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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 生

2020-11-12赵峰旻

连云港文学 2020年5期

赵峰旻

一只鸡的宿命

荒草萋萋,杂树丛生,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坟包,像昔年腊月蒸制的馒头,挤挤挨挨,撒落荒野。就在清明前,一个空气中到处充斥思念和回忆味道的正午,一只浑身金黄的鸡,昂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孤零零地在荒冢之中,优哉游哉地晃悠。

这只鸡见我们来了,竟然发起“人来疯”,旁若无人地走起秀来。它那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清澈而纯净,炯炯发光,将我们挨个地扫了一遍,而后向上仰起头,往前走去。脖子上仿佛安上了一根弹簧,前后左右之间,有节奏地伸伸缩缩,晃来晃去,像个检阅部队的首长。又一脸懵懂、无辜的样子,仿佛面前的世界,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特别滑稽的是,它的两条腿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高高抬起,轻轻一落,有节奏地往前挪去,着实让人怜爱。我低下身体,朝它招招手,轻声唤它“阿黄,来来来。”它竟然听懂我的话,大摇大摆地向我走来。

母亲伸手摸了摸它,它便仰头与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突然用嘴轻轻地,在母亲的掌心嘬了一下,而后蹲到母亲的脚下,再也不走了。母亲拿出一个面包,掐了一半放在地上,它也不客气,低下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我感到有些蹊晓,荒郊野外的,竟然生存着这样一只充满灵性的鸡,联想起在一本书上看过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秀才去京城赶考,家中突然来信,母病速回。当秀才匆匆赶回家中,其母已经去世。秀才痛不欲生,去邻居家借了只鸡,杀了,将鸡血滴入母亲口中,希望与苦难相随一生的慈母,在离去的路上,走得安稳,不再受苦。突然,其母“哎哟”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全家人很高兴,认为是鸡招回了其母的魂。此事在坊间相传,渐渐地成了民间一种祭祀的方式。

在我们家乡,从前也有过类似的风俗,人去世后,在入殓时,孝子手里会抱一只鸡,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据说是为了将死者的魂引领到墓地。如今,殡葬改革了,人死后,不再直接入土,而是入殓之后,去殡仪馆火化了,再去墓地下葬,再也不用鸡招魂了。

祭祀完外婆,沿着小路往回走,刚挪动脚步,阿黄竟然亦步亦趋,悄悄地跟在我们后面走。我将它往回赶,它怔在那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我们。我低下身子,尽量做到与它平视,我用平和的口吻与它商量:阿黄,你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好不好?

或许是没理解我的意思,阿黄显得有些木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摇摇头,不去理它,继续往回走。谁知我一挪动脚步,它还是继续跟着。我再次停下来,用眼睛瞪它,它也立住脚步,拿眼睛瞪着我。我有些生气,近乎低吼:阿黄,你要讲道理,你看你在地上走,我家住楼上,即使跟我回家,我也没地方养你,是吧?去去去,回去吧。

原以为阿黄这次会被我说动,谁知,它竟像个膏药似的粘上了我们,继续跟着我们往前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跟着我到停车的地方。我有些犯愁,摇摇头,打开车后备厢,刚放下手里的东西,谁知阿黄竟毫不客气地跳了进去。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处置它。我挽起袖子,拎着它的翅膀,将它丢到车下。它“咯咯咯”,叫声尖锐而凄惨,我狠下心来,管不了那么多,拍拍它的背,说,走吧,走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别在这里搅和了。谁知我刚一松手,它又跳将进来,固执己见,看来是狠下决心,跟定了我们。我和家人怔在路上,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处置它。

母亲说,带它回吧。

阿黄倒也知趣,一路上,一声不吭。

到家了,阿黄自己跳下车,默默地跟着我们往回走,进了大门,它站在天井里,东张张,西望望,极像乡下给女儿相亲的丈母娘。

为了防止其他动物伤害阿黄,我特地找来一张安全网,在老家楼梯下,给它搭建了一个临时窝。差不多了,我说,阿黄,进来吧。它竟乖乖地走了进去,父亲用安全网将鸡窝罩得严严实实,又用绳子加固了四周,确保万无一失,我才放心回自己家。

