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有声
2020-11-13邢庆杰
邢庆杰
马家羊汤馆位于城乡接合部,在“小吃一条街”的街首。他们家的羊汤全是大骨熬成,又浓又香。羊肉和羊杂都是提前一天炖好的,非常新鲜,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店内的桌椅很简陋,对面能坐四个人的长条桌、方凳,桌凳全是松木板子钉起来的,刨了光,没有上漆,露着原始的木纹。现在的人们,日子普遍都好了,兜里钱多了,好多人就有了下馆子吃早餐的习惯。羊汤主营的是早餐,所以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有客,一直要忙到八点多,食客才渐渐稀了。
这天,上午九点多的光景,马家羊汤馆里只有五六个食客了。几个服务员坐在一张桌子前吃早餐,稀饭馒头,就着几样小咸菜。
门口光线一暗,先后进来两个人。老板抬眼一看,两人都是这里的熟客。又高又胖、四方团脸的姓高,名叫高国立;又矮又瘦、尖嘴削腮的,名叫崔晓光。两人都有几次忘了带钱,打过几次欠条,所以老板记住了两人的名字。两人进来后,各自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了。显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两人都点了最实惠的小碗羊杂汤,还各点了一个火烧。然后,站起身,从两个方向走向柜台旁边的咸菜盆。
这家羊汤馆一直免费供应咸菜,也许,这是他生意兴隆的其中一个原因。咸菜有两种,一种是常见的疙瘩咸菜,切成细丝,用酱油和醋拌上葱丝。另一种是白菜心用醋和香油、盐、味精、辣椒油调拌的,都是每天早晨现切现拌,属于新鲜咸菜,有益健康,比较受欢迎。老板每天拌一大盆,都被吃个精光。
高国立和崔晓光两人几乎同时走到咸菜盆前,同时看见白菜心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底儿。崔晓光刚刚伸出手去,高国立的手快,后发先至,肥厚的左手将盆子抓了过来,右手极迅速地拿过一个碟子放在面前,然后又拿起一双筷子,边倒带拨拉,三下五除二就将盆内的咸菜拨拉到碟子里,居然得了满满一碟。一连串动作快捷、准确、流畅,和他的体型很不协调。
崔晓光的手抓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胖子利落地将咸菜据为己有后,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他的手伸在咸菜盆子的上空,还保持着要抓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胖子转身要走时,崔晓光才从懵懂中醒了过来,他不高兴了,用一双小眼睛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说,你这人没吃过咸菜咋的,就不能给别人留点?
高国立显然没把这个矮自己将近一頭的小个子放在眼里,鄙夷地乜斜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崔晓光的质问引来了店内所有人的目光,正在打盹的老板也抬起了脑袋,用带问号的目光看着他。
崔晓光顿时有一种被脱光了衣服的感觉。他知道讨回咸菜是不可能了,就冲老板发火,你们这店咋回事?吃饭是个文明的事儿,怎么能动抢呢,这还是和谐社会吗?
刚从周公那里回来的老板不明就里,呆呆地看着他傻笑。崔晓光的脸红了,指了指咸菜盆,没咸菜了,咸菜被没有素质的人抢光了,你们再给上点呀!
老板这才明白过来,堆满了一脸笑说,那不是还有疙瘩丝吗?老哥你就将就一下吧。
崔晓光说,这不公平,谁不愿意吃新鲜咸菜,谁不知道疙瘩咸菜是长期腌制的容易致癌?这不是简单的咸菜问题,这关系到人的健康长寿。
老板显然也有些不高兴了,站起身来说,崔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咸菜本来就是免费的,每天一早调一大盆,吃完拉倒,从来没人提这要求呢!
崔晓光似乎被老板这句话推了一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为了保持住身体平衡,不得不倒退了一步。他愣了片刻,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点儿过分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一时没法下台,只得边往自己的座位上走边嘟囔了一句,我好歹也是你的顾客呢,你们这是什么素质……
老板“嗤”地笑了,困意也过去了。他点着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崔晓光说,崔哥你真有意思,你吃我一碗羊杂汤十块钱,加上火烧十一块,我这里刨去成本,也就赚你个仨瓜俩枣的,还得拿你当大爷伺候着?
店内的人“哄”的一下都笑了,高国立也笑了,崔晓光也笑了。老板这句话像缓释剂,店内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了,让大家觉得刚才这事简直就是个笑话,一碟白菜心拌的咸菜,不值一毛钱,多大点事呀。
一个服务员说,崔哥你口才真好,应该去当律师!
