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显影”：科幻电影中洞穴空间的呈现

2020-11-14金昌庆

电影评介 2020年15期

金昌庆

科幻电影是人类认识自然、探索自然、征服自然的影像呈现，是人类想象力、创造力的结晶，往往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拉开一定的距离，是人类丰富的心灵世界的折射。科幻电影中的洞穴空间往往既是物质的空间，又寓意心理空间，而且具有强烈的原型特质。在丰富的科幻电影创作中，洞穴空间是重要的叙事空间，蕴含着人类深层的文化内涵，因此有从原型批评视角深入探讨的必要。

一、乐园与地狱：洞穴空间原型的文化探源

洞穴空间和房屋建筑一样都是人类千百年得以栖息的重要空间，在与严酷的大自然搏击和激烈社会冲突的情境下，生命个体得以生存和延续，人类常常置身其中而思越千古，是人类文化积淀中重要的空间原型。原型概念是荣格理论中集体无意识概念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关联物，它表示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种种确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神话研究称它们为‘主题’，在原始派心理学中，它们相当于列维·布留尔的‘集体表象’概念。”荣格借用原型这个概念，来表达他的集体无意识的思想。洞穴空间是人类挥之不去的“集体表象”，是文学艺术反复表现的“主题”，是人类叙事行为反复出现空间原型，包括天然洞穴和人造洞穴，它在人类漫长的文化积淀中既有积极、满意的意义，也有消极、邪恶的意义。

原始人类有着漫长的洞穴生活的历史。天然洞穴契合早期人类狩猎的生活方式，给人类带来安全感，既能取暖也能防范动物，还具有养育功能，犹如育成人类的母腹。随着农业社会产生和发展，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筑造房屋，既有固定房屋，也有可移动的房屋。例如，房车是陆地上的可移动的居所，太空飞船是星际间的可移动的居所，游轮是可移动的居所，人类乐于居住在舒适而温暖的房屋空间。随着岁月流逝，人类大部分成员逐渐远离幽深潮湿洞穴，人类对洞穴空间的想象逐渐呈现出另外的心理面向，成为阴影原型的丛聚之地，其极致的形象是面目狰狞的“地狱”空间。例如在古希腊的神话故事和史诗中经常描写作为怪物巢穴的洞穴，在中国的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翠云山芭蕉洞和积雷山摩云洞就是怪兽牛魔王的巢穴。

人类对洞穴的复杂心态，一部分积淀到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洞穴的保护、温暖和养育功能，在中外文学艺术创作中逐渐呈现出作为理想家园的洞穴空间，在中国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原型意象是远离尘嚣的桃花源。在道家文化中，地处名山胜境的洞天福地是洞穴原型积极意义的体现，进而形成了最为极致的意象壶天空间，颇具神话色彩。壶天神话可以追溯到《后汉书·方术列传·费长房传》，壶中景象是与现实社会空间区隔的理想空间，是一个让生命个体悠闲栖息的场所。类似的传说还见于《云笈七签》，在其卷28引《云台治中录》：“施存，鲁人。夫子弟子，学大丹道……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变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如世间，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人谓曰‘壶公’。”在中国的文化中，壶公及其生活空间成为文人墨客艳羡和吟咏的主要题材，如宋代诗人释绍嵩的诗作“林下中餐后，登临思渺然。扪萝循鸟道，着屐到壶天”，明晰地表达了对壶天神话的追寻。神话毕竟虚无缥缈，中华民族在园林中用奇石筑造林林总总的人工洞穴，是人们追寻理想家园的独特创造。中国古代，特别是明清以来的文人雅士精心在人世间筑造园林，用太湖石打造假山洞穴，来满足对壶天理想的渴望，是红尘中的洞天福地。中国的壶天神话是理想化的洞穴空间，可移动性、可伸缩性和可隐身性是其显著的特点。另外，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记载中，洞穴又是避世逃难的藏身之处、密谋策划事件的场所，在佛教和道教文化中，洞穴是禅修悟道的场所。在外国文化中，洞穴空间的文化内涵也十分丰富，德国比德曼的《世界文化象征词典》“洞穴”词条系统而深入地考察了世界文化中洞穴空间的内涵：指向冥冥世界的通道、黑暗的下界（与地狱同义）、圣殿、子宫、神和英雄的诞生地、隐士和先知的住所、颁布神谕的地方、举行仪式的地方、看护财宝的龙的居所、避难所、洞穴探险者获取知识寻找自我的空间等，这些意蕴充分激活了“洞穴”这一原型空间。

