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农民工电影的“寻找”主题研究
2020-11-14胡清波
胡清波
(中原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作为一种叙事表现形式,“寻找”对于故事情节演进和人物形象建构等都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因此成为文学和影视作品常用的叙事手段。在以进城打工者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新世纪农民工电影中,“寻找”的故事也频繁出现。它大多以底层视角展开叙述,通过主人公的“寻找”历程,对农民工的生存状态进行真实展现,深刻地揭示了转型期中国的阵痛,表达了对现代性的多元化思考。新世纪农民工电影的“寻找”主题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首先是“寻人”类型,如《江城夏日》中父亲寻找儿子,《寻人启事》中丈夫寻找妻子。其次是“寻物”类型,如《十七岁的单车》中快递员寻找自行车,《不许抢劫》《欠我十万零五千》中农民工苦苦讨要工钱。最后是“寻梦”类型,如《上车,走吧》《世界》《所有梦想都开花》等,都是讲述农民工为了梦想进城打拼,最后或失败或成功的故事。“寻找”在推动电影情节不断向前发展的同时,也传达出极富张力的思想内涵,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
一、对现代性话语下农民工身份认同困境的揭示
在法国社会学家格拉夫梅耶尔看来,城市化作为一种进程,能够对整个社会活动产生广泛的影响。“这一正在普及的进程影响到人们的生存条件、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即使是我们仍旧冠之以‘传统’之名的为数不多的乡村也不能避免。”与城市化和现代化相伴随的一套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就是“现代性”,其中“理性”观念是现代性话语的骨架,与之相关的诸如“‘发展’‘进步’‘繁荣’‘自由’‘平等’或‘富裕’等迷人的憧憬,炫惑着人们,也渗透进入社会中的各个面相。”现代性凸显了人的主体性,强调人的思想解放和人性的自由发展,但另一方面,“现代性就是产生差异、例外和边缘化”。农民工们在试图融入城市的过程中,又遭遇到制度、文化等重重壁垒,最终难免沦为“飘浮的他者”,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之中。在“寻找”主题下的农民工电影中,揭示这些外来打工者与城市人之间资源占有的失衡和巨大的身份差异,成为影片表达对城市底层人群的人文关怀、反思现代性的重要方式。
身份认同是指个体清楚地认识自己所属的群体,接受并内化该群体的价值观、目标等关联因素的程度,当认同目标和实现可能之间出现冲突、断裂时,会导致心理焦虑等负面情绪。身份认同危机的产生往往与生存空间和社会关系的转换密切相关。对于叙事性作品来说,“寻找”母题本身就意味着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多重流转,隐含着身份认同的多种可能。在新世纪农民工电影中,身份认同问题也通过“寻找”叙事得以彰显,其中创作主力是第六代导演。他们以鲜明的边缘意识自成风格,注重表现城市边缘人群的心理体验,位于城市社会底层的农民工自然成为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在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贾樟柯的《世界》、管虎的《上车,走吧》等电影中,主人公都是年轻的打工者,他们在城市中的“寻找”成为电影的叙事主题。
《十七岁的单车》以郭连贵对单车的寻找作为主要线索。来自乡下的他在北京找到了一份骑车送快递的工作,自行车不仅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还成为他梦想的寄托。所以在这唯一的寄托丢失后,他开始了疯狂的寻找。在他和哥哥窥视对面穿着漂亮衣服和高跟鞋的女孩的过程中不难看出,他们对城市人的生活有着美好的憧憬。然而他们的命运却和偷穿主人衣服的小保姆一样,随时要面临被扫地出门的尴尬。所以,虽然郭连贵以惊人的执着将自行车重新找回,但最终遭到城市混混的毒打,自行车也被砸得破烂不堪,融入城市的青春梦想就此破灭。电影中的“寻找”与“失去”象征着农民工进行身份转换的困难,以及在城市现代性面前的努力和挫败。位于城市底层的他们对城市的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等占有率极低,体会到的也更多是漂泊感,对残酷现实的体认伴随着青春成长,交织成令人压抑的氛围。