崔晓光冲她笑了笑说,咋都这么说呢,不行明天就改行!说完,他开始吃自己的羊杂汤和火烧了。
这会儿,高国立已经吃完,他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说,吃饱了,今天这顿早餐真开心,也是开了眼了,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大家“哄”的一下又笑了。
崔晓光急道,你怎么说话?
高国立咧开大嘴笑道,你着什么急,又没提你的名道你的姓,再说了,你姓个啥咱也不知道呀!
高国立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羊汤馆。
崔晓光被高国立的最后一句话噎着了,脸涨得通红,赶紧喝了一大口羊汤,却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服务员赶紧过来给他拍了拍后背,嘴里也不闲着,崔哥,别生气,和那种人,不值!我们都看见了,是你先到的,他硬抢的,真是的,那么大个人了,也好意思。
又有一个服务员插嘴道,以后见了这种人,咱不给他治气,真要是治起气来,你看他那个块头,咱好汉不吃眼前亏……
崔晓光“哼”了一声说,我是君子不和牛治气,他块头大又怎么样?也不一定中用!真要动起手来,哼哼……他忽然之间没了食欲,拽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从钱包里拿出十一元钱,递给服务员。
老板大声说,收十块吧,零头免了!
崔晓光的脸红了红,把服务员递回来的一块钱扔到桌子上,逃也似的出了店门。
出了店门,崔晓光回头啐了一口,长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电动车上的链子锁,发动车,顺着省道往东急驰而去。
今天崔晓光要去参加高中同学刘光义儿子的婚宴,他想早上吃得饱一些,来提高中午酒桌上的战斗力,哪承想事情弄成这样,羊汤喝了不到一半,火烧只咬了两口。越想越来气,胸腔也被气愤鼓得胀了起来,他冲着天空“啊”地狂叫了一声,忽然加速,电动车像一阵风般向前奔跑,一路带动着路边的树叶、尘土升腾起来。一辆重型载货车鸣着喇叭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强劲的车风将他和电动车推到了路边。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双手用力把握住车把,才没有摔倒。
时间还早,崔晓光放慢了速度,边走边欣赏着路边的风景。不经意间,他看到前面的路边上,有一个高大的背影,正悠闲地骑着自行车,边骑还边摇头晃脑,似乎在唱歌。他心一动,忽然心跳就加速了,是他吗?这真是苍天有眼,让他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一个念头忽然就毫无预谋地升腾起来……
崔晓光慢慢加速前行,从左边超车。超过前面那人的同时,他侧脸一看,没错,正是跟他抢咸菜的高国立。于是,他车把往里一拧,向高国立靠了过去,抬起右脚,借着惯性在高国立的大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高国立猝不及防,连人带自行车一头扎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里,车子倒了,高国立拱了一嘴的泥土。
崔晓光哈哈大笑,好吃不?比咸菜还咸吧!说完,他加速向前,逃离了高国立。
高国立爬起来,觉得脸上有丝丝拉拉的疼,用手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血。一股怒火和他的血压一起升了上来,他感觉有些头晕。但顾不上这些了,他扶起自行车,疯狂地踩着脚踏板,追了上去!
高国立无论怎样努力地追,也追不上电动车。这是机械性能的问题,不是人能超越的。
崔晓光并不想就此放过他。每到落下他四五百米远,就会减速,停下来等着他。待他离得有三四十米远时,再冲他一通笑骂,然后再加速往前跑。
如此三番,高国立快要气疯了。高国立大喊道,你个猴崽子,别让我抓住你,抓住你我把你撕碎了喂狗!
崔晓光得意极了,三角脸上放着兴奋的油光,怪笑道,那你也得先追上呀,你要追上老子,老子剥了你的肥皮炼油!
太阳已经快移到正南方了,强烈的阳光放射出了毒辣辣的火。两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连衣服、头发都湿透了。一辆接一辆的货车呼啸而过,漫天的尘土将两人都弄得灰头土脸。
高国立累得快骑不动了,他左右摇晃着身子,轮换着用体重压着左右脚踏板,自行车像一个老人般蹒跚前行。他的叫骂声先是变得断断续续,后来实在是接不上气,就停止了叫骂,离了水的大鱼般大口吞吐着空气。
崔晓光玩得也有些累了,胸腔中的气也全部消散了。在前面的一个路口,他拐下省道,走上了一條沿河的乡村土路。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的目的地了。在拐弯之前,他没有忘记关照他的朋友,冲后面的高国立扬了扬手,大喊道,再见了孙子!以后见了老子客气点!