母亲来电话说,掀开安全网看阿黄,鸡窝的一角,竟然生了一堆的蛋。自从有了新窝,阿黄很知足,整天悄无声息。说这话时,我能感到电话对面的母亲,一定是心花怒放的。

后来情况有了变化,母亲说,半夜里,常有些动静,母亲听到阿黄惊悚挣扎的尖叫声,遂起身去看它,它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母亲,满脸恐惧委屈的样子,再看鸡窝的一角,有一些零乱的鸡蛋壳撒落在那里。母亲明白了一切,难怪时常看到一只黄鼠狼在屋后蹿来蹿去,看来阿黄被黄鼠狼盯上了。

那日傍晚又去看母亲,正准备回家,突然听到阿黄的惊叫声,刚想去看个究竟,谁知它已登堂入室,站在厨房的小桌子上,一双眼睛惶恐地盯着我,我猜它一定是认出我来了,我们四目相对,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当我看到桌上还放着我为母亲刚摘下的一篮豆角时,有些忍无可忍,我想和阿黄来一场对话,我字斟句酌,仔细推敲,该怎样既不浪费口舌,又让它明白我所想表达的意思。

我敲打着灶台,认真对阿黄说:阿黄啊阿黄,你说这地方是你待的吗?你不好好待在你该待的地方,先是待在乱坟堆里,现在让你住楼下,还不满你的意,竟然闯入人的生活天地,你说你像话吗?赶快给我从桌上下来。

这一次,阿黄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咯咯”叫了两声,跳到桌子下面。但是一只脚却抬在半空,犹豫不前,我动了恻隐之心——看来鸡窝里已经不安全了,得重新给它安个窝。我说,你不妨去锅屋门口待一宵吧,明天再安顿你。它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咯咯”地叫着,独自走到锅台后,悄无声息地蹲下。

母亲电话里又说,阿黄很自觉,早晨打开厨房门,它就走出去溜达,从不在室内多待一刻。

我接母亲来城里小住几日,母亲放不下阿黄,整天唠叨阿黄没处去,不知在家怎么样了。实在忍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一周后,不得不送母亲回家时,阿黄真的不见了。

母亲到处找它,揭开锅台后的一团草绳,一堆白花花的鸡蛋呈现在眼前。

父母做饭向来烧的是燃气灶,灶膛前已没有之前的稻草等杂物,灶间只有一根捆草的粗绳。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阿黄每次生过蛋后,怕其他动物侵害,就会将草绳拉过来遮上,多么实诚的阿黄啊。

正好弟媳来电话,我问她可否知道阿黄哪里去了,弟媳说,它整天就知道吃,又不生蛋,我将它送给别人了。我怔在那里半天,不知是为了这只鸡悲哀,还是别的什么。

鸡的内心世界,人类永远无法洞察得透,在一个充满温情和信任的社会,动物和人一样,也期待被尊重和呵护,却又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的期望。

鸡生了蛋,希望抬头看到主人的笑脸和赞赏,其实它不是不努力。毕竟生命只有一次,既然来到世上一场,就要努力去抬头看阳光,低头去觅食,蹲下去生蛋。鸡的宿命,要么生蛋,要么成为肉食,结果也只有一个。

工作实绩,决定生存价值。生活空间,决定生命轨迹。鸡如此,人亦如此。

呆瓜不呆

呆瓜是一条狗,刚进我家时,才一岁不到,与人类相比,正值豆蔻芳华,青春年少。呆瓜年龄虽小,身板骨架十分高大,一身金色的卷毛,在阳光下,恰似丝织的锦缎,闪着黄灿灿的油光。带它回家,只是为了让七十岁的祖父多个玩伴。

呆瓜是个男生,却生就一副丰满性感的肥臀,走起路来一扭一拐的,风情万种。再加上生就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水汪汪,直勾勾,含情脉脉地,直看得人神思恍惚。

呆瓜憨憨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它一进家门,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对着侄女儿的小嘴狂舔乱吻。比呆瓜大一岁的侄女儿,也伸出舌头,“嗞嗞嗞”与呆瓜陶醉地相互对吮。这一幕,让大家笑得喷饭。祖父却气得浑身发抖,拿起扫帚,边打边骂——妨儿人啊,打死你,打死你。

呆瓜来了,最开心的当数家里的一群鸡啊猫啊鸭的了。它们整天围着呆瓜身边转,吃饭时搅和在一起。铺着树荫睡觉时,呆瓜俨然一个大哥大,左边搂的、右边抱的、背上驮的,鸡鸭猫狗,混在一起,和谐共处。

