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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者

2020-11-17

青年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黄镇

这个死人的案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是一个烂尾的小区,七八幢楼房围着一个巨大的基坑零零散散撒了开来。一个夏天的雨渍散发着深绿色的恶臭,流积形成一个个明晃晃的水坑,卧进了基坑里。相互纠结的低矮灌木和芦苇亦步亦趋,它们不挣扎也不退缩,只是在这片散发荒凉的基坑里四处静静伸张。

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房东孙萍,她刚从邻市回到黄镇,上了二十多级台阶,用钥匙拧开门,眼睛一下就被飞舞的灰尘扑疼了。几只不知名的生物在房间的某处发出簌簌的声音,地板上的黏着物冲着天花板竖立起几根干燥的汤丝。孙萍蹚过散乱一地的书籍拐进卧室,巨大的仪器闪着微光裂开了眼前的空间,仪器上的数字闪烁着乱码,玻璃门的碎片迸散了一地。隔着很远,孙萍毫不费力地就察觉到了从餐盒和破碗中涌来的腐败气味。一团黑色的外套靠放在桌子前的椅子上,衣摆的正下方,一条苍白的手臂不偏不倚钻了出来。

孙萍冲着前方喊了几声,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孙萍的骂声顺着向前伸出的手扬了出去,那个人从椅子上突然瘫下,头斜倒在地上,被半个身体的重量噗的一声压碎了右眼球,几滴浑浊的液体迸在了下面腐败的脸上。一声尖叫来得突兀,不像划破,而像刺伤,狠狠地让黄镇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区惊恐了一番。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中午刚过,刚进楼道,楼下的蝉鸣受了热,聒噪声向上没走几步,就立刻被楼上的人声给压倒了。我们拨开了人群,上了二楼,进了卧室,在里面的死人和外面的活人中间划了线。

死者的身份并不难判断。通过他的衣着和有些模糊的体貌特征大致可以猜测一二。死者是孙萍的房客张天良。至于死因,尸检报告还没有出来,不过他的胸口干涸的血迹中间,亮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似乎在告明一切。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上并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

不像是谋财害命,这是孙萍的看法,房间里的设施几乎没有变过,上次她来就是这个样子。张天良七年前刚搬来的时候还人模狗样,一身精干的西装安抚了孙萍着急出租老家房子的心。可他住了七年都不怎么收拾,住成猪窝了!据孙萍讲,张天良之前是在省城的科学院工作,但具体什么缘由离职,又因什么机缘来到黄镇,孙萍一概不知。但就房间里破碎的仪器以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孙萍说这也许是实验失败,张天良自己砸掉的,而不是像我们猜测的有人故意破坏。因为有好几次,孙萍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张天良在出租屋里砸东西,让孙萍赶快回来看看。临走的时候,孙萍还不忘把自己的嫌弃扔给了我们:要不是他给的钱多,她才不会让这样一个邋遢有着精神障碍的人住在自己的家,这下死了人,房子更租不出去了。走访的同事在这座楼里的调查同样也陷入了僵局,张天良的人际关系非常单一,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死者张天良,只有他的对门邻居看到过几次他开关门的场景。按照对门邻居的说法,他很有可能有精神病。最近的一两个月,他经常能听到张天良在房间里大喊大叫,张天良死去的前几天,还隐约地听到他房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碎响。

我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出事!这是张天良妻子李晓楠的原话,我们在张天良的通讯录里刨了好久,才找到他妻子的号码,在邻市的一个高端小区里见到了她。张天良每天搞那破研究都搞疯了,我们七年没有联系了。他具体怎么样,是死是活,早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一见面,我们还没怎么问话,李晓楠就气势汹汹地摆明了态度。