贾樟柯《世界》中的农民工因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而进城寻找新的自我。成太生初到北京时就发誓要做出点成绩,“在这个地盘上,我一定要混个人样来!”在世界公园当上保安队长的他,通过对有限权力的运用和对世界各地景观的“了如指掌”获得了一种廉价的认同感。然而,正如“二姑娘”和赵小桃无法想象坐飞机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一样,他们永远不懂城里人的世界。他们的交际圈主要是世界公园的同事和进城打工的老乡等,仍然局限在同等身份的群体,那些偶尔闯入他们生活世界的身份高贵者,如温州女老板、珠宝商老板等,也只是对他们进行充满欲望的凝视,并没有将其视为平等的交往主体。“现代城市,其空间形式,不是让人确立家园感,而是不断地毁掉家园感,不是让人的身体和空间发生体验关系,而是让人的身体和空间发生错置关系。”在“世界公园”这个具有压缩现代性特征的空间里工作的农民工,似乎已经和现代世界接轨,而现实生活的反差却显示出,他们正在被这个日益全球化、城市化的世界所抛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对城市的认同就像“绕园一周,走遍世界”的口号一样,是一个巨大的反讽,赵小桃和成太生却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影片最后一句“我们才刚刚开始”,用悲怆而又坚定的声音宣告了他们将继续踏上寻找之路,直到灵魂获得真正的安放。
相较于《十七岁的单车》和《世界》的严肃深沉,管虎《上车,走吧》则用较为欢快的基调呈现了农民工在城市的尴尬处境。影片开头刘承强和高明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离开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农村,踏上去首都北京的寻梦之旅。通过开小巴车载客,刘承强和高明得以驰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触摸着这座城市的脉络,也随之产生了心理上的认同感。如刘承强对丽娟所说,当他深夜开车在北京的街道上吹风的时候,会有非常特别的感觉。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慢慢熟悉城市的兴奋,以及对于未来可能融入城市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他们的奋斗之路始终面临重重阻碍,司机大头的处处挤对导致二人的小巴事业彻底失败,喜欢的女孩也因为物质诱惑和社会地位的差距等选择离开。因此他们感慨道:“即使你挣再多的钱,穿再好的衣服,你还是那层人,注定了是那层人。真正的城里人,好像永远离我们那么遥远。”生存的艰难使高明黯然回乡,刘承强却继续坚持着寻找,在做过多种底层工作后,他认为“我已经不再害怕这座城市了”,并且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影片在充满光明的色彩中走向结尾,但刘承强最终是否能真正融入这座城市,仍然是未知的。
“寻找”模式下的新世纪农民工电影直面城市底层群落的生存困境,一方面肯定了现代性话语对农民工加入现代化进程的积极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其中存在的社会层级差异和身份区隔,多方位地展现了现代性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刺激、悲伤、忏悔等复杂体验,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和人文关怀精神。
二、对乡村传统道德伦理的呼唤
