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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是条狗

2020-11-12汤飞

连云港文学 2020年5期

汤飞

这是你的妹妹。

豆豆,叫声哥哥。

那个名叫豆豆的妹妹朝着刚进门、初次见面的向诚大叫:汪汪汪!且仗着主场之利、主人之威,一步步逼近,龇牙咧嘴,配上鞭炮般的吼叫——而且是那种一经点燃便响得没完没了的长串炮仗,装腔作势。目测她的身长约三十公分左右,体重不超过四斤,通体浅金色毛发,有淡淡的“墨痕”若隐若现。头发尤长,编成三条小辫扎在头顶,两只耳朵竖成峰,两粒溜圆的眼珠特别大,一张巧嘴。她将不曾谋面的哥哥视作擅闯家园的贼寇,岂能善罢甘休,活脱脱一条“小辣椒”。

向诚哑然失笑:那你算是老来得女呀。他向前走两步,蹲下身子伸出手,喊声“豆妹”。豆豆仍然吠叫,却后退好几步,坐在黄老太的脚背上。黄老太一把抱起,捂住她的嘴巴,道:自从她踏进家门,添了许多动静,我又找到当妈的感觉。她扭开放在桌面的盒子,取出一粒方块状的零食,摊在手心,凑到豆豆嘴边。豆豆“噌”地站直,小心翼翼地咬住食物,切下一块,美美咀嚼,忙中不忘侧头警戒,生怕突然冒出的哥哥会争食。

是不是怕我不给你养老送终,才养这么件小棉袄?向诚放下口袋,拈起剩余的半块零食,豆豆一愣,原先的担心变成现实,争斗难以避免。正待开嚷,又见他送出,顿时激动得摇头摆尾,此前的愤怒烟消云散。向诚拿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后背,双手齐上阵,效果好得很,豆豆勉强认下兄长。最明显的证据是吃完美食,温柔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沉默漂浮于空气中。黄老太埋头看着她:养老和送终是两回事,一个是过程,一个是结果。前者靠豆豆,后者才靠你。

我听懂了,你是责骂我对您关爱不够吗?向诚在屋里踱步,干笑道,最近工作忙、压力大,今天一得空,不就立马来探望你了嘛。如今有了豆妹,夕阳更红咯。别担忧,我绝不会扔下你不顾的。只要你召唤,随叫随到。等我成家,多一个人叫妈,你还要荣升祖母哩。到时候,豆豆便是孩子的小姑。过日子好比吃葡萄,先酸后甜,越往后滋味越好。福气要细细品味,豆妹,你说对不对?

叫妈的人找着了吗?没这个人,我怎么做祖母?

向诚抠脑袋:差一点点,但我能听到她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除了工作,你在忙什么?

钓鱼。昨晚大丰收,我特意把两条大的打理干净,送来孝敬你。

好像因为我的贪吃,逼迫你钓鱼,所以没空找女朋友。黄老太开怀大笑,皱纹犹似枯透的葡萄藤。

向诚掏出五百元钱,放到黄老太手边,嘻道:这是豆妹的伙食费,既然拿她当闺女养,那也当闺女喂,莫亏着。吃饱了才有气力保护你。

钱够用……过往,它是收藏品,自从添了豆豆,终于变作消耗品了。黄老太不推辞,正色说,她是约克夏,统共就芝麻点儿大,今后只能长肉、不能长个。那天跨进宠物店的大门,我一眼相中她,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家伙。妮子机灵又黏人,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任她满地撒欢,或者抱在手里,不算负担。架子稍大的狗,我这把老骨头恐怕降不住。

向诚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一如既往的好眼光。旋即又感叹:我本该有个和豆豆一样乖巧、扎着小辫子,可是会说糯米话、逗人开心,能带出去炫耀的妹妹。倘若她还在,你怕是已做上祖母,而我是舅舅,屋里会多一连串的咿咿呀呀,吵得你不安宁。

这些话仿佛一阵飓风,卷走黄老太脸上的笑容,往事是深潜多年而此刻急速上升的潜水艇,面色不大好看。

那个小名叫梅子的妹妹未能叫他一声“哥哥”,在尚未能言语的年岁,正徐徐展开的画卷被一场重病强行合上,留给家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张露笑的脸蛋。她是黄老太与丈夫唯一的孩子——向诚是丈夫跟前妻的儿子。黄老太视他如己出,他们的情感像母子,又像……朋友。