作为一个反复出现的原型，洞穴空间在人类心理上具有多重面向，其附着的观念是人类复杂心灵的写照。荣格认为原型是形式，是容器，说：“原型就像河床一样，当河水离它们而去时，河床会干涸，但河水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它们。一个原型就像一条古老的河道，生命之水在河道中流淌了千百年，挖出了一条深深的河渠。河水在河渠里流得越久，就越有可能迟早流回过去的河床。”当洞穴题材科幻电影演绎洞穴故事时，当其他科幻电影表现洞穴空间时，形形色色的洞穴空间就是活泼生动的“生命之水”，必然找到洞穴空间原型这条“古老的河道”。关于原型,弗莱曾说,“原型是一些联想群……在既定的语境中,它们往往有大量特别的已知联想物,这些联想物都是可交际传播的,因为特定文化中的大多数人都很熟悉它们。”洞穴空间相关原型许许多多，如：英雄原型、导师原型、大地母亲原型、死亡-再生原型、阴影原型等，它们在科幻电影的创作和接受过程中一起被激活，互相生发，演绎出丰富而别样的文化现象。

二、舒适与邪恶：科幻电影中洞穴空间原型心理面向的呈现

根据在叙事进程中洞穴空间占比多少，科幻电影分为两类：一类是洞穴题材科幻电影，其主要情节都是在洞穴空间展开；第二类是将洞穴空间作为整个影片众多空间之一的科幻电影。下面从叙事进程中来探讨这两类电影洞穴空间原型心理面向的呈现及其意蕴。

洞穴题材科幻电影的叙事模式通常是：正常世界——进入洞穴空间——返回正常世界，生活在正常世界的人们，进入奇异的洞穴空间，开启了不同寻常的一段旅程，又返回正常世界。在《地心历险记》里，正常世界中的大学教授特雷弗被凡尔纳的小说中描绘的洞穴奇观、地心世界所吸引，坚持认为其存在的真实性，但被学院的同事嘲笑，面临着研究项目被终止的危机，职业生涯受到严重挑战，生活一团糟。他在哥哥的遗物里发现了哥哥麦斯在凡尔纳的《地心历险记》上留下的笔记，下决心寻找火山口通往地心的通道。他带着侄子肖恩踏上了去冰岛的旅程，在当地向导汉娜的帮助下，开始了科学探险之旅。他们意外发现了神奇的洞穴。在洞穴空间他们发现了珠宝、地心世界，频频被怪兽追杀。他们利用火山喷发的气流冲出地面，回到正常世界空间，主人公的事业因洞穴探索而走向新阶段。在《神秘洞穴》中，戴恩和弟弟卢卡斯随着被烦恼困扰的母亲苏珊搬到生活单调、百无聊赖的小镇生活，母亲希望戴恩改掉打架、闯祸的坏毛病，来帮助她建立新生活，从而让一家人能过上快乐的日子。卢卡斯有小丑娃娃恐惧症。戴恩喜欢上邻家美丽少女茱莉。在新家半明半暗的地下室，戴恩和卢卡斯打开了一道暗门，发现了神秘的无底洞。他们带茱莉来看这个洞穴，他们各自都看到了自己害怕的事情：戴恩害怕的是小时候喝醉酒伤害过他的爸爸，卢卡斯有小丑娃娃恐惧症，茱莉不能释怀于游乐场一起玩耍时女伴的坠亡。最后他们都勇敢地面对、抗争，克服各自的恐惧，无底洞变成了安置水管等设施的浅坑。在《时间陷阱》中，有丰富野外生存经验的考古学家哈波，发现了父母失踪的山洞，决定独自去山洞寻找失踪真相。两天后他的助教洁姬与泰勒联系不上他，带着卡拉、薇丝等来到洞穴空间。在洞穴空间里，只见洞外的光线摇曳闪烁，他们领悟到时间畸变这一现象，洞内一天的时光，洞外可能是千年流逝，入洞时树木葱茏，当卡拉爬出洞外时已是寸草不生，气流怪异，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他们先后找到失踪多年的哈勃父母、哈波本人及其妹妹，哈勃说出洞中时间快慢设计以保护能起死回生的不老泉的秘密。为了利用不老泉挽救人们的生命，泰勒他们和怪兽展开殊死搏斗。最后他们一起乘坐太空飞船逃出地球奔向火星。在《黑暗侵袭》中，莎拉在一次漂流运动结束之后觉察到前来迎接她的丈夫保罗和一起漂流的女友朱诺关系非同寻常。回旅馆的途中，一场车祸，莎拉失去了保罗和女儿杰西卡，陷入极度的悲恸之中。过了一年，五名女性和莎拉去洞穴探险，目的是化解莎拉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们来到一个地图上从未标注的洞穴，这里狭窄幽闭，危机四伏，怪兽环伺，莎拉发现朱诺内心阴暗、不顾同伴死活，在对其进行最后的清算后，踏上了重返正常世界之路。