离得有些远,不知道高国立能否听得清楚;高国立冲他喊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反正不会是什么过年的好话,听不清楚更好。
崔晓光在河边洗了把脸。天气虽热,河水却冰凉彻骨。这条河去年刚刚治理过,拓了宽,加了深,河中心水色幽蓝,看样子很深。他用手指头理了理头发,骑上电动车上路了。
这个叫驻马营的村庄是个杂姓混居的大村,三千多人。村里的街道明显是统一规划过的,街道笔直,主街道的两边都盖着二层小楼。崔晓光刚到刘光义的大门口,就被迎客的小伙子接过了电动车,推到了临时搭建的车篷里。知客的一个中年男子引着他来到院子里,先到西屋的外柜付了人情钱,上了账。问了他和刘光义的关系后,把他安排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的门楣上,贴着用红纸黑字写的“同学”二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闲着无聊,他点了支烟,就下楼到院子里溜达。院子的西南角上搭了一顶三间屋子大小的帐篷,垒了临时炉灶,里面五六个人干得正欢:摘菜的,切肉的,炒菜的,洗盘子碗的,都忙得脚不沾地。一人多高的蒸笼里,蒸着各种蒸碗,阵阵香气从里面飘散出来。崔晓光闻见,肚子咕咕地欢叫了起来。他早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又折腾了半路,现在都饿得浑身发软了。他想先要个馒头吃,要不一会儿空着肚子喝酒,一杯下去就得晕菜。
打定了主意,正要走进帐篷,忽然斜刺里扑上来一个人,还没看清楚来人模样,就被人当胸一拳打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是高国立,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高国立还不解气,过来抓住衣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很快,村里帮忙的几个人同时围了上来,有人抱住高国立的胳膊,有人抱住他的后腰,大家纷纷质问,怎么打人,为什么打人?
高国立指了指崔晓光,你们问他!让他自个说,他是不是欠揍!
这时,本院的主人刘光义从外面回来了,问清怎么回事后,指着高国立怒道,老高,你大侄子结婚,你是来喝喜酒的还是来搅事的?你们松开他,看他能怎么样?
大家都松开了高国立。
高国立脑子忽然就清醒了,他冲刘光义抱了抱拳说,对不住了大哥,一时冲动,失礼了!转过身冲崔晓光恶狠狠地说,小子,今儿人家办喜事,咱不能搅局,咱们的账,出了门再算。
刘光义过来,用手拍了拍崔晓光身上的土,问,你们怎么回事?老高是我以前在化肥厂的工友,都不是外人。
崔晓光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孙子偷袭我,不过你放心,我宁肯吃点亏也不在你这里闹事。
已经到了中午,大批的宾客涌了进来,院内一片寒暄之声。刘光义顾不上这事儿,把崔晓光送进房间就去应酬别人了。
高国立和他的工友们被安排在一楼,崔晓光和他的同学们在二楼,两拨人不在一个楼层,倒也相安无事。
跑堂的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有四碟子泡子糕。这是当地农村办喜宴的传统风俗,上菜之前先上几种茶肴,一般就是糖、瓜子、泡子糕。泡子糕是点心,当地俗称“糕碟子”,上面铺一层白糖。近些年农村的日子越来越好,泡子糕已经不是稀罕物了,上桌基本没人动,久而久之,就在酒桌上消失了。没想到,今天这个婚宴还是按老讲究准备的。崔晓光一口气吃了两大块,肚子才踏实了。凉菜上来后,酒宴开始了。几杯酒下肚,再加上同学们的插科打诨,崔晓光紧绷着的心才松弛下来,屋子里说笑声不断。大家平时都忙,也难得一聚,今天借这个机会,免不了互相关心一下彼此的生活状况。崔晓光心里暗暗有了些得意,同学当中只有他买了两套房子,还都是三室二厅的,而且车子超过二十万元的也只有他自己。今天要不是怕耽误喝酒,真该开过来听导瑟一下。心里一高兴,酒就喝得忒痛快。
小腹有些发胀,崔晓光出去小便。到了卫生间门口,一推门,没推动,接着里面有个女人咳嗽了一声。这才发现卫生间的门口也贴着红纸黑字:女士专用,男士请到大门外方便。下了楼,门口的知客指了指胡同口的杨树林子,那里有一个用玻璃钢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崔晓光没有进厕所,在城里待惯了,受不了旱厕的味道。他走进了杨树林子。这片林子,是刘光义的自留地。三年前的春天,刘光义把从河堤上砍来的速成杨枝条子截成筷子长的小段,斜插进地里,当年就长出一片密密的树苗子。现在,树苗子已经长得胳膊粗,林子里已经能藏住人。他淋漓畅快地用自己的尿水浇灌了一棵小树,同时还围剿了一只蚂蚁。系上裤腰带的时候,他自言自语道,光义呀,我的这泡尿,可给这棵小树上足了养料,它肯定会比别的树长得粗壮。
崔晓光从杨树林里出来,被一个人影惊了个趔趄。高国立也出来上厕所了,正和崔晓光打了个照面。
高国立冲他笑了笑说,咱俩的账还没完,一会儿就把你抽筋扒皮。
崔晓光也冲他报之一笑,等着吧,看我不把你红烧了喂狗。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推了一把,实力立见分晓。高国立几乎没有改变走路的姿势,若无其事地走向杨树林。崔晓光却踉跄了两步,几乎摔倒。
崔晓光恶狠狠地望着高国立的后背,目光像两道火炬,要把高国立的后背烧出两个大洞!
