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系”国漫《妙先生》的实验性美学
2020-11-14马莹
马 莹
(内蒙古民族大学,内蒙古 通辽 028000)
《妙先生》是由咕咚动漫工作室制作,李凌霄执导,三弦编剧,小连杀、宝木中阳配音的动漫电影。影片改编自不思凡(《大护法》)的同名原创短片,讲述了寻迹者师徒梁衍、丁果为了追寻彼岸花的踪迹而踏上旅途,遭遇一系列奇遇的故事。彼岸花是一种生在善良的人心中、以堕落之人的邪念为养分的花朵。出现彼岸花的村镇都道德败坏,人心涣散,不约而同地陷入无法挽回的破败之中。长此以往,世界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寻迹者的神——妙先生告诉他们,只要寻找到以上物品,他们便能发现彼岸花的真相,此外他还传授给丁果如何获取彼岸花的方法:让好人自愿死去。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梁衍和丁果师徒二人踏上了寻找12朵彼岸花和昆仑剑的旅途。终于,他们打开了位于千佛窟的通道大门,发现了彼岸花之所以会大肆扩散的根源:一切都是人的欲望和贪念所致。彼岸花的孢子要由火蝉吸食,火蝉蜕可以用来缓解采集冰纨玉引起的寒病,冰纨玉则是达官贵人最爱的玩具。彼岸花、火蝉和冰纨玉的生态平衡被上层阶级的欲望所打破,从而使彼岸花的蔓延成为一种死循环。
在《妙先生》中,导演提出了一系列令人难以应对的善恶困境,比如“杀好人,救坏人”“杀一个,救一群”“天道与人欲”等,从而使影片蒙上了一层“暗黑系”的色彩;与此同时,影片的画面亦十分精致,运用了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比如江南民居、佛窟、碑石等,使之和影片的主旨相交融,却并不显得突兀。作为此前曾大获成功的《大护法》的精神续作,《妙先生》在立意上做到了与之不相上下,但过多的文戏铺陈和略显单薄的人物塑造使影片呈现出一种“纷繁芜杂”的形态,不免令人遗憾。
一、独树一帜的“暗黑系”国漫
国漫应当如何崛起是一个自20世纪末便一直在爱好者间广为探讨的问题。虽然在世界范围内,动漫作为一种成熟、独立的艺术形态已经广为人们所认可,但它在此前的中国市场上,还是主要以一种面向儿童和青年的面貌所出现。纵观国内动漫的发展史,国漫主题从“幼稚”往“成熟”的转变无疑是一大绕不开的主线。近年来,国内的动漫电影市场受众人群分布逐渐往全年龄段发展,无论是“自来水”们主动宣传的《大圣归来》,还是画面美轮美奂的《大鱼海棠》等作品,都展现出面向成人观众的一系列特质。《哪吒之魔童降世》可以说是市场化、创新性、艺术性等多方面的平衡之作。虽然还有很多诸如配音出戏、情节冲突设置得莫名其妙等问题,但是这是一部在剧本上完成度就很高的电影,做到了既有喜剧元素又兼顾主题深度,为国漫电影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但遗憾的是,这些影片大多以中国传统神话为背景,以某个传说人物的事迹为依托进行改编创作,陷入了创新性不足的窠臼。这里的创新性指的是创作者在动漫影片中真正地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今天,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刻板印象。提及国漫电影,人们映入脑海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孙悟空、哪吒、白蛇、姜子牙等家喻户晓的形象。在这种情境下,创新便成了一种兼具风险和回报的行为。一方面,观众已经习惯于国漫影片使用从小耳熟能详的神话作为世界观;另一方面,这种熟悉总会产生审美上的疲劳。因此,2017年上映的《大护法》给观众带来了耳目一新之感。在这部影片中,导演及主创团体展现了一个别出心裁、奇妙无比的新世界。影片中的悬疑元素以及各种哲学、社会学意义上的隐喻都提升了影片的主旨高度。《大护法》收获了无数赞誉。