人不可能是李晓楠杀的,他俩感情和孩子抚养权上的纠葛,早在七年前的法院就白纸黑字描画得一清二楚。而李晓楠也没有杀人的动机,她的再婚四年的丈夫也给她提供了翔实的不在场证明。李晓楠的话把我们的关注点拽到了之前忽略的细节,张天良有没有疯?他的疯究竟是被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行为异常,还是一种病理意义上的癫狂?毕竟,嫌疑人还没有确定下来,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张天良在黄镇结识的人寥寥无几,很快我们就一一调查完毕。没有线索,案子卡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而据李晓楠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曾在科学院工作现在病退的刘子栋。张天良曾是他的博士生,博士毕业以后,张天良又一直和他在做脑科学方面的研究。李晓楠说,对于这个被科研塞满了脑子的男人,刘博士恐怕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我们调查了之前一直与张天良共事的刘子栋刘博士,刘博士二〇一七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住进了省城的医科大的附属医院里,而副队长上次去省城也和医院确认过,案发的那几天刘博士一直待在医院,有好几个医院的护工可以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但由于刘博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尝试了几次交流也无果而终,我们只能把注意力挪到了他的生前单位。

对于张天良的死讯,科研所的同事们有些吃惊,但也没有讶异太久。他们的疑虑在两个问题中间翻来覆去:张天良怎么才死,张天良怎么舍得抛下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一走了之。

这个有着明显死亡倾向、心理又有些偏执的人,在同事间的口碑和邻居的口耳相传中竟然出奇一致。在谈及他的日常生活的时候,之前和他合作过同一课题的同事们纷纷失了声。他们只知道张天良每天一到科学院就仿佛化进了实验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同事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休闲与闲聊的空隙,也看不见任何张天良闪动的影子。

那段时间,我们去了省城好几次,省城的天空洁净似水,涌动的白云在我们的头顶泛起阵阵涟漪。这对我们这些长年在阴黄的尘霾里浸泡过的人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像是遗忘又像是记忆。

大概过了一周,尸检报告出来了,白纸黑字记录的死因以及现场的指纹印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张天良是自杀。我们一一排除了所有他杀的动机与可能,张天良在抛弃这个世界之前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但有一点令我们感到匪夷所思。张天良的内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好像是遭受了某种物质的暴露性辐射。就此我们询问了省里的相关专家,但他们都表示没有见过,取了样后,还建议我们把张天良的遗体放在特制的铅质棺材里封存。没有几天,张天良死亡的现场检测报告也出来了,而几名参与过现场调查的同事和法医,去医院也检查过了身体。各项指标的数字又告诉给了我们一个心安的结果,现场和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也没有任何经受放射性物质侵蚀的迹象。

一个新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中: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张天良长期实验,一次实验后操作不当,遭受了某种物质的辐射,辐射引起的病变在他的体内缓缓涌动,再加上死者张天良患有一定的精神障碍,在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拿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就这样,案子差不多能结了。

刚好有位从省城调到我们派出所的新同事李文君,从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刚休完照顾妻子的产假,对我们派出所的业务还不甚了解。出于材料上的需要,我们需要与张天良精神鉴定相关的书面文件。这本来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这么做完全称得上是一种形式上的考虑,于是我们决定派他再去省城,先去找刘博士。

李文君在翻看之前取证时的照片时,意外发现了张天良家里客厅的墙壁上有着断断续续的孔形凹陷,这些崭新人工孔形凹陷以一种特有的序列排布在客厅对着门的墙上。李文君看了一会儿,感觉它们像是了某种字母,不像是英语。凭借从警的直觉,李文君觉得这些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但现在,案件几乎尘埃落定,会不会翻案?李文君感到脑子里有某种声音在响。他将照片发给了警校的老相识,现在在某校研读密码学的朋友刘铭。刘铭收到以后,有些吃惊,同时对他的直觉表示了赞同。刘铭说这些凹陷组成的好像是希伯来字母,但并不是直接地表达意思,而是通过某种编码在传递某种讯息。但具体是采用哪种编码,他还得再仔细地思考一下。

