活,他便随镇上一个忠县来的师傅学习裁缝。
车朋湖带有浓郁的巴风,一直以来“厚死薄生”。老人过世后,以死后多穿几件衣服为荣,棺木中需备老衣老被,还得请歌师唱歌送行。人们把人过世后穿的衣服称之为老衣,把棺材中用的被套称为老被,子女得力者可以穿七套老衣,不得力者也要穿五套。这老衣制作也极其讲究,多为斜襟布扣的长衫,布用棉料。老被也是如此,有垫有盖,还有枕头。表公学的就是这门手艺,出师回来后一边务农,一边为乡邻裁制老衣被。
但凡做与死人沾上边的东西,总有一种神秘感,就像表公的裁缝铺,不能开在正堂,只能厢房开个门,靠窗摆着套缝纫机,后面正墙上供着一尊神像,神像下面有个抽屉桌,上面放着几本书,旁边挂着些老衣被,都是村人们为年老的长辈准备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表公总是戴着双深蓝色袖套,挂着个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那长长的针头不断地跳动,和着脚踏板的声音,节奏紧密而跳跃。滚动的线条向前滑动,就像一条走不完的路。在童年,表公的缝纫机给了我最初的工业印象,也给了我无数的遐想。
除非是拿定制的老衣被,村人一般是不轻易踏进那间屋子的,大多数从窗口取,好像那间屋子充满着神秘的力量。我们玩耍时,老祖母也会千万叮嘱,在屋外耍耍就行,不要到那屋里去,阴气太重。我到今天还在揣度,村人不敢进去,可能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面对死亡,不管是亲人还是自己,都是难以接受的,这恐怕也是表公当初没有想到的。而他命运不济,仿佛是因为他从事了这份职业,才被命运的转轮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表公生于民国,其亲族在当地颇有声望,其父还当过小保长。他青年之时也有些抱负,学业较好,恰逢当时湖北省政府搬迁到恩施,相关的高等院校也搬了过来,当时较为有名的是“鄂西高农”和“省立七师”,他喜欢教育,便考上了省立七师,毕业后回乡教书。但好景不长,随着社会变革,受累于家庭背景,他的工作没了,只能回乡务农。他没有其他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便托着故人关系,在镇上找了一个师傅学习裁缝。
半生的蹉跎,早已让表公沉默寡言。他除了整天在师傅店里学习,也不出去走动,更不与人交流。独善其身虽是办法,但眼看已过不惑,还是孑然一身,心中自是凄然。时间一久,他和师傅一家感情也深了起来。师娘见他人品不错,虽年纪大了一点,但人长得斯文,又有些墨水,努力撮合下,他便与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结合。两个人悄悄在师傅家喝杯茶,就算定了终身。
随着表公的手艺学成,女人卖了她原来的家当,买了台二手缝纫机。表公带着那女人和她与前夫所生的一个女孩,回到了村里。表公家就在车朋湖的东头,与乡村小集只隔着一个垭口,大部分赶集的人都得从屋门口经过,自然不用另寻铺子。他用木板写了个牌子,在门前树上一挂,也算有了招牌。一家人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随那女人来的女孩,随了表公的姓氏。有了女孩相伴,两口子多了些乐趣,表公对那女孩很是宠爱,视如己出。女孩也乖巧伶俐,深得村人喜欢,大家都称其为覃幺妹。
或许是受表公的影响,幺妹打小心灵手巧。但凡是针线活,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乡村女人多自己做鞋纳鞋垫,幺妹十来岁时就能把鞋垫扎得非常精致。
幺妹渐渐长大,不仅有着一双巧手,相貌也长得出众。可能是随她母亲,家庭里又有一些文化氛围,整个人出落得有模有样不说,相对农村女孩,多了些城镇姑娘才有的时尚与气质。表公家也随着幺妹的长大变得热闹起来,提亲的媒人自是不说,那些十里八乡的少年更是打着赶集的名义,绕着路也要从他们家门口过路,只为一睹芳容。
有了名声虽是好事,对表公来说,却也很苦恼,对幺妹的看管也就严了起来。很少让她再出门,也开始对上门提亲的人甩脸子。他甚至还从朋友家要来一条较凶的狗,看到在门口无事转悠的年轻人,就把狗放出来,让那些人不敢靠近。