豆妹,咱去给妈妈烧鱼吧。向诚拎起口袋,钻进厨房。

随即,水龙头唱响哗哗的歌,菜刀和案板奏起叮咚的乐。前奏一过,锅里开始刺啦哗啦地唱主题曲,同时飘出诱人的香味。穿戴着围裙的向诚靠在厨房门口,说:马上开饭啰。

豆豆好奇地跑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坐而观望,不时用粉嫩的小舌头舔嘴鼻,乖巧可爱。贪吃的小公主,不外如是。他摇头叹息:豆妹,你长着狗的身子,却藏着猫的秉性。以后,你全心全意陪伴老太太,算是代我尽孝,保准吃穿不愁。瞧你那娇滴滴的模样……啊哟,我的鱼!向诚嚯地起身,冲到灶台前,揭开锅盖,操着铲子轻轻翻鱼。那鱼瞪着眼球,似乎在责怪他烧菜不专心。他赶忙拨了一片芹菜叶子盖住不瞑之目。

天色渐黑而路灯次第点亮,饭菜齐备,黄老太难得吃顿现成。落座后,向诚说:趁热动筷子。黄老太夹了一块鱼肉,和着米饭品尝,察觉对面的厨师正等候点评,便说:见渔人,乃大惊,咸来问讯。她曾是小学语文老师,身为儿子的向诚习惯了她偶尔引经据典,并且竭力琢磨言外之意。

咸了吗?他的反应挺快,派出舌头查验,眉头忍不住皱成波浪,解释道,估计是放盐时多抖了一下手,其实撇开盐味不谈,味道还是蛮好的噢。

吃咸鱼不说闲话。黄老太接着挑鱼肉,夸道,色香味形,这道菜占了三样,给你点赞。

老年人摄入太多盐分,晚间要喝水解渴,难得起夜。我想个办法——他取过一只空碗,倒入白开水,放到黄老太面前,说,它摇身一变成新菜了,叫白水涮咸鱼,将就吃。多亏我搬出去了,不然你会常常吃咸,既费盐又费水,不值当。向诚的笑声也浸着盐味。本打算露一手,谁知露出了马脚。

你平时不做饭吗?

太麻烦!事前置备,掌握火候,饭后收拾,费时费神,不如点外卖方便。别人列好备选项,不用自己搭配,送餐服务周到,吃完一扔了事。只是,由此养成重口味。

黄老太和别的母亲一样担心长此以往会伤及健康:要不搬回家吧,趁我还能动弹,喂养你们两兄妹。等你有了女朋友,搭伴过日子,总不好再潦草。

现今大多数女孩,真公主高攀不起,假公主患着公主病,剩下的一部分灰姑娘坐等提着水晶鞋、骑着白马的王子拜倒。我对爱情和婚姻的期望好比“孤帆远影碧空尽”,日渐渺茫咯。

希望嘛,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守株待兔算吗?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赶巧的事,碰见合适的,主动出击是上策。成功了得胜回朝,失败了总结教训。

听说,当年是你主动追求的我爸?向诚托碗的左手来回转圈,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

黄老太来了兴致:哪能啊,我是人民教师,真不缺求亲的、写情书的少年,我的眼光远在身高之上。峰哥是长日灰头土脸的工人,带着一个小屁孩,有啥优势?

架不住老爸人好。结婚嘛,毕竟不是和金钱、甜言蜜语过活,有个知冷知热、贴心细心的人做依靠才够实在。向诚轻巧地夹住鱼肚皮滑嫩赛果冻的那部分,放进老太太的碗中。

峰哥人实属不错,性情和善、手脚勤快,处事周到。如你所言,我本来是盼着白马王子的灰姑娘,可挑来挑去总不顺意,成了耗不起的老姑娘。既然等不到向往的王子,便嫁给拿我当公主的工人。显然,公主是爱这个优秀工人的,绝非慌不择人,盲目成家。

