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寄生虫》中城市“寄生”关系的社会学分析

梁福春 覃思源

(1.广西艺术学院 影视与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2；2.南宁职业技术学院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一、城市的想象力

20世纪20年代，随着美国第一个社会学系在芝加哥大学创建，开创了社会学分支中有关城市复合体的基础理论研究，研究借助生物学观点思考和观察城市，并在城市空间语境中，探索人与社会的结构和相互关系，例如人口激增、行为偏差、城市犯罪、文化互动、社会失序等，所以城市社会学是研究城市各种社会问题、城市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的学科。

学者帕克作为学派重要代表人物，在合著著作《社会学导论》中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城市社会分析的基础概念和分析框架，理论认为对人类行为的研究是在自然科学的框架下进行的，例如电影《寄生虫》中将长期无光的半地下室与宽敞明亮的豪宅空间进行对照，金基泽、朴社长和原管家雯光三家人相互渗透、冲突、妄图同化等一系列叙事，都可以解读为首尔独特的社会空间价值，也是对城市空间功能、种族影响、社会距离、边际人等理论的现实演绎与哲学思辨过程，这一过程将城市概念上升为哲学符号，增加了电影的主题厚度，更使电影中角色的构建成为意象、符号、经验、空间具象的表达，令“贫与富”的故事主题复杂而深刻。

电影中，城市被抽象为文明的叙述者，通过城市矛盾进而塑造城市“寄生”概念和形态，“寄生”源于自然科学，却指导人类用“城市文明”来演绎，通过具象的半地下室、豪宅、地下室的“寄生”形态，实现关于城市生存法则的探讨。所以无论是城市关系的主动叙述，还是城市文明的被动演绎，研究韩国电影中城市与人的互动模式以及城市困境中所谓“寄生”关系的叙事技巧将会成为电影艺术研究的热点问题，并推动我国现实题材电影创作与发展。

二、孤立隔绝的都市困境

作为芝加哥学派重要的领导者，帕克不但创建制度化学术平台，还在学术理论领域提出隔离与接触、四阶段社会过程、社会距离、边际人等核心概念，通过上述观点开展关于韩国电影创作中美学、社会学的研究，可使研究更具视野广度和理论深度，例如电影中金基泽与朴社长仅作为个体的研究对象，但故事所处的差异性社会环境：朝鲜半岛南北分裂、东西方阵营对抗、首尔群聚与社区本质、亚洲城市结构的关联影响等，都在社会学意义上具有独特的代表意义和内在关联，通过帕克提出的社会学研究架构进行分析，深入理解故事背后的社会关系形成原因、社会阶层意识以及城市发展的理论意义，结合故事背景、人物构建策略的设计，就可以得到社会学经验研究的范本，指导电影艺术创作。

2018年韩国人均GDP突破3万美元，但半岛对峙的社会问题延续至今，例如产业结构的集中化、社会政策不均等、教育资源的私有化等，故事开始于金基泽一家困境中的生存挣扎，止于落入绝境的生离死别，窒息生存和社会阶级融合的问题成为故事内在的思考主题，导演用城市生态的思维范式研究人与人、人与城市空间的共生机制，将人与社会共生的过程看成城市生态规则，利用社会学观点中生存竞争法则推动双方人物经过侵入、支配、演替的社会学历程，完成角色情景复杂的困境构建。

宏观来看，影片强调了城市结构的隔绝，人物构建立足于差异化的世界中，所有角色的社会关系独立但又不孤立，例如金基泽与朴社长虽共生于墙瓦之间，看似交流频发，却难以认可和相互信任，慵懒的金基泽与商业精英朴社长形成鲜明的社会阶层符号，导演将角色生存空间与社会时间进行提炼，完成以空间换取时间的表现手法，正是导演将韩国社会关系作为自然环境系统进行研究，将个体与城市空间通过饥饿、领地、恐惧、梦境等互动表现，假设为生理现象，力图通过角色生物学意义的差异寻找人类进步的动能，这一观点的提出是本片精彩的哲学内涵，是导演所探讨的社会分层变化中都市困境的深度思考。