李文君坐上了火车,沿着被灰尘遮挡的两条铁轨咣当咣当向着太阳掉下的地方不停晃荡。到达省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他用手机叫了一个快车,来到了他熟悉的高中,在校门口对面的炸串摊上一连点了八个炸串,站在一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李文君给妻子打了一个视频电话,妻子的疲惫正稀稀拉拉地挂在脸上,说是刚喂完奶,现在在床上躺一会儿。妻子把手机支在了离孩子不远的地方,孩子张圆的小嘴里正塞着一只小手的两根手指。看见了孩子澄黑的眼睛,李文君感觉心头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还没有挂电话,医院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说刘博士休息了,让他先找个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来。李文君晃了一下头,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又给妻子打去了电话,说现在先回家里看看,明天再去医院探望刘博士。省城的公路缝缝补补多少年都没有变,偌大的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隔板总是没有征兆地四处站起,把城市从内部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骇人的迷宫。李文君又去了旁边的便利店,看了看玻璃柜台里的烟,从兜里拿出了手,抬了一下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连手带人从店里缩了出去,立刻踏上了那条几年前曾走了无数次的回家的路。

第二天一早,李文君趁着母亲没有醒来,一个人悄声出了门,搭了公交车前往了医院。

上了医院的三楼,打开门,刘博士正面对墙壁坐在床上,左右晃动脑袋似乎在张望些什么。有些惊恐、脆弱的东西夹藏在了刘博士脸上的裂隙中。汗液浸透发硬的头发黏附成了一块黑色的石板立在了他的头上,李文君隔着三米远,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刘博士顶着的干瘪头皮。在那之下,一双半睁的眼,在房间里若干的昏暗光线中展现出某种不为人知的超然。

刘博士?李文君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刘博士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但又马上定住了。

刘博士?刘博士?李文君看到旁边有一个病人正在睡觉,李文君又连着朝他小声扔了两句。护士在一旁叫了起来,说患者的精神不稳定,不能刺激他。

李文君的脸上现出了犯难的神色,他不清楚这下该怎么办。他歪了歪头,避开了护士略带愠怒的眼神,张天良死了,他的……李文君的嘴里一字一顿地传来声响。

李文君看到了刘博士眼睛里泛出了什么,刘博士把头转了过来,死了?死了!死了……

刘博士的嘴里一连喷出几十个死了,把旁边的病人砸醒了,躺在床上啊啊喊叫个不停。护士拉拽住了李文君的胳膊,让他离开,改天再来。就在刘博士的痴话把李文君赶走时,刘博士的眼里漫上了一些神色。他咳嗽了一声,让护士出去,说自己好些了,要和李文君单独聊一会儿。护士的疑虑融化在了刘博士的坚毅眼神里,她还没有关上门,就听到了刘博士健朗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张天良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他在大学本科期间就展现出了他对生物研究的天赋,而在基因编译领域,他又显示出了超乎常人的直觉。等到硕士毕业,他已经在Nature、Cell上发表多篇具有影响力的文章,他的硕导把这个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年轻人力荐给了我,但是等他进入我这课题组以后,一个来自血脉深处的阴云朝他拢了上来——焦虑症。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因为对于每一个从事科研工作的人来说,焦虑或多或少会伴随在他的左右。刚开始只是在一些无关轻重的问题上钻牛角尖,后来演变成了令人惊惧的偏执,他几天几夜不睡觉,窝在实验室里做起了实验。张天良在十年前突然离开了我的课题组,只身投身于生物基因方面的研究。后来的话李文君就听不明白了,刘博士嘴里吐出来的字不知不觉组建了一个关于生物学前沿的高墙,拦住了非专业人士向里探寻的目光。李文君只能听懂一个大概,张天良自己搞了一套理论,他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发明了一系列的机器企图来证明他的理论。但他的研究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科学院就出于张天良健康方面的考虑,给他办理了病退的手续。可张天良不死心,临走之时他把一些核心的研究设备和材料都偷偷带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销声匿迹了几年之后,他向社会公布了自己潜心多年的研究成果,顿时声名大噪,国际国内的大学和科研机构纷纷向他伸出橄榄枝,用明晃晃的诱惑企图来招揽这个孤独的天才。但张天良没有动心,他还是躲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小城镇里埋头做自己的实验,直到今天。刘博士结束时候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这句话似乎在总结他所讲的故事,却又像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头,他说,张天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这个世界是真正的“世界”。