我总觉得爸爸爱你胜过爱我。每当时鲜水果上市,价钱贵得让人咋舌,他晓得你爱尝鲜,多少总要买些,桃子、李子、杏子,颗颗粒粒能轻易数明白。有回买的是樱桃,他亲手洗得干干净净,铺满青花盘。咱爷俩坐在桌边,双目快要化作圆溜溜的水果,“大珠小珠落玉盘”,闻着清香,脑子陶醉于幻想它的滋味,口舌生津。老爸知晓我的心思,说:等妈妈回来才能开动。而且妈妈是女孩子,咱们作为男人要礼让,你懂得礼让的意思吗?我茫然道:孔融让梨,我要礼让吗?老爸的笑容似沸腾而溢出的水:你自己解出了正确答案,省得我现编。总之,让妈妈先吃。你若嘴馋,等价钱便宜些,任由吃个饱,好不好?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反倒像是委婉地宣布决议。好不容易等到你下班回家,老爸迎到门口,殷勤地递鞋、接包。我寻思自己也该做点什么,否则怎么体现“礼让”风范,自告奋勇地端起盘子,请你品尝被我们的目光照耀过的水果。岂料顾得手上,忘掉脚下,跌了一跤,瓷盘碎开花,为数不多的樱桃四处逃逸,躲进桌子、柜子下面。我没哭,只记挂着“礼让”,一份好礼活生生给让没了。

黄老太乐不可禁,皱纹似波纹——那时,我刚换完一只鞋,赶忙深一脚浅一脚把你抱起来,查看手掌、胳膊有没有受伤,还斥责峰哥:是不是你指使的?他边打扫碎瓷片边辩解:这是他自作主张的后果,与我无关。今天的见面礼,躲着不见你的面。小诚,没事吧?

幸亏没破皮,疼是难免的。我一心想着将功补过,一粒一粒地捕捉调皮的樱桃。原本一尘不染、晶莹剔透的小不点们沾满沙尘,摔得鼻青脸肿破了相——要是它们有鼻子的话。我总觉得有几颗没追回,匍匐搜索,恨不得有一双火眼金睛。老爸打趣道:算啦,老鼠也是咱家的一分子,让它们尝尝春天的酸甜。他重新洗净果子端上桌,你说:小诚,吃呗。我瞟一眼爸爸,故作神秘地说:礼让。他自吹自擂:瞧我教的好学生。你将碗朝我面前一推,说:让过了,别谦虚了,我知道你的心里长出毛毛虫啦。我偷瞄爸爸,又说“礼让”。你乐道:咋的,你是小皇帝登基么?非得一推再让三辞才同意?我说:皇位是你的,樱桃当然由你先吃。

黄老太接过话头——我拿你没辙,对峰哥道:你不发话,小诚不张口呢。他说:咱父子都是文明礼让的人,你不开口,我哪好发话,小诚唯有眼巴巴望着。我不知他给你下了什么套,只得领受吃第一颗樱桃的任务,然后催你吃。

老爸捏住一粒,翻覆欣赏,放在鼻子下深嗅,满脸沉醉之情,有如品鉴名贵的玛瑙珠子,而忘记它是入口的果实。过了好一阵,他说:你们吃,别管我,有这颗样貌、口感最佳的樱桃,别的再没法刺激食欲。你紧随其后:家长开金口了,还礼让吗?我吃到了期盼已久的樱桃,含在嘴里,慢慢抿,果肉好似糖果,一点点脱离,香味窜进心底,直至只剩樱桃核,味道去尽,才续入另一颗。那甜酸交融的味儿,至今都还鲜得很。假设老爸刚买回来,我便动手动嘴,缺少等候、渴望的铺垫环节,绝无长久回味的劲头。

一顿普通的晚饭,因往事的加入而更显温馨,恍如她的峰哥、他的父亲还在身侧。豆豆吃饱狗粮,在脚边溜达两圈,未候到鱼肉,转身回归小窝。向诚一力承担了扫尾工作,锅碗瓢盆倒是洗清白了,水也没少费。

我准备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向诚说,我跟豆妹告个别。

我送你,顺便带豆豆在小区溜一圈。黄老太带上牵引绳,领着豆豆出门。

向诚骑电瓶车回到租住屋,提起渔具再出发,钻进茫茫夜色。自父亲辞世后,他搬离老家。年轻人需要空间,伸展手脚,况且母子两代人的生活方式、习惯迥异,挨得太近容易产生矛盾,反不为美。父亲叮嘱他:别让妈妈受委屈,之前由我呵护,往后要靠你了,脾气莫太冲,遇事退一步,别让她生气着急,有她在,你就是有妈的人。眼下,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暂且分开住一段儿,各得其便,隔三岔五回家团聚,反而有助于保持融洽。

