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黑色美学

2020-11-14李卫东

电影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刁亦男黑色

李卫东

(安康学院 艺术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在黑色小说的启发下,法国电影评论家尼诺·法兰克根据20世纪40年代一批美国电影,如约翰·休斯顿执导的《马耳他之鹰》等,提出了“黑色电影(film noir)”的概念。这一类电影无不风格晦暗、情绪悲观,情节与人性危机紧密相关,主人公往往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体现出一种黑色、残酷的美学特征。中国青年导演刁亦男在为其赢得柏林金熊奖的《白日焰火》中,就曾以黑色美学出奇制胜,人物在破败的北方城市被卷入命案,陷入到绝望、挣扎、堕落之中,电影影像在视觉和情感上都具有巨大张力。在蛰伏了近六年之后,刁亦男又一次以《南方车站的聚会》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的黑色美学风格。

一、死亡主题与危机呈现

黑色电影源自好莱坞侦探犯罪电影,在电影中,“主人公都徘徊于道德边缘,他们对社会、对生活产生了愤懑,以多种方式进行自我救赎,但却以毁灭而告终”。死亡是黑色电影的重要主题,如比利·怀尔德的《火车谋杀案》、忻钰坤的《心迷宫》等。主人公或是死亡者,或是致他人死亡者,或兼而有之。电影中最主要的线索往往是一桩刑事案件或阴谋,观众可以看到外部世界与主人公之间有着几乎不可调和的敌意。而刑事案件的存在,也就使得追查真相的警方(尤其是“硬汉侦探”角色)势必加入到故事中,与主人公形成一种猎人与猎物的追击关系,危机层层展开,令观众备感窒息。早在《白日焰火》中,刁亦男就已经圆熟地阐述了死亡主题。电影始于一桩离奇的碎尸案,随后又发生了梁志军的冰刀杀人案,警察小王殉职,梁志军也在吴志贞的“借刀杀人”中被击毙。最终,被绳之以法的吴志贞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而警察张自力在查案过程中步步逼近真相,也在与吴志贞萌生情感时命悬一线,这都让观众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南方车站的聚会》以死亡始,以死亡终。在一开始的“偷车比赛”中,早已对周泽农心怀不满的猫眼、猫耳兄弟设置了一个叉车要割断周泽农的头,结果死的却是周泽农的手下黄毛,这导致了周泽农在天降大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误将警察当成猫眼打死。随后周泽农成为通缉犯,一方面,警方在搜寻周泽农的过程中,杨志烈等人死亡;另一方面,猫眼、马哥等人开始为谋夺赏金而设下陷阱,又被周泽农反杀。这其中,周泽农还杀死了强暴刘爱爱的黑恶势力分子闫哥,华华也在内讧中被捅。最终,周泽农在自己设计的拒捕中死于警方的乱枪下。和《白日焰火》类似,电影中生命一个接一个地消逝,人的死亡与个体救赎,或瑰丽重生无关,而是荒诞的,是彻头彻尾地令人恐惧和反感的。而街头乱战、小吃店交火、筒子楼围堵、旅游区火并等,都发生于观众熟悉的场合中,人物的死亡伴随着其他无辜者的奔逃尖叫,危机犹如就发生于观众身边,令观众产生强烈的震颤感。

并且,在直观的死亡之外,电影还隐藏着其他有可能导致死亡的罪恶。电影中周泽农一干人所从事的偷车活动仅仅是其犯罪行径的冰山一角。他们活动的区域实际上是一个法律之光时常被遮蔽的角落,周泽农所在的黑恶势力团伙抢劫、贩毒、印制假钞,乃至由此引起的打架斗殴等无所不为,这也是周泽农能弄到枪支的背景。电影中曾表现猫眼吸毒的场景,并在团伙分地盘时提及毒品,暗示了观众,猫眼兄弟之所以极其在意地盘,表面上是为偷车,实际上是在抢夺贩卖毒品的渠道。正是这一系列罪恶的积累,导致了警方高估了周泽农“袭警”一事的严重性,周泽农被认定为是“狂徒”,并且有同样持有枪械的匪徒同伙,对社会具有极大的危害性,故而投入了大量人手进行追捕。换言之,这一系列死亡仅仅是社会危机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产物。电影中有名有姓者动人心魄的死亡背后,是众多无名无姓者遭遇的邪恶与罪孽。在思索到这一层之后,观众便不会因为周泽农之死而释然。