三、“寄生”现状的社会过程

帕克倾向于流动社会过程的探讨，他认为社会学是研究社会过程的一种观点和方法，流动性增加了道德秩序的不稳定乃至解体，在著作《社会学导论》中将社会过程分为：竞争、冲突、适应、同化四个阶段。为了深入理解韩国城市中“寄生”现象的缘由，通过社会学分析电影《寄生虫》中城市空间与社会关系互动所产生的挤压现象，以及电影所折射的社会过程四个阶段特征，成为研究韩国社会关系多面性中重要的理论力量。

(一)竞争后的社区关系

数据统计，2020年韩国人口4875万，人口密度世界排名第20位，城市化率82.5%，包括首尔、仁川、京畿道在内的首都圈人口总计为2500万，占总人口的51%。随着20世纪60年代韩国经济的飞速发展，韩国开启城市化进程，首尔成为韩国人就业、移居的首选，但城市化所造成的居住拥挤、交通拥堵、空气污染等问题日趋突出，贫富差距也逐步形成。根据帕克城市社会学观点，竞争是社会过程的第一阶段，竞争又使人类在城市关系中必然出现垂直的社会等级，垂直的社区概念决定了人类的生活质量与方式，金基泽家所处的半地下室社区、凌乱的街道、富人区与穷人区分割的长隧道，朴社长精致的半山豪宅，对生活、教育等资源的支配等，都强化了财富与权力的不平等，会导致社会分化的冲突，竞争是冲突、适应和同化的基础。

帕克认为竞争会影响社会组织的形成，决定社会关系的分布，但劳动分工和经济互补又使竞争双方彼此依赖。故事中金基泽失业前是一位出色的司机，有代客泊车的经验，有资本成为朴社长的私人司机，而朴社长事业成功，逐渐接受金基泽的身份，并享受与他的倾听放松，二人的关系概况为合作后的表层欣赏，未知的深渊不可预测；儿子金基宇仰望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不惜用谎言赢取信任，却止步于与多惠的青涩爱情；女儿金基婷与朴夫人、多颂相互认可后，成为多颂的美术老师，但在故事中段当他们享受雇主家美酒的同时，却能及时提醒旁人这里只是虚幻的幻影，贫民窟的半地下室才是家人该有的身份。可以看见，不同阶层、社群的互动与依赖不只是基于利益、分工和经济因素，更应该立足于文化与道德基础之上，城市空间不仅是一种物资资源竞争场所，也是一种表达人性的载体，是社会关系展示的舞台或是情感交流的场所。

(二)冲突与共生社区

冲突是社会过程的第二阶段，人类个体是一种独特的空间单元，经过人群的聚集形成更大活动空间，人群聚集的形式决定了城市社会关系的雏形和特征，由于城市社会的接触关系，共生于城市环境中的不同阶级必然会出现无意识的竞争，进而转化为有意识的冲突，可以说竞争是城市结构的基本框架，而冲突确立了城市的多元文化特性，例如本片中半地下室里阳光仅能勉强照射进来，而豪宅外阳光柔和地洒在草坪上；贫民社区杂乱的街边餐馆与市井的生活对话，展现着丰富的城市风貌，而朴社长高级质感的商业大楼、朴夫人精致丰富的超市采购情节设置，都在阐述关于社会关系中社会分工、阶级差别、经济利益等多元化文化的特征。

回归故事的背景，在经过30年经济的高速发展后，韩国社会出现了各种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导演将贫与富冲突的现状，并对社会关系、城市空间、生态发展进行思考，使故事内涵不仅是阶级的对立，更是导演借助物理空间所营造的意识及意识对立，讨论共生的可能，电影中金基泽的半地下室，朴社长的豪宅、豪宅地下室三个隔绝空间的强调，使阶级意识上升至冲突意识最有力的表达和显现形式：杀戮。冲突不可避免地存在，但共生的愿望却是人类普世的愿望，例如金基泽一家经过富人区精致修饰的街道与放下伪装回归至杂乱无章的贫民窟社区，他们本就共生于同一片蓝天下，是社会资源的分配与城市角色关系的不同造成如今的现状；金基宇关于美好愿景的景观石和对于朴多惠的爱情更是融合阶层的向往；金基婷与多颂的师生情谊虽然没有重点描绘，但二者对于艺术的认可和观点，超越了生存竞争的表面意义，上升为人类艺术与审美的共同理解；总而言之，影片通过描绘城市空间的存在，形成有迹可寻的社会关系、文化和意识空间，三个家庭和三种居住空间形式是城市空间中社会关系、人际关系、供求关系等所形成的空间功能的叙事总结。