四年后上映的《妙先生》作为与《大护法》同根同源的影片,延续了《大护法》的精神特质。与《大护法》一样,《妙先生》的色调是阴沉的,萦绕着浓烈的黑色幽默的氛围,属于暗黑系动漫。暗黑系动漫是一个随着动漫的发展而逐渐被发现的概念。此类动漫都倾向于描述社会的阴暗面,运用表现主义(将某种类型的人物化约为具备鲜明特性的个体,通过怪诞的方式表现内心的情感)的方式揭示现实生活的残酷与压抑,并往往伴随着对感官具有一定刺激的画面。在《妙先生》中,世界的暗黑面被彼岸花无穷地放大,荒诞的法则(杀好人救坏人、杀一个救一群)折射出人们不安、彷徨的生存境况。影片的许多镜头都对准了被彼岸花侵蚀过后的村镇。从为了火蝉蜕杀害亲弟弟的哥哥,到满心只想长生不老的养父,再到负心汉赌鬼宁郎,普通人们的精神状态被事无巨细地勾勒出来。这种以点带面的展示手法,再加之其对于自然风物的细腻描写,很容易令人想起大洋彼岸同样是热衷于将视角聚焦于类似题材的动画监督:宫崎骏。事实上,《妙先生》的影片结构与内核跟宫崎骏的《风之谷》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在影片的许多桥段中,熟悉宫崎骏的观众能够看到《风之谷》的影子。不同的是,《风之谷》更为切实,而《妙先生》则更加形而上。
在《风之谷》中,影片的核心立意在于自然与人类之间应当如何相处与共存。而在《妙先生》中,一个关于彼岸花的议题被提了出来。彼岸花在影片当中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存在。它根植于善人的心中,却只在堕落之人众多的地方出现。丁果的师父说道,不知是因为出现了彼岸花,人们的内心才会充满恶意,还是只有在满是堕落之人的地方,彼岸花才会出现。这是彼岸花复杂之处的第一重体现,即因果的复杂性。彼岸花的第二个离奇之处在于它的存在形式。按照妙先生和寻迹者的话来看,彼岸花是以堕落之人的内心为养分的。但是它却独独生长在善人的身体之内。它似乎是一种抉择机制,区分了善与恶,但在影片中,笑人惧怕的只有金色的彼岸花。由此可见,彼岸花也是有类别之分的。彼岸花复杂之处的最后一重体现是它的处理方法。这亦呼应了影片的主线剧情与立意。彼岸花寄生在好人的体内。彼岸花的消失总是意味着善人的死亡。针对彼岸花的处理方式,影片呈现了三种不同的善恶观,分别是丁果、殷凤和笑人的。这三种善恶观互相碰撞冲突,不存在多少调和的余地。如果影片仅仅到这里为止,那么彼岸花所产生的抉择不过是另一个“该将扳手按向何处”的电车问题罢了。但是导演给出的答案是将目光投向了当下局面的始作俑者,恢复彼岸花、火蝉与冰纨玉的生态平衡。这是一种更根本的解决方法,亦摆脱了简单的个体善恶判断,借此,导演传达出彼岸花的隐喻:它是公义的镜子与试金石,能够显示出社会中的善与恶;它是底层阶级在生活时遇到的难题,但缘由却在上层阶级;它是一段难以把握的历史困局,查漏补缺、杀一救百式的平衡方式只能拖延一时,却无法迎来更美好的将来。
一部优秀的暗黑系影片需要能够摆脱个体的局限,看到社会和世界深层次的压迫所在,比如前文提到的《风之谷》。很显然,《妙先生》也做到了这一点。除了上文所述的彼岸花的复杂性,影片还以简短深刻的旁白和充满禅意的水墨画布景加强了其在美学上的工整程度。“善良本来就是一种牺牲,自愿牺牲,或者被人牺牲”“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没有人类,世界会更加美好”“切不可为了捉鬼而捉鬼,心存妄念,便是鬼喊捉鬼”“我活了六十年才知道,有些事比生死更加有意义”“总是我让别人决定生死,现在我要决定自己的生死”,抛开影片的语境和画面,这些金句往往会有一种说教的嫌疑,让观众反感,因为标榜其对于世界深刻认识的影片已经太多了。但是《妙先生》本身便是设置了一个极端的社会情境,使得以上话语反而显得毫不突兀,金句中的禅意又和影片缥缈深远的画风相得益彰,渗透出一种东方之美。因此,对于现下的国漫电影市场来说,《妙先生》独树一帜的暗黑系风格是一个非常好的补充。