洞穴空间是这些科幻电影的核心空间，是叙事展开的主要场所，也是人类精神镜像。《神秘洞穴》的空间设置契合荣格关于心灵结构的诠释：“就好比我们现在要描述和说明一栋房子，房子的顶层建于19世纪，底层可以追溯到16世纪，仔细研究房子的石工的话，又可以发现它是建于11世纪的塔上重建而成。在地窖里，我们发现了罗马时期的地基，地窖底下还有一个密封的洞，洞的表层有新石器时代的工具，下面有同一时期的动物遗骸。我们的心灵结构也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这“密封的洞”正是阴影原型的投射，是意识的光明未曾照亮的空间，所以说这一部电影用影像语言诠释了荣格描绘的心灵结构。

在第二类科幻电影中，洞穴空间在叙事进程中不可或缺，从不同侧面表现人类对洞穴的普遍心理积淀。科幻电影的洞穴空间别具原型意味的情节，就是坠落。这是人类普遍的心理现象，许多人的生命中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常在梦中坠落深渊。《地心历险记》一开头特雷弗梦见哥哥麦斯在火山口被怪兽追赶跌落在溶液滚滚的火山口，向他大声呼救。后来在洞穴中，肖恩的钻石击穿了脚下的云母岩层，他和特雷弗、汉娜一起急速坠落到无底深渊。《神秘洞穴》的戴恩坠入鬼洞，其父坠入深渊；《时间陷阱》的洁琪和肥仔跌落洞底；《黑暗侵袭》的朱诺突然坠落深渊，荷莉坠入洞底摔断了腿。坠落，这是人类普遍的恐惧，犹如坠落在充满未知和怪物的无意识世界，或者坠入恐怖至极的地狱。影片各个角色坠落结局各不相同：勇敢面对之后可以克服恐惧（如《神秘洞穴》）；坠落之后是意外惊喜，闯进地心世界（如《地心历险记》）；走向死亡（如《时间陷阱》）。

因为远离现代人类的洞穴空间成为了原型的丛聚之地，所以洞穴空间成为科幻电影创作者驾驭原型、表现原型的理想空间，也成为观众领悟原型、理解原型的理想媒介。因此洞穴空间不仅仅是物理空间，而是充满着人类心理积淀的心灵空间。原型理论告诉我们，每一个原型都有正面和负面两个方面，荣格在讨论母亲原型时充分论证其两个方面的面向：积极、满意的面向和消极、邪恶的面向，列举其相关联的原型意象中就有“山洞”，根据这样的分析方法，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科幻电影叙事中洞穴空间原型呈现的两种基本的心理面向。

一、呈现出积极、满意的面向，代表性的原型意象为无忧和乐园。1.理想家园。在电影《魔戒之护戒使者》中，夏尔人在袋底洞里过着惬意的生活，在洞穴之外是令人心怡的田野风光，清静安详，嬉戏狂欢，抽着烟斗，享受着美食，欣赏着烟花，人们恬然自乐，无忧无虑，其面向是舒适。2.藏宝空间。《地心历险记》的洞穴空间有闪闪发光的红宝石、翡翠、长石、钻石等珍贵的宝石。3.风景胜地。在《黑暗侵袭》中，当主人公刚入洞穴，阳光照射垂直的洞壁，瀑布飘落，诗意盎然。《地心历险记》的地心世界有迥异于地面世界的美景。4.避难所。在《天地大冲撞》里，面临彗星的冲撞，人类建造地下避难所“方舟”来保存地球文明。这一心理面向和“大地母亲”密切相关，意指庇护、养育和温暖。

二、消极、邪恶的面向，代表性的原型意象为鬼洞和地狱。1.阴影丛聚之地。在《神秘洞穴》中，洞穴空间其实就是人们阴影原型的代表。战胜阴影原型，从而获得人格的完整，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戴恩、卢卡斯、茱莉发现的神秘洞穴，是阴影原型的具象化，半明半暗的地下室恰似人类的潜意识，而地下室里的永远没有光明照耀的黑洞恰似人类的更深层次的潜意识，存在许多令人害怕的阴影原型。在探索洞穴的过程中，他们逐渐认识到其实他们所害怕的是自身存在的阴影原型。他们所惧怕的人和事在日常生活中被他们的意识压抑了，遁入无意识的角落里，随着神秘洞穴被打开，走到了意识层面，他们只有勇敢面对它们，才能获得自我的完整，把握人生方向，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2.怪兽之家，是地狱想象的影视化呈现。《黑暗侵袭》莎拉一进洞就发现了带血的爪印，预示着地狱般的搏杀即将开演。《时间陷阱》的洞穴有死尸和怪兽，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不时有怪兽环伺，冷不丁就发起攻击，是消极、邪恶的面向。

