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年展的废墟上?
2020-11-13马可·巴拉瓦莱
[意]马可·巴拉瓦莱
太多的爱与友谊的羁绊把我和许多在威尼斯双年展工作的人联系在一起。多亏了双年展,威尼斯这座城市才不再是“一生只需到达一次”的旅游目的地,而是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这篇文章将作为一种推测和评论的实践被保留下来。与那些在疫情期间,冒着失业风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公司倒闭、无法续签合同、无法享受已经很糟糕的现存福利措施的人一样,我感受到其中的不确定性。如果以货币形式考虑收入,因为可能取消或推迟与双年展各部门相关的活动项目,会导致工作人员、门卫、技术人员、工人、自由职业者、研究人员、教师、记者、导游、艺术家、建筑师、策展人、表演者等将或多或少地失去一些东西。
时至今日,威尼斯双年展似乎是整个城市财政状况的命脉。必须承认的是:威尼斯艺术基金会并没有像一些重要的美国公共艺术机构那样对这场危机做出反应——解雇一部分工作人员或者取消公教部门。威尼斯双年展基金会没有取消任何计划中的活动,目前一切都推迟到9月(截至2020年10月,2020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延期至2021年,威尼斯电影节等活动已在9月举办)。真是好消息!然而,面对新冠疫情的大流行,我们有机会对艺术和艺术机构的社会角色进行彻底的反思,而不仅仅是孤注一掷地坚持下去。
民粹主义、新自由主义的威尼斯市长路易吉·布鲁尼亚罗(Luigi Brugnaro),按照经济休眠法来应对疫情,一旦紧急情况结束,他将以“一如既往,比以前更多”作为口号,意思是:更多的旅游业、更多的酒店、更多的游轮、更多的公共服务、更多的活动来弥补失去的时间。
我无法预测未来是否会回归过往,但肯定会有所改变。在两三或四年内——也许一旦Covid-19疫苗可用——至少在下一个全球流行病出现之前的一段时间内,情况会回到“常态”。而“常态”意味着:50多万游客从世界各地飞来威尼斯,地域品牌化,地产租金寄生在艺术领域和城市的集体象征性首都之中,艺术画廊用财力影响艺术选择,在过度拥挤的聚会上的疯狂,不可实现的工期与工人无法达标的安全保障,大量使用无报酬或报酬过低的劳动力,等等。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恢复正常。然而,如果这是常态,我希望我们不会。
反思双年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威尼斯双年展是一台复杂的机器,国际艺术展览和威尼斯电影节是基金会在7个部门组织的整体活动中最引人注目的时刻:艺术、建筑、电影、戏剧、舞蹈、音乐和当代艺术历史档案馆。
即使我主要的分析对象是威尼斯双年展——具体指的是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与建筑双年展——在当前的紧急时刻,我也想强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与重新思考大规模展览有关联,或者至少与那些位于中小城市的展览相关。前者不是一种以欧洲为中心的立场,它实际上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在全球化盛行的时代,新自由主义艺术活动形式的传播在许多城市都很普遍——基于过去几十年的分析——威尼斯是独一无二的。过去20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几乎都是在主席保罗·巴拉塔(Paolo Baratta)的主持下进行的,被认为是一种左翼管理的杰作。简而言之:巴拉塔和他的团队能够将双年展从财务和定位危机中解救出来。他们没有盲目地遵循经典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实际上,他们在裁员和招聘之间交替进行。例如:2009年,双年展决定对外招聘几十名员工,大部分是办公室职员,而近年来,双年展制定了大规模招聘的政策,使全职员工达到111人。在2009年至2016年间,双年展淘汰了年龄较大、资历较浅、加入工会的工人,为更年轻、更灵活、更合格和未加入工会的劳动力腾出了空间。它这样做是为了更新一些传统职业角色的任务:办公室职员部分被所谓的“活目录”人所取代——这些工作既是监工又是文化顾问。此外,为了避免许多国家展馆普遍使用非法雇用的情況,双年展邀请所有国家参展者至少达到意大利劳工权利标准或更高标准。
巴拉塔更新了国际艺术和建筑展览的模式:他增加了对军械库空间的使用、强制艺术展和建筑展的年度交替、加强了基金会的活动,并将非国家馆邀请展览与相关活动责任承包至单一策展人。这样做,巴拉塔能够极大地改善基金会的财务表现。同时,他有计划地坚持两个主要策略。首先,他拒绝任何简单的管理措辞,例如,双年展将观众定义为“参观者”,以传达一次参观的高度个性化和独特的体验,而不是将其活动简化为单纯的产品。尽管这种态度表现为反管理,看似压制了传统的市场,但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营销策略。第二,巴拉塔自豪地重申,对于他所代表的机构以及策展人或部门主管来说,无论从国家还是从商业操作层面来说,都拥有完全的知识自主权。这种自主性在多大程度上确实存在是可以讨论的。尽管如此,由于双年展作为一个事件的指数增长,基金会关注的仍然是其日益增长的财政自主权。像这样假设一个好的市场表现会立即转化为智力自主。不要过于意识形态化,在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政客们不羞于利用这种文化作为任人唯亲和建立共识的机会——这一点自有其道理。如果相对有效的不受国家干预的独立性对于策展人而言可能是现实的——意大利国家馆的参与仍然受到直属部长级管理的左右——那么在提到双年展的市场自主权时,人们可能会说,尽管“双年展”并不公平,但全球商业画廊的生产资金,以及选定的策展人从不同赞助者那里筹集的数百万欧元,确实对最终的展览产生了直接影响。关键是:如果不是现在,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努力推动艺术机构的彻底变革?如果不是现在,那么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尝试放弃依附于新自由主义概念的增长范式呢?我已经试图阐明对新自由主义经济逻辑的批评,而不是被认为是线性时间性的彻底断裂的事件[1]。一个典型的新自由主义艺术逻辑的负面影响——其中一些曾在上文中简要提及,质疑大规模展览的“常态”——在新冠疫情危机之前就已经足够明显,足以引发不同的渴望。这种流行病,只是加速了对这种范式的结构性挑战的需求。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旅游业、流动性、艺术物流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要如何改变格雷戈里·肖莱特(Gregory Sholette)所说的“赤裸裸的艺术世界”[2]?我们不应该让新自由主义自由地进行自我调整,我们不应该允许它回到过去,以有利于商业和市场的方式运作:一种无休止的积累螺旋,这样我们依然会付出过度流动的人群,特权、剥削、不稳定和贫困并存和重叠的代价。现在我们可以想一些新的东西了!
