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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外的烟火气息
——陈武《天边外》读后感

2020-11-12赵大河

连云港文学 2020年5期

赵大河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边外》我至少读了四遍。

最初读这篇小说是十多年前了,那时我在《青年文学》当编辑,《天边外》是约来的稿子。我记得快下班的时候我开始读这篇小说,也许本来只是想读个开头,感受一下,可是一旦开始读,就再也放不下,一口气读完,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一篇好稿子攥在手里,心里那个踏实,那个熨帖,不亚于饥饿时吃一顿大餐。当编辑的和曾当过编辑的都会有这种体会。不出所料,小说顺利通过终审,然后一校、二校、三校,都是要认认真真逐字细读的。

最近,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想再浏览一下,拿起来后,不再是浏览,而是又认真地细读一遍。这么多年过去,这篇小说仍然如此吸引我,我在想,故事我已了然于心,人物命运也无悬念,吸引我的是什么呢?文字。我细细品味,依然那么有味道。陈武的文字如同小溪中被反复冲洗的石子,干净、明亮、光滑,读起来非常舒服。我离开编辑岗位已经十多年了,当时编发的作品不少已经淡忘了,但《天边外》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幕幕电影画面般的场景都留在头脑里。我后来向几位制片人推荐过这个小说,说拍成电影应该很不错,极端环境、绝美风景、性格迥异的人、未知的危险、死亡、友谊、人性、爱、伤感,等等,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完全可以成就一部独特的电影。

说到《天边外》,我顺便讲个小故事。结束编辑生涯多年之后,我和陈武才第一次见面。那次,陈武说:“你知道我对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陈武说是退稿,“那时我在晚报当编辑,有一天,收到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天,全是我的稿子,是我历次投给《青年文学》没被采用的稿子,你一次性全给我退回来了。”我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上一任编辑交待我要重点关注一下名叫陈武的这个作者,我就在稿件堆中把陈武的稿子全部找出来,大致看了看,因为太多,就以包裹的形式寄回给作者。我也是写作者,自然也投稿,我理解作者不怕退稿,就怕稿子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陈武说:“你还给我手写了一封长信,让我很感动,鼓励我继续投稿,后来——”后来,我开始编发陈武的作品,并经常联络,看他在写什么,时不时地向他约稿,他也很支持我的工作,写出好作品总愿意给我,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陈武的小说广受欢迎,选刊多次转载,《天边外》也被选刊转载过。有的小说竟然上了当时国内所有的选刊,可见受欢迎程度。陈武说我共发他9个中篇,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否确切。总之,我发他小说较多是不争的事实。也许他是我发稿最多的一个作家。

该来说说集子中的小说了。看编后记,大都是去年写的,很集中。我有多年没怎么看到陈武的小说了,这次也是集中看了这么多。我在想,陈武的小说吸引我的是什么?多年前编发陈武的小说时,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约来一篇,一看,好,那就发。好在哪里?提稿签上自然是要写一写的,但都是就单篇论。现在集中读了这个集子中的小说,便免不了要琢磨一下陈武小说的魅力所在。读一篇小说,最先感受的是语言。陈武的小说语言好。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叙事靠的是语言。语言好,小说便成了一半。好的小说,读上一页,甚至一段,甚至一句话,你便知道这个小说的品质。比如喝啤酒,第一口便知道味道。陈武的语言,如前面所说,干净、明亮。陈武的小说多是短句,且多是陈述句,直陈其事,不事修饰,也少渲染,然而有味道,耐品。陈武的小说中,很难找到一个拗口的句子。他写什么,都那么自然。道法自然。自然就好。比如:“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正用一双惊诧的眼睛看着我。”(《天边外》)。比如:“小段要走了,要离开深圳远去北京了。”(《小段》)。比如:写喝茶,“待两只高高的玻璃杯从茶托里移到茶桌上时,色泽果然不错,透,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水,叶子是鲜艳的绿,亲切,晃眼。”(《济南行》)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便立即也想来一杯清茶。

