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警示
2020-11-12林红宾
林红宾
盛夏时节,艳阳高悬,云朵悠然。一老一少在龙泉河里赤着脚蹚着水溯流而上,寻寻觅觅。
老者姓郝,因为酷爱叉鳖,乡亲们就管他叫“郝钢叉”,又戏称之为“叉鳖匠”。他年过六十,身体精廋,额上的皱纹犹如岁月之潮吻下的水痕,陷进眼眶里的一双老眼仍然炯炯有神,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钢叉,全神贯注地扫视着水底、河边,那神态,就像一只老练的叼鱼郎子。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是这方圆百里闻名的叉鳖匠哩。他出自捉鳖世家,爷爷和爹都擅长捉鳖,这门绝活传到他这辈已是第三代了。为了不使这门绝活失传,他决计传给他的孙子大澎。
大澎刚上初中,暑假里未等做完作业,就被爷爷拖到这距村五里远的龙泉河。他提着一个带盖儿的鱼篓,预备盛鳖。这儿远离村落,没有外人,郝钢叉开始对孙子传授捉鳖秘诀。
“大澎你记住,鳖这玩意虽说居住在水底潜伏在沙下,但它厌阴喜阳。它厌阴却只能住在水里,因为它在水里能耐特大,然而,到了旱地上就埋汰了,就蔫儿了。喜阳是它的爱好,天越热,它越喜欢出来晒盖,鳖盖越晒越硬邦邦的。就是根据这个特点,南北走向的河里几乎没有鳖。”
大澎定定地望着爷爷,好奇地请教:“为什么?”
爷爷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解释:“咱这儿是山区丘陵,河流大多被夹持在山谷之中。南北走向的河流,头半晌,太阳爬上东山,河里才能见到一点阳光;过半晌,太阳老早滑下西山,河水就被大山的影子遮住了,这样一来,一天当中阴的时间长,见阳的时间短。鳖生性乖觉,就不愿住下。东西走向的河流正好跟太阳顺着,成天能晒太阳,鳖就找个好埝儿不走了。”
大澎茅塞顿开,兴致盎然,眺望大河,觉得格外亲切。他入门了。
龙泉河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大河,呈东西走向。河水从西面的莽莽大山里流来,经过这里,河床平坦开阔,河水由急变缓,留下满河滩白茫茫的细沙。
爷爷领着大澎来到河边,弯腰抄起一把细沙,但见细沙白爽,内中有几只虮子样的小虫子,肉眼几乎看不见。
大澎迷惑不解,又用眼光询问爷爷。
“大澎你看见了吧,这些小虫子叫沙虫,鳖最爱吃,可以说是鳖的点心。沙虫喜欢生活在松散纯净的细沙里,尤其爱住在哗哗浪下面。”爷爷说罢将沙随手扬弃,果断地说:“这龙泉河里有鳖,你尽管跟我走吧,准有好景让你看。”
爷孙俩继续溯水寻觅,讲授鳖课。“大澎你听好了,我告诉你两句捉鳖秘诀:春藏河边伏藏流,秋天专藏懒水头。这是鳖的生活习性和活动规律。”爷爷进一步解释:“春天河边发青草长青苔,鳖们可以在里面隐藏;三伏六月下大雨发大水,青草、青苔大多被大水冲走,鳖们便藏在有浪花的细沙里;处暑之后,鳖开始往深水走。深水大多不流动,又叫懒水。五月到九月,鳖们出来觅食,在水底的淤沙上找沙虫吃,会留下一片小窝儿。在深水里,它能浮出水面,不拢地,让你看不出半点痕迹。只有在懒水里,会在松软的沉淀层上留下七拐八折的两道平行线,那就叫‘鳖道’。你听明白了吧?”
大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爷爷又说:“捉鳖有许多诀窍,光听讲不行,要靠悟性,多抓几遭,反复揣摩,才能掌握其中的奥妙,以便手到擒来。”
大澎连声称是。
又往前走了一程,爷爷的目光粲然一亮,指着一丛菖蒲道:“大澎,这下面有只小鳖,你把它抄上来吧。”
大澎好惊讶:“爷爷,您这么知道这下面有只小鳖?”