他备好渔具,决定探母归来再去夜钓。所谓爱好,爱点好的,好好爱。钓鱼之意不在鱼,而在于独处的心情、体验,不然那“孤舟蓑笠翁”何以会有“独钓寒江雪”的雅致和耐性呢。

向诚前往的是钓友稀少、时常只有他一个人的较为偏僻的岸边,两丛芭茅正好隔出一个专属位置。他借助钓灯幽蓝色的光芒排兵布阵,收获几何无法预知,架势要摆足。办妥后,关闭钓灯,冷落手机,静静坐禅,倚赖远处的路灯光观察浮标,等候愿者上钩。河中偶有一条鱼跃破水面,发出“唰”的一声,又直插入水,做一回少有观众的跳水运动员。幼年时,黄老太曾教他背诵过经典诗句,纵然目前用得不多,但仍记得不少。戴叔伦的“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足以描述眼前的情景,尽管桃花雨缺席,主角不是鲤鱼,岸滩并非它的目的地。

对岸灯火朦胧,仿若海市蜃楼,瞧得见景儿,听不见音儿。微风推波助澜,芭茅簌簌地唱着嘶哑的歌谣。他不用为工作烦心,又不必为终身大事劳神。寄蜉蝣于天地,而自得其乐;渺沧海之一粟,而自有其用。杜甫慨叹“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陆游却激赏“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他有时会盯着空空荡荡的左手边,心想若能穿越时空,一定跑到几十年后看看自己有无家庭、事业是否有所成。倘如答案是否定的,此时的他再怎么折腾也属枉然,何如放逐水滨,闲来垂钓碧溪边,不抱任何期望。

向诚正放任神思作逍遥游,忽闻重重的叹息声。海市蜃楼里的仙人也会有烦恼忧愁么?回过神又觉不对,那声音离得很近,他缓缓起身,透过芭茅叶片侦查。数米开外的岸边,玉立着一位仙女,清风轻吻长发,而长发又亲吻她的脸,身材高挑而婀娜,如专为夜钓的向诚盛放的昙花。时间、地点、人物恰到好处,只揣摩不清命运会给这故事布置什么样的情节。

仙女从包里掏出手机,对准话筒说: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眼泪早就流干了,麻木得无法悲伤,出门前服了药,身体状态尚可,但会一天不如一天。我担负不了高昂的治疗费用,更不能令父母背负此般压力,何况治愈的转机比豌豆更小。设若非要选一种结局,我不愿躺在病床上,身体插满管子,一点点失去意识。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和无法尽孝,保重身体。言毕,她放好电话,呆呆地远眺江面,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

向诚紧张得一动不动,不敢喘大气,把仙女当作浮标,同时关注彼此之间的路况,暗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慌忙之中,他瞧了一眼水中的真浮标,凭借钓出来的经验,初步判断水下有情况,蓬头稚子“怕得鱼惊不应人”,烟波钓徒做得到吗?

雕像取下挎包,稳稳放在草地上,一步步走向水边,郑重完成今生最重要的收尾仪式。向诚见浮标已隐没于水里,八成有鱼咬钩。他不禁伸长脖子,压低且拖长声音道:请等一等。作势要跳出芭茅丛。

女人诧异地回首,冷冷地说:你别动!

长发遮住了耳朵,致使你没听清我的话。我让你别动,不是阻止你自杀,而是以防惊跑我的鱼。届时即使你跳进水里,我也要把你抓起来赔偿损失。因此,请少安毋躁,等我拉起这竿鱼,你再投水。

雕像僵在那儿,进退两难,之前胡思乱想过多次的仪式,就此被打乱。她还实地察看过场地,故意挑选人迹罕至的河岸,怎知算准了白天、算错了黑夜。

我说的是实话。今夜我不关心自杀的人,只想钓鱼,请你莫添乱。我要起竿了。向诚弯腰把住钓竿,往上一拉,鱼线绷直,竿尖点头,成了!他对女人说:我不是为了救你而编瞎话,真的有鱼甘愿上钩。他用力一扯,一条约莫一斤重的草鱼挂在弯钩上,尾巴有力地摆动,却是徒劳。向诚暗中偏向,那条鱼朝女人飞奔而去,后者躲闪不及,鱼撞在肚子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抓捕活蹦乱跳的鱼。他并不轻举妄动,大叫道:抓稳,千万别放跑我辛苦钓到的鱼,只当是你在人世干的最后一件好事。