陈武擅长写“小”。小人物、小故事、小情调、小趣味、小悲欢,等等。《小段》《小千》《拼车记》《常来常熟》《黑板报》《济南行》等等,单看篇名,即知作者着眼在“小”字上,一次相亲,一段拼车经历,一段办报史,或一次游历,无不透着“小”。人是常见之人,事是常见之事,经陈武之手写出,便于常见中呈现出不常见的一面,别有意趣,特别亲切。“小”正是文学所珍爱的,小处着手,往往更见出真、美、趣。“小”处,常有独特的细节,如《小千》中写“小花鼠确实讨人喜欢,小千为奖赏它,转头对它说,来,你也整一口。小千喝了一口酒,把酒含在嘴里,下巴搁到肩膀上,过一会儿才咽,伸出还有酒水残留的舌尖,让小花鼠舔了舔。舔了酒的小花鼠,两只前爪立即抱住了尖尖的嘴,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武的小说充满浓郁的烟火气。陈武的每篇小说都要写到吃吃喝喝这些事,他写这些不厌其烦,细致,耐心,津津有味,由吃吃喝喝这些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来呈现人物的性情,写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写吃喝,写的是生活,而非故事。我很喜欢陈武小说中的吃吃喝喝的场景。陈武不追求小说的戏剧性。在他的小说中,戏剧性的东西总是弱化处理。比如《天边外》,他写“我”与名名见面,吃饭,写了好多文字,唯恐不够细腻,唯恐漏掉什么,一个表情,一缕思绪,皆不放过。轮到写名名之死,这是小说中最具有戏剧性的部分,也是小说的重头戏,他却吝惜笔墨,只是简单地说,“名名死了。”然后补充说,“真是太意外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啊。”接下来,一段文字写如何发现名名死了,“我”去喊名名吃饭,发现“名名躺在自动充气的海绵气垫上,从睡袋中露出一张脸来,我喊她,她没有反应,平静而安详,我再伸手触摸她,就感觉异常了。我大声喊着名名,我一连喊了几声。我的喊声引来了老K 和画家。老K 愣住了,画家拎着的铝合金饭盒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死亡竟如此简单。”接下来,是一段冷静的分析文字,然后,“我们在高坡上掩埋了名名。”完了。《小段》中的故事,其实是很戏剧化的,陆军姚洁这对夫妇要搓合“我”和小段,也是吃饭、探望等等琐事,鸡毛蒜皮,表相之下,真实的故事却是残酷的:陆军与小段瞒着所有人私奔了。陈武没去正面写私奔,私奔隐藏在烟火气息的背后。

陈武的小说中多用留白,如中国画,意到为止,并不写满,给读者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陈武小说中,与其说用文字传递重要的信息,不如说用文字掩盖重要的信息。他写出来的是冰山一角,被他掩盖起来的却是冰山藏于水下的部分。《天边外》中掩盖起来的是死亡和悲情。《小段》中掩盖起来的是背叛和不伦之爱。《拼车记》掩盖起来的是爱情的窘迫和暴力。《木工手艺》掩盖的是犯罪。正是这些被刻意掩盖起来的故事,使小说具有了深度和厚度。看陈武的小说,品文字后的故事,是一种乐趣。陈武的许多小说是开放式结尾,故事如何发展,由读者想象去吧。《济南行》的结尾,“我冷静一会儿,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我爱菜菜吗?如果是肯定的声音,我不会轻易放手。可是我心里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机倒是响了起来。手机的声音抢了我的问题。我拿起手机一看,啊,菜菜的电话。我心里怦怦地跳,赶快接通了电话。”《吴小丽一周的情感波澜》结尾:“他是谁呢?吴小丽木然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其实她什么都没看到,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

陈武擅长写女人。他笔下的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似乎都妩媚,摇曳,柔软……这是文字给我感觉。体贴入微,听其言、观其行,揣摩其心思,这是陈武擅长的。“她瘦小,皮肤黝黑,嘴唇特别丰满,特别红润。她背着一个双肩小包,用那样的眼睛(好奇、惊诧、疑虑)一直盯着我。”这是《天边外》中的名名。“在我的印象中,她算不上美人,但耐看,皮肤是小麦色的,嘴略大,牙齿不太白也不太整齐,笑时,右腮上有个深深的酒窝,而左边的酒窝却变了形,成了饺子状,而且是瘪皮的饺子。当然也是生动的、欢乐的。对了,她是一副欢乐的脸型,清澈而灵动的眼睛也很配合她的酒窝,什么时候都是充满了笑意。”这是《济南行》中的菜菜。“多多是老师,平时虽然不是浓妆艳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饰的,脸部保养、手部护理,一样不差,这回太素了。太素了说明什么?心情不佳呗。心情不佳到什么程度呢?连包都懒得拿了。”(《一瓶红酒引出的事》)好个“连包都懒得拿了”,真是神来之笔,把女人的心情不佳写绝了。

我们读小说,应该像金圣叹读《水浒》,一壶酒,一碟花生米,读到妙处,一拍大腿,一声叫好,然后喝一大杯,何等快活。这是我的想象。读陈武的小说,我常有拍大腿叫好喝酒的冲动。小说的妙处还是要读小说来体会,也许最好的书评应该全由引文组成。一段引文放这儿,瞧,写得多好!读者看了欢喜,啊,我不要读书评,我要去读小说了。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