爷爷连说带表演:“嗨嗨,只要鳖看好了点儿,就四爪并用,往沙里拱,它在沙里隐藏好,鳖盖上端就会留下一个圆窝儿。它天生胆小,时常抻着头观察外面的动静,当它缩回脑袋时,细沙上就会留下一个小窝儿,这样就自我暴露了——看见了吧,这两个窝儿并列着,大窝儿是鳖盖,小窝儿就是鳖头。你从后面抄它的屁股,把它拿上来吧,别害怕,它的脖子再长,也够不着屁股的。”
大澎遵嘱行事,一只手插下去就触到了那硬硬的鳖甲,捏牢了提出水来。爷爷说的不错,这只小鳖就如楸树叶大。他想将小鳖放进鱼篓。
“太小了,放了吧。”爷爷说,“等它长大了再捉不迟。”
大澎赶紧把小鳖扔进水里。
爷爷又传授技艺:“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大澎你记住,往后倘若被鳖咬了,千万不要往外扔,鳖咬人轻易不松口,这样会被它生生撕下一块皮肉;你只能强忍疼痛假意将它送进水中,它才会松口。都说鳖咬了人,天上不打雷它不会松口,那是夸张,其实你找一根麦管插在它的屁股眼里用力一吹,它会立刻张嘴打喷嚏,你自然而然也就解脱了。”
大澎顿感兴趣,牢牢记住。
前面是一个河湾,大澎那机警有神的目光在湾底缓缓扫描,当即发现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小沙窝儿。“爷爷您看,下面有鳖!”
爷爷捋须一笑:“这是鸭子跐蹭的。鳖藏身的地方周围干干净净的。它生性怪僻,不愿与鸭鹅凑合。”
涉过两道河湾,在一处不显眼的水草边上,大澎到底发现了一大一小两个并列的沙窝儿,经爷爷验证,确实是一个鳖窝。他喜不自胜,一把抄出,嗬,这只鳖足有一斤多重哩。
爷爷在旁边美滋滋地望着,心里想,这大澎悟性好,凡事爱琢磨,用不了几年,保准能出息成鼎鼎有名的小叉鳖匠。他又告诉大澎,他和他的先人在这一带人缘极好,对前来求鳖做药引子的概不要钱,因而名声大噪,誉满乡里。
他告诫大澎:“捉鳖不可为业,只图猎趣。只可适量捕捉,万万不可叉尽钓绝,一旦利欲熏心,惹火了‘圆爷’,将有杀身之祸。”
“噢?什么叫‘圆爷’?”大澎问道。
“傻孩子,‘圆爷’就是鳖王,没有他老人家,这龙泉河哪会有鳖呢?”爷爷虔诚地说,“不过,这‘圆爷’是轻易不露面的。谁胆敢打他老人家的主意,不搭上小命才怪呢!”
大澎觉得爷爷说得玄乎,但是,由此得知龙泉河里有一个鳖王。
大澎生性好奇,渴望能够见上鳖王一面。
在天气暖和、鳖们活动频繁的季节捉几只鳖不足为奇,然而,在寒冬腊月能捉到鳖则是奇事。谁承想这事还真让爷爷碰上了。
这年腊月,有个外乡人跑了五六十里路慕名来求爷爷,原来她父亲身染重病,急需用鳖做偏方。爷爷听罢沉思良久,一是被他的孝心所感动,二是为冰天雪地无法捉鳖而苦恼。爷爷是个豪爽耿直的人,不想让来人败兴而归,于是就找出一瓶好酒,对着瓶嘴一仰脸,咕噜咕噜喝下小半截,一抹嘴对大澎吩咐道:“你和客人各自扛一扇门板跟我去叉鳖。”言罢,带上钢叉和绳子,领着二人踏着积雪,翻过龙泉山,径直朝黑龙湾走去。
黑龙湾背风朝阳。龙泉河在这里来了个急拐弯,三伏天下大雨,洪水在山嘴子下漩出一个约有半亩地大的深湾,那积水黑澄澄的,现在,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爷爷断定湾底有鳖。
三人手擎石块奋力砸冰。嘎吱吱——嘎吱吱——一道道白白的裂痕纵横交错。不到半锅烟的工夫就将冰凌砸碎了,接着用绳子将两扇门板连在一起,放进水里。
爷爷和大澎跳上简易舢板划到湾中央。爷爷手持钢叉朝水底慢慢捅着,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俨然在打捞一件极其珍贵的古代瓷器。爷爷捅了好长时间,脸庞冻得发紫,呼出的热气在胡须上凝结成霜。
“爷爷,我来试一下吧。”大澎要求道。
“孩子,这一招你还没学,即便探到鳖也感觉不出来,等我探到了就让你体验一番,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将这个绝招传授予你。”爷爷一边说一边探着。
外乡人在湾边感动得什么似的,注视着爷爷的一举一动。
突然,爷爷的眉头松动了一下,脸上就有了笑意:“大澎,你过来,试探一下有什么感觉。注意,千万别使劲,不然的话,它必定有所觉察,会挪窝的。”
大澎手持钢叉,屏息敛气,向下轻微触动,哟,湾底那个东西软嘟嘟滑溜溜的,如同触到了一块烂胶皮。他不敢叉,唯恐叉撸了让老鳖惊醒逃之夭夭,以致功亏一篑。他把钢叉又交给了爷爷。
爷爷又探了探,两臂一着力,隐隐听得咯吱一声,叉柄就随之颤动起来,那是鳖在水底竭力挣扎。爷爷大喜过望,提一提,觉得沉乎乎的,提出水一看,嗬,正叉着一只沙碗口大的鳖呢!