它的身子很滑,拼命反抗。女子惊讶地说。

向诚暗恨自己不懂乐理,不然能为此言谱曲,她的嗓音更适合歌唱。转念灵机一动:它在反抗命运。鱼之将死,其力也大,你要当心。鱼犹如此,人何以堪,你也该抗拒不幸的命运,万一奏效了呢,你会认为所有的坚持都是划算的,放弃是愚蠢的举动。他举着钓竿,缓步靠近两条鱼。

女人不是拼尽全力挣扎的鱼的对手,逐步后退。慌乱中,她右手抓住鱼背,左手取钩,向诚止步饱赏一出好戏。突地,那条鱼变身发射姿势不标准的火箭,朝斜前方猛冲出去,重重摔在泥地上。果然不愧是刚吃了饵料的亡命徒,一举拉开两者的距离,顾不得疼痛,认准河流的方向,仗借尾鳍的力量,一跃一落、一翻一滚,离捡回一条命的胜利近在咫尺。女人不服输,迈步追赶,静有静的优雅,动有动的悦目,终究慢了一拍。鱼一沾水,无异于老虎归林,徒呼“为之奈何”。

空钩子晃晃悠悠,兴许它也中意美女,竟咬住了仙女的外套。她不似鱼那般抗争,除开清楚性命无虞以外,担心鱼钩划破衣服多半是原因之一。向诚借机近前:别动,我帮你。

从一张一翕的鱼嘴里取钩,是家常便饭;从一个女人的衣服上取钩,则殊为罕见。他麻利地完成任务,笑言:我今晚没钓着草鱼,倒钓着一个会说会笑的美人鱼。

女人以为他在指责自己,轻声道:对不起……

它代替你跳河,它不会丧生,你也保全了性命。我水性不佳,只会在岸边垂钓,无法下水追捕。你若当真涉水,我只有望河兴叹的份儿,落个见死不救的坏名声。

它不被你钓走,也可能会因觅食而咬别的钩。你救得了我一次,救得了我一生吗?女人痛苦地说。

向诚怕她再寻短见,不经意地拦在面前,脱下外套,拿一条长袖捆住女人纤细的手腕,他不敢太使力,害怕勒断仅此一件的玉臂,再把另一条绑在自己左胳膊,道:你再轻生的话,会牵连无辜的我,请趁早掐灭这个动机。弯腰捡起与她一样耐看的包,问:这里面没装鹤顶红或匕首之类的玩意儿吧。挺新潮的,自个儿挎着,丢了可惜。

呜——呜。女人再也不端庄,坐地放声大哭。

向诚缺乏安慰女性的技巧,束手无策。倾着身子,将空钩甩进河里,绞尽脑汁找话说:你是生了什么病吗?

女人置若罔闻。

他跟着坐下,继续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坎特。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偏头道:他也喜欢足球。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有困难可以共同承担,何须走到这一步呢。向诚暗喜:关键时刻,乒乓球和足球很管用。

得知我的病情后,他无声无息地隐匿了。我们在一起超过十年,为了他,我从大城市来到这里,把这种行为看作为爱勇敢。由于他的事业不见起色,我成家的心愿一推再推。透过病况才恍然大悟,我的双眼瞎了十年!我没那么多钱打水漂,万念俱灰,因而萌生自杀之念。你——叫什么名字?

向诚。他补一句,向往真诚。

我叫朱蕊。打定主意后的这段时间,我的身心居然彻底放松,既无远虑,又无近忧。这些年里,因为他要养家,我不得不节衣缩食,舍不得大手大脚。反正明天遥不可及,索性挥霍一盘,这身衣服、这个包,都是新买的品牌货。好看吗?

