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影《唐顿庄园》的时代症候表达

曹胜强

(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2160)

著名六季英剧《唐顿庄园》始终紧扣英国历史，故事始于1912年泰坦尼克号的沉没，观众与主人公一起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班牙流感、工党政府首次执政等历史事件，如爱德华八世、张伯伦等历史人物也被巧妙编织到克劳利一家的生活中来。在剧终后，导演迈克尔·恩格勒又拍摄了电影《唐顿庄园》，继续以大银幕书写这段贵族故事。和剧集一样，电影也继续立足于唐顿庄园，通过一次国王与王后的“大驾光临”引发的诸多问题，向观众展现了英国特定时期的社会样貌，以及时代症候下众人的沉重与纠结。

一、《唐顿庄园》的时代症候审察

熟知剧集《唐顿庄园》者均能看出，剧集的魅力正是在于以近乎风俗画的形式对20世纪10至20年代前后的乡间世袭贵族生活常态进行呈现。而这一年代正是世界发生剧变，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进入新阶段，英国的庄园贵族走向无可避免没落的时代，相对于正处于上升期的工商业新贵，他们处于更深重的焦虑中，能更切身地感受到社会的诸多时代症候。如只有三个女儿的唐顿庄园男主人格兰瑟姆伯爵一开始正是在自己家族失去男性继承人的噩耗中登场的，旧式思维在其时依然根深蒂固，却又已不符合人们的需要，这就是一种弊病。在电影中，更多的时代病被巧妙而集中地披露出来，触动着当代观众的思索。

(一)旧制度对女性个体的禁锢

在剧集中，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踏足原本为男性专属的领域，长女玛丽等贵族女性的独立意识开始觉醒，她们的才华也逐渐得到展现。但旧制度依然对女性有着全方位的压制与禁锢。如克劳利家的次女伊迪丝在剧集中就已先是靠学开车，照顾伤病军人赢得自信，后是成了《素描》杂志女记者，成功地摆脱了童年阴影，然而从电影中观众可以看到，在嫁给侯爵赫克瑟姆后，可怜的伊迪丝(“Poor Edith”)并没有苦尽甘来，曾经将一个杂志社经营得有声有色的伊迪丝因为侯爵夫人的身份而告别职业，终日出席自己并没有兴趣的贵妇社交。更令她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在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后，赫克瑟姆却要陪同威尔士亲王前往殖民地三个月，无法在预产期陪伴她。

伊迪丝在这一时代虽然萌生了独立自强的意识，却被贵族身份限制完全无法向更多彩的人生前进。而一贯强势能干的玛丽，在电影的结尾被奶奶维奥莱特选定为唐顿庄园的继承人，已经病入膏肓的维奥莱特表示，自己将很快死去，但玛丽又将在若干年后成为另一个自己。得以继承庄园原本是长辈对玛丽爱意的体现，但这对一度认真考虑过变卖房子，过一种更现代、更轻松生活的玛丽来说又是一种禁锢。在得到奶奶的嘱托后，玛丽在舞会上试探性地问丈夫亨利·塔尔伯特是否想过一辈子不离开庄园，亨利表示：“我们不是早就已经被粘在这里了吗。”如果说对于女性前辈如维奥莱特、伊莎贝尔等人来说，她们适应了被禁锢而不自知，那么对于玛丽这样的年青一代女性而言，在英国庄园制经济衰落，农产收入和日益被削弱的贵族特权越来越无法维持庄园之际，守护庞大的唐顿庄园无疑是一种看似尊荣、实则痛苦的监禁。

(二)保守风气下的婚恋压抑

在女性依然无法挑战男性话语权的时代，人们的婚恋爱情，常常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的状态中，女性常常倍感不满与忧虑。如玛丽公主虽然为国王王后爱女，但她被迫嫁给了毫无感情的丈夫哈伍德伯爵亨利·拉塞尔斯，两人的婚姻极不幸福，拉塞尔斯能当着客人的面驳斥公主，逃避出席阅兵式让公主难堪等。曾考虑过离婚的公主最终决定为了王室脸面而继续忍受这桩婚姻，并在舞会上对拉塞尔斯提出自己和他其实还有孩子、赛马等共同语言，希望能和对方融洽相处，显得十分卑微。