李文君在去往省城之前,就查阅了与张天良相关的所有资料。显然,刘博士讲的是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张天良的,可张天良又不属于这个故事。他还没功成名就就自杀了,他远远没有刘博士所讲的故事里那么幸运。但看到眼前这个一只脚迈入了花甲之年的老人煞有介事地给自己讲起一个叫张天良的人的科研经历,李文君感觉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李文君回家给母亲做了饭,当天就返回了黄镇。临走之时,他的母亲想去黄镇看一眼孙子,李文君推辞了一番,把之前拍的照片又给老人看了一遍。老人有点遗憾,说是下个月中秋休假来这里时,千万要和孩子一起来。

第二天,李文君拿着我们给他的资料又问了我们一遍关于张天良的信息,他还给孙萍打了电话确定了一下,感觉自己捡起了一些信心,才踌躇满志地坐了火车又去了省城。

这一次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医院,而是直接去了省科学院。科学院的人早就知道张天良的死讯了,他们对李文君说的话和之前对我们说过的话一模一样,没有得到新的信息,李文君有点失望。

就在李文君右脚跨出了科学院的大门时,传达室的保安赶了过来。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说,传达室以前收到过七八封张天良转交给刘博士的信。但刘博士早在三年前就离开了科学院,张天良拿起这些信件看了看信封上的日期,三年间的信件一直没有断过,看来张天良对刘博士生病的事情毫不知情。就在前几天,大概是张天良自杀的前一周,传达室又收到一封。保安说着,就又给李文君递过来一封信。

信好像被打开过,上面有明显的人为撕开的痕迹。

谁打开的?李文君低声问道。这可是重要的证物!

保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自己拿到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样。

有监控吗?

这种地方没有人会设。

李文君打开信。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记在本子里了,刘老师,你千万要小心孙珂。

孙珂是谁?李文君问。

孙珂啊,之前在我们院里管人事,后来调北京了。旁边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说道。对了,你不是说你想要一些张天良的材料吗?说不定他那里有。

张天良和孙珂关系是不是不好?

可不是嘛,孙珂比张天良还晚进科学院一年,瞧瞧人家,左右逢源,当官、科研两不误。现在两个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咯……

李文君要上了孙珂的电话号码,给孙珂打了过去,是北京的号。接电话的是孙珂的妻子,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李文君问了一下张天良材料的事,孙珂妻子具体情况也不清楚,说孙珂这一两天要回去看刘博士,晚上下班回来和他说一声,让他提前准备准备。

李文君回了省城的家,还没顾上和母亲吃饭,就接到了孙珂的电话。孙珂好像喝了酒,嘟嘟囔囔来来回回给李文君揪扯了半天和张天良的往事,李文君从话筒里溢过来的酒气中刨了半天,找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最后孙珂又说自己明天晚上的飞机,约李文君后天在刘博士那里见面。李文君又给队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原因,延期了两天。

李文君到的时候,孙珂还没有到,刘博士刚刚睡醒。他从床上坐起来,精力从他的毛孔里喷了出来。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整了整衣服,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刘博士一开口就问李文君的来意,短短的几个字就颤动了李文君的身体。李文君感觉上次的见面好像是做梦,他只好重新介绍自己,并再一次说起了张天良的死讯。刘博士皱了皱眉头,说这样一来也是对他的一个解脱,紧接着,刘博士又对李文君讲起了张天良的往事。

和上次所讲的内容前半部分如出一辙,看着刘博士一脸的淡然,李文君不由得对上次刘博士所讲的故事有了几分相信。但几天不见,张天良的故事又悄无声息长长了几分。如果真要找那些材料的话,说不定他那些褐色的笔记本里有呢。这是天良的习惯,他把所有关于自己的东西都埋进了笔记本的字里。刘博士讲完故事,叹了一口气说道。