三、唯美与混乱：洞穴空间的影像造型设计

科幻电影的想象性特色强烈，而洞穴空间具有强烈的封闭性，原型叙事特色更为凸显。科幻电影的创作者把洞穴空间当作重要的空间来展现，在影像造型方面精心设计，运用最先进的影像技术手段营造奇观化的空间，从而让受众从这一原型空间体会人类共通的精神世界：渴望和焦虑，恐惧和挣扎，希冀与新生。

科幻电影在表现具有“乐园”的心理面向的洞穴空间是往往呈现为唯美化倾向，突出表现这一空间的秩序、温馨和舒适等特征，契合人类在意识层面对理想家园的追寻。在《地心历险记》中，蓝色小鸟在洞穴里翩翩起舞，蓝色的运用是幽闭的洞穴空间具有强烈的神秘感和诗意美，当蓝色小鸟把人们引到地心，在眼前呈现出壮观瑰丽的景象，有规律的布光让洞穴的岩石和瀑布格外摄人心魄。

相反，科幻电影在表现具有“阴冷”“幽暗”等心理面向的洞穴空间时往往呈现为混乱化倾向，突出表现这一空间的不适感、恐惧和邪恶，恰似混乱的潜意识的世界给人们的感受。下面以洞穴题材科幻电影“下坠”段落为例，探讨创作者如何充分运用多种影像造型手段来表现诡异的洞穴空间。

《地心历险记》利用人物抠像技术配合后期特效完成整个人物深入洞穴的过程。开始部分的人物下坠利用的是角度视差，即机位设置在人物上方，人物则背部躺在绿色的垫子上摆出下坠的姿势，然后使用绳索拉动人物。此时由于角度问题，加之吹风机吹出的风制造出人物头发的飘动，是后期将绿幕去除，叠加上空间感的画面，所以给人感觉是从上往下的坠落。其后，摄像机机位与人物产生较大的相对运动，制造更大的下坠感。及至对话部分，摄像机与人物保持相对静止，但是拍摄时加入晃动感，然后让人物在实际不可能的下坠情况下完成对话。为了进一步增加下坠时恐怖的真实感，采用了不同角度不同景别的拍摄。后期重点处理的是背景的岩石和前景的水滴使其更加逼真。下坠完成后进入水中的戏，此时的水是真实的，从水花四溅到深入水中，运用水下拍摄的技术手段。从水面露脸开始，整体色调从深蓝转向偏蓝，以区分出两种情境。其后是在洞穴中，此时控制的是水在人物脸上的光影，营造洞穴空间的真实感。这一段落充分运用后期制作技术，通过大范围的运动传递出主人公历程的惊恐和艰辛，渲染危险迫在眉睫。

《神秘洞穴》则是以实拍为主，人物跳入洞穴是以较低机位完成的实际拍摄，此时的绳索是起到支撑作用的，及至画面分切给出绳索的移动镜头，此时绳索实际上已经不再起到支撑作用，因此才有了支撑体水管的崩塌。人物在云层坠落，使用的方式与《地心历险记》相同，只是后期背景从岩石和水变成了云。此时由于身处地下，画面整体色调采用深蓝色，与下坠前的地上形成鲜明对比。其后，便是简单的固定镜头下人物从上至下的坠落。通过人物苏醒时分的主客观镜头衔接，交代人物此时所处的环境。值得一提的是，通过后期处理让主观镜头从夸张变形到相对清晰，模拟了主人公此时的心理状态。当怪物出现，画面采用前景烟雾和怪物脸部背光的处理法进行遮掩，目的是制造悬念，强调怪物的可怕。表达主人公内心惊惧的情境则是让他紧靠着墙不动，摄像机快速接近，然后，正侧面拍摄下，只见烟雾越来越逼近主人公，背后的支撑物也摇摇欲坠。此处对于支撑物的设定传递出危险即将临近，随后怪物的袭击汹涌而来。主人公用翻滚的姿势躲开后开始攀爬，这里给出了不同角度的镜头组接，以省略整个过程。主人公进屋后，镜头采用镜面反射，以变形的方式传递危险的情势。同时音乐也加入很多奇怪的音效，加之场景设定非常畸形，让悬念变得更强烈。《神秘洞穴》后期特效相对较少，主要依靠前期情境的设定表达主人公身处危机四伏之地，危险无所不在。这是一种悬念的制造，即主人公身处迷局，这迷局并非仅仅来自环境，更是环境后隐藏着的神秘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