在以保守主义为主导的话语模式之下，同性恋结合也远未被视为合理和正当的，同性恋者不仅不可能获得与异性恋者平等的婚姻权利，在与同性交往时还被歧视乃至得到严苛的法律惩罚。《唐顿庄园》中的年轻管家托马斯·巴罗曾在剧集中就有过几次坎坷的情路经历，不断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陷入尴尬中，被卡森等人嫌弃污秽不堪。在电影中，托马斯更是因为被带入了一个男同性恋者的地下舞会而作为“恶心的基佬”遭到警察逮捕，如果不是被保释，他将面临被关押与殴打的屈辱。在电影最后，托马斯仅仅能趁着无人时与男友迅速一吻，此时距离同性恋行为在英国的除罪化与合法化还有漫长的数十年，同性恋者还必须继续压抑自己的本真。

(三)帝国余晖下的身份认同困境

随着日不落帝国迈入共和成为世界大势、民主化进程不断推进的20世纪，帝国君王子民们不乏陷入身份认同困境者，维奥莱特这一辈人一生坚守的旧有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选择遭受了普遍质疑。国王乔治五世与王后到访唐顿庄园这一引子，让诸多人在角色转变前彷徨犹疑的众生百态得以摆上台面。以罗伯特伯爵和卡森管家为代表的唐顿主仆们，在精神上高度认同王权，自诩正派与尊重传统，一直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然而也正是“正派与传统”让王室的仆从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他们用以标举身份的奢靡又陈腐的交际礼仪和生活举止让他们也被困其中，有苦难言。

而王室对自己虚君位置的维持也是如履薄冰、勉为其难的，如所谓的阅兵式早已简单得如马戏团表演，乔治五世也曾在赫克瑟姆提出请假时委婉地抱怨了威尔士亲王，后来即位为爱德华八世的这位王子果然因“不爱江山爱美人”退位。从平等意识高涨的平民的表现来看，王权更是处于挣扎与溃败中。如小帮厨黛西就曾对王室的到访不屑一顾，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两个不认识的人如此大动干戈，被其他人说“你该去竞选议员”的黛西表示：“如果你说我是共和党，那我就是共和党吧。”爱尔兰共和党的运动更是风起云涌，工人罢工运动也正轰轰烈烈。封建时代的君臣关系、达官贵人们的爵位依然存在，但已经有如黛西、汤姆这样接受了新文明冲击的平民，乃至威尔士亲王这样的储君无法保持旧式的自我身份体认，心怀怨怼。

二、《唐顿庄园》的艺术策略

而出于对娱乐性的考量，在披露时代症候的同时，《唐顿庄园》并无意去寻找疗治之道，与剧集一样，电影保持了对那个旧时代温情脉脉的回望姿态。为此，电影一方面将诸多敏感的交锋引入叙事中，继续让克劳利家族被捆绑于英国历史前进的车轮上，面对如阶级、性别等议题，另一方面又采取了诸多柔化矛盾的叙事策略，让观众既有感于时代症候的不可避免，而电影的整体气氛又不至过于沉重。