爷孙俩数九隆冬居然叉到鳖,这在他郝家捉鳖史上委实是一个创举,成为当地一大新闻。
龙泉河畔的野花谢了又开,林中的鸟儿去了又来。一晃十个年头过去了,爷爷已经作古,大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回村务农了。他接过爷爷那把钢叉,继承了捉鳖这个奇特的行当,几经实践,他把爷爷生前传授给他的摸鳖、叉鳖、钓鳖等手段运用得相当娴熟,出落成这一带鼎鼎有名的、最年轻的叉鳖匠。
其时,市场经济日益活跃,人们为了挣钱,似乎变得有些疯狂,譬如说一斤喀虫(蛀虫)能卖二百块钱,为了抠喀虫,成片成片的檗椤岚子被作践了,只要能捞到钞票,还管什么植树造林环境保护。
还是说鳖吧,它的药用价值越来越被人们重视,于是,不但病人吃鳖,而且宾馆招待高客也必须吃鳖,否则就显得不隆重。过去一斤鳖只值五六块钱,现时呢,已经涨到三四十块钱,有时客人吃请急等着鳖下锅,那价格就没准了。大澎观念更新,一反祖训,不分大小,见鳖就捉,巴不得一夜之间发家致富。患者上门求鳖,宾馆买鳖待客,他来者不拒,一一应允,如此这般,成年累月为猎鳖而奔波,自然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进项。
昨天,他把三只鳖应约送到了镇上的迎宾餐馆,总共七斤三两,秤杆高高的,讲好了每斤50 元,该收365 元,他没要那5 元钱,免得让人说他小气,但是,心里隐隐作痛。
厨师很年轻,许是没杀过鳖,向大澎请教最佳杀法。大澎欣然答应,于是右手擎刀,左手逗引鳖把头从甲壳中伸出。那鳖异常暴躁,大概认为自己一向安分守己,无害于人,结果反遭其害,如今身陷绝境,预感死期来临,不免气冲甲壳,火烧头顶,两个米粒样的鳖眼射出两束冷冷的令人震慑的凶光。它瞅准目标,伸颈欲咬,以泄心头之恨。但它毕竟是个低等动物,不具有人的智慧,更识不破人的阴谋,正在它抻着脖子的当儿,大澎手起刀落,只听“嘭”的一声,鳖的喉管就被剁断了,鲜血汩汩涌流。那鳖仍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含恨死去。尽管人们说老鳖如何有灵气,如何乖觉,甚至为它们杜撰出一些荒诞的传奇,然而,鳖们压根儿不会料到自己会和惨遭同样酷刑的公鸡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凑成一道别具一格、档次极高的名菜——“霸王别姬”。
啊,杀鳖人是何等的残忍!
啊,吃鳖人是何等的饕餮!