高国立就像背后长了眼睛,扭过头来,两只浑浊的眼睛冷冷地和他对峙着。两人站在毒辣辣的阳光下,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豆粒大的汗珠顺着一颗胖脑袋和一颗瘦脑袋不断流地滚落到脖子里、后背上……但两人仍然坚持着,谁也不肯先行离开。
有几个出来上厕所的宾客,奇怪地看了他们几眼,就各自去解决问题了。只有一个小个子低声问了他的同伴一句,这俩人咋了?同伴“哼”了一声说,能咋了?较劲呗,有病……
两个“有病”的人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一动都没动,彼此怒视着对方。
过了有一支烟的工夫,高国立不想耗下去。他比崔晓光更怕热,这是胖子的劣势,于是慢慢地向崔晓光走了过来,脸色也愈加阴沉。他走得极慢,步子很小,类似于挪动,每一步落脚都很重,溅起了细碎的尘土。两人相距只有七八步远,高国立越走越慢,当他走过一半多时,崔晓光冲他扬了扬拳头,扭头离去。他是个聪明人,如果再不离开,高国立没有台阶可下,就只好动手了,那样他肯定会吃亏,而且还要惹得刘光义不满。不过,他并没有轻易放过高国立,待走出七八米远后,他回头说了一句话,老子是怕搅了光义家的喜宴,别以为是怕了你!
崔晓光回到酒桌上,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别人敬他酒,他也没反应,完全不在状态。在同学们的取笑声中,他决定提前离开,对同学们说刚才接了个电话,老家来人了,他得马上回去。同学们都喝得差不多了,抱着他不让走,他拼命挣扎才得以脱身。
崔晓光没有向刘光义告辞,怕他挽留,引起高国立的注意。
他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悄悄地走进了刘光义的杨树林。树林子里蝉声稠密,他的侵入惊了蝉,四周马上安静下来。一只蝉“吱”地响了一声,飞走了,临走撒了一泡尿,正溅在崔晓光的脸上。崔晓光恼怒地接连踹了几棵树,蝉们惊叫着飞走了,在不远处的树上又开始了合唱。
崔晓光在林子里寻找了一大圈。他对速成杨的树干不满意,又细又脆,用作武器不够坚硬。转了几个圈子,终于找到了一件应手的家伙——棵擀面杖粗的野生刺槐,上面长满了尖尖的硬刺。他小心地把这棵刺槐从根部折下来,又折去了上半截较细的部分,把手抓的这端上的硬刺在杨树干上蹭了下去,就完成了一根“狼牙棒”的制作。树林子里有些闷,一阵忙活,竞出了一身的大汗,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就在树林边上埋伏起来,透过树枝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婚宴开始散场了。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刘光义站在大门口,和客人们一一握手告别。高国立这时正到处寻找崔晓光,他把楼上楼下各个屋子都找了一个遍,也没发现他的影子,只道他是害怕,提前溜了。
高国立在门口和刘光义握别的时候,刘光义还特别叮嘱高国立,我那个同学,是个小心眼,也是个死心眼,别跟他一般见识。
高国立大笑了两声说,领教了领教了,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國立骑上自行车,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城里。他没有想到,刚出了村子,他称之为又臭又硬的人悄悄跟上了他。
崔晓光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高国立后面。来参加婚宴的,大都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不一会儿都跑没了影子。崔晓光前后看了看,漫长的一条乡村公路上,只剩下他们俩了,他冲高国立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右手掌着车把,左手紧紧地握住“狼牙棒”,从高国立的右边猛地超了过去,两人接近的一刹那,他挥起“狼牙棒”,狠狠地击打在高国立的后脑勺上!狠劲儿加上电动车的冲击力,这一击非同小可,“狼牙棒”断为两截!高国立惨叫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崔晓光把手里的半截棍子狠狠地砸在高国立的身上,然后加速离去!