眼光独到,人更好看。

可是它费钱!朱蕊在陌生人身旁泪如雨下,我原想着,这便是自己最后一身衣服。明儿个是做化疗的最迟期限,我自己吹灭燃烧着的一丝生机,决意在今晚结束一切。千算万算,没算到你的露面。

为了放飞自我,我选中这个偏远之地独钓,谁料上天送你来到我跟前。向诚光明正大地扫描她,材质金贵的衣服,估计不可水洗,最好是干洗。

朱蕊破涕为笑。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管如何,及时治疗永远是最佳选择。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张叠着的纸。向诚左手接过,说:待我仔细阅读。腾地起身,收回鱼竿,却见钩上挂着一条不足十厘米的小鱼,嘲笑道:咬空钩,你瞎么,你傻吗?

它太小了,放生吧。朱蕊口中征询,双手熟能生巧地解开它,抛回河中。

向诚把钩头扣在指下,往芭茅那边走。朱蕊身不由己地跟随。微风将她身上的芳香送入向诚的鼻孔,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的心脏当成鼓面,密集地敲打,脚底酷似踩在云端,急忙稳住心神。

他把仅有的小马扎让给朱蕊,自己蹲在一旁,打开手机电筒,看医学诊断书。所患疾病为“鼻咽低分化磷癌伴颈部淋巴结转移”,影像表现:鼻咽腔明显变形、变窄;鼻咽侧壁及后壁见增厚软组织肿块影,以右侧明显,双侧咽隐窝及咽鼓管开口消失……一行行默读,理解不透。

朱蕊为鱼钩装上蚯蚓,向诚留意到,心中一动:红袖添香,哪比红袖添饵更具观赏性?她将钩抛出去,没多远,向诚接过,挥竿一甩,继而递还。低声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读一下呗。

从两年前开始,我凭空流鼻血,起初觉着是干燥、上火,加之心疼医药费,并未当回事。后来,流血次数越多、越频繁,我只在小门诊开点药,止住了。管一阵子,换季之时又复发,再去开相同的药物。循环往复。直到上个月,血流不止,我才去人民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是鼻咽癌,拖延导致病情非常严重,鼻咽侧壁还有个肿块。若是良性的,或许有个缓儿;如是恶性的,将十分棘手。我想,真是后者倒还好了,一了百了。摊上前者,漫长的治疗和康复期的苦痛煎熬,大笔的支出,胜过滔天巨浪,自己这艘小船哪里挺得住。情愿老天不要给我希望。男友不告而别,假如没患病,我也许会试图挽回,起码当面问明缘由,找个明确的答案。面对实情,他主动做出抉择,逃离泥潭,我又何苦拖住不放?我的世界阴云密布,他依然拥有追求晴天的权利。这些事重叠在一块,我心灰意冷,特意挑在今晚画句号。

句号是画不了了,画个承上启下的破折号吧,甜葡萄都在后头。向诚说,别为那没担当的家伙开脱,也没必要再惦记他,给自己添堵。他心道:何止没担当,俗话说,没蛋!

未必等得到甜葡萄出现。朱蕊捂住肚皮,我饿了,你有干粮吗?

向诚心想:短期内她不会再寻死了。双手一摊:美人鱼大概没有食用蚯蚓的嗜好。

还想再钓我吗?朱蕊脱口而出,忽觉不妥,立即闭口,抬手捋头发以掩饰尴尬。

向诚没听出味儿,爽快地说:请你吃夜宵。收竿!

朱蕊抬竿,觉得竿头微沉,喜道:有鱼!

年年有余,大吉大利。善人做到底,一概释放。

我来。朱蕊抢着解钩。

向诚整理好渔具,带着“拣”来的朱蕊走向电瓶车。两人的手连着,骑车不便,他说:能松开不?朱蕊的左手将想法付诸行动,向诚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温润如玉,却又极似碰着烙铁,迅疾放开,问:心结解开了吗?朱蕊低头不语,娇而不羞。他不由得退开半步,长臂一伸,除掉“袖绳”。

这一回,向诚骑得分外稳当、专心。他选定一家经常路过但从未光顾的有一定档次的餐厅,挺直腰杆步入。落座之后让朱蕊点单,她避开招牌菜,只点了一道最便宜的菜品。向诚看过菜单,大度地添加两道特色菜,并说:先来一份你们店的主打甜品,她最爱吃了。

