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女性化与女性贫困化:实证基础与理论悖论
2020-11-17
贫困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poverty)和女性贫困化(impoverishment of women)是女性主义研究、女性主义社会运动和发展研究广泛使用的两个概念,同时也是政策倡导的重要框架。这两个概念经常混合使用,泛指女性与男性经济状况的差异。事实上,虽然二者都是特指女性的经济状况,但二者的含义稍有差异。前者主要隐含了女性贫困化的过程,后者则主要指女性在某一个时间点的贫困状态。
贫困的女性化自提出以来,在学术界和实践领域的讨论也颇具争议性。事实上,性别与贫困的关系是复杂的,扶贫干预并不能必然导致女性福利状况的提升和性别不平等的改善。贫困女性化成为全球发展的潮流实质上是全球化思潮下迎合全球化的二元性和规范性的知识生产,是“男人养家”范式巧妙的再生产的产物。问题是,一种社会文化下女性所遭遇的贫困为什么没有一致地出现在其他的社会文化中,一个基于某种社会文化特点提出的消除女性贫困的方案是否适合全世界,在发展中以各种形式和各种学术表达框架将女性弱势化和客体化是否是学术专业主义维护自身利益的手段,等等。这些问题的提出并非否认性别的不平等问题的客观存在,而在于质疑其作为普适性教义的合理性,尤其是质疑将女性与贫困和赋权连成一个线性的干预框架的有效性。
贫困女性化理论的提出及相关概念和测量方式
1978年,时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的戴安娜·皮尔斯(Diana Mary Pearce)在美国的《城市与社会变迁评论》(The Urban&Social Change Review)上发表了《贫困的女性化:工作和福利》(“Feminization of Poverty:Work and Welfare”)一文,基于1950—1970年美国的就业数据,研究了美国社会再就业和收入方面的性别不平等问题,提出“尽管美国妇女的就业有所改善,但是美国16岁以上的穷人中有三分之二是妇女”的观点。皮尔斯的贡献不仅在于首先提出了“贫困女性化”的概念,而且通过极具说服力的数据从研究方法角度极大地影响了其后有关女性和贫困以及性别不平等的研究。
尽管贫困女性化的概念聚焦女性的贫困状况,但这一概念仍然是与男性相比较而产生的。具体而言,贫困女性化的一种定义是女性和女性总体贫困水平差异的增加。也就是说,在一个社会中尽管男性和女性的贫困状况都在恶化,但是如果女性群体的贫困水平比男性群体上升更快,即可认为存在贫困女性化的现象。另一种定义认为,如果女户主家庭比男户主家庭以及配偶家庭的贫困水平高,则可认为存在贫困女性化的现象。
贫困女性化概念的积极意义在于揭示了以贫困为视角表达的社会福利的性别差异,也揭示了性别不平等的严重状况。因此,尽管对于贫困女性化是否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一直存在争议,但是分性别呈现社会发展差异并以此制定相应政策的积极意义仍然值得肯定。
贫困女性化的研究和政策倡导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测量女性的贫困。由于收入数据呈现性好、说服力强,所以收入成为研究女性贫困最为重要的指标之一。皮尔斯研究的主要依据就是工资收入,之后,许多学者也在此基础上采用相对贫困线或绝对贫困线对国家贫困女性化进行研究。但是无论采用相对贫困标准还是绝对贫困标准,都需要有分性别的统计数据,这是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研究贫困女性化的最大障碍。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收入和消费的数据能够直观且更有说服力地说明性别的差异,但是在应用上仍然存在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以收入和消费为主要方法的研究很难区分收入的性别贡献;其二,指标模糊了收入本身和对收入的控制的区别,后者可能更为重要,但是收入贫困的指标无法反映出来;其三,收入贫困指标的含义在于拥有收入即可获得公平的社会服务和最终的收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除此之外,以收入为基础的贫困测量在研究贫困女性化时也无法捕捉到女性遭遇贫困时的社会细节。
鉴于以收入为基础的指标的局限性,非收入性指标,如人均预期寿命、教育维度的指标、医疗保障的获得性等社会经济类指标,以及基本权利类、政治权利类等相关指标成为研究贫困女性化的重要工具。
除上述单向性指标以外,与贫困女性化研究相关的多维度指标包括性别发展指数(Gender-related Development Index)、能力贫困测定(Capacity Poverty Measure)、人类发展指数(Human Development Index)、人类贫困指数(Human Poverty Index)等。其中,人类发展指数和性别发展指数应用最为广泛。
即使是上述多维度指标的测量方式仍有缺陷。多维度指标所呈现的更多的是男性和女性社会经济状况的差异,由于这类指标的构成内容之间具有相互联动关系,因此不同类型的指标在决定男性和女性社会地位方面存在着差异,在方法上难以很好地确认权重。针对人类发展指数和性别发展指数的另一个质疑在于,由三个部分构成的指数是否能够具有全球普适性,而且人类发展指数和性别发展指数存在明显的基于发达国家标准的倾向。