高国立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火辣辣的后脑勺,一手的血。他手指着崔晓光的后背骂道,敢给老子玩阴的,有本事你别跑!拎起自行车,玩命地追了上来。烈日下的乡村公路上,一条碧波湛蓝的河水之畔,两人展开了一场别样的追逐。前面的崔晓光走走停停,始终和后面的高国立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既不让他追上,又不令他因绝望而放弃。他就像猫,在尽情地戏弄着高国立这只高大的老鼠,骂,羞辱,还问候他的十八代祖宗。高国立一张四方大脸也因气愤变形了,变得像一颗巨大的苤蓝。
崔晓光有恃无恐,因为无论高国立多么强壮,他的自行车注定追不上自己的电动车,他拿自己毫无办法。他以为自己今天是赢定了,把上午在羊汤馆所受的屈辱和在刘光义家遭受的殴打加十倍还给高国立,吐尽胸中这口恶气。当崔晓光发现右手把上的加速器无论怎么拧都不能提速时,他感觉到大事不好了,烈日之下,他的后背上竞漫上来一片凉意。完了,电动车没电了。
高国立已经追上来了。他把自行车往旁边一丢,就扑了上来。崔晓光手忙脚乱地解下了电动车上的链子锁,挥舞起来,链子锁“呼呼”作响,在空中一遍遍地画着“×”号。崔晓光边舞边喊,你可看好了,这是铁家伙,碰上就见血的……
高国立几次作势欲冲上来,但因链子锁的威胁,一直进进退退,不敢靠得太近。
高国立骂道,你就尽情表演吧,看看你能舞扎多长时间!
崔晓光见此招见效,陡然间有了信心,开始一边舞着一边向高国立逼近,有一次竞打到他的胳膊上,伤处顿时就青了。高国立哇哇痛叫着后退了几步,猛然抓起地上的自行车,高高举起来,向崔晓光砸了过去!
崔晓光被砸倒在地上,高国立扑上去,骑在了他的身上。崔晓光奋力想把高国立掀下去,但是,两人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动不了对方分毫。
高国立大张着嘴巴,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大气,他的下巴就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一次,像狗歇梁般。他累坏了,现在,他可以休息一下了,身子下面这个人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有的是时间伺候他。他的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他又摸了一把,摸下了两个刺槐枝上的尖刺。
崔晓光知道,这顿暴揍是非挨不可了,自己刚才玩过了。他抱着一丝希望,弱弱地问了一句,哥们,咱们讲和吧,有刘光义这个关系,咱们也算朋友,刚才是给你开玩笑哩。
见高国立只顾着喘粗气,又说,哥们,不行改天让光义陪着,我请你撮一顿。
高国立终于把气喘匀了,他笑了笑问,你要请我吃饭?
崔晓光仰着一张瘦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高国立说,您太客气了,还是我先请你吧!
崔晓光狐疑地仰望着这个胖男人的脸色,真的这么容易和自己讲和了?
高国立从旁边捏起一撮尘土,边往崔晓光的嘴里撒边说,先请你吃顿天然芝麻盐吧!就当赔你的咸菜了。
崔晓光的嘴里立即又苦又咸,他歪了歪头,“呸呸”地吐起来。高国立叫道,你吐什么?不好吃吗?你真难伺候!又抓了把土,慢慢地撒在他的眼睛里,一边撒一边说,给你免费上点眼药吧!以后也好长长眼色!
崔晓光的眼睛立即又疼又痒,他想用手擦擦,高国立把他的两只手腕子交叉在一起,左手死死摁在他的胸前,他根本动不了。
崔晓光努力在脸上堆出一缕笑意,吃力地说道,哥们,咱都是大男人,别用这种娘们的手段好不?有种放开我,咱们公平地打一架!