待服务员离开,朱蕊微吐舌头,浅浅一笑:实不相瞒,我根本没计划今晚及以后的生活,囊中羞涩,付不起饭钱。

且放宽心,今后的日子比你的秀发还长。咱们的相遇,不正是计划外的吗?然而生活务必有所规划,意外太多,就质变成惊吓了。向诚心里浮出“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之辞。

等她吃完糕点,菜肴陆续上齐。向诚举起茶杯:小蕊,虽然咱们结识的由头有点奇怪,可我帮助你的心情无比真诚。你切莫消极悲观,至少今后不是孤军奋战。

我们萍水相逢,你不必伸援手,我不愿成为谁的拖累。朱蕊轻轻与之碰杯。

对,我们“凭”水相逢,算是缘分。我帮你,仅仅是不肯眼睁睁瞅着一个生命就此凋零,你安好活着便是回报,别有任何顾虑。算了,抹掉之前的记忆,咱俩的友谊从这一刻开始计算。

抹不掉了……朱蕊开始享用这顿意外的美餐。

向诚不饿,略微有点渴,一张嘴巴除喝水之外,从脑海打捞滑稽的事,赠予朱蕊佐餐,包括在黄老太家中聊过的樱桃之事。她的脸上浮现笑容,谁能想到,春风会有停歇的念头呢?

步出餐馆,向诚主动提出送朱蕊回家,后者未拒绝。她遭受连番打击,确实须得一个好人的陪慰,否则只怕会再次陷入泥淖而不可自拔。

朱蕊的居处是狭窄的一室一厅,看情形已好些天未曾拾掇。向诚不发一语,着手归置,房间很快焕然一新,显得和她般配了。

时间向晚。向诚说:小蕊,我不该赖在初识女孩的房间里不走,可鉴于你的状况,我实在不放心。可否借沙发一用,明早顺道送你去医院。

朱蕊微微颔首。

朝阳初升的新的一天,朱蕊重回医院的病房,接受进一步治疗。向诚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他不确定这份热忱能否融化那座病之冰山,但必须试试。人这一辈子,总需做出些前景不明的决策。

自此,每天下班,向诚直奔医院,陪在床前。经过化验,肿块是良性的,暂无生命危险。在朱蕊眼里,这个好消息不太好,不过是老天对她没提前了却性命的恩赐,并不意味着她的人生云开日出、柳暗花明。做完第一阶段的化疗,向诚的存款跟朱蕊美丽的长发一样不属于己。投入新一期治疗之前的空档,足供他们喘一口气。

在某个人至诚的关心下,朱蕊再度感受到生命的可贵温度,以及他呼之欲出的爱慕之情。当重病鸠占鹊巢,对于外来的爱,她无能为力。让人无可奈何的不仅是花落去,还有似曾相识的燕归来。

为了帮她散心,更为了求助,向诚领她拜见黄老太,买些水果遮手。途中,他讲述了豆妹的故事,朱蕊迫不及待想要见见她。

黄老太对向诚的现身习以为常,对朱蕊的登门深感惊喜,她戴着薄薄的帽子,身体的虚弱一望可知。

豆妹呢?躲哪儿去了?向诚近似向小伙伴炫耀玩具的孩子,一时寻找不见,担心对方嘲笑他谎话连篇。

出嫁了。她领先你一步。黄老太笑得合不拢嘴,笑之源泉不单是豆豆。

向诚错愕不已。

一周前,我们散步时,认识了住在附近的许鸿宛和曾守仁夫妇,他俩是退休的教授级精英人士,女儿在国外学习、工作、生活二十多年。他们养着一条约克夏男孩,到了成婚的年纪,正在为之寻觅合适的良妻,最终与豆豆一见钟情。豆豆也渴盼同类玩伴,我答应送她到他们家居住几天。许鸿宛承诺,一旦豆豆诞下孩子,他们愿意接手抚养,并且为她支付营养费。这趟旅行应当圆满收官了,豆豆会不会乐不思蜀?下午麻烦你接她回家吧。

遵命。暂别一段时间,豆妹变为新娘子了。

黄老太亲热地握住朱蕊的手,询问前辈通常会感兴趣的话题。年轻的姑娘一片坦诚,毫不隐瞒,还顺手摘掉帽子,露出光头。黄老太爱怜地把她搂进怀里,蓦然想起自己的女儿,说:你的生命不是个人私有物品,同时也是父母家人、朋友的深切牵挂,不可轻易舍弃。路由人踏出,你不为之努力,怎能哀怨全无出路?

