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风筝
2019-03-20谢华良
谢华良
二爷的风筝做得好,村里的孩子都玩过他做的风筝。
可是二爷好久都不做风筝了。他说孩子们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长大了,一茬一茬地不在田野里了,村里剩下的孩子也不玩风筝了……二爷说着笑了笑,又看着我说:“除了你这个‘天天,还有谁整天跟着我?”
我的小名叫“天天”,是二爷给我取的。爸爸妈妈开始叫我“小天”,二爷说不好听,自打盘古开天起,天就是天,哪有什么大小之分,要不就叫“天天”吧!
二爷喜欢听评书,他的口头禅是“自打盘古开天起”。他喜欢给人取名字,也喜欢给动物取名字。比如他养的那只山羊,叫“军师”;他养的那只大花狗,叫“先锋官”;他经常管我叫“天天”,偶尔又叫“跟屁虫”……我问二爷:“那您叫什么呀?”二爷想了想,说:“我叫‘二爷啊!”
我笑了,问他:“山羊管你叫‘二爷么?”二爷说:“当然。”
我又问他:“大花狗也管你叫‘二爷么?”二爷说:“当然。”
我说:“那我不和山羊、花狗一个样了吗?”二爷说:“当然当然……”
我上学了。
二爷扛着锄头,带着他的山羊和大花狗,去山上干活。
山上有二爷自己开垦的一片田地,种着谷子、大豆、玉米、高粱……二爷喜欢用锄头铲地,他的田地里不打农药,不用除草剂。地头的空地上长满了青草,大花狗每次来,都在草窠里抓蚂蚱;山羊不抓蚂蚱,只啃地头的青草,每次都把嘴巴啃得绿绿的……
放假的时候,我就跟着二爷来他的田地里玩。二爷在地里铲草、松土,我在旁边挖野菜、捉蜻蜓……二爷在地里忙完了,我们就一起放风筝。
山坡上有大片的草、大片的花,二爷指挥我顺着山风跑出去,再迎着山风把风筝放起来。风筝的线在二爷手里握着,风小了,他就抖抖线,让风筝振作一下,好像提醒它别睡着了,不要摔到地上;风大了,他就放放线,好像给风筝加足了油门,让风筝扶摇直上。
大花狗真像个先锋官,它在山坡上左扑右扑,仿佛那风筝是它给撵到天上去的。有时风向不稳,风筝落了下来,二爷冲花狗喊:“先锋官,快去,把风筝叼回来!”大花狗风驰电掣,箭一样冲过去,生怕被别人抢了头功。
当然没人和它抢头功。我和二爷都不会抢,山羊更不会抢。山羊吃够了青草,就在山坡上趴下来,一脸平静地看我们玩风筝。二爷说,山羊老了,它已经十几岁了,是一只老山羊了,说不定哪天就会离开我们,自打盘古开天起……
我回忆了一下,如果把山羊和花狗比较起来,二爷好像更喜欢山羊。在我的记忆里,二爷训斥过跑前跑后的花狗,却从没骂过跟在身边的山羊。二爷在家里做事,山羊脚前脚后地跟着,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二爷了,它就“咩咩咩”地叫。二爷就对我说:“天天,你听到了吧,军师也叫我‘二爷呢!”他走过去,把山羊揽在怀里,山羊就安静了,二爷脸上也安详起来。
听二爷讲,军师的妈妈生它的时候去世了,那时它还是一只很小的羊羔。二爷每天把它抱在怀里,一点点把它喂活,一点点把它养大。二爷上山,它就跟着上山;二爷下地,它就跟着下地。它能跑能跳了,就在前面领着二爷又跑又跳;可一晃就十几年过去,它老了,跑不动了,跳不动了,只能跟在二爷身后走了;再后来就有了大花狗,大花狗是先锋官,山羊就靠在二爷怀里,心甘情愿地当军师……
二爷说这些的时候,军师的脑袋正靠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二爷低头看着它,好像看一个生病的孩子,眼睛都有点湿了。
风筝飞起来了,在高空中摆动着长尾巴。先锋官大花狗伸着舌头,监视着风筝的动静,随时准备扑出去的样子。二爷把风筝的线轮递给我,说:“天天,你也该自己学着放风筝喽!”说着,他在山坡上坐下来,揽着山羊的头,说:“我和我的军师,都老喽,我们还是听一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吧,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
爸爸妈妈突然要去城里打工,他们说,是为了把我送到城里上学,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可是,他们事先并没有和我商量。他们不知道我舍不得二爷吗?他们不知道我舍不得大花狗和山羊吗?他们不知道我舍不得山坡、田地和风筝吗?
我哭了,我说:“我不去城里上学,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家里!”
爸爸瞪了我一眼,说:“嘁,没出息!”
