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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潭怀想

2020-11-12张家新

连云港文学 2020年5期

张家新

世间总是有一些不经意的往事,却能深深刻在记忆里,挥之不去。流水经年,往往会以一种特殊的姿态藏在梦里,或喜悦,或灼痛。

登新县南山的路上,常遇见初中时同桌的一个男同学,几十年未见,依然可以喊出彼此的名字。同学老了许多,说话似乎不太利索。后来才知道,同学身体不太好,不由一阵惋惜同情。

对同学的记忆犹新源自南山乌龙潭。1981 年暑假,酷热难耐。我去住在南山坡下的同学家玩,他要带我去乌龙潭,那里凉快清爽。临行前,他母亲叮嘱我们,山林僻静,千万别进乌龙潭洗澡,乌龙潭深不可测,直通大海。

果然,出门不久,便进入一片茂密的深林。树木高大,松涛阵阵,色彩各异的蝴蝶盘旋在弯弯的小道上。一条涧谷蜿蜒在路边,流淌着清澈的溪水,时不时有山鸟的叫声回荡在涧谷。拐过一块巨大的岩石,一阵轰鸣声扑面而来。闻声而去,一汪浪花飞溅的潭水,一涧飞流直下的瀑布,伴着雷鸣声豁然呈现在眼前。

同学说,这是大乌龙潭,前面还有小乌龙潭。是的,一汪水花四溅的潭水,山风徐来,凉意轻拂,好一个避暑的世外胜地。我和同学脱下鞋,卷起裤脚,站在清凉的潭水边,立刻觉得清爽怡人,如临初秋。潭水中央,泛着深绿的亮光,仿佛真是深不见底,难道真是直通大海?同学手指潭水右侧一块斜形巨石,说石头上有新县张家老秀才的石刻诗文。我好奇又诧异,跑过去仔细观看,一首七言诗,一幅隽秀的楷书,虽经风雨浸染,尽显沧桑,仍然厚重地镌刻在深褐色的岩壁上。

随同学继续向上攀登百余米,一路溪水湍急,山花摇曳。到达同学所说的叫小乌龙潭的地方,怪石林立,犬牙交错,时而鸟语声声,时而云烟氤氲。小乌龙潭的左侧,一块垂直耸立的硕大岩石出现在眼前,刻满了古诗句。在诗文落款处,隐隐约约地显出“新县贡生张百川”几个字。

回来后,我好奇地询问家里的老人。老人说张百川又叫张克玠,尊称“玠二爹”,大小乌龙潭上的石刻是他写的诗文。后来,查阅家谱和地方志,才知道在大乌龙潭上刻的是《咏潭飞瀑》七言诗,在小乌龙潭上刻的是四首五言古体诗:

《咏潭飞瀑》张百川

金顶划开青涧路,银涛飞出碧峰巅。

浪翻倒海层崖吼,石破惊天匹练悬。

行入半山凉似雨,不妨倚树听流泉。

龙潭喷雪响涓涓,彻耳声音万谷传。

《小乌龙潭》 张百川

极目南屏秀,天高峭壁摩。

奇峰添画稿,归路听樵歌。

水落游鱼少,山深啼鸣多。

龙潭新雨霁,绝磴起春波。

骤雨凌空洗,岩腰瀑布横,

雪飞千丈落,月助一轮明。

涧险泉流壮,崖高水怒鸣,

有人欹石听,松韵杂涛声。

拔地群峰峙,苍茫景色饶,

烟峦供酒碗,风月助诗瓢。

怪石迎人立,枯山野火烧,

半林霜落后,黄叶满溪桥。

西风吹谷口,梅放满寒溪,

雪积空山冷,云封旧路迷。

鸟寻深树立,驴过小桥低,

冻笔呵开后,诗成扫石题。

因为爱,从此多了一份关心。听乡邻老人说,乌龙潭自古神奇。在过去,每逢大雨或山上发大水前,大乌龙潭必会发出轰鸣声,并从潭口涌出巨大的浪花。百姓闻声而动,做好大雨前的准备,准确无误。雨未来,潭中怎会涌起水浪?百姓相信乌龙潭定与大海相连。更有人传言,看见大乌龙潭涌起的浪花中,若呈现一桌摆上鲜花的酒席,预示必是风调雨顺的丰收年景。

“行入半山凉似雨,不妨倚树听流泉”。今天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诗人当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喜悦和满足沉醉在古城山水中。手执诗卷,攀石而上,与飞瀑对吟,与山花齐舞,与怪石相依。诗人抛下山下俗世行囊,鸟声、泉声、松涛声,一段乌龙潭交响曲抚慰着诗人浪漫情怀。古城的乌龙潭如世外仙境,怎不让诗人笔下生辉,诗兴大发?

