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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真实,所以动人
——评话剧《飞向春天的鸽子》

2020-11-14

剧影月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鸽子话剧舞台

疫情无情,人间有情,南京市话剧团创排的大型原创话剧《飞向春天的鸽子》(以下简称为《鸽子》)是一部以“大爱”、“抗疫”为主题的现实题材作品。该作品运用了“鸽子”的视角,见证了两座城、几户平常人家在疫情之下,从迷茫、烦恼、挣扎到成长蜕变,突破自我,携手反抗灾难的心理过程,谱写了一曲华丽动人的抗“疫”战歌。

现实题材文艺作品的创作不仅是当下政策的重点,也是戏剧理论界关注的焦点,戏剧创作实践之中的难点。一方面以习近平同志多次提出文艺作品要以现代生活为表现对象,要“跟上时代发展、把握人民需求”“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创作出人民喜闻乐见的反映时代高度的作品;但另一方面,现实题材创作也存在一定的难度,“难以为剧作家所青睐”,不仅仅因为“我们都生活在现实当中,由于人们对当下生活的谙熟,对现实生活深度、广度的切腹感知,而容易对现代戏提出更高更苛刻的要求”,现实题材创作本身具有特殊的敏感性也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现实题材“受到最直接和最有力的外力干预,涉及政治和道德两个方面的严格控制,始终存在于现代戏创作过程之中。”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创作一部回应当下疫情和反映当今时代热点的戏剧,无疑具有相当大的难度。然而话剧《鸽子》7月7日在江苏大剧院首演,并受到了观众的肯定与赞扬,已经证明了南京话剧团出色地完成了这一挑战。大巧若拙,话剧《鸽子》采用白描的手法进行人物画像,直面疫情下的众生百态,贴近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以其细腻独特的真实感,让人在感情上产生同频共振,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现实题材艺术作品的创作提供了一个较为成功的示范。

一、源于现实的生活百态图

《鸽子》一剧成功的因素有许多,剧本作为一剧之本,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该剧由著名编剧王宏执笔,经过四个月精心准备,塑造了生活在南京、武汉两座城市中的34个舞台人物。这些人物由“鸽子”串联起来,通过“鸽子”的视角呈现在观众眼前,并因“鸽子”而产生着交织错乱的联系。如鸽子在武汉的“朋友”莫文斋是一位家里蹲的巨婴、啃老族,以诗人的身份自诩,沉浸在诗意和幻想的世界,来逃避在现实生活中的责任和担当;莫家中的保姆“太太”是一位打着好几份工来养家的农民工,她为生活奔波,但也有爱的追求,在寂寞的异乡生活中和已婚的墩子日久生情,成了一对“露水夫妻”;鸽子在南京的“朋友”是一位被父母拘在家中复习考研的大学生乐乐,她一心想去武汉参加表姐叶宛星的婚礼;叶宛星是莫家的故交,她正满心幸福地与未婚夫文新准备着婚礼,迎接新的生活;文新的老板吴总,则在为家族企业的发展与儿子吴越闹矛盾,而吴越却又是叶宛星的前男友;吴总的老婆润儿是吴越的小学同学,一个“干得好不如嫁的好”的女人,她嫁给吴总是为了能更快速地成为企业家……这些人物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他们身上不仅留着善良美好的血液,同样也保留着灰暗、自私的色彩。他们有着不同的职业和社会背景,但互相间却又隐约有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一幅微型的生活百态图,让人觉得亲切又真实。

以小见大,是南京话剧团的一贯传统,甚至也是中国话剧的历史传统。不论是早期话剧中曹禺创作的《雷雨》以周朴园一家人的命运展现旧社会中家庭伦理对于人性的压制和残害也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话剧《茶馆》以茶馆中各色人物的命运来展示三个时代近半个世纪的社会风云变化也罢,中国的话剧善于深挖社会中普通人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来实现深层次的“宏大叙事”,展现时代的大发展和大变革,并以此来抒发自己对于时代与人性的某种观察和见解。南话近些年的创作也是延续这一传统,《秦淮人家》《一叶知秋》《民生巷11号》《雨花台》《风雨秦淮》走的都是以小见大的路子。此次创作的话剧《鸽子》同样如此,通过讲述34 个普通人的生活故事与成长蜕变,展现疫情之下人性的平凡与伟大,表现了新时代独特的人文关怀。比如家族企业家吴总,原本是个自私自利的企业家,但面对疫情时,却能突破了固有的“土财主”似的自私与小气,将工厂全部转型生产抗疫所需的医疗用品。也正因为此,他意外地解决家族企业的继承问题,和老婆孩子达成了和解。结合疫情期间各大企业家纷纷伸出援手的新闻报道看,吴总这类人物形象绝不只是艺术舞台上的温情化处理,更是源于真实,高于现实的艺术提炼。