大澎表演完杀鳖之后,年轻的厨师和围观的人无不对他连连夸赞,这使他更加得意。
今天过半晌,大澎又带上钢叉和钓鳖用的诱饵,来到龙泉河捉鳖。这当儿,太阳距西山不到两杆子高了,温柔的阳光给淙淙流淌的河水洒上了一些蹦跳不已的光斑。岸柳把长长的影子投在水面上。那一泓河水里不时有鱼儿跃起,溅起一小朵晶莹的水花儿,弄出一圈圈柔绵的涟漪。这时候,农人归村,雀儿唱晚,河里好静谧。鳖们趁机出来觅食,那细腻如纸的沙面上自会留下它们的行动路线和隐藏痕迹。
这正是捉鳖的最佳时机。
大澎像以往一样,期望能捉到那只被爷爷称为“圆爷”的鳖王。他眺望着龙泉河上游,揣摩鳖王十有八九住在黑龙湾里。它极有可能顺河下来找食吃,吃饱了兴许懒得回去,就势藏在什么地方。溯水捉吧,即便捉不到鳖王也能捉几只小的,照样可以卖大钱。他这么想着,就手持钢叉,高挽裤腿,蹚着被烈日烤热的河水向前寻觅。
几只酷似沙色的小钻鱼见有人来,匆匆忙忙钻进细沙不见了。
一些黑乎乎的母虾弓起身子,只几下就弹进了丛林般的水藻之中。
潮湿的沙滩上布满了河蚌窝儿,密密匝匝的,恍若夜空中璀璨的星斗。
走了好长时间,也没发现鳖的踪迹。大澎觉察出,龙泉河的鳖越来越少了。前些年,他一下午能捉四五只,去年呢,从下游的跌水岩到上游的黑龙湾,走十多里路,才能捉两只。昨天那三只鳖是他两天串了四条河才捉到的。这么下去,他的财源就濒临枯竭了。他颇感惋惜。是的,这些年来,他在这条河上捉了多少鳖,卖了多少钱,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暗暗祈祷,倘若能够捉到鳖王,那就值老鼻子钱了,若卖给动物园或是捣鼓给走私贩子贩到海外那就发啦,不啻从河里扒出一块老大的狗头金!蓦地,他发现一丛柳枝旁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并列的沙窝儿。哟,是鳖窝!在当年,那是屡见不鲜、不足为奇的,可如今,他竟然像关东山采参人踏遍崇山峻岭偶尔遇到一棵老山参那样激动,赶忙用右手往沙里一插,捉出一只仅有巴掌大的小鳖。他没有嫌弃,随手放进鱼篓里。甭看它小,起码能买一瓶上讲究的名酒,或是买一只油蒙蒙香喷喷的烧鸡。倏然间,他想起了快嘴二大娘曾对他不厌其烦的劝告:“大澎啊,古语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你捉了‘圆爷’那么多家口,尤其那些小鳖,它们一不伤人二不伤害畜类,你就不怕伤天害理不怕它们报复你么?”
他又想起《聊斋》上的老鳖报复人的那段故事,说是有个大官嗜好吃鳖,吃了不计其数。他告老还乡时乘船过江,嫌天太热,就将两条腿伸进江水中以图凉快,不巧被两只老鳖拦住,先诉其罪状,然后各自衔住一条腿,朝相反方向奋力划动,竟然将这个大官活活劈开!
大澎不以为然,什么伤天害理,只要给钱就干!
还是爷爷生前说的有道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那年六月,大澎不慎被鳖王咬了一口,心中大骇,惶遽无措,慌忙往外甩,结果被撕去一大块皮肉,如果不是治疗及时,这只手恐怕早就烂掉了。按理说鳖嘴是没有毒的,为什么会化脓溃烂呢?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次也是这么个时辰,在一泓齐腰深的渟水里,他发现水底的细沙上有个茶碗口大的窝儿,后面呢,有块老大的洼处,看形状是个老大的鳖窝!对于这么大的鳖窝,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免心中一阵窃喜,妈妈的,该着今天有造化!他靠上前张开双臂用力一抄,哟,滑溜溜的,俨然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他不由得怦然心动,是鳖!是只大鳖!他端出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爷,这只老鳖居然有洗脸盆那么大!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鳖,即便爷爷在世时,也只捉过七八斤重的。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鳖王?正在他惊慌之际,鳖王伸出头来,呀,竟然有拳头那么大,两只溜圆的鳖眼射出愤怒的寒光。它一伸脖颈,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痛得他龇牙咧嘴,连连跺脚。他当即想起爷爷教给他的自救绝招,双手托着鳖王放进水中,谁承想鳖王不但不松口,反而咬着他往深水中拖去。别看它在岸上相当笨拙,埋里埋汰的,一到水中却一反常态,四爪划动,上下翻飞,如同山鹰搏击云天,搅起一团团水花儿,大有置他于死地之架势。他情知不妙,猛然甩手,虎口被撕掉一大块皮肉,殷虹的鲜血在水中就如炊烟袅袅升腾。他赶紧跑到岸边,回头一看,鳖王浮出水面,狠狠地瞅他一眼,呼啦一声隐入水中。
当时,他惊恐万状,觳觫不止,吓出了一身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他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捉鳖了。
然而,他像一个瘾头十足的赌徒,伤口好不容易治好了,一双手又开始发痒了。他匡算了一下,被鳖咬一口,花钱两千九。这亏空是鳖给他造成的,那就该捉鳖卖鳖来弥补。他决心要捉住鳖王,那样不但报了仇,还能在他老郝家的捉鳖史上记下最为辉煌的一笔!