我们真的想走向一个由稀薄的网上拍卖构成的噩梦吗?在这个场景中,艺术品价格随着它们的避险资产地位而上涨;在创新+个性化的口号下,收费和债务持平但纪律更宽松的在线艺术学校;白立方空间的沉思意向从仪式转变为以社会距离为名,一个比以前更加排外的空间:令人安心的“净化”空间,随时准备迎接全球的潜在买家[3]。
这场大流行不过是当前一场更大、更古老的危机的沉淀,这场危机使资本主义成为一种特殊的生态制度。
几年前,大卫·夸曼(David Quammen)写道:由于对生态系统的压力越来越大,采掘活动越来越激烈,流行病变得越来越频繁[4]。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发展,暴力也在增长。这意味着几个思考:首先,声称全球艺术系统去增长过程的需要不是Covid-19爆发的结果,而是与结束采掘主义的动态需要有着深刻的联系,正如最近数百万人在街头游行要求气候正义所表达的那样;第二,我们面临着对全球化和艺术全球化进行批判的艰难任务,而这种批判不会以煽动民族主义或新反动言论及乡土主义而告终。与此同时,我们不能接受这样一种简单的想法,即回到本地,回到小范围的同质社区,回到一种神秘的梦想,如果不以绝大多数人类和非人类为代价,这种接近是无法实现的。
尽管如此,现在是时候认识到艺术界20世纪90年代末的“大跃进”确实已经实现了——我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也享受到了它的优势,因为它的乌托邦形象是一个由对话性差异组成的相互关联的群岛世界,比如强大的集合——格里桑-奥布里斯特-乌托邦站(GlissantObrist-Utopia Station)。然而,这一成就是基于资本主义本质的一项计划的结果——借用莫瑞茨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在最近一次公开讲话中的表述,并坚持使用群岛的隐喻——“几个抽象劳动的岛屿被剥削的海洋所包围”,以及——我补充一句——采掘主义。
我们需要社会、政治和经济的转变。
我们也需要新的叙事。
我们需要艺术空间来容纳新的认识论。
威尼斯双年展——尽管在一个小岛上——在意大利和欧洲国家对当前危机的答案没有完全颠覆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最好的改变。
如果欧洲机构将再次选择紧缩措施和严格的财政强制措施,双年展几乎不可能进入一个严肃的去增长和重新想象其现象学及其与城市和世界的关系的过程。换句话说,如果歐洲再次失败,如果它不放弃债务逻辑、加强福利措施、实现普遍的基本收入,我们可能会导致贫困蔓延和民族主义言论强化,形成令人担忧的后果。我们需要推翻紧缩措施,这也可以让双年展减少对私人资本的依赖。因为收入(尤其是艺术展和电影节的收入)对于维持整个机器的运转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即使国际建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相当大的发展,它的财政在结构上仍然维持赤字,它的可持续性依然是由双年展艺术展的财务表现所决定的:更多的国家的参与和更多的平行活动意味着更多的曝光度、更多的租金、更多的工作、更多的就业机会。在过去的20年里,年轻的劳动力围绕着双年展这个大事件建立了一个生活项目:自由职业者大军、小企业、客房服务员合作社、技术人员、工人、馆长、项目经理等。用马克思的话来说,现在应该是技术转变为政治的时候了,是要求隔离收入和普遍基本收入的时候了[5],从而避免一场灾难性的降价竞赛。因此,欧洲的政策至关重要,它决定了艺术工作者是否将被迫进行个体竞争/生存斗争——没有时间或精力为艺术机构的彻底变革而斗争——或者他们是否将被赋予组织起来的基本条件,从而化解新自由主义机器的危机,而不是注定随其一起沉没。
对当代艺术进行更多的公共投资是不够的,系统需要不同的方式投资。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双年展将不得不面对一个被迫或者(不太可能)被选择的去增长,在紧缩的气候下,自由职业者将首先付出代价,而以文化机构为幌子的威尼斯空间租赁机构可能会通过大幅削减劳动力成本生存下来,以等待更好的时代到来。
尽管我们都应该朝着新自由主义模式之外的总体转变的方向努力,但我们仍迫切需要开始集体反思,看看双年展和全球艺术圈的其他机构应该如何彻底转型。