二、人物情感逻辑与悲剧书写

“黑色电影所表现出的美学内涵,正是当下中国电影中所稀缺的现实主义电影美学。”在黑色电影中,人物往往属于社会边缘者,道德水准和知识水平并不高,他们的弱势使得他们为生活付出的大量努力往往是徒劳无功的。如《白日焰火》中赔不起皮氅的打工妹吴志贞、《夜车》中的性工作者等。这些小人物不仅生活困苦,内心也往往处于挣扎之中,为多重苦难所围绕。电影中人物步步走向悲剧看似是可以避免的,但如追溯其情感逻辑,又可知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如《心迷宫》中几家人都心怀鬼胎,精神颓废,与他们各自经历过的叛逆、虐待、出轨、要挟等是分不开的;又如《烈日灼心》中,已经当上协警的辛小丰等人越是想积极地重塑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的破绽就越多,最终迎来被明正典刑的下场等。这种情节设置冲击着观众的心灵,促使观众产生思考。

刁亦男曾在提及《南方车站的聚会》时表示:“黑色电影最核心的,就是宿命感,逃不出那个宿命。”在电影中,警方悬赏缉捕周泽农的三十万元是故事的核心。在警方之外的所有角色,其行为都为这三十万所改变。支撑周泽农最后逃亡时日的动力,就是将这三十万留给自己的妻子。人物的价值选择是观众完全可以理解的:周泽农作为底层小人物,一度入狱五年,和家里毫无联系,但是他深爱自己的妻子,认为自己死去而给家人留下钱是最好的结局,华华所说的“区区三十万”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笔足以为之赴死的巨款。刘队在送刘爱爱去存钱的路上,递给了爱爱自己最后一支烟,刘爱爱在犹豫之后还是接过来抽了。这导致了刘队之后下车买烟,意外地发现了刘爱爱与杨淑俊结伴而行,同时联想到了刘爱爱用来点烟的是周泽农的打火机。最终,刘爱爱被警方讯问,三十万被收回。主人公机关算尽,周泽农不惜一死,两位女性角色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看似依然还是为充满墨菲效应的命运所戏弄摆布,但故事的因果关系却是十分明晰的:周泽农重视家人,在常朝、杨志烈两位兄弟被警方击毙的情况下,以偷为生的他只能选择与卖淫求存的刘爱爱达成某种默契。刘爱爱则在与周泽农的相处中,由于得到了周泽农的尊重和解救,对周泽农萌生了隐晦的情愫。也正是这一点情愫让她以“出卖”的方式来成全周泽农,而这种“出卖”导致的愧疚和对周泽农的怀念让她保留了周泽农的打火机,最终导致计划失败。

特里·伊德尔顿曾提出过悲剧人物形象正在被祛魅,即从古希腊始,悲剧人物如俄狄浦斯王等,均为王公贵族或英雄豪杰,他们从高处陨落,其命运给予观众崇高感。而在当代,小人物也可以成为悲剧人物,也可以令人产生同情和怜悯感,即使他们的抗争是并不高尚的。主人公浑浑噩噩,甚至没有摆脱深重罪恶,但他依然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周泽农的悲剧正是如此,他偷车、误杀警察等罪恶是无可否认的,刘爱爱、杨淑俊则有包庇周泽农之嫌,他们并不是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社会的高尚者,相反对社会有一定危害,但观众依然会对他们产生怜悯之情。这正是因为观众知道周泽农并非故意射杀执勤警察的穷凶极恶之人,人物的自然欲望,与道德责任或其他障碍发生矛盾斗争,人成为社会秩序中的高度被困者,这正是观众所怜悯和理解的。