祖父说,你看这畜生,简直没它过的,日子过得比从前的皇帝还幸福呢。呆瓜似乎知道祖父对它的敌意,平时看到祖父,总是躲得远远的。祖父拿眼睛瞪它,用嘴诅咒它,它将头扭向一边,装着没听见。

其实呆瓜听懂了。一天,祖父去洗澡间洗澡,刚脱下衣服,跨进木盆,它就趁祖父不注意,将放在椅上的干净衣服叼走了。祖父澡洗好了,不见了衣服,拿条毛巾往身上一裹,赤着脚走到堂屋前,发现呆瓜在地上,滚啊爬啊,肆意地蹂躏着自己的衣服。

祖父气急了,举起窗台下的木杈,使劲地往呆瓜身上戳去。呆瓜抖了抖身子,轻轻地一避,躲过了一劫。祖父拿它没办法,拾起地上的衣服往回走。突然,呆瓜迅捷往前一窜,猛地蹭了祖父一下,祖父猝不防地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祖父撩起腿,一脚踹下去,踢得呆瓜“嗷”的一声惨叫。从此,人与狗,结下了梁子。

祖父开始处心积虑地刁难呆瓜。每当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只有祖父和侄女儿时,呆瓜就会一声不吭,斜着眼睛,拿眼梢远远地看着祖父,保持绝对的安全距离,甚至连祖父给它的食物,也是嗅也不嗅,一扭头就转身走开,气得祖父龇牙咧嘴,直想揍扁它,撵走它。而呆瓜就是不买祖父的账,径直走到院门边坐下,将头伸向大门外,痴痴地等我们回家。

每天放学,仿佛按了定时器似的,我刚走到家屋后,呆瓜就会像箭一样狂奔过来,直起身子,一下子扑到我的肩上,又是抱又是亲的,十分兴奋的样子。

祖父愤愤地诉说,这畜生欺人太甚,在家时,它理也不理我,临到放学前,就会趴在门边,远远地看着你们回来,冤家,带它回家,哪里是陪我,是来气我的。

我指着呆瓜呵斥,呆瓜,谁叫你欺侮老人的,快给爷爷道歉。呆瓜立在那里不动,拿眼睛斜眸祖父,一脸的傲然,分明知道祖父告了它的状。我厉声说,呆瓜,快给爷爷道个歉,不然今天不给你饭吃。它还是不动。我说,你不动是吧,好,你就待在这里好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吃完饭,我躺在竹榻上,准备午休。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呜咽声,一声接着一声地,抽泣着,像小孩哭的声音。我跃身而起,飞身出门,循声而去,原来是呆瓜,在屋后张着大嘴,身子一抖一抖的,眼泪直往下流。我心里一疼,连忙安慰它,呆瓜不哭,乖,知道错了吧?很委屈了吧?犯了错知道改就是好孩子。好了,不怪你了,吃饭去。我拿来米饭放到食盆里,它竟然不吃。我说,呆瓜,我喊声一二三,你再不吃,从今往后,就真的不给你饭吃了。呆瓜停住抽泣,一边吃,鼻腔里还一边抽着苦气。

在乡下,狗哭是极不吉利的,对于这一点,祖父很忌讳,一直耿耿于怀,每天看到呆瓜,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呆瓜见到祖父,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尽量不招惹是非。

一天放学,我刚走到屋后,没见到呆瓜活蹦乱跳接我的身影,我心里咯噔一声,快步往家走。侄女儿在学步车里哭得稀里哗啦。院子里,祖父躺倒在地上,头枕在呆瓜身上,呆瓜的一只黄尾巴,在微微动着。

我使劲将祖父扶坐起来,掏出他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倒出两粒,压在祖父的舌头下,然后用力掐着祖父的人中。祖父突然“哎呀”一声,醒过来了。这时,我才想起来躺在地上的呆瓜,大声喝道,呆瓜,你在报复爷爷,将爷爷推倒了,是不是?呆瓜动了动,不搭理我。

祖父醒了,开口说道,不要骂呆瓜,今天不知怎么的,头突然发晕,说倒就倒下,要不是呆瓜冲上来垫我一下,我这条老命恐怕早就没了。我转身看,果然在呆瓜的身下有一只石磨,要不是呆瓜,祖父的头真的会磕开花。