始终把闺女关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夫妻俩经过商量,决定还是把幺妹寄养到外婆家,一是在镇上学点见识,二来也可以断了村里那些好事人的路。
送走了幺妹,表公家也安宁了下来。幺妹到镇上后,便为她舅舅照看小杂货铺。
那个时代,镇上已经慢慢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很多元素开始流行起来,相比封闭的农村,小镇要更开放一些。幺妹虽来自乡下,她的模样在镇上也是颇能吸人眼球的。没过多长时间,追慕者便多了起来,其中有一人还是区里某领导的公子。
舅舅家小店的斜对门住着一户姓刘的人家,家里的主人在政府工作,很是气派。那人在家里排行老幺,镇上人都叫他三娃,整天无所事事,仗着老爹的权势到处打架闹事。三娃早就对幺妹垂涎不已,每天不是在店边转悠,就是寻找机会搭讪。
幺妹自是看不上眼。三娃却穷追不舍,尽管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但还是死乞白赖的不肯罢手。三娃开始还克制着,后来见幺妹并没有什么背景,就胆大起来,有时甚至还动手动脚。幺妹何曾见过这样的局面,除了闪躲,便只能敬而远之。
有一次,幺妹去村里看望父母,返回小镇时天色已黑。边城小镇,本就偏僻,加上树大林深,幽静得可怕,幺妹的心早就提到嗓子眼了,只能加紧脚步赶路。没有月亮的月初夜,正在赶路的小妹忽听一声怪叫,一个黑影忽然从路边树林里蹦了出来。她不由得腿一软,本来胆小的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当幺妹醒来时,却是在医院的床上。一个赶路的人看到她躺在路边便报了信,她舅舅请了一个担架,把她抬到医院。没过几天,小镇上就传出了幺妹被人糟蹋的消息。街上的女人们都摇头叹息,男人们更是惊诧不已,一时上上下下议论纷纷。
幺妹出院后回到了村里,哭闹绝食了几天,还是被表公老两口劝住了。没过几个月,幺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急得两个老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幺妹回来后,开始虽然有些好事者捕风捉影,慢慢也就平静了。没有昨天的村庄,给了村人最大的包容。两个月之后,覃家来了一个给三娃说媒的女人。表公半是高兴半是愁,最后还是没有隐瞒幺妹被糟蹋的事。那个媒人却也爽快,说三娃对幺妹是诚心的,并不嫌弃,只要过门了两口子能安心过日子就好。
表公老两口自是求之不得,便征求幺妹的意见。幺妹早已灭了幻想,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肚子里孩子的关系,提亲不久之后两家便操办了婚事。
生下儿子不久,三娃原形毕露,对幺妹动辄打骂,还专揭那滴血的伤疤,说她不是清白女儿身。苦于自己的遭遇,幺妹只能选择忍耐,闭着牙缝把泪水往肚里吞。
日子就这样过着,幺妹变得愈发木讷和沉默。有一次儿子白天淋了雨,晚上感冒发烧,幺妹去厢房找药,却听到了三娃和一个女人谈笑的声音。幺妹只觉得眼睛在变黑,变蓝,变散,黑黑的夜空像鲜血一样红,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苍白……
不久,车朋湖多了一个女疯子,蓬头垢面,光着脚到处游荡,见到所有的男人都傻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个多好的女人,真的是命苦!在村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这么怜惜幺妹。从那以后,下午的时候表公家门口总是放着一碗菜饭。
有一年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的积雪已有尺来厚了,或浅或深的脚印很快就被抹去了。表公家门口那碗饭,直到天要黑了还没有动过……
幺妹死了,当天晚上冻死在屋后那棵巨大的树下。
幺妹走了以后,表公的头发就变成了白色。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坐在缝纫机前,身后的墙上挂着老衣被,中间的案台上多了一张幺妹小时候的照片,旁边摆着那只碗,里面放着些稻谷。每逢年节或是幺妹的生辰,他都会去烧一炷香。
我离开村庄没几年,就听说表公走了。走的时候,他正在缝纫机前给自己缝制老衣被。那件红色的老衣,只做了一半。