舞台上类似这种的形象还有很多,如街道办主任、医院院长、陈保安、快递张等等,他们不仅生动自然地生活在舞台之上,也在我们生活的周边随处可见。正如饰演莫文斋的演员杨彦所说,“每个人都亲身经历了这场疫情,尽管这部话剧中并没有具体的人物原型,但观众可以在剧中看到很多熟悉的影子。”总的来说,该剧不仅是对于现当下疫情的艺术性表达,而且也是对于新时代人民精神面貌和民族风骨的讴歌。

戏者,细也。该剧的真实不仅体现在人物、情节的构建,还体现在对细节的捕捉与把握。剧中可见,编剧在各种细节方面是下足了功夫的,比如当莫妈查出感染住进医院后,莫文斋与保姆“太太”被居家隔离,莫文斋怀疑保姆“太太”图谋自己的房产,与“太太”产生了争吵。太太辩解道,现在房价那么高,我累死累活工作一年还买不起3平米的房子,而你啥都不干,光靠收租就能舒舒服服地活着,这种细节无疑是直击现实痛点的,极容易产生代入感。再如莫文斋和“太太”争吵后,两人拿出手机刷微信,莫文斋一条条地读出“新冠肺炎只传染中国人”“中国对疫情爆发负有责任,必须向世界作出赔偿”等网络谣言,“太太”一个个地回应,并总结说“谣言是给傻子定制的”。这一细节的捕捉也是相当出彩,剧中的各种谣言,是鲜活地在现实中上演过的,相信经历的人们仍然记忆犹新。总体上看,剧中值得称道的细节多不胜数,这些细节不仅能加强戏剧的真实性,而且能增加戏剧的代入感,能迅速拉近观众距离,使得观众沉浸在戏剧情境中,产生强烈的共鸣和同感。

二、虚实结合,灵活巧妙的导演手法

一部作品需要在舞台上立住,离不开导演独特的构思。《鸽子》一剧的成功与导演胡宗琪采用虚实结合、灵活巧妙的手法是息息相关的。在此,该剧灵活自如的场面调度尤值得称道。场面调度是导演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是“导演为了把剧本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舞台气氛、舞台节奏乃至思想立意,通过自己的艺术构思,传达给观众并使观众从中得到审美愉悦的一种独特的语言和造型手段”。《鸽子》一剧中共有32个场景转换,胡宗琪灵活地运用灯光、音效和舞美造型等戏剧语言实现舞台上时空的转换。大幕一拉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舞台上走过,在人群中闪出一只洁白的鸽子,“我是一只鸽子,经常顺着长江,从武汉飞到一个叫南京的地方,在那里……”由鸽子的独白和讲解引领着观众进入故事之中。而后,伴随着鸽子飞翔拍打翅膀的声音,场景在“鸽子飞走”的假定性中实现了自由的转换,一会儿是莫文斋家,一会儿是火车站,一会儿是春泥小店,一会儿是吴总家……这种转换是灵动、自然的,产生“复调”的美学效果,更为可贵的是,这种转换也是有章可循,并不让人感觉突兀。

或许是导演特意要展现“鸽子”的视角,舞台上展现的房屋形成了一种逼仄的状态,似乎是从一只小鸽子的眼中延伸开来的世界。而这逼仄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疫情下人们被迫居家隔离的呼应。此外,由鸽子的观察而展开的叙事模式又构成了一种旁观的视角,从而形成一种天然的间离效果。巧妙的是,鸽子又并非仅仅只是故事的旁观者,它也带着某种个人情绪在舞台的跳进跳出,不断地参与到剧情发展之中。比如武汉出现了一种病毒的消息是由鸽子而传达的,随后鸽子又赶忙飞去南京,要告知乐乐不要来武汉参加表姐叶宛星的婚礼,但途中却不幸被春节回家的农民工墩子抓住了,由此故事便自然而然地转入到墩子的婚姻爱情纠葛之中。最后,在构思鸽子的舞台形象时,导演大胆地借鉴了杖头木偶的表演方式,加以灵活运用,因此舞台上出现的是一只机器鸽子,由身着黑衣的演员在舞台上进行手持控制和配音,这种手法在话剧舞台上是不常见的,但在《鸽子》一剧中却显得非常贴切。