高国立狞笑着说,好的好的,让你尝尝爷们的手段!扬起右手,左右开弓,在崔晓光的脸上抽了起来。崔晓光痛得眼冒金星,他闭上眼睛,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高国立接连抽了崔晓光十几记耳光,把他的两边脸全打肿了,嘴角有血不断淌出来。他痛快过了,气也消了一大半,见崔晓光闭着两眼,一动不动,有些害怕了,自己手重,别把人真打坏了。他轻轻拍了拍崔晓光的脸,喂,哥们,睁开眼吧,咱们两清了。
说着,高国立站了起来。
崔晓光睁开双眼,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尘土,像从土里扒出来的。汗水顺着脸、脖子流淌下来,把尘土冲出一道道的沟。
崔晓光有些不敢相信,怯怯地小声问,咱们真的两清了?
高国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都快累死我了,你滚蛋吧!
崔晓光如逢大赦,但他不想逃得太快,他还想守住最后的尊严,但又不敢和高国立离得太近,怕他反悔了,再骤然间出手。缓缓地转过身,走到河边上,脱下了一身尘土的脏衣服,慢慢地走到河水里。待水漫过肚脐时,崔晓光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稍顷,脑袋在河中心钻了出来。
冰凉的河水使他立即兴奋起来,他大声喊道,哥们,脱光了下来洗吧,可痛快了!
高国立摇了摇头说,不会凫水。
崔晓光问,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咋不会凫水?
高国立没有言语。
崔晓光心中升起一股莫明的希望,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追问,说呀!你这么大个头,咋就不会凫水?
高国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上头一个哥哥七岁时淹死了,我要是玩水,老爹和老娘就往死里打。
崔晓光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会不会凫水都没事儿,水不深。
崔晓光说着,缓缓划着水凫到岸边。他走到高国立脸前,笑着问,你说的到底是真的假的,真不会凫水?
崔晓光的脸肿得像发好了的面,眼睛还剩一条细缝,这使他的笑有些诡异。
高国立看着对方的笑容,又放眼看了看幽蓝的水,忽然有了一丝惊慌。
这丝惊慌被崔晓光及时地捕捉到了,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小细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他闪电般伸出了右手,抓住高国立的胳膊猛地往下一拽,嘴里跟了一句,下来凉快凉快吧!
高国立棕熊般的身躯一下砸落进了河水里。不等他站起来,崔晓光抓住他的头发,就往河中心拽。高国立脑袋一扎到河水里就懵了,接连喝了几口水,呛得连聲咳嗽起来,一刹时,他丧失了自信,大喊着“救命”,双臂拼命地拍打着河水,想挣脱崔晓光。崔晓光在水里就像一条鱼般敏捷,他忽然间变得力大无穷,蹿起来,双手摁着高国立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在水里。高国立四肢乱舞,想浮出水面,终因不得其法,不能如愿。接连喝了几口水,脑子开始迷糊,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崔晓光的腰。两人一起沉了下去。崔晓光想挣脱高国立的搂抱,但对方的两只胳膊像两道铁箍,根本挣不开。而他两只细瘦的胳膊划动水的浮力,难以将两人都送上水面。很快,他的气就不够用了,两只手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了一串串气泡……
两条浮鲢从不同的方向游了过来,游近了,仿佛被水下的黑影吓着了般,一条衔着另一条的尾巴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飞快地游走了!
河水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是被遗弃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先后在烈日下暴了胎……
其实所有的故事都是崔晓光从羊汤馆出来,驶上省道,看到高国立那高大的背影后,想象出来的。好几次,他产生了冲上去踹他一脚的欲望,这欲望非常强烈,折磨了崔晓光一路。但他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他缺乏这个勇气,他不知道这一脚踹出去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打乱他的生活轨迹。毕竟,他舍不得他的两套三室二厅,舍不得他二十多万的车子,更舍不得上大学的儿子和温顺的妻子……他只是悄悄地跟在高国立后面,眼睛像两只小小的探照灯,狠狠地锁定了高国立那敦厚的后背,在设想着踹他一脚之后会发生的故事……冥想中,他的思维越来越灵敏,越来越缜密,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富于理性和逻辑性,他的想象力在幻想、假设和虚构中得到极大的升华,他的心理也得到了某种满足……直到他看到了故事中的那条河,那是条真实存在的河,河边有一条真实存在的土路,那是通往他的真实目的地驻马营的。和设想中的一样,他拐上了那条土路……
高国立始终没有跟上来。
责任编辑木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