张天良一直都在努力克服自己的焦虑症,但那些痛苦植根在了他的血脉深处。密密麻麻的基因将他的心性束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张天良不得不掉转了研究方向,他想要研究出一种完美生物,不会再受到这些与生俱来生理上的诅咒。他把人类基因中已知的对自身发展不利的因素一一去除,并用一种新的信息载体来承担。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课题,而且在科学伦理上还得不到承认。但张天良做到了。他在一个封闭的球形容器里模拟了地球环境,而且里面时间流逝的速度是外面世界的一千倍。他先是制造出了有机物,进而又创造出了智慧生物。没有多久,这些智慧生物就自发地发展到了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甚至到了和人类社会目前发展相当的信息文明。但是有一天,张天良发现了在那个环境里,竟然也有人在做着和自己类似的事情,那人也在研究模拟环境中的智慧生命。不安的情绪笼罩住了张天良。那个人公开了自己的研究后,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当然,这只是一条大河中一滴水的故事,整个社会的文明还在不断向前奔腾。很快他们的科技就超过了我们人类社会现有的科技进展,那里面很多有识之士都在探讨自身生存环境的局限。张天良对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心知肚明,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那些“人”制造出了能够跨越空间的武器,又通过心灵控制操纵了张天良的身体,最终把张天良杀掉了。

病房的门突然被一个人匆忙赶来的风给刮开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闪了进来,男人头发闪着光,几缕精光从鼻子上架着的黑色圆框眼镜不时射出,看见了李文君,他的眉头不由得轻轻皱了一下。

刘博士一见那个男人就吓得倒在了床上,嘴里的白沫顺着语焉不详的呜呜声淌了出来,他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翻来覆去。

是李警官吗?我是昨天和你打电话的孙珂。孙珂笑着朝李文君伸出了右手。

这怎么回事?李文君没有看到孙珂的举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刘博士对自己所讲的故事,看到刘博士没有任何征兆地犯病,他只好转头问向了旁边的孙珂。孙珂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刘博士一直都对张天良很是看好,如果张天良没有疯的话,他肯定能成为刘博士的接班人,甚至可以比刘博士做得更好。

孙珂说着说着,喉咙突然哽住了。过了一会儿,拧了一下头,李文君看到一双略微发红的眼转向了他。

刘博士讲的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

上次我来他就给我讲了故事。

可能是他对张天良心有不甘吧。张天良疯了以后,刘博士受了刺激,请了半个月假在家休养,回来以后的他动不动就说张天良科研取得什么什么进展了,获得了什么什么奖。刚开始我们以为刘博士这样只是暂时的心理创伤,但后来情况一直没有见好,这不,我半年没来看他,他就成了这样了,惭愧啊惭愧……

你来见刘博士干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刘博士天良的事,天良这么有才,一声不吭地没了太可惜了。

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六年啊,天良六年以后才死,你,都是因为你!刘博士猛地从床上站起,用非常大的力气把俩人像两张纸片一样往外推,旁边的病人哭了起来,喧嚣很快就传到了病房外。

镇静剂呢?匆忙赶来的护士张大了嘴向外面喊道,另一个护士夹着风拿来了针剂。

这恐怕不是阿尔茨海默病吧?李文君说。

谁能知道呢?孙珂低下了头。

刘博士再和你说什么了吗?

嗯?

他有没有提到张天良的……

什么?

唉,没什么。

两人临走的时候,年轻一些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岁数大一些的护士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向他们说道,你们看刘子栋都这样了,你们能不能别来了?

