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主旋律电影文本建构的新变
2020-11-14付勇
付 勇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主旋律电影作为中国电影艺术的重要板块,是弘扬核心价值观,讲述中国故事的艺术载体。“主旋律”彰显着国家的意识形态,是主流文化的传声筒。自1987年3月,国务院电影局在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上提出“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的口号后,中国主旋律电影的创作与发展开始进入更成熟和更具规模化的阶段。主旋律电影的雏形是“红色电影”,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以批判旧社会、讴歌新中国及赞颂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和革命先烈为主题的电影作品层出不穷,如《赵一曼》《铁道卫士》《地道战》《洪湖赤卫队》等。但由于时代的发展,观众的审美趣味逐渐发生变化,“高大全”的主旋律电影很难再满足市场需求。“文化语境和电影使命的改变,要求主旋律电影的思想内涵和价值体系做出相应调整,让它更能体现当代中国的精神和气度,更易于观众认同和接受,有更强的包容性和共识度。”近年来,主旋律电影所反映的主题和内容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再次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并掀起了阵阵观影热潮。2019年甚至成为主旋律电影的大年,《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等影片收获了不俗的票房成绩。曾经处于院线冷门的主旋律电影开始主动适应新形势,建构新的话语体系,实现华丽转身。本文将着重探讨1987—2019年间主旋律电影文本建构的变化趋势。
一、英雄人物的转型
人物形象的刻画对于凸显电影主旨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人物承载着影片的主题意蕴,处于电影叙事的中心位置。”虽然主旋律电影的人物通常有现实原型,但经过艺术加工后,难免掺杂上虚构的色彩。影片中心人物的展现受到时代背景、观众审美、拍摄技巧等因素的影响,每个时代对于英雄人物都有着不同的诠释,随着社会发展的需要,典型人物的塑造方式也在不断演进。
“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这是中华文化中对于英雄的传统定义,即英雄人物的各方面品质都应是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的。在早期的主旋律电影中,往往着力书写神话式的英雄人物形象,不仅在影片中表现英雄人物摆平一切艰难险阻、勇往直前的高贵品质,还突出英雄人物克己奉公的集体主义价值取向,是一种集体意志的体现。它以教化为宗旨,强调个人应服从于集体,将国家意志放在第一位,强化阶级观念和建设使命,实现个人道德升华。因此,影片基本形成了“讲历史、树模范”的模式,倾向于灌输道理而非致力于讲好故事,造成了审美定式。如《彭大将军》(1988)热情地赞扬了彭德怀同志的赫赫战功,讴歌了彭德怀同志刚正不阿、直言敢谏、坚持真理、不畏权势的精神,影片基于历史事实着力刻画了一个伟人的高大形象。这类型的影片还有《焦裕禄》(1990)、《周总理》(1992)、《孔繁森》(1996)等,它们将个人叙事放置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在对主流意识形态的阐释上具有许多相通之处。相对于“十七年电影”和“文革”电影,它们开始注重对人物内心活动的展现,运用情感来感染受众,以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
进入新世纪后,在市场经济推动下,主旋律电影也走上了市场化的道路。这时期的主旋律电影尽管仍有不少在讲述革命历史,讴歌伟人英雄,但人物的呈现方式有所不同,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关注点由“个体英雄”转向“集体英雄”,不过于强调个人力量对于集体、国家发展的推动作用,而是突出个人情感与集体意志、国家使命的融合,肯定个人情感和伦理,人物塑造因而更有辨识度,表现出立体化的人性书写。二是平视英雄,敢于展现英雄的性格缺陷。一方面努力向底层群众靠拢,注入草根文化,为平凡个体发声;另一方面不再拘泥于革命历史题材,取材更加广泛。三是新时代军人题材得到关注,展现军人的热血形象。从传统军事题材中跳脱出来,挖掘新的题材内容。如《冲出亚马逊》(2002)讲述了两名中国特种兵参加国际猎人学校的特种兵训练,经受住种种极端考验,最终获得荣誉的故事;《战狼》(2015)中的冷锋意气用事,具有个人主义的倾向,他前往非洲的直接目的是要为未婚妻龙小云报仇而非维护世界和平;而《红海行动》(2018)和《中国机长》(2019)的叙事主体集中到“蛟龙突击队”和民航机组,在群体当中凸显个性,表现出一种集体英雄主义;《勇敢往事》(2018)通过表现老知青们勇敢的生命态度,对第二故乡的深沉热爱及三代人的精神传承,表达了红色精神的生生不息。由此实现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调适,个人情感和国家意志的融合,个人记忆和历史叙事的衔接。
二、叙事策略的转变
主旋律电影的发展不仅体现在英雄人物的塑造方式上,叙事策略也发生了转变,并呈现出新的特征。“叙事就是叙述者与接受者做斗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叙述者总是用各种可能性来控制和影响接受者。……叙述者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接受者缝合在故事当中。”主旋律电影开始尝试与观众进行情感交流,一改往日的线性叙事模式,对叙事时间进行重新组合,扩大叙事空间,打造迎合平民趣味的内容。