妈妈的态度比爸爸好一点,她说:“天天,我们这是为了你好,你没看村里的孩子没有几个了吗,他们都到哪去了?对,他们都到城里上学了!所以咱们也要到城里去——咱们要是到了城里啊,吃的比这里好,住的比这里好,学校里的老师也比咱们这儿的好……将来你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说:“不!我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走了……我们都走了,谁来陪二爷?”
爸爸在旁边又瞪了我一眼,说:“死心眼——你走了,二爷不是还有花狗和山羊吗?再说这么多年,二爷都是一个人过了,还用得着你一个小孩子陪嗎?”
我不说话,就是哭,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不能丢下二爷,我不去城里上学!
妈妈冲爸爸使一下眼色,说:“先别说了,咱们的天天啊,慢慢就会想通了——当初你爸爸不也是死心眼,说舍不得离开这个老家不去城里打工吗?放心吧,二爷是个明白人,他会支持天天去城里上学的……”
爸爸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也低下头,不说话。但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我还太小,拗不过爸爸妈妈,他们说的事十有八九能做成,可我说的事十有八九做不成。
军师死了。它安静地死在了二爷的怀里。
二爷没有哭,他说:“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它这个家伙倒是比我有福,死在了我的前头,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生死都是平常事……”说着,抱了军师往山坡上走。
“先锋官”大花狗低了头,走在二爷的前面。它知道军师死了,它知道二爷正在难过,它从头到脚也都蔫蔫的,不再像往常追风筝时那样兴奋了。
我也陪着二爷一起往山坡上走。我看见军师的头,深深扎在二爷的怀里,四个蹄子耷拉下来,随着二爷的脚步一下一下摆动,像是和我们告别……我想替二爷抱抱它,二爷说:“就让它在我怀里睡一会,它舍不得我,我也很舍不得它呢……自打盘古开天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啊……”
军师被埋在了二爷田地旁的山坡上。这里有花、有草、有二爷的庄稼,有山风、有蝴蝶,还有二爷的风筝……
我想起前两天,军师还在这里吃草。脑海里浮现它吃绿了嘴巴的样子,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爷拍拍我的头,说:“不哭,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说不定军师是享福去了,它在梦里还会来看我呢……”
二爷又开始做风筝了,是一个大风筝。
我很奇怪,就问二爷:“二爷,您这是要做一个多大的风筝啊?是天那么大的风筝吗?”
二爷不抬头,说:“错了,我要做一个天天那么大的风筝。”
二爷说着,把风筝的骨架立起来,让我到跟前比一比,天啊,居然和我一样高!
“你再伸开胳膊吧,”二爷说,“嗯,对着这风筝的翅膀……”
我站在风筝面前,伸开胳膊,天啊,这风筝的翅膀和我的胳膊一样长!
“二爷,你要把这风筝送给我吗?”我问二爷。
二爷笑了,说:“你说错了,你用不着风筝了,我要把它送给我自己!”
我不明白二爷的话。二爷看着我,又笑了笑,说:“你不是要去城里上学了吗?你还能陪二爷玩风筝吗?我就按着你的高矮胖瘦做一个风筝——它不是我做的最大风筝,可它是我第一回给人量身定做的风筝——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
“二爷,”我说,“二爷……”
二爷摆摆手,说:“天天,啥也不用说了,你这几天就要走了,是吧?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也盼望你能到外面有大出息,如果以后还能想起二爷,想起我的风筝,放假的时候还能回来看看我和风筝,我就知足了!”
“二爷……可是,我并不想走……”
二爷笑了,说:“傻孩子,二爷也不想让你走啊,可是,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该走的还是要走,该留的还是要留……你看,二爷的风筝马上就要做好了……”
二爷做了一個蓝色的风筝,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我想起二爷的收音机里说过的一句话: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一直走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我似乎明白了:二爷是希望我向高处走、向远处奔、往蓝天上飞。
去城里的那天,我早早地去二爷家告别。二爷不在家。他或许是带着他的锄头、大花狗和广播匣子,去他的田地里了吧?
我和爸爸妈妈坐着面包车,离开了我们的村庄。
爸爸妈妈端坐在车里,眼睛往前看。我知道,他们正在期盼着前面的城市生活。
我不停地回头,向我的童年回头,向我的村庄回头,向我的二爷回头……
——突然,我看到了一只蓝色的风筝!
我没有叫喊。我知道那只风筝和我有着同一个名字——“天天”。我能想象出,二爷此刻坐在山坡上,那只叫“先锋官”的狗趴在他的身旁,他的收音机里正在说着评书:自打盘古开天起,三皇五帝到如今……
风筝的线,紧紧地握在二爷的手里,却牵动着我的心。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又汹涌澎湃。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