(三)适应阶段的角色关系

适应是社会过程的第三阶段，由于城市是承接社会实体和实践活动的空间，当竞争处在相对温和的阶段中，冲突会被淡化甚至中断，相应的“适应”机制就被激活，电影中金基泽的半地下室社区、朴社长半山豪宅社区、管家雯光地下室寄生“社区”，在未发展接触、渗透之前都处于相对封闭阶段，该阶段关系稳定、空间稳定，角色间丰富和多样的社会关系在这个阶段相对内敛和平衡。

帕克用生态学概念研究城市社会，将城市看作开放的自然环境，用生态学概念模拟社会个体和群体因为竞争和冲突而造成的社会影响，通过对本片城市影像的剖析，城市空间的规划设计、功能分区、公共服务机制等都处于相对稳定的阶段，好似绝对平衡的生态系统，此时社会关系暂时停止了对抗与竞争，适应阶段的稳定性特征使社会关系的差异得到承认，例如金基宇得到青涩爱情，金基婷伪造学历得到工作，金基泽骗取信任成为司机，全家人扬扬得意享受雇主家的美酒，好似一切都平静温和，没有一丝矛盾，雇主得到服务，金基泽得到佣金。但是，根据帕克社会关系论，适应阶段很容易被颠覆，适应不是必然阶段，仅仅是社会全过程的调整，例如当地下室雯光丈夫的出现，打破了金基泽与朴社长两家的雇佣平衡，直至雯光死亡、金基婷被害、朴社长被杀，这是故事内在最大的社会冲突动能。可见，适应阶段中角色所反映出的韩国社会关系，折射出导演所认为的贫富差距与社会流动特性将长期存在，解决之道导演并未提及，但对社会分层的文化关怀，必将成为电影主题探讨的热点。

(四)同化后的社区现状

同化是社会过程的第四个阶段，帕克认为同化是参透和聚合的过程，是个人或集团在同一种文化背景里将历史、情感、态度等共情的感受和结合。以首尔经济圈为代表的财团化经济模式下，土地资源再分配迫使城市功能、社区划分、社群发展等形成各具特点的风貌，同时具有“同化”特性，例如影片中金基泽一家进入朴社长豪宅中成为所谓的家庭成员，享受中产阶级带来的社会认同；金基宇与朴多惠高考目标都是首尔大学；金基婷与朴夫人关于艺术观点的认同等。

但是同化并不意味着失去个体间的差异，竞争与冲突同样存在，同化下的社区矛盾在故事中表现为，金基泽忍受生活困苦还要面对妻子的埋怨，失业和创业的失败更触发他对现状的不满；金基宇多次高考失利但英语成绩拔尖，使其有可能成为朴多惠的家庭教师；金基婷落榜艺术学院但对绘画有天赋，最后成为多颂的美术老师；原保姆雯光从高级订制的管家落魄为扫地出门的失业者，直至意外被害,才导致隐藏于地下室的丈夫出来寻仇，最后朴社长家人搬离豪宅，金基泽一家一死一失踪。

四、寄生社区的社会距离

帕克关于美国族群研究认为，不同种族和族群之间的生物性差异是必然存在的，这就需要“社会距离”这一概念来定性不同种族和族群之间的关系，社会距离是指个人与群体之间的亲密程度，亲密程度与影响力成正比关系。