新世纪农民工电影还借助“寻找”主题对现代工具理性的异化作用进行批判,让善良真诚、重情讲理的农民工在“寻找”的过程中遭遇人性畸变、灵魂扭曲的城市人,表达了对城市文化底蕴缺失的担忧以及对乡村传统道德伦理的呼唤。位于城市底层的农民工群体,不但无法在城市社会中掌握主动权,还要不断地承受城市话语对“不在位置”的乡村话语的再度边缘化行为。在强大的城市现代性话语面前,农民工所代表的乡村传统道德伦理是不占优势的。然而,在《江城夏日》《不许抢劫》《欠我十万零五千》等电影中,农民工们通过寻人、讨薪等方式进入城市话语系统内部,不仅用乡村传统道德伦理找回了应得的自尊,还为现代人精神危机的救赎提供了思路。
在以“寻人”为主题的农民工电影《江城夏日》中,乡村教师的一双儿女从大山深处来到武汉打工,然而哥哥因参与抢劫而死于非命,妹妹沦落为三陪小姐,还怀上了劫匪团伙老大的孩子。父亲在武汉寻找儿子无果,还只能接受女儿未婚先孕的现实。影片最后,女儿回到老家告诉父亲哥哥已离世的消息,并生下孩子。显然,影片中的打工者在城市遭遇的主要是虚伪、世故和阴险,城市的形象是消极的、负面的,乡村则被视为皈依的净土,被赋予了淳朴、善良、正直等品格。父亲寻子的失败象征着传统道德伦理在城市的沦陷,妹妹向土地的回归则是一种自我救赎——用乡村的纯洁洗净自己在城市犯下的罪过。
在工具理性的渗透下,城市人大多奉行世俗化的利己主义原则,摒弃了以精神修养来衡量人的价值的做法,有些人甚至为了占有财富而不择手段,连农民工的血汗钱都要榨取。新世纪以来的农民工讨薪题材电影便以此为基础进行创作,其中农民工寻找的既是应得的劳动报酬,更是一份正义。影片将农民工的重义轻利、真诚厚道与城市人的寡情薄义、贪财好利相对照,“尖锐批判人性异化现象,积极反思现代性的破坏潜能,呼唤人性复归”。
电影《不许抢劫》以农民工杨树根带领兄弟们讨薪的故事为主线,他憨厚老实、勤劳苦干、讲求信义、富有同情心,是乡村传统美德的典型代表,但老婆却被城里人拐走了。影片开头便是杨树根要进城寻找老婆梅花,城市在这里是一个诱惑和欺骗乡下人的邪恶力量,然而他并没有怨恨城市,只是想看看老婆在城里生活得如何并带她回家。当杨小姐的车不小心撞到他并提出赔偿时,他坚决地拒绝了,正是这份憨厚耿直为自己换来了一份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工作。利欲熏心的工头王奎利用了杨树根的勤劳朴实,骗他和十几个兄弟苦干一年多,却一直拖欠着工资不结算,还让手下将前来讨薪的民工们一顿暴打。忍无可忍的杨树根被迫采取“熬鹰”的方法将王奎软禁,最终要回了所有工钱。在讨薪的过程中,杨树根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和你讲理”。他们不懂得签合同,也不知道如何诉诸法律,只知道欠钱要还,说话要算数,这种简单朴实的道理就是农村人普遍认同的行为准则,也是中华民族历来崇尚的真情、诚实、厚道等优良传统的一部分。杨树根对王奎的软禁行为显然触犯了法律,但导演让他免受法律的制裁,且将恶行累累的王奎绳之以法,为民工们送来了正义的判决。电影的结尾,杨树根再次带领兄弟们走出大山进城务工,这是乡村传统道德伦理更加自信的体现。
《欠我十万零五千》也是一部讨薪电影,主要以农民二旺进城为打工摔伤腿的哥哥讨要医疗费的故事为叙事线索。其中阴险歹毒的马助理、凶狠的包工头、城府极深的高老板都昭示了城市的虚伪和陷阱,自诩为“城市农民”的保安喜子,也从城市生活中学到了贪婪、算计等迥异于乡村的生存法则,在帮二旺的过程中盘算着为自己捞到一笔钱。胸无城府的二旺在这险象丛生的环境中如何能顺利要到赔偿?剧情发生转折的关键环节就是他遇到了未被城市同化、仍然保留乡土情怀的王总。二旺和喜子被高老板派去王总公司催债,在喜子的怂恿下,二人先是伪装成家族企业高管,后来又冒充讨债公司人员,企图用虚假的身份促使王总还债。但当看到王总特意在公司摆设的农具和墙上悬挂的“永不忘本”四个字时,二旺选择放弃谎言,将自己的来历和目的和盘托出,最后以真诚和质朴赢得了对方的信任,顺利要回130万元欠款。影片结尾,高老板不仅将十万零五千元的工伤赔偿爽快地给了二旺,还亲自将他和喜子送回老家,对大旺和家人表达了慰问。虽然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将电影从最初的现实主义风格突兀地扭转成了通俗喜剧,消解了其原本可能达到的批判力度,但导演对乡村传统道德伦理的赞颂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类型的农民工电影,在“寻人”“讨薪”的叙事线索下,以唤醒人性深处的道德价值观念、对抗现代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作为终极目标。影片还力图促进公众与农民工的情感互动,“在价值观念和道德准则上使大众与农民工产生隐性的共鸣,从而削弱‘我们’对于农民工的误解和歧视,寻找一条化解认同危机和重塑农民工形象之路”,是对现代性语境下农民工身份危机的进一步思考。