三、视听隐喻与绝望感营造

在早年黑色电影中,德国表现主义摄影风格下的大量夜景、阴森可怖的昏街暗巷等,基本可以被视为是必要元素。这一点在当代黑色电影中也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继承。如管虎的《斗牛》、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等,画面都极其灰暗,在低照明度的摄影中,人物的无奈、压抑被暗示出来。同时,当代电影人又有新的探索,这其中较为明显的便是设计耐人寻味的黑色意象,在单镜头或是镜头段落中制造隐喻。如韩国电影《漂流浴室》中,导演金基德以鱼来象征任人宰割,只能满足他人欲望,而自己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女性。嫖客在钓上鱼后将鱼割下两片肉后又扔回海里,意味着空虚变态的嫖客在泄欲后对女性没有任何尊重怜惜。刁亦男亦擅长制造黑色意象,其电影具体的甚至略显突兀的物象背后隐含着某种深层意义。如在《白日焰火》中社区楼道里出现了一匹马,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一匹拾荒者留下的流浪马,他们怕它挨饿受冻就暂时将它拴到楼道里。而这一情节是与吴志贞的案件全无关系的,流浪马的结局刁亦男也未再交代。事实上这匹马,以及失踪了好几天的拾荒者、办公室中的痛哭者等,与主人公共同透露出了社会的荒谬和危险。这些黑色意象无不给观众带来一股绝望感。

相比《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的视听隐喻运用得更加精妙。在单个意象上,刁亦男巧妙地通过特写镜头提醒观众,被拍摄物并不是单纯作为环境的一部分存在的。如周泽农手上的和平鸽文身,与普通小混混常选用的凶悍样式格格不入,意味着周泽农与他们的格格不入,同时也暗示了周泽农犹如这只鸽子,实际上根本无法飞翔。同时,这也与刘爱爱包上同样无法起飞的海鸥挂件形成呼应。类似的还有如刘爱爱的帽子,这原本是陪泳女的身份标志,而在刘、周两人于船上发生关系时,刁亦男给了帽子漂于水面渐渐沉没的镜头,这意味着此时的刘爱爱并不是以陪泳女的心态和周泽农在一起的,两人此时的身心交流并不是一场交易。

在意象组合上,刁亦男大量使用了雨伞、塑料棚、墙壁等物体来掩映人物,让人物显得影影绰绰。如在刘爱爱初出场时,手持一把透明的雨伞,观众只能隐约看到她瘦弱的脖颈和面部侧面轮廓;在馄饨店警匪双方交火时,无处藏身的刘爱爱仓促间躲在一个小摊贩的塑料布后;在后来刘爱爱为躲避一队士兵而进入的马戏团帐篷依然是半透明的。电影具象化了人物的处境:刘爱爱作为一个底层陪泳女,是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女性。又如周泽农在筒子楼中疲于奔命时,刁亦男让周泽农跑出画外,而镜头静置原地,对准周留在墙上的影子,墙上则是一盏黄色的灯,随着周泽农越跑越远,他在墙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且淡,并呈现出抖动、慌张、畸形之态,这正是周泽农奔逃无方,始终被禁锢的命运的写照。

在蒙太奇的运用上,电影中警察因为跟踪器而误入动物园的一段剪辑可谓极具韵味。由于都有枪,追捕者和被追捕者都高度紧张,而夜幕中孔雀、老虎等动物目光炯炯,它们警觉的样子与人的画面相互交错,城市与丛林无异,动物旁观另一些更强大的动物围猎小动物,让观众脊背生寒。

在听觉语言上,电影中设计了马戏团帐篷中摆放着哈哈镜,并有一个诡异无比的“瓶中女”。周泽农投入钱后,“瓶中女”便唱起了《美丽的梭罗河》,“瓶中女”仅有一颗头颅露在瓶外本就让观众触目惊心,她歌声中梭罗河的“美丽”与野鹅湖作为一个藏污纳垢的“三不管”地带的丑陋更是形成了一种对比。

刁亦男始终执着于黑色电影的拍摄,自《白日焰火》后,刁亦男又拍摄出了有更胜一筹意味的《南方车站的聚会》,近乎极端地关注与表达社会底层人恶劣的生存状态和充满矛盾、可悯可悲的精神世界。在《南方车站的聚会》的主题阐释、人物命运的安排,乃至电影语言的运用上,刁亦男都颇具匠心地展现了自己的“黑色”追求,促使观众直面绝望,玩味痛苦,开启着观众新的审美视角。

猜你喜欢

刁亦男黑色
The WILD Goose LAke
从异变到救赎
黑色
漆黑一片
《白日焰火》的视觉传达表现
黑色星期五
那个黑色的夜晚
暴烈·温柔·断裂——论刁亦男的电影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