首先，电影设计了大团圆式的结局，弱化冲突，满足观众求和谐，求圆满的审美意识。如因为贝格肖夫人不将遗产留给罗伯特，而留给自己的贴身女仆，维奥莱特与贝格肖夫人因此势不两立。但原来女仆露西是贝格肖夫人的私生女，于是维奥莱特的气便消了，而更巧合的是，露西与汤姆相爱了。两人一个原本是司机，进入贵族家庭的平民女婿，一个是身份不能公开的贵族私生女，最终一起起舞于宫外的露台上。在这样的安排下，不仅维奥莱特耿耿于怀的财产最终还是回到了唐顿庄园，而且两位身处夹缝的边缘人，在富丽堂皇的贵族世界之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收获了彼此的理解与慰藉。又如汤姆作为爱尔兰人一直心怀共和理想，是全家人最担心在国王驾到时会发难的对象，然而在有人行刺国王时，恰恰是想推翻王权的汤姆救了国王。宽慰婚姻不幸的玛丽公主的人，也是对公主身份并不知情的汤姆，他为此得到了王室的礼敬。尽管憎恨君主制，但是热爱着格兰瑟姆一家的汤姆寻找到了一个与亲人求同存异，维系所有人平稳生活的方式。类似的还有如与托马斯相爱并救出托马斯的，正是神通广大的王室男侍从官，并且对方在托马斯提问“我们有朝一日会被理解吗”的时候，给出了“50年前，谁能想到人能飞上天”的肯定回答。无处不在的巧合避免了时代症候有可能造成的家族分裂，缓释了人们的痛苦。

其次，电影和剧集一样，以普世价值观来超越时代障碍，降低时代症候给观众带来的不适感。如在剧集中，贵族精神被与对国家的责任感联系在一起，身为约克镇治安官的罗伯特在一战爆发时虽然已年老，却依然请求上战场等。在电影中，本已不合时宜的贵族精神也被赋予了其他意义。如玛丽犹豫于自己还要不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唐顿庄园，而手下的女仆却宽慰她说，唐顿庄园给周边数百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庄园的存在也让约克郡的人心得到了稳定。玛丽这才下定决心继续经营庄园。莫斯利等人一心争取给国王王后服务的机会在黛西等“共和派”看来是充满奴性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他们想证明自己业务水平的一种努力，这是现代人可以理解的。

最后则是在视听语言上，电影继续以华美的衣香鬓影，高耸巍峨的城堡，精致闪亮的银器，人们在晚风习习中温柔絮语，以及优美的原声音乐等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满足着观众的窥奇心理，但是又回避了《红楼梦》式“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困顿悲凉结局，这对观众也是一种麻痹或宽慰。在此不赘。

三、《唐顿庄园》的怀旧究诘

电影是文化的产物，文化“潜在又深层的规训”，决定了一部影片的精神内涵和表达图景。《唐顿庄园》用“大事不虚”来为自己贴上时代标签，而又用“小事不拘”建构起了一个高度风格化的虚构约克郡世界。它的时代表象揭示了一定的历史真相，直面了时代症候给人带来的伤痛，但其力度是有限的，因为其创作目标是满足当代观众们涌动的怀旧需求。

戴锦华曾指出，怀旧是当代人的一种重要文化需求，由于现实的日渐多元与酷烈(如新兴城市的拔地而起，老城的旧有空间或轰然改观，或悄然消失等)，人们普遍需要一个规避现实的空间，以至于在影视领域中出现了如《风月》《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大宅门》等作品，完成历史的“缺席的在场”，而理应认清的是，“一如任何一种怀旧式的书写，都并非‘原画复现’，作为当下中国之时尚的怀旧，与其说是在书写记忆，追溯昨日，不如说是再度以记忆的构造与填充来抚慰今天”。充满怀旧情调，对历史进行再度指认的影视剧负荷着当代国人在社会高歌猛进发展中的复杂情感。《唐顿庄园》剧集与电影的诞生依然。电影中的大英帝国的剪影是充满盲视的，但已足够缝合、连缀起不同立场、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

我们不难发现，电影《唐顿庄园》作为同名剧集的延伸以及终章，它必然要符合剧集贴近时代的特征，同时又不得不以较为完满美好、皆大欢喜的结局为这次英国文化输出画上句点，因此它在敏锐审察出时代症候，让身处旧世界的人遭受撞击的同时，又采用了如设计巧合规避冲突，以普世价值观完成新旧和解等策略，弱化时代症候对主人公们的伤害。影片的目的并非给观众提供一份完整、全面的英国历史图景，而是借助凸显滞重的历史表象，制造怀旧景观，完成文化的输出与资本的增殖。对观众来说，这正是一次对时代的“迫近中的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