三、新世纪农民工电影“寻找”主题的叙事困境
新世纪农民工电影的“寻找”叙事大多对城市采用疏离的态度,以旁观者或者农民工的视角来切入故事,整体倾向是批判城市和褒扬乡土。这种叙事立场和文学中的“底层写作”一样,都体现了对底层群体生存现状的关注和社会现实问题的思考,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和人文关怀精神。但其对城乡关系的割裂式思考以及道德化审视,削弱了其可能达到的精神高度和超越性,没有实现真正的现代转型。
“寻找”叙事模式下新世纪农民工电影虽然披着城市的外壳,内核却是乡村的,城市精神和城市生活的特质并没有得到客观的展现。由于此类电影主要以城市为叙事背景,自然不能将其归为乡村电影,但我们也很难称之为“城市电影”。严格意义上的“城市电影”,指的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背景、以城市人独特的心理感受以及生活状态为题材的影片,即对城市人在现代化进程和市场经济影响下行为方式、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的巨变进行记录,并反映由此而产生的精神困境。尽管在影像风格上不排除现实主义的技法,但更多的是一种存在主义、人道主义式的思考。农民工电影成为介于乡村电影与城市电影之间的复杂形态,其中表现出的乡土情结和“厌城症”,本质上是中国根深蒂固的城乡二元对立思想的延续。
“现代性作为以进步概念为核心的单线时间意识在中国最经常地书写着‘断裂’,而又以与传统断裂为核心话语,城市/乡村的差异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凸显出来。”中国早期的城市电影大多设置为“城市/乡村”的二元对立叙事,将城市视为“罪恶”之薮、“堕落”之都。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城市题材电影也配合主流意识形态改造城市的需求,对城市和城市文化进行政治考量和道德审视。直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才逐渐转向对城市中普通人日常生活和情感心理的关注。而在新世纪农民工电影的“寻找”叙事这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善恶褒贬和道德批判再次成为观察城市的基点,没有从更高的精神向度对城市、现代性和人类命运、人性等进行观照,也由此难以实现现代转向。
对于现代社会的所有个体来说,“不可靠性、不稳定性和敏感性是现在生活状况的最为充分伸展的(也是最被痛苦感觉到的)特征”。在猝不及防的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人也必然要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进行身份的破坏与重建,面临着和农民工们相似的困惑——“城市人是复杂的,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机遇、陷阱、矛盾、选择、痛苦、尴尬、失落和希望。他们的组成是形形色色的,是大都市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在都市的江洋中他们都有一种漂泊感。”城市人和农民工都承受着现代性的基本冲突,即现代人对生存发展的理性诉求与生命质态的感性体验之间的冲突。“寻找”主题下的新世纪农民工电影也应当跳出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窠臼,引领读者穿越都市和乡村,关注现代化过程中人物的内心冲突与精神涅槃。同时放下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拒绝道德化的怜悯与同情,努力呈现一个真实、完整、自足、充盈的底层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