这些年来,他来过这儿无数次,只捉了一些鳖子鳖孙,却一直没发现鳖王。
前些日子,他在集市上卖鳖,听一个老牛倌说,在发大水的时候,看见黑龙湾里有一只大鳖,黑乎乎的,估摸有泥盆那么大。
他听了暗自高兴,鳖王终于露面了。他决计设法牵它出湾。
他沿河一直找到黑龙湾,除了那只小鳖,别无所获。
太阳已经下山了,河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刚发过几场山洪,黑龙湾蓄满了水,阴森森的一大片,黑澄澄的深不可测。一轮行将丰满的月亮老早地挂在天上,照得水面明晃晃的。
他把一张尼龙丝网仔细摆弄了一番。网的尽头上挂着三只钓钩,钓钩是用钢针代替的,中间系着尼龙丝,用新鲜羊肉包裹成诱饵。他研究过,从七月下旬到八月下旬,这三四十天雨水频繁,山洪较多,又是鳖们食量最大的时候。山洪会把一些小动物的尸体冲进湾里,鳖们会在水底四处寻找,这时来钓鳖,则十拿九稳。
大澎在尼龙绳的前端拴上一块铅坠儿,而后持绳凌空抡动使其旋转,一甩手,那铅坠儿如同一支飞镖扎进湾中。他把尼龙绳放长,捆在湾边一块岩石上,然后手握钢叉悄悄坐在岸边呈斜坡的细沙上。他渴盼鳖王能尽快发现诱饵,只要它咽下去转身走,那钢针自然会被尼龙丝牵动,横撑在它的喉咙里或者肠胃里,届时,它必定挣扎,尼龙绳会抖动不止,浮在水面上的漂子就会下沉,他再不失时机地手扯绳子向外慢慢牵引,嘻嘻……
过了许久,黑龙湾静静的,没有一丝水纹,尼龙绳呢,也没有半点反应。
一些小虫儿在湾边的草丛中低吟浅唱,仿佛在演奏一首美妙动听的催眠曲。
他确实有点睡眼朦胧了。
月亮升上了中天。
黑龙湾里也有一轮月亮,不,是两个,三个……
蓦地,湾中哗啦一声,冒出一大簇水花,浮出一张八仙桌子,紧接着出来四只鳖,随后,鳖王亮相了,好家伙,比五年前大了一圈,还是那么黑乎乎的。它坐定后厉声道:“你们看见岸上那个人没有?”
“看见了!”四只鳖齐声回答。
鳖王又说:“就是他家世代与我们为敌,捉去了我们多少子孙,如若不然,我们鳖族将是何等兴旺。那年,我曾教训了他一番,实指望他能回心转意,适可而止,谁知他利欲熏心,贪得无厌,大有将咱们鳖族赶尽杀绝之意。今晚他又来蓄意加害本王,令我忍无可忍。孩儿们,还不给我拿下!”
四只鳖闻声而动,旋即来到岸边,将大澎五花大绑。
大澎被拖下水,朝湾中央徐徐而去。他心里清楚,这就是报应,应验了快嘴二大娘的话了,也应验了爷爷生前的告诫了。他将受到严厉的惩罚!此刻,他才大彻大悟:自己一生做了多少蠢事,真后悔呀,那年手好后万不该再干这个行当。唉,晚了!晚了!
啊,水好凉哟!他猛地打了一寒战,睁眼一看,水快齐到脖颈了!面前的深水墨黑墨黑的,不像一个大湾,而像一片汪洋,烟波浩渺,不见边际。他好生疑惑,伸手向后一摸,分明是在岸边。他如同五雷轰顶,魂飞魄散,急于摆脱困境,怎奈岸上的细沙十分松散,又滑了回去。他觉得鳖们在拉他的腿,要把他拖向湾底。他惊慌失措,手脚并用,爬出湾来,弃岸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