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我所定义的改变制度主义的问题。我将改变机构分为两大类:政府改变(通常是临时性的,由艺术家创建)和自治改变,由艺术家和其他人在社会运动暴发期间共同创建,通常位于被占领的城市空间、废弃的机构或旧档案馆。我还试图列出一系列对改变制度主义的挑战,将关键问题隔离开来:俘获、主观化、治理和司法结构、政治地理和非殖民化、减速和加速之间的二元对立、动荡、激进(想象的)经济。即使拥有不同成功或失败程度的官方艺术机构(至少是公共艺术机构),也可以有意选择触发自我改变——制度化的过程(即国际博物馆联盟),现在也不是依赖这些机构时候。例如:双年展极大地发展了它的教育活动(大部分观众是秋季参观展览的学校学生),它创造了活动的某种时间连续性(即双年展学院或儿童嘉年华),同时它投入了一些精力在威尼斯大陆推广项目,大多数时间这里被认为不如岛屿有吸引力。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绝对不是教条式的以盈利或事件为导向的机构,尤其是在努力与城市和地区学校系统进行有意义的互动方面。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其治理的改良主义本质使其成为新自由主义威尼斯领地的一个重要意识形态功能,为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延伸,一个艺术可以企业环境中自由表达其重要的主观潜力,同时避免任何直接的角色和批评旅游掠夺主义的空间。一个非常糟糕的城市,一家相当优异的公司!
从这个角度来看,威尼斯双年展就其背景而言似乎是一个例外:40年的新自由主义无疑让威尼斯这座城市陷入了社会贫困,如今它被视为威尼斯双年展的唯一受益者,而非其严肃的可能对话者。尽管如此,我认为威尼斯的社会贫困化(其居民的不断逃离以及他们在阶级和种族方面的同质化)是在城市背景下重新想象双年展的可能关系的主要原因。如果把威尼斯简化为一个城市,一方面由主要从事商业和旅游业的反动的以利润为导向的下层阶级争夺,另一方面由怀念其衰落的声望的左翼小资产阶级争夺,那就太简单了。如果从社会的角度来看,过去几年是以偶然的和微弱的社会尝试来纠正双年展的政策为标志的(例如,在2009年抗议外包员工的做法,以及在最近幾年反对双年展垄断性使用军械库);同样真实的是:在我看来,双年展作为城市沙漠中的绿洲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种新自由主义的目光所决定的,这种目光几乎认可了企业主体的全部权力,却否认了公民社会的权力;一种拒绝承认威尼斯仍然能够表达社会运动、自我组织和反抗生活形式的凝视。
只有社会动员才能改变这种制度心态。艺术机构的革命只能由一场更广泛的革命发起,并且只能与这场革命并行前进。一场能够在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基础上取得重大进展的革命:实现普遍的基本收入和新的住房权利;对气候正义的严肃承诺,以结束采掘主义;重建被几十年私有化破坏的民主保健系统;性别、种族、阶级和物种不对称的终结;构成和渗透当前社会、金融和政治秩序的所有要素。
作为艺术工作者,我们必须意识到我们要扮演的角色,然而这并不是在艺术专业主义的短时间内要面对的挑战。
注:本文为策展人印帅在《画刊》行业研究板块独家策划的系列文章之一。原文标题为《ON THE BIENNALES RUINS? INHABITING THE VOID, COVERING THE DISTANCE》(在双年展的废墟上?虚拟空间,覆盖远方),已获得作者授权发表于《画刊》,译文有调整。注释:
[1] 马可·巴拉瓦莱,《对新自由主义事件的批判》,索菲亚艺术国家中心博物馆,马德里,2019年。
[2]“与资本主义交织的艺术世界是不言而喻的。”见格雷戈里·肖莱特,《谵妄与反抗:激进主义艺术与资本主义危机》(Delirium and Resistance: Activist Art and the Crisis of Capitalism),伦敦,Pluto出版社,2017年。
[3]本文将布赖恩·奥多尔蒂(Brian ODoherty)对白立方的解读视为西方资产阶级的仪式空间。布莱恩·奥多尔蒂,《白立方中——画廊空间的意识形态》(Inside The White Cube.The Ideology Of The Gallery Space),旧金山,Lapis出版社, 1986年。
[4]大卫·夸曼,《溢出》(Spillover),W. W. Norton Company,2013年。
[5]隔离收入是疫情爆发后由意大利一个名为ADL的独立联盟发起的运动。它呼吁紧急状态下的福利措施,很快在全国传播开来。许多艺术和娱乐业的工人加入了这场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