二、异化的困境
影片的大部分剧情实际上都是在描写人的异化。异化指的是在某种情境下,人的能动性消失了,遭到异己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从而人的个性无法得到全面的发展,只能得到片面的发展,甚至畸形的发展。在《妙先生》中,从为了火蝉蜕残忍杀害弟弟的哥哥,到抛弃云香的负心汉,异化的个体无处不在。他们沉浸于对快感、财富的追求,抹杀了自身人性中的良善部分,成为寻迹者口中的坏人。各种欲望支配着他们;与此同时,影片中的好人也是异化过后的存在。他们主动死去的动机无法用善良、大义等宏观词汇来进行概括。事实上,在彼岸花蔓延的世界,人分成了两种极端的个体:一种极度善良,一种极度邪恶。邪恶固然是不可取的,但过度乃至纯粹的善良亦无法支撑这个世界的运转。在影片中,笑人曾经说道,只有好人没有坏人的世界该多么美好,但现实可能会令他大失所望。他眼中的善是彼岸花世界中异化过后的善,这种异化抹除了个性,消灭了人性的灰色地带。一个不容许差异的世界往往意味着恐怖主义。
除却普通人,影片的主角寻迹者们也遭遇了程度不一的异化。以丁果为例。在影片伊始,死去的丁果来到了妙先生的面前,并对他发出质问,杀好人,救坏人,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妙先生回应道,这是救这个世界的方法,没有道理。重生后的丁果实际上和彼岸花是彼此关联的,正如影片结尾时妙先生所说,当彼岸花再度出现时,他就会唤醒沉睡中的丁果。在整部影片中,除却最后抉择的时刻,丁果在观众面前总是以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出现。但是,这种姿态没有展现出丁果这个人物复杂的内涵,反而是加深他空洞、单调的印象。丁果就像是一个容器、一种工具,全然只是为了收集彼岸花而行动。影片从一开始就给他界定了成长的空间与范围。
再看殷凤。殷凤秉承的是“杀一个人,救一群人”的价值观念。这与她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在她尚年幼时,彼岸花的蔓延摧毁了她的村镇。她对此感到十分悔恨,从此以铲除彼岸花为己任。但这种缺乏沟通、草率武断的行事方式真的能够挽救彼岸花蔓延的世界吗?答案显然是不。如前文所述,影片中的普通人大多呈现出两种极端的性格,要么无比善良,要么无比丑恶。殷凤与他们一样。在她的心中,一个过渡性质的场所被取消了。她沦为了消灭彼岸花这一行为的奴隶,受困于自身的信念。
因此,导演安排了逢赌必赢的萧笃来突破这种异化的困境。纵观整部影片,萧笃是唯一拥有完整的人物转变戏份的角色。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导演亦抛弃此前单纯的二元划分法,试图将萧笃塑造得复杂、深刻。萧笃的体内长有彼岸花,是一个大好人,但他热爱赌博,油嘴滑舌,有着市井小民的鲜活特点。当得知消灭彼岸花,便能拯救村镇时,他选择了第三条道路——逃走和远离,来保护和挽救他养育的孤儿。在影片结尾,萧笃选择了自我牺牲,以此击败笑人。这种牺牲不再是被迫、单调的,而是充满了人物自身的思辨与判断。萧笃的牺牲亦激发了丁果最终的抉择,即牺牲自己,拯救梁衍和殷凤,使他完成了人物内心的觉醒与转变。
《妙先生》颇费心思地以有限的篇幅设置了一个充满社会性质的实验,将三种不同的善恶观置于影像中加以探讨。影片通过展现善与恶的对立、欲望与天理的冲突,塑造了一个深刻冷酷、令人沮丧又隐藏着希望的奇妙世界。在抛出“杀好人救坏人”“杀一个救一群”等一系列有悖常理的困境之后,影片将答案赋给了某种潜在的生态平衡,这使得影片的立意瞬间宏大起来。但遗憾的是,单薄的剧情、浓烈的哲学意味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影片的趣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