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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使用与生活一样必然包含着错误的语言
——读谈衍良《请正确使用汉语》

2020-11-17

青年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星海舞者用法

穆旦《诗八首》中有这样的名句:“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语言的命名、赋形之力,宛如光束,劈开黑暗,划出一片空间,让“我”与“你”得以互动交融,也让自我建立起与世界的关系。然而,这幅诗意的图景毕竟只是一种理想模型,在语言的日常应用之中,往往一边照亮一边遮蔽,一边表达一边隐藏,一边沟通,一边造成更多的误解,甚至伤害。

谈衍良的短篇小说《请正确使用汉语》,便是在语言的“正确用法”与“实际用法”之间找到了叙事的线索。小说的主人公,语文老师雷星海,不仅以维护“现代汉语语言规范”为职业,也以此在日常生活中为自己划出一条边界,小心翼翼地活在界线的这一边。小说开篇,就用一系列明确的时间、地点与数字,喻示他刻板的言行惯习以及对“生活正确打开方式”的执念:每天晚上六点,他都会准时下班,等保安“把大铁门拉开半扇,好让他那辆宽一点五米的车子勉强钻过去”,然后按照固定的路线回家,“经过易购中心,经过永寿寺,还要经过长途汽车站北广场”,“车站北路海浒路路口的红灯总时长是九十五秒”……不过,叙事的展开常常需要一个让人物从规律日常中“溢出”的破口——作者找到的溢出点,便是舞蹈教室玻璃窗后那个黑色女舞者模型,每天回家前,雷星海都要来跟她倾诉一段关于语言用法的故事。

从雷星海的讲述中,我们得知,他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给身边“不能正确使用汉语者”扣分,因为一个卷舌的儿化音,一个不得体或不精准的用词,比如“小猫咪”“人间美味”“绅士”“舞蹈”——他的判断标准令人匪夷所思,甚至只能形容为“怪癖”。作者借他的朋友之口揭破,雷星海不喜欢这些词,因此迁怒于搭车的路人、面包店的店员、不算熟识的同事,并非因为它们不符合语言规范、使用场合不宜或者“以讹传讹”“哗众取宠”,而只是因为自己“被这些词欺负过”。

只有在黑色女舞者模型面前,他才会坦白这一点,这些被“错误使用”的词会让他不适,甚至无名火起,想参加高考阅卷,“给在作文里乱用词语的人扣分”,确实是因为其中每一个词都是他记忆里的一道伤疤,和他儿时语言交流的挫败经验有关。不过,他仍然要为自己的偏见辩解:“一个人的用词反映着一个人的内心。比方说,喜欢用儿化音的人通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把猫叫作‘小猫咪’的人,都不太会顾及身边人的感受……”

至此,我们似乎从叙事者提供的破口,一点点撕开了人物身上的保护膜,逼近了关于他心理状态的真相:他对于语言用法的偏执,活在“正确”边界之内的惯性,都源于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恐惧那必然充满了瑕疵和错误、误解和伤害的现实生活。“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这是雷星海七岁时从父母争吵里记住的一句“名言”,这句话也如谶言一般,贯穿了他的成长史。父母婚姻失败后,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他,一次次在与异性的交往之中受挫,以致留下了交流障碍,“他无法知道女孩们的本意,他也不想知道”。成年后的他干脆放弃了恋爱,孤独地扮演着那个“沉溺于过去的失败者”。唯有黑色女舞者模型能让他释放自己,心无挂碍地诉说,他还为“她”取了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名字“王美丽”,因为在他眼中,只有“她”,永远不会犯下世人都无法避免的错,拥有真正完美的灵魂。

谈衍良之前的《疼痛课》等作品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位理工科出身的九〇后小说家,喜欢用虚构的方式将生活经验重组为某种特定的随机模型,以便“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交替观察着人心的某些奇特角落”(黄德海语)。阅读《请正确使用汉语》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不断联想起近期一个网络热门话题:“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伤人……”几乎每篇与此有关的刷屏网文下面,都会有大量年轻人的留言,诉说成长过程中因为亲人、爱人、友人的某句话而久久不能愈合的内心伤痕。而从小说主人公雷星海身上,我们也不难发现这一代常被形容为“佛系”“性冷淡”的青年独特的情感结构。然而《请正确使用汉语》的出色之处,更在于给人物提供了某种转变的契机;或者说,在谈衍良笔下主人公对黑色女舞者模型的倾诉中,可以发现某种对于自身困境的朦胧认知以及寻找突围路径的欲求。“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不会说错话的人呢?”——作者将这样的认知和欲求具象化,安置在小说后半段出现的黄圣洁身上(这个女孩的名字,或者正暗示着拯救者的身份)。这一次,雷星海似乎在某种未知力量的驱动下,真正谈起了恋爱,“不自觉地,或是发自本愿地”,他竟然也可以随口说出那些让自己讨厌的、触犯禁忌的字眼——“也许是‘正确’的边界被黄圣洁改变了”,现在他发现,这些只不过是“正确而普通的词汇”。

所以,在这部以“请正确使用汉语”为标题的小说结尾处,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外国名字,就不会令人奇怪了:

“玻璃窗后面的是巴甫洛娃吗?”

黄圣洁凑到雷星海的耳边,声音吹过雷星海的脸颊。

雷星海冻结的舌头开始溶解——“

是啊!不过,我一般不叫她的外国名字……”

俄罗斯芭蕾舞家安娜·巴甫洛娃,小时候学过舞蹈的黄圣洁随口说出了这位黑色女舞者的真正名字,也无意中让某些东西“开始溶解”,显露出雷星海们一直有意无意回避的真相:沉溺在母语和关于母语的美好或不美好的记忆中,会让我们遗忘,我们始终都只是“语言中的陌生人”,就像生来便被抛入这必然充满着错误的尘世一样。有时候,我们必须像面对外语一样,试着重新学习说话和倾听,学习与这种陌异而常常不正确的生活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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