祖父抱着呆瓜,轻轻地拍着它的头说,呆瓜,关键时刻,你不呆啊,爷爷错怪你了,以后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了。我拿来一点水,给它喝,它摇摇头,一颗泪珠“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鸭司令”的幸福时光

晨曦中,老常拎着一只白色的饲料桶,披一身金色的霞光,跛着一条腿,沿着田埂,一瘸一拐地,走成一幅生动的剪影。他来到自家田头,在一座彩钢瓦搭建的矮棚边,放下右手的桶,左手拿起胸前蓝色布条系着的口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嘟嘟嘟……嘟嘟嘟……”有节奏地吹了起来。

倏忽间,稻叶与稻叶相互摩挲,摇晃出“刷刷刷”的声响,涌动起一畦的翠波。从稻田的那一头,传来一声声清脆悦耳的水声,“哗哗哗”,由远而近,荡漾出一圈圈涟漪。紧接着,“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着一声的鸭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千军万马,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冲锋陷阵在稻田之中。老常露出一脸的喜色,它的一群鸭将听到号令,正列队行进在稻里行间,吃“早餐”来了。

稻田不算大,四五亩的样子,铺展开来,像一条绿色的丝毯。田间尺把高的秧苗正鼓着肚子、扬着花,仿佛村里快要分娩的小媳妇,一脸幸福的样子。一群脖颈洁白,黄嘴黄脚,身上灰白相间的鸭,夹杂在翠绿之中,晃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老常身边。老常眼里立时闪现出慈爱的光,手轻轻地挥洒着饲料,鸭将们争相吃着洒在地上的玉米麦粒。每天这个时刻,是老常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常,在镇农科站当过农业技术员,即使后来做了农科站站长,也算不得什么官。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花甲之年,退休之后,缘于绿色环保,有机生态生产这些名词的诞生,萌生了搞有机生态种养的想法,在自家水稻田中玩起了稻鸭共作,当起了“养鸭倌”,当地人口中的“鸭司令”。

只不过这个官没有任何批文,纯粹是土生土长,来自民间的。虽然“鸭司令”没有什么特权,可哨子一吹,麾下的几百只鸭,叫它们往东,绝不会向西,叫它们吃饭,绝对不会嬉戏。鸭比人听话,这种一呼百应,统领驾驭的感觉,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多爽有多爽。老常时常自我解嘲,这辈子没本事当官指挥人,当一回“鸭司令”,指挥一群鸭将,过过官瘾,也算填补了人生的空白。

从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老常,左腿落下残疾。虽然走路不太方便,可脑子非常灵活。此刻,他突然心血来潮,像一位驰骋沙场的指挥官,手捧食桶,将玉米、小麦在地上东一挥、西一洒,绘就了一个漂亮的图形。鸭将军们齐聚而来,争相啄食。从空中俯瞰,鸭将们围着老常,圈成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一阵骚动,几只鸭竟然搅在了一起,老常拿起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么一吹,鸭将们仿佛接到命令,“慢点吃,慢点吃,不要抢,不要抢。”果然慢下节奏,自行散开。一些抢先吃饱了的,就摇到老常面前,在他的脚上蹭一下,然后扑棱着翅膀,“噗”的一声,哧溜进稻田,将田里的水拍打得“哗哗”作响。

不施农药化肥的稻田里,有水,有草,有虫,成为鸭将们的天然游乐场。吃饱了的鸭将们,迈着四方步,扭着肥硕的屁股,在稻田里走起秀来。它们活动完身体后,头一低,“咕噜咕噜”一阵豪饮,给身体补点水。吃饱喝足了的它们,顿生感恩之心,左右腾挪,上上下下,捉虫、薅草、造肥、耘耥,当起稻田义工来。

晨风轻轻地吹,鸭将嘎嘎地叫,稻叶上的露珠,摇曳成一颗颗闪光的宝石。老常眯起双眼,看着稻田四周的围栏连成一条线伸向远方,憨态可人的鸭将们在稻行中自由自在地淘啄。想到秋后养得膘肥体壮的它们,即将进入大都市的超市,精心“呵护”下的有机稻米随后也将面市,老常的心花和着稻花同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