今天,再次沿着少年时的路,重游乌龙潭,像急切地赶赴一场约会。可惜,当年茂密的深林全部被砍伐成了果园,只剩下老同学家的老宅孤独地立在那里。一片果园挡住了去路,拓荒而上,杂草丛生,每一步都是喜悦和忐忑的心情。

这是曾经的乌龙潭吗?高耸的岩谷依然陡峭,只是不见了瀑布,曾经深不见底的乌龙潭成了一汪寂静的死水,水面上漂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这潭水还是深不见底吗?扔进一块小石块试探,水面上泛起涟漪,一圈圈散去,像一片苍老的皱纹。诗人笔下的“翻浪倒海层崖吼,石破惊天匹练悬”的瀑布哪去了?环顾四周,岩崖的上方,一座小水坝横跨涧谷,拦住了所有的流水。只有水潭右侧岩石上的诗人石刻还在,岩石上方渗出的依稀溪水流过诗文,像是悲凉的泪水。

我迫不及待地攀岩而上,前方的小乌龙潭是否会好一些?依旧是怪石林立,霜落黄叶,只是不见“涧险泉流壮,崖高水怒鸣”,又是一座小水坝横在涧谷上方,又一次挡住了流淌的溪水。诗文石刻的岩石伫立在左侧,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藤条,几片顽强的枯叶在藤条上寂寞地摇曳着,隐约可见刻在岩崖上的文字。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情”。大乌龙潭,小乌龙潭,已是今非夕比,没有听到“山深啼鸣多”和“松韵杂涛声”,没有见到“岩腰瀑布横”,只听到自己一声叹息。

随一阵冷冷的秋风声爬出涧谷,点上一支烟,惆怅与烟雾一起弥漫。一个老人在不远处晒着太阳,上去聊天,竟然是初中那同学的叔叔。老人自小在乌龙潭边长大,谈起大小乌龙潭自然是如数家珍。老人说,虽然没见过乌龙潭显出鲜花酒席,那是老辈人口口相传,但在发大水前龙口喷浪,声震山林,却是确有其事,自从砍林建水坝,就再也没有听到乌龙潭的瀑布涌浪声。当初在建水坝时,不知道大乌龙潭究竟有多深,光是一个潭口,就足足填进去十多车的石头。我问,能恢复乌龙潭原貌吗?老人哑然一笑,失去容易重现难啊,谈何容易。

是啊,失去才知贵。今天,重回乌龙潭,踏着当年百川老人的脚步,谁曾想一切皆成背影?诗人是值得尊敬的,他给古城留下了美好的精神食粮,古城山水因他的诗文更熠熠生辉。改造山河,为民造福没有错,时代的进步也需要物质上的满足,但今天我们更需要文化,需要环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一个地方的文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随着现在各地大力挖掘保护地方文化而有了答案。在岁月流淌中,一处古迹,一座寺庙和隐藏于它们背后的故事,在风雨长河中,早就渗入地方百姓的血液,影响着他们的言行,并吸引更多的人来感悟回望,这是一个地方经久不衰的文化名片。

曾去过很多地方,虽不起眼,但总能让人流连忘返。比如太湖西山岛,桐城三尺巷,潼湖古镇,仅仅是因为有了一座红楼,一段故事,一棵古树,吸引着南来北往的人去倾听它们的风雨情怀。想想家乡古城,假如兴国禅寺,千年银杏,东汉孝妇,依然以古老的姿态屹立在古城大地,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一方水土,能真正滋润子孙的一定是它源远流长的文化营养。

从乌龙潭回来,心境难平中,感觉乌龙潭溪水应是有灵性的。今天的古城怎能辜负千年潭水的一腔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