其中最显著的是叙事视角的平民化。平民视角所追求的是真情实感,随着革命历史渐行渐远,陈旧的故事让受众产生了审美疲劳,如何找到新的共鸣点成为主旋律电影的突破口。同是讲述1949年10月1日这个重大的历史时刻,《开国大典》(1989)从三大战役的胜利讲起,讲述毛泽东同志领导党和人民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主要展现了毛泽东同志的雄才大略;《我和我的祖国》(2019)则选取开国大典前的14个小时,展现工程师林治远设计及检测电动升旗装置,以保障典礼的顺利进行,表达了强烈的个人爱国情怀。值得注意的是,当林治远在检验过程中遇到困难时,总会向街坊邻居寻求帮助。从无人响应到排满街道的父老乡亲都络绎不绝地出现在筹备处时,非常到位地渲染了群众昂扬的爱国热情,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国旗由平凡个体的双手托起,庄严源于小人物内心的诚敬,为革命历史构建了新的记忆场域。同是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集结号》(2007)冲破了传统军事题材电影的创作模式,关注了那些战争中默默无闻的生命个体,探讨战争中个体的价值;而《大决战》(1991)系列虽着力刻画了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但其本质主要还是“泛情化”。
其次是以小见大的叙事手法。早期的主旋律电影总是以“全知者”的姿态来讲述故事,动之以情后再晓之以理,将一段耳熟能详的历史娓娓道来。《智取威虎山》(2014)由栓子的孙子Jimmy从美国到中国“寻根”展开,开头以1970年版的《智取威虎山》引入,结尾以京剧《智取威虎山》收束。通过杨子荣泛黄的画本来追溯剿匪历史,把革命故事变成了家族记忆,实现家国同构。《皮鞋》(2018)从成功企业家宋水阳从北京回乡祭祖的一段回忆开始,以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为背景,讲述家境贫寒的农村父子俩为实现梦想努力奋斗,最后获得成功的励志故事,从小人物的成就侧面烘托了国家领导者的英明决策。而《古田军号》(2019)则采用第三人称视点,以一个红军小号手的视角切入,叙述者为红军小号手的孙子,隔代讲述红军从井冈山突围到闽西这一阶段的艰难险阻,通过今昔对视从细微处入手传达宏大的主旨。同时注重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借用蒙太奇的手法以小人物视角塑造了血肉丰满的领袖形象。
再者是女性性别叙事的彰显。女性叙述者的叙述方式受到其现实社会地位和文化规范的影响,从中可以折射出女性道德规范、自主意识以及社会限制。在中国,历史书写者多为男性。自主旋律电影提出以来,能够在电影中独当一面的女性角色寥寥无几。为了创作需要,她们可以是阴柔的“女娇娥”,也可以是阳刚的“铁娘子”,成为一个符号表征。男性是主体,而女性是他者。与以往的同类电影相比,《红海行动》(2018)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从头到尾都避免了刻意强调性别,片中的三个女性角色:战士佟莉、战地记者夏楠、人质邓梅,个个性格鲜明,务实能干。在面对危险时,她们会有女性柔弱的一面,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尤其是机枪手佟莉,她同男人般冲锋陷阵,队友并没有因为她是女性而特别关照,而是信任与依靠。《我和我的祖国》(2019)中《护航》篇模糊了性别界限,塑造了倔强的“女汉子”吕潇然,她在训练中不服输的出色表现深深令男队友折服,但她也会因为追求梦想而舍弃爱情而展现出女儿的黯伤,坚韧洒脱的女性姿态令其成为影片中的一大亮点。这符合当下对于女性独立、自主、强大的社会期望,一方面弥补了传统主旋律电影忽略社会历史语境的缺陷,另一方面也拓展了电影文本中女性叙事的新层面。
三、中国想象的重塑
由于主旋律电影的特殊地位,在拍摄中追求个性化、创意性的艺术表达时,也要践行群众教育路线,成为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工具。“这种国家形象通过电影的叙事逻辑建构的一种具有国家意义的内在文本,并且是通过影像叙事体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互文性关系呈现的。”由于需要满足一定的政治需求,主旋律电影多表现国内的艰苦建设、突出成绩、模范事迹等。但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主旋律电影也主动贴合时代潮流,做出了国际化的尝试。过去主旋律电影所塑造的中国,是处于水火之中,需要人民誓死守卫、投身报效的祖国,抒写了中国一步一步走向强大的血泪史。而如今,主旋律影片的中国想象逐渐去政治化,展现出强大的文化自信,为中华儿女走向世界提供坚强的后盾。
一方面,影片中救亡、建设的国内背景置换为维和、护民的域外空间,迈出了“走出去”的步伐,着力展现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强大形象和责任担当,表达了大国意志的诉求,强化了观众的国家认同感。《中国蓝盔》(2018)是我国首部维和军事题材电影,讲述了以“兵王”杜峰为首的作战小组冒着生命危险,从恐怖分子手中救出联合国调查组,从而阻止战争,维护难民营的生活秩序和生存保障的事迹。《红海行动》(2018)中,在完成原本的撤侨任务后,队员们便可以随之撤出,但他们又主动承担起抢夺“黄饼”的任务,维护其他国家地区的安全,“不仅宣示了富强崛起的祖国保护每一位公民的义务与能力,同时也体现了当下中国理性面对国际事务、勇于承担国家责任的积极态度”。中国军人以血肉之躯捍卫国家利益,履行维和责任,深化了英雄人物的内涵,摒弃了传统的道德说教,以银幕上人物的奋勇拼搏诉说中国军人的爱国精神和国际道义。通过核心人物弘扬中华民族精神,塑造了中国负责任的大国形象。