贫困女性化理论的实证依据
皮尔斯提出的1950—1975年美国贫困女户主家庭数量逐渐增加的结论是贫困女性化理论最早的来自系统科学研究的实证依据。之后的研究虽然深受皮尔斯将女户主家庭作为研究单元的方法的影响,但是大多数的研究均将皮尔斯的研究模型修正为相对于男户主家庭的女户主家庭的贫困变化和相对于男性贫困的女性贫困的变化。尽管皮尔斯之后的大量研究在总体上确认了女性的贫困化是一个几乎所有社会都面临的普遍问题,但是仍存在两个方面的质疑:一是贫困女性化是否只发生在女户主家庭;二是皮尔斯基于美国女户主家庭贫困的研究所得出的贫困女性化的结论是否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现象。
皮尔斯研究结论的重要假设是美国贫困女性化与女户主家庭存在直接关系,进而暗示了家庭结构与贫困的关系。皮尔斯的研究对美国的扶贫政策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特需家庭临时救助法》(Temporary Assistance to Needy Families)的支持下,20世纪末期美国每年有 15 亿美元用于支持鼓励婚姻的活动。因此,男/女户主家庭与贫困之间的关系研究还涉及美国的社会扶贫政策,这也是皮尔斯研究受到质疑的主要原因之一。萨拉·兰特维尔特(Sara Lightenwalter)的研究对此问题做出回应。她发现,影响美国女性贫困的主要因素是低收入就业岗位女性的比例而非女户主家庭比例,数据显示女性贫困与女户主家庭比例的关系并不那么显著。为此,兰特维尔特认为《特需家庭临时救助法》支持下的促进婚姻和就业相关活动的有效性值得怀疑,这些项目对于缩小性别贫困差异的作用不大。事实上自1918年以来,由于美国女性的就业领域局限在有限的岗位中,从而导致了工资的性别差异,这也从历史的断面上某种程度地支持了兰特维尔特的观点。
那么,出现在美国的这一特定政治经济社会条件下的客观现象,是否也是其他西方国家共同的现象?杜克大学社会学系的大卫·布兰迪和丹尼斯·卡尔估算了18个国家分性别的贫困发生率,以及贫困发生率和贫困强度的性别比。最终得出结论:在1969年到2000年间,贫困的女性化几乎是所有18个国家普遍的现象,而且如果加入老人的样本,贫困的女性化程度要远远严重于其他研究的估计。这一研究也认证了女性的贫困、男性的贫困和总体的贫困是相互关联的,且在福利型国家有很多共同的特征。
贫困的女性化研究不仅涉及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这一研究范式和政策框架也影响了中等收入国家的性别研究。巴西国际扶贫中心(现称金砖国家研究中心)的马塞洛·麦迪罗斯(Marcelo Medeiros)和乔安娜·考斯塔(Joana Costa)对8个拉丁美洲国家进行了研究。他们发现,在其所研究的8个国家中,总体上没有发现女性和男性贫困差异的增加,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证据可以证明在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21世纪初期的十年时间内,拉丁美洲国家出现了广泛的贫困女性化的现象。
麦迪罗斯和考斯塔的研究并未挑战皮尔斯的研究,也没有挑战布兰迪和卡尔的研究,而是呈现了贫困女性化现象的复杂性。中国国内涉及妇女贫困的各种类型的研究很多,但是系统的大规模的定量研究工作并不多见。数量不多的系统性实证研究也并没有确认中国存在系统性的贫困女性化的现象。中国国内比较系统的实证研究主要受到了皮尔斯研究范式的影响,在研究中国的贫困女性化时也往往采用女户主家庭作为研究单元。需要指出的是,贫困的女性化并非必然呈现在女户主家庭的贫困状况方面,国家之间女户主家庭的数量变化也很大,因此很难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一个女户主家庭与贫困关系的固定模式。
贫困女性化理论观点的讨论
显然,在特定的经济社会条件下,贫困的女性化具有一定的客观性。但是,按照同一指标和变量衡量的贫困女性化现象并非是全球性的普遍问题,由于不同学科的分析研究的基本单元、所使用的指标以及所聚焦的领域有所不同,因此很难得出一致的观点。持批判视角的学者西尔维亚·阐特(Sylvia Chant)认为,与女户主家庭生计相联系的贫困女性化的理论假设的重要缺陷之一是,这一理论将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不分性别地进行分析,难免忽视客观存在的性别差异。而针对社会政治经济对社会群体的影响的研究一旦受到已有的女性主义视角下形成的贫困女性化范式的影响,就容易进入先入为主的框架陷阱。
贫困女性化理论的起点是收入和消费维度的贫困问题。基于对以收入和消费为指标反映女性贫困的质疑,贫困女性化的研究思潮极大地推动了多维度贫困测量的研究工作。大量分性别的多维度贫困的研究主要以两种方式构成。一种方式被称作联合方式(Union Approach),主要是指如果符合至少一个多维度指标即可确认为处于贫困状态。第二种方式被称为“交叉方式”,主要是指确定一个个体或家庭是否处于贫困需要同时满足所有维度的贫困均处于缺失状态。这种方式的缺点是对满足指标的要求过于严格,往往会出现对贫困的低估;前一种方式的缺点则相反,容易出现对贫困的高估。当然还有一种方式是将两种方式混合使用,只选择若干非常重要的福利缺失的指标,但这种方式的缺点是,所选择的指标可能会出现相互之间相关性的交叉问题。在多维度贫困的测量中,为了避免上述这些问题的发生,很多学者选择使用要素分析的方法,其基本原理是通过回归分析的方法来确定哪些因素影响了贫困的状态。
