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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写笔记小说的时代(访谈)

2020-11-13蒋子龙

清明 2020年6期
关键词:笔记安徽现实

赵宏兴(本刊执行副主编,以下简称赵):蒋子龙老师,您好,我们的采访先从安徽说起。据说天津有很多安徽移民,是当年李鸿章小站练兵带过去的,那里的许多语言只有在安徽才能找到,是一座语言的孤岛,早年天津作家一行还来安徽考察过。蒋老师也多次来过安徽参加文学活动,从这两方面来说,蒋老师对我们安徽还是有感情的,有缘分的。

蒋子龙(著名作家,以下简称蒋):不错,这是经过语言学家和天津民俗专家考证的,天津话中有安徽话的成分,至今有些字的发音还跟安徽话相近。小站练兵是重要的历史拐点,改变了中国,中国军队自此由冷兵器进入热兵器时代。自小站练兵开始,中国的第一杆火枪、第一艘军舰,都诞生于天津,以及后来的北洋军阀、几任民国大总统,大都是小站练兵练出来。

说来也怪,天津自明代一开始建立,就叫“天津卫”,是屯兵的地方。屯兵、练兵的兵们,要有大量吃的喝的,小站水土好,安徽兵会种稻子,于是产生了举世闻名的小站稻,至今还是稻米中的王牌。所有这一切,一个重要的源头就是安徽。因此天津人对安徽有一种特殊感情。1960年我应征入伍,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也在小站。以后凡安徽通知我的文学活动,我没有拒绝过,我还在合肥的一家报纸上开过专栏。这次给《清明》的一组稿子,就是缘于这份感情,特别是刚尝试写的那一组笔记小说,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很高兴在《清明》上亮相。

赵:谈到文学,就想起张爱玲那句著名的话,出名要趁“早”。蒋老师早年以《乔厂长上任记》奠定地位,被誉为“改革文学创始人”,也是出名较早的了。请蒋老师谈谈年轻作家成长应注意的问题。

蒋:我成名不算早,1960年开始发表作品,“文革”停笔10年,到1979年发表《乔厂长上任记》已经38岁了。作家的灵魂有两个翅膀,一个是读,一個是写。趁着年轻翅膀有力,要尽力多飞、高飞。重视读书像重视写作一样,读书、写作都要趁年轻,年轻时读书才能融化进自己的大脑,成为自己的知识储备。上了年纪当然也要读书,但记性差了,不能“融化在血液中”。写作也一样,趁年轻有锐气,能写多少就写多少,能写多快就写多快,作家的成熟、深刻,是写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把想写的拼命也要写出来,不要等写不动了后悔。

赵:在2018年庆祝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100位对中国改革开放作出杰出贡献的人物获得了“改革先锋”称号,有两位作家名列其中,一位是已故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路遥,另一位是您。崇高的荣誉,是蒋老师一生对文学付出的结晶。请蒋老师谈谈当下的“改革文学”。

蒋:我一直对“改革文学”这个提法甚不以为然,我写“乔厂长”等一系列小说时还没有这个概念,那时不知“改革”为何物,以至于被连篇累牍批判时,还觉得莫名其妙。“改革文学”是个不严密的约定俗成的概念,中国特色就是口号很多,到底是“改革”文学的形式和内容,还是反映“改革”的文学?

但是,这个概念竟然由中央在大庭广众下提出,“改革文学”就算登堂入室,显然已经被时间和现实接受并承认。至少这对现实题材的文学创作是一种鼓励。

赵:蒋老师的写作,不是埋头写自己内心世界的“纯文学”作家,而是始终关注社会现实,把社会现实作为自己描写的对象,以最贴近现实的姿态刻画了中国体制改革,却也因此再三承受风波。现实是如何影响着蒋老师写作的?

蒋: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写作不是精神逃避,有真情才能有好文字。而真性情来自对真实生活的感受。写作的欲望包含着对现实生活的欲望。经典作家的名言是:“最有价值的行为的根源在于‘社会冲动”“现实高于想象,生活高于艺术”。

现实生活永远大于文学艺术,但不能大得让文学创作知难而退,或躲在远处仰视、漠视,乃至鄙视。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坛,现实题材的创作都不可缺席。好的小说是由一个个细节构成,而有生命力的细节,大都来自现实生活。我直面现实吃尽苦头,这是文学创作应该承受的痛苦,创作的价值也在这里头。我曾说过,现实像一只疯狗一样,追赶着我和我的创作。

赵:再回头来说说《清明》这期发表的作品,感谢蒋老师的支持,把这组重要的作品给了我们。《寻常百姓》里的小说,短小精悍,题材有志怪、传奇和写实等,内容精彩纷呈,有些已和散文不分界限了,涉足笔记小说创作是不是蒋老师创作的一个新动态?