另一方面,影片以国家的名义表达捍卫个体生命的重要性,体现了人道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有机结合,以勾起观众的民族自豪感。随着全球化的加快,国家之间的交往和联系日益密切,国际人口流动规模逐步扩大,中国公民的海外权益得到关注。《湄公河行动》(2016):“当国民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国家不会坐视不理。”《战狼2》(2017)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特写为结尾:“当你在海外遭遇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在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红海行动》(2018):“我们这次行动的决心,就是让恐怖组织知道,一个中国人都不能伤害。”它们生动地告诉观众,国民的尊严是由国家的强大所赋予的,只有强大的国家机器才能有效地捍卫国民尊严,保卫国民安全。同时,在展现中国军事实力的同时,也引出了背后中国的政治影响力,《战狼2》中非洲某国军阀的小头目不止一次向欧洲雇佣兵强调“不能杀中国人”,电影结尾吴京高举五星红旗带领众人穿越交战区的一幕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四、精神内涵的延伸
主旋律电影的宗旨是传递主流价值观,弘扬民族精神,具有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基本内涵。习近平总书记曾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要坚持文化自信,他说:“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习近平同时还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当今时代条件,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协调发展。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文化建设的核心就是满足人民的精神需求,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应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进行无愧于时代的文艺创造。主旋律电影应该吹响新时代的号角,完善自身的精神建设。
题材内容与时俱进,贴合社会语境,在国际化的路上仍坚持做好本土化。反腐倡廉是时代的新主题,《生死抉择》(2000)是国内首部反腐倡廉的力作,讲述市长李高成在党性和良知下做出了公正的抉择。《绝不姑息》(2016)以原永州市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王海洋同志事迹为蓝本,弘扬了王海洋对党忠诚、秉公执纪的精神,响应了反腐倡廉的时代呼声。脱贫攻击战是全面走向小康社会的重中之重,《小石头下乡记》(2019)以荥阳市脱贫攻坚工作为原型,展示全市脱贫攻坚伟大战役和向贫困宣战的决心。主旋律电影开始关注社会发展中出现的矛盾与问题,揭露社会的阴暗面,真实展现时代的发展图景。
体现商业意识,逐步走向市场化,培育开放、包容的观念。“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快速转型的大背景下,中国电影开始了从文化事业向文化产业的结构性转变”。一方面,主旋律电影较好地结合了类型电影和主流文化,借鉴其他类型电影的叙事策略,使主流意识有了更强的趣味性和可观性。如《战狼2》在军事动作电影的基础上注入爱国主义热情,并通过互联网进行宣传营销,获得了可观的票房成绩。另一方面,对于演员的选择标准放宽,输入新鲜血液,迎合年轻群体的审美趣味。如黄景瑜(《红海行动》)、张翰(《战狼2》)、张子枫(《我和我的祖国》)等流量新星的加入,为主旋律电影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强化情感内核,关注个体生命价值,触发观众的价值认同、文化认同与情感认同。主旋律电影开始寻找与普世价值的契合点,关注人性的诉求,丰富价值自身的价值体系。《金陵十三钗》(2011)摒弃一元化的价值取向,以倒叙的方式将尘封的历史缓缓道来,通过冒充神父的美国人、躲避战火的学生与妓女、殊死抵御贼寇的军人的命运沉浮,探讨了战争年代的道德抉择与人性救赎。《战狼2》(2017)中的冷峰战斗力十足,但最后也会累得昏睡过去,《红海行动》(2018)中的战士石头对队友佟莉表现出的铁汉柔情,在牺牲前轻喊了一声“疼”,展现了英雄作为人的不必压抑的情感与痛觉。他的半张脸皮耷拉下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揭示了军人使命的神圣与战争残酷的真相。
结 语
大众文化从实质上说是在现代工业社会产生、与市场经济发展相适应的一种市民文化。它一方面是同与其共时态的官方主流文化、学界精英文化相互区别和对应的,另一方面也是同传统自然农业经济社会里的各种民间文化、通俗文化有着一些原则差异的,商业性、流行性、娱乐性和普及性可以说是其最主要的基本特征。主旋律电影正在逐渐向大众文化靠拢,为迎合平民的文化趣味,以达到宣传效果的最大化。
但主旋律电影的平民化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在重新定位自身的过程中,还要抵御来自商业文化对于主旋律电影的侵蚀。笔者以为,在21世纪的今天,主旋律电影应该充分利用并捍卫自身的创作资源,防止被滥用、误用,坚持主流价值体系,杜绝泛娱乐化,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