根据观察，韩国的社会阶层可定义为：其一，以三星、LG、现代集团等为代表的权贵上层阶层，富可敌国掌握经济命脉；其二，以朴社长为代表的中产阶层、占人口的65.7%，收入超过韩国人口的平均水平，实现居住、教育、公益等资源支配，例如电影中朴社长自有的科技公司，以及半山豪宅，女儿多惠聘请金基宇教授英文，儿子多颂招聘美术老师等，都是精英教育培养精英的生活和教育方式；其三，以金基泽为代表的社会底层，体力劳动为主，不能经受任何失业和重大冲击，工作不需要创造性，居住环境多以郊区或地下室为主，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可能是这个阶层普遍的特点。数据表明，以金基泽为代表的阶层，更喜欢在孤立环境中生活，胆怯并满足现状，但是如果生存危机令社会距离扩大时，这个阶层的防抗也最为激烈，而阶级偏见也会日益加剧。所以帕克认为社会距离所导致的偏见并非病态，而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当被评价对象质疑这种社会安排和评价时，对抗和冲突就会出现，社会距离随即改变。

回归本片，韩国的社会距离更多体现在贫富差距的社会关系，人口带来的复杂分工，使城市人际关系变得更加疏离，功利性的社交关系会忽略情感交流的投入，而社会制度的正式化与标准化更加深城市职能的强制性和标准性，侧面强调社会距离的现实性，例如故事开头金基泽一家因为比萨盒质量残次被主管训斥，并威胁克扣佣金，金基婷以比萨店开除实习生为由，暗示其违反劳动法规，最终使主管妥协，叙事表明社会距离概念下的复杂社会分工令雇佣关系变得紧张，功利性的人际关系在城市生态观念中形成了特殊的现实意义。最后，在社区类型化的定位以及社区意识形态的抽象化表达中，以朴社长为代表的社区被视为中产社区的利益表达，和以金基泽一家为代表的底层社区意识，他们都成为故事叙事动力的关键，成为社区距离的执行者。

五、“边际人”的社会代表

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城市具有极为敏感的特殊反应，帕克在跨文化研究中提出了“边际人”的概念，理解和重视社会底层的生存状况是“边际人”理论的内核。本片中金基泽全家附着的社会关系，令他们迫切希望融入中产阶层，但短暂的中产阶层生活令他们忐忑不安，更无法产生认同，欲望与现实的不对等，令处于两个社会群体之间尴尬地位的他们陷入了“边际人”的困境中。

帕克认为人作为个体无时无刻不扮演着某种角色，并通过角色认识自我，例如勇敢的父亲、努力的学生、尽职的司机等，自我认知依赖于劳动分工和社会地位，并在社会关系中给予个体社会特征，是一种社会性的地位定义，是“边际人”的社会基础，故事中金基宇高考落榜，妹妹基金婷辍学在家，“边际人”的自我理解使两个角色摇摆于底层与中产阶层之间，二人都尝试着跨越阶层，是再来一次努力，还是安于现状自暴自弃，情感和行动的牵挂张力，无论是形象塑造还是社会学意义的内涵，都成功地建立起观众和角色认同的桥梁。故事中另一重要角色雯光和其丈夫吴勤势都是典型的“边际人”，故事以雯光回到豪宅求情，带出了暗藏在地下室中的吴勤势，并交代他与豪宅的寄生关系，最后在生存权竞争中将“边际人”的悲惨现状进行表现,实现以金基宇为个体，金基泽、朴社长两家人为代表的社群，所有角色的社会过程被城市空间以“边际人”的作用力控制和解读。

电影以三个代表性空间探讨城市生存的缘由，利用电影艺术形式对韩国社会关系与结构、城市贫富问题的根源探究，实现了社会学视角下的电影观察方式的转变，为韩国电影研究展开了另一个视角。电影所描绘的贫富差距扩大化、城市“寄生关系”等不只是韩国个案，更是全人类要面临的严重问题，“寄生”现象的背后是区域经济、社会政策、自然资源开发等发展不平衡所导致，而上述问题的解决需要长期的社会进步和发展，因此“寄生关系”的社会阵痛可能是一个长期的社会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