正如本文反复提到的分性别框架的贫困研究,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贫困作为一个受政治社会经济变化影响的问题的复杂性,克服了以往对社会经济发展的评价存在性别盲视的弊端。但是,它所带来的主要理论问题是,两性关系作为社会关系体系中最基本的社会关系有其结构性张力,也就是我们很熟悉的性别差异甚至是性别的不平等。这种张力也会自然体现在贫困程度的差异上。但同时,性别关系又是一个两性相互依存的社会关系,这对于研究以配偶家庭为基本单元的性别平等问题尤为重要。在以农业为主的发展中国家同时也是贫困发生率较高的国家,贫困女性化的研究无论在方法上还是在理论上都遇到了很大的挑战。
基于女户主家庭贫困而延伸出的贫困女性化的理论受到质疑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从已有的实证案例可以看出,这一理论与劳动力市场、工资等市场化的条件直接相关。所以在很多发展中国家,贫困的女性化趋势容易在城市呈现,而一旦将农村的家庭纳入研究样本,贫困女性化的现象就变得不明显。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皮尔斯的研究对于贫困女性化理论产生了十分关键的影响,不能说贫困的女性化不是客观存在,而应注意到贫困女性化主要的争议在于其后的大量研究都存在某种先入为主的倾向。很多研究所选用的指标容易夸大女性贫困化的趋势,或即便不是有意但至少在方法上容易忽略男性和其他类别群体的贫困化问题。这也是我们需要关注的在贫困女性化研究领域出现的泛贫困化思潮的问题。
贫困女性化理论在政策方面的含义也是该领域研究争议的重要内容之一。贫困的女性化隐含了全球化条件下妇女经济地位恶化的不可避免性以及全球化客观存在的某种不可改变性,这一逻辑忽视了女性在改变自身状况方面的能动性。但是,也不能将贫困的女性单纯看成孤立于总体社会关系的工作机器。直接瞄准女性的很多干预性活动脱离了总体社会关系决定下的家庭、社区范围内的社会秩序。在已有的社会关系条件下,简单机械地强调帮助“贫困女性”,经常会在客观上造成社会关系的紧张、妇女工作和负担的增加以及她们社会心理的极大负担。贫困女性化范式深受西方个体主义和经济决定主义的影响,因此,基于这个理论提出的实践干预往往容易脱离多样化的文化现实。
结论
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条件下,无论从收入和消费的维度还是从非收入和消费的维度衡量以及从多维度衡量,贫困女性化都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但是,从全球范围看,在多样化的社会文化条件下,女性是否产生贫困化的现象至少在呈现形式上是多样的。关注女性是否贫困需要超越狭隘的聚焦女户主家庭这一分析单元,将一个宽化的性别甚至是不同群体的概念应用到女性与贫困的研究中。收入与消费维度的贫困评价同样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市场化的影响,因此非收入维度的和多元维度的评价就十分重要。但多维度评价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分解致贫原因和结果,这是一个在方法上的困难,因此仍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贫困在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状态和感受,定性的方法可以很好地呈现这种状态,但是定性的研究缺乏系统性,如何与定量研究相结合也尚需创新。
分性别关注贫困问题超越了平均数的影响模糊性和不准确性,但是,由此又引发了割裂社会关系的弊端。两性之间互为冲突又相互关联的复杂性成为性别研究的巨大困扰,也是社会政策干预的难点。克服这一难点需要多学科的研究,也需要女性主义研究范式超越“女权视角 ”。
对于正处在迅速转型进程中的中国来说,客观存在的性别差异问题、历史性的性别不平等问题与转型中出现的性别问题相互交织,特别是过去30年间中国大规模的贫困变化使得贫困与女性问题更加复杂。虽然自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之后学界开始关注妇女的发展问题,但是从以往和现有的研究来看,多数研究还处在描述性和一般性的讨论阶段,针对全国的或区域的甚至一个省份的系统性实证研究极为少见;很多研究依然是在皮尔斯传统框架的基础之上展开的,从方法角度的创新也很少。中国多样化的社会经济条件提供了从定量到定性、从收入到非收入以及多元维度研究女性与贫困问题的优越条件。转型过程中不断出现的各类问题都在客观上要求对贫困问题的研究要关注不同的性别、不同的群体。这意味着在未来,中国在贫困女性化的研究方面仍需要从方法上和理论上展开更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