浮屠
冬天,山坡总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我家的右边是一栏猪圈,隔着粪池坎,是一片楠竹林。竹叶上的雪,很容易被风摇晃到房间的窗纸上。
车朋湖都是木质的吊脚楼,一般以家庭人口和经济水平来确定修建的规模。我家人口较少,邻堂屋是三列两间房屋,转角是一间厢房,厢房下面是猪牛圈。正屋住着寡居的祖母和外婆,中间是粮仓和客房,我和父母都住厢房。
每到腊月中旬,厢房外的石坎边,便会放上一架楼梯和一堆干好的柴火,预示着乡村热闹而又闲逸的年节就要到了。孩提时代的我无疑最喜欢这段时光,父母基本都少下田里,可以带着我多去赶集,收获后的冬天略有盈余,还可以购买新衣,能吃上美味的糖果,而最让我兴奋的还是杀年猪。
对于偏僻的山野来说,杀年猪是很隆重的事。父亲和屠户确定好杀年猪的时间后,家里人会提前准备丰盛的食料,将要杀的年猪分隔到单独的圈里进行精养,也算是对猪的一点感激和回馈,同时也是避免其他的猪受到影响。
清理完毕后,屠户会选择几斤好肉,加上些杂碎,交予主妇,这是当日做“刨汤”的食材。在武陵地区,山民“吃刨汤”是年节前最重要的仪式。谁家杀猪都会邀请邻里的村人到家里“吃刨汤”。刨汤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做好汤料,围着锅,大家边吃边放,类似于烫火锅。这种分享丰收喜悦的方式,是渔猎民族的重要特征。
酒足饭饱后,屠户收了屠宰税,提上两斤肉作为工钱,起身离去。
杀猪佬这一职业传统而古老,是社会底层“九佬十八匠”之一。其他手艺倒也罢了,偏是这屠宰手艺,讲究颇多。因掌生杀之权,从事这一职业要八字硬,也就是要“带煞带绝”的生辰八字。再就是从事这一职业忌讳也多,不躲阴山阴树,不杀“金肉银毛”,不在主家过夜,不选“破绝”之日,不复“穿甲”之刀。
车朋湖原本没有屠户,以前都是从外村请,后来有了一个姓杨的屠户,就住在村子的西头。杨屠户大名叫保寿,在乡村但凡取这样的名字,都是儿时不好养的。听长辈们说,他母亲在喂猪的时候把他生在猪圈了,结果还被猪踩了一脚,差点连小命都没了。好不容易救过来,又多病多痛,多方求医都无效,幺公给他做了堂法事,又不知从哪里搞到了秘方,让他喝了几年的中药,这才好利索。
杨屠户的母亲姓姜,和幺婆的前夫一个姓,又蒙幺公治病,就认了一个拐角的亲戚,我们一般都叫他保寿哥。保寿哥小时候多病多灾,身子骨小,看着不起眼,长大了却是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不仅身材魁梧,手上的力气也很大。那时村里的后生好勇斗狠,较量的方式多是扳手腕。逢到村里哪家“当大事”,众人都来帮忙,年轻人做完事后都会聚在一起斗酒,扳手腕,赌注多是主人家给的“帮忙烟”。保寿哥是常胜将军,几个荷包里总是装满了烟。
在乡村,有些蛮力也就有了生存的基础。保寿哥力气大,请他帮忙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但凡是婚丧嫁娶,抬“行架”和棺木,一半都是由他当主力。“行架”就是男女结婚时女方陪嫁的嫁妆,大多是箱子、柜子类的物件,里面装上铺盖或者米粮,小件还好,大件一般都有两三百斤重。棺木也是,逢到棺木大的,加上尸体也有好几百斤。有了他这身力气帮衬,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山路狭窄的地方,他一人便能担一头,轻松就过去了。
保寿哥除了有身力气,还念完了初中,识文断字,在当时的乡村也算有些文化。他除了平日里料理地里活计,也跟着老先生学习写对联、安香火,这些在乡村都是傍身的技能。
乡村的时间很慢,但站在乡村之外,看着乡村生活,却时常在炊烟与鸟鸣中一闪而过。有时甚至呼吸转侧之间,乡村已过去了很多年。就像我记忆中的保寿哥,在我离开乡村时,他还是一个愣头青年,粗犷中带着一点机智,当我再次回到村庄,他已是中年,满脸的沧桑和落寞,背后也多了一个放着诸多刀具的背篓。这种并不符合记忆的现实,让我很诧异,也一样深感无奈。
我曾经以为,村庄唯一变化的只应该是时间,是生命。人们或许降生,或许衰老,或许死去,不外乎皱纹爬上额头,黑发变成白发。但我从未思考过村庄的命运和村人的命运。直到我再度看到保寿哥,看到村庄的凋敝和荒芜,我才似乎明白,原来这个尘世还有命运,这一难以言说和道明的神秘命题。