李文君和孙珂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李文君给孙珂递了一支烟,孙珂说自己不抽。李文君自己点着了,吐出了一口稍纵即逝的雾。两个人唏嘘了一阵,临别时候,李文君问孙珂知不知道张天良笔记本的事情,孙珂咳嗽了一声,眼神不由自主朝左边挪了一下。不知道。孙珂表示自己和张天良并不熟,两人偶尔蹭出的火花也都是和科研相关,互相给刘博士面子。而他前几年调去了北京,张天良精神又出现了问题,去向不明,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他也是前几天得知张天良的死讯后,才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待在黄镇。

我感觉张天良在做一项不为人知的大事,欸?你们找他的笔记本做什么?

那些笔记本里应该夹着张天良精神鉴定相关的材料,我需要的只有那个。

哦,这几天我这里事情比较多,算了,过段时间再说。

李文君又回了黄镇,他去找了孙萍,又联系了李晓楠,还是没有笔记本的下落。李文君坐在黄镇家里的沙发上点着了一根烟,沙发前的桌子上零散放着张天良的资料,有一张报纸上还专门报道了张天良发明的专利获得了什么什么奖。什么科研价值、文明价值李文君根本听不懂。本来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李文君呼出一口烟,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余的事情,孙珂刘博士还有张天良那些往事,完全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给那些材料的下落提供一些有用的讯息,但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思绪往那里不住地飘。

笔记本里到底记录了什么?张天良六年之后才死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说是孙珂害的?但他好像只是想公开张天良的实验数据。

李文君不由得猜测了起来:现在的事实是,张天良自杀了,而他自杀的原因是因为他疯了,而他疯的原因是因为他预测到了六年之后自己会疯然后死去。至于他预测的六年之后疯掉的原因,李文君不得而知。他难道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掌控自己的命运?李文君想到这里,不由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李文君感到一阵恍然,他有点分不清楚哪里才是属于当下的现实。

一个令李文君后怕、没有来由的想法立刻攫取了他的全部思考:如果真按刘博士所讲,所有的偶然是不是条件相同下都会成为必然?即使是换了环境也一样?那么刘博士说的事,属于当下,还是未来?因一样,果也一样吗?李文君在这个夏天,第一次体会到了后背被浸湿的感觉。李文君感觉手被烫了一下,低头一看,烟头着完了。又在瞎想,李文君不由得苦笑道。

又抽烟,不管孩子了?

啊?

李文君回头一看,看见妻子刚脱下一只鞋,光着一只脚站在门口。她的眼睛里射出了什么,李文君躲了半天还是没有躲过。再抽烟小心不让你回家!她的话砸进了李文君的心里,他的心头没有来由地泛起一阵轻松。

李文君感觉刘博士知道一些确切的事情。李文君反复提醒自己要打消对那些前沿研究的好奇,他应该关心的只有张天良的精神鉴定材料的去向。可是依照刘博士现在的精神状况,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到关于张天良材料的有效信息。再从黄镇去省城的时候,李文君借了朋友的车,这段时间的交通成本实在太高了,回去以后给孩子买东西又得花不少的钱。刚进病房,李文君就看到病房里刘博士的病床前围坐着三个人,这三个人李文君在科学院里都见过。

看来他们听过了刘博士所讲的故事,李文君到的时候,讨论好像已接近尾声,声音小了很多。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的观点都指向了一个结论:这个文明的科技能够在使用这种放射性武器的时候,精准地考虑时间差,换句话说,他们使用的放射性武器刚好能够杀死张天良,而不对周围的环境造成任何其他的影响。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了人类当下科技的发展。其中有一个人讲到:我们不知道该怀疑的是我们现有的检测手段,还是张天良创造出的那个文明。

李文君在一旁听得背后一阵一阵发冷,什么他们我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旁边的刘博士坐在床上一言不发,静静听着他们的争论,嘴角露出的微笑耐人寻味。

随着观点的继续阐发,讨论又不可避免地升级为了争论,砸来砸去,眼前的这几个人力争的焦点转向了张天良能不能造出产生文明的拟态环境,能不能造出智慧生命。没有相关的实验报告和实验数据,他们也无法从那些仅存的几个破损机器看出张天良的研究成果。