与戏曲的“写意”不同的是,话剧以“写实”为美,要求尽量消灭艺术的“假定性”痕迹,来再现生活,然而导演胡宗琪并不会将自己拘泥于写实的限制中,相反,坚持戏剧的假定性,将戏曲自由的写意化表达嫁接到话剧创作中,是胡宗琪导演的一种个人风格。这在他执导的其他作品里也有所体现,如滑稽戏《陈奂生的吃饭问题》中用舞台边提示牌的人为操作来切换时空,实现纵跨四十多年叙事,使得舞台上的时间和空间能够自由切换,再如剧中死去多年的傻妹真实地出现在相框里,可以随时出现与陈奂生对话沟通。这些追求假定性,采用写意的手法进行现实题材作品的创作,并不会消减现实主义的美学品质,反而会在“破除舞台幻觉的同时,拓展了舞台的艺术表现力”,从而有助于进一步表现宽广无限、迅速变化的真实生活情状,更有助于进一步深挖戏剧人物的内心活动,以看似“假”的方式去表现人物的“意”,展现人情、人性之真。在《鸽子》一剧中,也有同样的艺术追求,如剧中空灵写意的舞台,可移动的舞美造型赋予了舞台无限的表现力,可以在房间内景、长江之空、火车站、小区门口、医院急诊室的种种场景中自由切换,如戏曲表演景随人走的写意特色。剧中舞台还被导演划为不同的区域,用于同时展现多个场景,如吴总打电话给儿子吴越的那场戏,舞台由灯光和简单的舞美道具分割成三个表演区,一个是吴总与老婆润儿生活的南京家中,一个是吴越当志愿者的武汉疫区后勤,一个是文新工作对接的办公室。通过舞台上吴越、文新震惊的反应,表现企业家吴总将公司私利抛在一旁,投入全国的抗疫战线的决定是尤为难得可贵。

此外,《鸽子》剧中意象的运用同样源自于导演追求写意的艺术风格。这一风格除了体现在鸽子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之外,还直观体现在舞台背景中笼罩在上空的乌云。剧中洁白的“鸽子”是一只“被信鸽协会淘汰的鸽子”。鸽子在文艺作品中常常象征着生命、纯洁、和平以及自由,在剧中既象征着以叶宛星为代表的白衣天使,也象征着人类对于生命、自由的追求与向往。信鸽作为传来远方消息的载体,更是充满隐喻。在创世纪中,诺亚放出的鸽子带回了一片橄榄叶,比喻洪水之后的重生与平安。在这如洪水般猛烈的疫情灾难下,该剧全名为《飞向春天的鸽子》寓意尤为明显,期待鸽子带来春回大地的消息,“阳光满地,樱花灿烂”。乌云作为剧中另一个重要的意象,也有其独特的内涵。火车站告别这场戏,当鸽子引出“病毒”这一词时,随着一声巨响,天空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形成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氛围。乌云这一意象也在不同的时空中多次出现,喻示着在新冠肺炎疫情这种大灾难面前,无人可以置身事外,且乌云这意象也一直延续到故事结尾。

在此有些许值得商榷之处,故事结尾叶宛星在抗疫一线中牺牲,由鸽子领着身穿洁白婚纱的叶宛星的灵魂走向远处,随后舞台上出现了很多鸽子,每一位演员都手持一只鸽子出现在舞台,暗示着春天的消息终将来临,人类终将战胜疫情,奔向平安幸福的生活。笔者认为此处可以强化效果的点有两个:其一,多只鸽子在舞台上出现的时间太长,变化太少,略显得呆滞,使得舞台呈现的层次和冲击力不足,主创者可以再下点功夫,将观众的情绪进一步调动甚至推向高潮;其二,乌云的处理方面,若能在结尾处以一束强光照射而来,乌云随风而消散不见,会有更震撼的舞台效果。