朱蕊顺从地认同。她的春天姗姗来迟,但终归来了。

黄老太亲身下厨做了几道投合病人口味的家常菜,未刻意丰盛。朱蕊吃得津津有味,身处他乡,与置身家中相仿。

黄老太学识丰富、见识非凡,经历更是一笔财富,她以老师的循循善诱、母亲的慈爱包容开导朱蕊,使之相信能否战胜疾病只是一个结果,在它成为定局之前,投降或躲避均不可取。我们生来不是为了被风浪打倒,而要创造一个接一个的奇迹。

下午三点钟,向诚和朱蕊一同拜访许鸿宛。开门的是她的丈夫曾守仁,之前通过电话。许鸿宛正陪新婚夫妇玩耍,扭头招呼来客:小诚请坐。瞧,你妹妹和我儿相处正欢,让他们多待一会儿……这是你的女友吗?上次跟你妈妈谈论豆豆的婚事时,还聊到你的终身大事。

许阿姨,她是我的朋友,朱蕊。向诚不便承认,不得不省掉“女”字。

许鸿宛眉开眼笑,指挥曾守仁为访客端上水果和茶点。许鸿宛拉朱蕊坐在自己身旁,亲自给她取糕点,注视她细嚼慢咽。彼此不相熟,正跟病魔劲战的姑娘并未透露病情。许鸿宛不小心碰落她的帽子,惊道:你的身体有恙?朱蕊这才坦言相告。

许鸿宛难过得掉下眼泪:一个母亲若获知她深爱着的女儿正默默承受自己想象不到的病症,会悲痛欲绝的。

朱蕊问起他们身在国外的女儿的近况。许鸿宛如数家珍,娓娓聊起她的优秀成绩,受人艳羡的工作及家庭,没一句话潜藏不好的影子。曾守仁为她的叙述打补丁,配合得极好。

那个下午,朱蕊面对一个远离并思念女儿的母亲,敞开了遭遇重病侵袭、男友遗弃双重打击的破碎心扉。许鸿宛面对一个漂泊异乡、连逢厄运的孤苦女儿,张开了慈母怀抱。这是顺其自然的事。

辞别之际,朱蕊抱着向诚的妹妹。初次见面不影响交情,豆豆不讨厌这个美女,谁会厌恶美女呢?她仰头张望朱蕊,或舔她的手,把头埋进臂弯。让旁边的向诚极为眼红。

回到黄老太家,主人说:豆豆有了哥哥,有了男友,今天又有了姐姐,堪称大赢家。

在家休息数日,朱蕊又住进医院。有天,借书籍排遣忧闷的她听见呼喊声,抬头一看,许鸿宛和黄老太结伴而入,手提一只不透明的口袋,里面装的是水果。许鸿宛叫“闺女”,她撒娇而应,建立起一种无须言明的关系。

朱蕊暗自伤叹:相知十年、巴望能够相守一生的人,还不抵相识不足半月的人。感情和时间、一己付出或自以为是不存在正比例的联系。送走二位长辈,她将脸藏于书页间无声哭泣。

活得更幸福,是对负心的最好报复。她对自己说。

傍晚,向诚来探视,附赠无微不至的照料。服侍她用餐完毕,预备削水果,把手伸入许鸿宛送的果袋里,并投以目光,水果是精心挑拣的……最下边压着一个信封。他拨开顽皮的果体,将之取出,颇为厚重,封面写明“朱蕊亲启”,便递给她。

朱蕊眼里打着问号,拆开封口,猜测被印证,是一笔钱,一份心意。另有一张字条,内容是:闺女,造物主出给你的题目难度有些高,幸好帮忙解答的人很多,大家分担一点也就扛过去了。你安心治病,别为费用发愁。另外,小诚是个好孩子,值得交往乃至托付。

向诚探头偷扫半眼,悻悻道:不是老妈的笔迹。

诚哥,眼睛很尖嘛。朱蕊笑着,左手将字条倒折,遮住正文,移开右手拇指,将落款展示给他。

向诚定睛一看,许、黄二人的芳名闯入眼帘,瞬间松了口气:这老太太,明人还做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