趁着争论声音停止的刹那,李文君向刘博士插了话。刘博士还是没有想到张天良的精神鉴定材料在哪里。李文君从他们嘴里倾倒出来的话里挤出了病房,回了省城的家。刚换下了衣服,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刘博士突然犯病,非要见他一面不可。李文君又赶快驱车去了医院。

李文君看着戴着呼吸面罩的刘博士,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护士说他刚刚稳定一些了,但还是要避免刺激到他。他不知道刘博士会对他说些什么。

那些笔记、资料?刘博士你知道去了哪里吗?我想要的只有张天良的精神鉴定。李文君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刘博士笑了,人们都说我和天良疯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害的。我跟你讲的是真的,张天良成功了,彻彻底底成功了,我都亲眼看见了。只不过他们发展得太快,超出了我们的控制,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张天良是自杀吗?我看未必。死因什么的,都是假象,对于他们来说,这简直是易如反掌。我没事,两年后才死呢。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我跟你讲,他们来了,他们要来了……

孙珂,人要知足,有些知识,不能属于人类,你知道吗?你不要总惦记着天良笔记本的去向,有些事情一两个人知道才叫秘密。

李文君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刘博士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认错人了?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孙珂要笔记本到底要干什么?

刘博士双眼一闭,旁边仪器上的指数上下飞速跳转起来,护士把他推了开来,刚拿起心脏起搏器,刘博士突然睁大了眼,抬起脖子,张开了双臂,向空中大声喊道:孙珂,你知道上帝是什么吗?

李文君吓得后退了几步,掉出了房间里的门,他恍恍惚惚离开了住院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把他的步伐拽在了停车场入口。是队长打来的,让他赶快回来,又有新案子了。还说张天良很多东西都被孙萍扔到了小区的基坑里,前几天张天良母亲去整理他遗物时候发现了。材料现在在他母亲家中,过两天就给我们寄过来。

队长,可不可以问一下张天良的母亲那里有没有几个褐色的笔记本?

什么?

没什么。

行了行了,在几张纸上耗了这么多天,赶快回来吧。

李文君听出了队长话里的不满,还没有等他说话,队长就挂了电话。李文君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了看有些发昏的天空说,我今天就回去。

李文君给医院打去了电话,医院的人说刘博士病情稳定住了,现在睡下了。车还没有开出市里,刘铭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密码破译了,方法绕了一大圈,实际就是最简单的错位法。是《圣经》里的一段话:若有人在这世界自以为有智慧,倒不如变作愚拙,好成为有智慧的。刘铭问李文君案子的情况,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刘铭听出了一些意思,他并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说让李文君赶快把案子弄完,回去好好歇一下。

路穿过层层叠叠的黄沙在车灯下一米一米长了起来,月光打在盐碱地上弹出冰冷的光。几株耸起肩膀的灌木在车前迅速晃过,风不时拉扯着车窗玻璃的缝隙,往进涌着。李文君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轻轻颤动起来,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高中时候没有来得及赶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往事。如果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回到黄镇的家里已是半夜,窗户外的天空少有地亮出闪耀的群星,那些群星和黄镇的沙土亘古以来就在这片大地不断交替着,从不停歇。李文君慢慢打开了卧室的门,妻子躺在床上正在熟睡,微微的呼吸正抚摸着枕头上的布料,发出轻轻的摩擦声。旁边的小床上,正躺着出生不久的孩子,孩子的嘴抿了几下,好像是梦到了什么。树的影子穿过了窗帘打在了妻子的身上,而树梢的影子又顶住了孩子的小手。孩子醒来会不会被吓到,李文君想着就轻轻躺在了妻子的身旁。被子的一角被妻子的身体压住了,她一条胳膊露在了被子的外面,他拿起被子的另一角盖在了她的胳膊上,自己露了半个身体。躺了一会儿,他又起身整了整枕头,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睡不着。李文君起身关上门,去了客厅,就着星光点着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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