三、回归人物自身,关注人的情感

《鸽子》一剧的真实感还体现在演员的表演之中。话剧的艺术哲学要求“演员出场就不再是他本人,而是另一个生活人物在具体的生活环境里活动,表演要和生活本来面目一样真实,使观众好像也置身于生活现场,忘我地和人物一同经历那段生活的历程”,简言之,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要做到喜怒哀乐都发自内心,由内而外地表现出来,“则能使看者触目动情”,如同现身说法一般。

纵观全剧,不论是主演如饰演医疗工作者叶宛星的霍蓉、饰演“诗人”莫文斋的杨彦、饰演墩子的崔钟,还是剧中戏份较少的群演如饰演陈保安的王鹏宇、饰演快递张的张如星,都以其自然娴熟的表演高度还原了剧本中所描写的人物形象,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崔钟饰演的墩子,是一位在武汉打工的农民工。他有着丰富又复杂的情感,面对情人“太太”时,他温柔细腻,满口的甜言蜜语,春节回到家中面对妻子春泥,他暴躁强横,因自己挣钱养家而理直气壮,同时看着妻子的劳累,心里也有一些不忍和怜惜。戏剧开始时,情人和妻子之间墩子无疑倾向于选择待在情人身边,因此一回到家便咋咋呼呼,想着早日回到武汉。当春泥想留墩子在家多住几天怀个孩子时,墩子赶紧以“三倍工资”“经济条件不允许”为借口来逃避。然而,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这一计划,墩子开始在家急躁不安,雪上加霜的是,春泥通过手机解屏密码发现了墩子出轨“太太”的事实。此时,墩子由开始的愧疚转向了逃避,甚至最后选择逃跑。但当春泥和街道办倪主任找到墩子,并在倪主任的调解下,墩子得知妻子春泥这些年的辛劳以及对自己的真心实意后,两人的感情逐渐破冰回转,最后慢慢地解开了矛盾,重归于好。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演员崔钟不仅要展现出墩子暴躁粗犷的一面,同时还要展现“李逵嗅花”般的柔情,此外还要表现出墩子内心在“太太”和春泥之间摇摆的矛盾情感,这一情感是随着人物冲突的一步步激化和解决,富有不同的层次。这些层次在崔钟的表演中都有所体现。再如王鹏宇饰演的陈保安,虽然是剧中微不足道的角色,但却又是都市生活中每天能接触到的人物形象,因此要演好这类角色也并不简单。在诠释这一角色时,王鹏宇饰演的陈保安双手相握抱胸,缩着头跟在倪主任后面前去墩子进行排查教育,倪主任说一句,陈保安用南京话附和,紧跟上一句“是的”“是呢”“是”,演员在其中所表现的那种带些懒散、油滑的状态,将陈保安这一类型的人物表现得淋漓尽致,极具真实感,这也成为了剧中逗乐的一个包袱和亮点。

当然,《鸽子》一剧的精彩,不在于一个点的突出,而在于整台戏的光亮,而这些光亮中便能看到艺术创作者的真诚与用心。比如剧组邀请了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参演,演绎他们自己在抗疫中忙碌的日常工作,在结尾处还邀请他们到台前作一个自我介绍,参加特别致谢环节。让白衣战士走到台前接受观众的掌声,这也是文艺工作者以自己的方式致敬抗疫英雄们,同心抗疫。再如节目单上邀请书法家许静执笔题写的“鸽子”二字,笔墨间的豪迈之情,侠义之心,无疑也为该剧注入了“英雄”般的色彩。

可以说《鸽子》一剧,因为真实,所以动人。真实地反映身边鲜活的个人,真实地表达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真实地表现社会正在发生的事件,真实地展现当代现实,这不仅是《鸽子》一剧取得成功的原因,也是戏剧保持生命力的方法,是现实题材戏剧的突破口。正如傅谨指出的,“假如现代戏能够存在、而且能够拥有生命力,那么它首先必须是能够切近当时人的心灵,代表民众真实心声的。”期待《鸽子》一剧能在演出中不断打磨提升,成为南京话剧团的又一经典力作,也期待现实题材创作在不断地摸索和尝试中实现突破,创作出一部部“高峰”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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