蒋: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自己的哪一篇小说之类的话,但写完这一组笔记小说,我从心里喜欢它。这类的素材我还有很多,以后会接着写。我给自己的笔记小说订了三个标准:一是真实,包括你所说的“志怪”,也不是科幻,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存在,是我自己和我的亲朋好友的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二是具有传奇性,才可入笔记。三是精短,篇幅不能太长。目前我不满意的,是自己的语言不够精到。

我认为,现实生活的匪夷所思,到了写笔记小说的时代。

赵:《碎思万段》这组随笔,也呈现了蒋老师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有的充满哲思,有的随心所欲,有的信手拈来,这种思考,是否可以称作是您作小说之外的随笔心境。

蒋:所谓“碎片化时代”,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散”。人散,心散,情散,事散、生活散……我想写一本书,书名叫《故事与事故》,《碎思万端》是其中的一部分。

社会转型,人们的命运和生活变化剧烈,天天都有爆炸性的新闻。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新闻就是事故。如今事故多,故事也多,如何区分?正如婚外恋,在文学作品中是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就是一场事故。一件事情的正反两种走向,其悬念取决于当事者的命运,也少不了事情发生的地域环境及旁观者的视角。譬如美国禁止“师生恋”,被视为道德规范的基本要求,有教师违纪一律开除。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的“师生恋”,不仅修成正果,还成为世界级的佳话。无论这两个人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们都是故事中的人物了。

世界是多元的,既可以把故事看作事故,也可以把事故想象成一个故事。一般故事有多精彩,事故就有多惨痛。关键是,这些事故或故事,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启示?我每看到这些零碎事件,心里就有所动,感动感动,有“感”就“动”,会记下来。年深日久,这些零星感悟积累了很多,选出一些自认为还有点意思的,编辑成篇。

赵:蒋老师的一生都在文学的现场里,可谓经历许多,能否给我们说说您对文学的体验。

蒋:家里古书很多,我自小偏爱读小说,先是经典小说,后来是民国时期的谴责小说、武侠小说,读得昏天黑地,可以不吃不喝,为了躲避家里人让我干活,有时爬到村外的大树上读小说。后来因家庭成分过高,不能報考大学,只能读中专,学工,喜欢技术……但被命运所逼,毕业后想干的都干不成,一次次的阴差阳错,最终被逼到文学创作这条小路上来了。

文学对于我来说是灵魂的栖息地,也是生命的出发点。实际不是我选择了文学,是文学选择了我,这种被选择并不总是美妙而兴奋的事,有时像被毒蛇纠缠,还摆脱不掉。比如,曾被“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文革”结束后还被自己所在城市的市委机关报连续整版整版的批判——对,是“批判”,不是“批评”,这是徐庆全先生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的文章中,为那些批我的文章的定性。市委书记竞三番两次给中央写长信告我,有一任政法委书记甚至打报告要抓捕我……我常常有种错觉,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写我,不是我要反映现实,是现实逼得我无法进入象牙塔优哉游哉地“纯文学”。

赵:作家的创作,离不开与杂志打交道,许多杂志在作家创作的关键时期都起到了帮助的作用。我从一些资料上看到蒋老师也有这方面的例子,请蒋老师就杂志如何服务作家服务读者提提宝贵建议。

蒋:你说得不错,《人民文学》、天津《新港》都在我危难时刻,保护和支持过我。我遇到的一些编辑,也是我创作上的贵人。但我不喜欢“服务作家”这个说法,一是这个词不能准确表述编辑和作家、刊物和作家的关系,二是“服务”两个字已经严重变质,我一听到官员和一些大亨们说出这两个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以前把刊物比喻成文学的“阵地”“园地”,我以为比较妥帖,没有阵地,战士无用武之地。老舍先生就曾把编辑比喻成“元帅”,他自称是元帅帐下的“先锋”。没有园地,花草也无法培育和生长,更谈不上茂盛。

准确地说,任何编辑都是作家的老师。这也不是我的话,是过去老作家说的。《当代》的老主编秦兆阳先生催生了我的中篇小说《赤橙黄绿青蓝紫》,我自己最重视的长篇《农民帝国》,断断续续写了11年,有一次卡壳写不下去,人文社的老编辑包兰英在电话里几句话,就点开了我心中的结,顺利完成了这部书。现在用电脑写作,常常出错别字,我用拼音,最容易音对字不对,有时一篇短稿都会出错,靠编辑给改正。古人称这是“一字师”。不仅是对编辑的尊重,也是对文字的尊重。

赵:感谢蒋老师在百忙中接受我们访谈,希望蒋老师以后继续支持我们。

责任编辑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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