保寿哥的肚子里原本有点墨水,加上在车朋湖的名声并不差,在谈婚论嫁的年龄,顺当娶了个媳妇。这女人来自另一个村庄,人较本分,嫁过来后很快为他生了个儿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儿子会长大、娶亲、分家,这种最简单的轮回,也构成了村庄延续的根本。
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生活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命运的转折说来就来。那还是一个丰收的年景,车朋湖的入村公路都已经修到了其他人家的门口,唯独他们院子因为没几户人家,路还没有接上。为了摆脱困境,让几家人的日子尽早过得轻松一点,院里的人经过商量,决定自筹劳力和资金,把断头未修的路接上。
修路自然会用上雷管炸药,几个人凭着别人言说的经验,就动土开了工。那是一个阴天的中午,就在他们埋好炸药、点燃导火索跑开后的几秒钟,震耳欲聋的爆炸一下子轰开了山石。可能是经验不够,炸药的用量大了,又或者是保寿哥媳妇靠得太近,总之一块落下的石头无巧不巧砸中正在割猪草的她,就这样结束了她的生命。
保寿哥不仅要承受丧妻之痛,还因为滥用炸药惹了人命,和其他几个人被收监关押了一段时间,后来缴了一笔罚款,才放了出来。他的媳妇没了,钱也没有了,还坐了班房。一场飞来横祸,导致家破人亡。
过了几年,经人撮合,他又娶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当时正是打工潮兴起的时候,女人看到家里日子并不好过,还要抚养前任的孩子,心里诸多不满,口舌是非也多了起来。有一次吵架后回了娘家,被打工回来的亲戚一撺掇,也不顾保寿哥的反对,揣着几百块钱就出去打工了。出去没多久她就跟一个外省的男人好上了,又没跟保寿哥领证,索性不再回来。
眼看家里越来越不景气,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他本想也出去,但苦于无人照看孩子,只能留下,跟着一位老屠户学杀猪手艺。这杀猪既称之为手艺,也是自有门道,并不像常人理解得那么简单,光是那一背篓刀具都有讲究,放血刀、剔骨刀、切骨刀、顺肉刀、联勾、刨子,各有各的用处。此外,屠户还得掌握一些咒语,略懂符道,了解一些仪式。好在保寿哥有些文化,学得快,又有身蛮力,做起屠户来倒也得心应手。
屠户这个职业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能养家糊口,光是杀猪后主人赠送的猪下水,也足够养活父子两个人。保寿哥平时为人不错,村人本就对他印象好,又同情他的遭遇,自然多是请他杀猪。他的日子慢慢好起来,只是婚姻始终无着落。
两个妻子,一死一跑,加上他从事的这份职业,女人们都觉得煞气太重,怕受到报应,自然不敢跟他。虽然有些沾亲带故的人多方为他周旋,但都没有结果。随着儿子慢慢长大,他也渐渐失去了信心,不愿再提及此事。
一个背篓,几把刀具,保寿哥的壮年就此耗在了屠宰的路上。他的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好的大学,也跟其他村人一样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院子空了,家也空了。对于村庄来说,面对土地的出逃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城市的诱惑太重,哪怕是年轻人逢年节回来,大部分时间也是消耗在类似城市的小镇上。
作为父亲,保寿哥只是觉得孩子大了,应该出去闯荡,至少比留在车朋湖要好很多。这大概也是很多留守人的想法,尽管饱尝孤独,但也不愿意阻挡亲人的谋生之路。他们可以念想的,不过是年关将近时的村口山坳处,有他们熟悉的身影出现。
但保寿哥没有等回他的儿子。一次滑坡,夺取了一车人的生命,其中就有他的儿子。三十多个同村人,原本约好一起回家过年,哪知却是一起走向了死亡。这是车朋湖首次一下子失去这么多人口,好几个家庭失去了他们年轻的孩子。
保寿哥默默地把儿子的骨灰葬在了后面的山坡上。
那天晚上,他喝了好多苞谷酒,哭了一夜,然后将杀猪的所有刀具都扔进了天坑。不知道是对生活的绝望,还是对自己职业的失望,自那以后他不再是一个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