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帖
2020-11-12徐玉向
徐玉向
1
盛夏的一场大雨之后,乌云还没有散去,零星地丢着小雨点,我们披起塑料布就往山上跑。地衣趁着雨后刚长出来,要趁新鲜才好起。
地衣,在家乡的名号是地头皮,意思是大地的皮肤。这是一个非常朴素且深含着泥土气息的名字,宛如纯朴无邪的乡下丫头,又似雨后田野竞相绽放的野花。没有精心打扮的妩媚面容,没有婀娜妖娆的动人身姿,迎着暴雨残留的缥缈水汽,越加旺盛勃发,模样也愈加水灵鲜嫩。
明代王磐《野菜谱》曾收录过一首民谣:“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这里的地踏菜便是地衣。它似乎天生带着灵气,连出生的地方都是挑没被污染的环境。儿时的乡下,工厂很少,连化肥也是限量领取,所以成了它们繁衍的乐土。
山崖的石缝边、蓬松的乱草中、杂乱的碎石堆、湿润的田埂上,一片片一簇簇的地衣贴着地面疯长,成为故乡原野中一道靓丽的风景。这些大如铜钱、小如纽扣、褐中透绿的地衣,安静中透着疯狂。你看,它们似乎每时每刻无不在慢慢伸展,偷偷涌动,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从石缝边,从乱草中,从石堆上,从田埂上,到处都是它们小小轻盈的身躯,忽而四向散开,忽而聚合一处,要么整片的地表一片也没有,要么密密地挤在一块儿,似丹青高手以大地为画布,看似毫无章法地任意挥洒,却又处处浑然天成。
雨点不紧不慢地往下落,我们一群半大孩子却双手忙个不停。此时,谁还有心思去慢慢欣赏地衣呢?一把一把揭起,抖落泥渣草屑,或就着边上的水坑略略荡上一荡,便塞进塑料袋。
地衣拿回家之后,大人们或下面条或做汤,或伴以洋葱佐酒,或加上辣椒和鸡蛋,端端正正地摆上一盘。
2
老宅院子的南墙下,有截槐树干过于弯曲,遂不堪大用,父亲便将它长期闲置。素日,我常常踩着它攀上石榴枝条,或将它推倒当作方瓜花的枕头。一次,连下几天大雨之后,我发现这截树干上竟然长出了木耳。
这截树干裹着树皮仰卧在墙下,大半截身子已沉入泥土。许是因为被人无视太久,便借着雨水和湿热透出小小的耳朵,来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初生的木耳仅有大拇指甲大小,椭圆形,似人的耳朵,虽呈红褐色,摸一下却有点肉肉的感觉,极富弹性。它们向内的一面比较嫩滑,而背面则较粗糙,披着细密灰白的绒毛。这数片小木耳似怕羞一般,竟然分成几个小团,相互扎着堆。
又过两天,再去看时,这些木耳的躯体竟然长大许多,但耳壁却显得更薄了,有几片的外缘开始向内翻卷,似不堪重负耷拉状。我把它们全剥完也才一小把,父亲建议我去后园走走,他说那里的树更多,有树就有机会采木耳。
后园的面积与前院大小相仿,因没有房屋与花园,故而宽敞许多。这里除了一些青菜便是树的王国。有些树已枯死,还有些倒下的断树干。我一进去就发现许多木耳。枯树干上木耳与前院子略有不同,它们似房檐上的瓦片一般,或挤在树杈附近,或挤出断木茬。地面断树干上掩在落叶中,披着一层绿苔。它们个头亦比前院大上许多,有些差不多有手掌宽,颜色亦有些深,有些已泛黑。瞅准一团轻轻一剥,伴着“吱啦”一声似胶带断裂的声音,几片木耳便到手了。
除了木耳,有些树干长着白色蘑菇般的东西,大人们说这玩意有毒,我们一般看都不看。树丛间也会起着很多小伞状的蘑菇,这些吃了会拉肚子的。
我穿着胶鞋,在树丛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着,一时,后园又成了天然菜园。不到半个小时,我便采满一塑料袋木耳,家中的餐桌上又多了一味天然美食。
3
小路对面的大桑树最奇特,主干粗过水桶,两米高处忽然分出两个枝丫,粗的一根伸向伯父家的园子,稍细的则向东张着,下面就是我家的后园。
常常,我们骑在大树杈上,抱紧一个树枝用力晃动,桑树果便“噗噗”往下掉。夏日,一阵雷雨大风之后,我们便兜着汗衫到树下捡现成的。
这棵树的桑树果数量不多,可能是主干不高且又分叉的缘故,也可能是经常被人光顾引起的。自家人只摘成熟的果子,而外人不仅连刚泛红就摘掉,还要连枝带叶地扯毁一些。然而,它来年依然会结很多果子,一如既往地甜。
这棵树上的桑树果为什么很甜?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一个消息后,我便不敢再去摘桑树果了。他们说这棵树下曾经饿死过一位老嬷嬷。
老嬷嬷是谁?是村里人还是外地来逃荒的?若是村子里的人,挨得这么近,她的家人怎么不接回去?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待在自己的家里?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几时饿死的呢?饿死的人与正常人的模样有什么不同?饿死的人还能不能吃东西?她后面就是桑树,她为什么不去打桑树果吃呢?
这些,没人明确说过,我在小脑袋里寻思了几回也弄不明白。这些又岂是一个终日在小小村落里转悠的乡下孩子能想明白的。
有一天傍晚,偶然从后园的茅厕出来,一阵阴风卷来,眼前闪过一团黑影,仿佛一张无底洞似的乌黑大嘴向我奔来,吓得我大叫着扑向父亲。之后,一连几日发起烧来,老人们说是吓掉了魂。家人少不得捉了公鸡到马路上转。
不久,祖母向邻居讨来桃木,给每个孩子都磨了桃葫芦,涂红漆,用红线系在脖子上。祖母叮嘱我说,再遇到黑影就用葫芦将它们收了。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小小物件能降伏鬼怪?祖母说桃树里住着法力高强的仙人。自此,我渐渐忘记树下饿死的老嬷嬷了,又敢去后园玩了。
4
麦收过后,父亲便忙着整理秧田。犁过麦茬,放水浸了几日再耙平。有一次耙地时,他特意叫上我,由此,我的生平多了一次学耙田的经历。
父亲赶着花牛,站在耙上,在秧田里转了两圈,遂叫我上耙熟悉。我蹲在耙上,两手紧紧攀在耙框,他赤着脚牵着牛慢慢前行。微风吹着田埂上的野草,花牛和耙搅得泥水一团一团往上冒,残留的麦茬或粘在耙齿上,或浮于我们的身后,或在远处浑浊的泥水中挣扎。耙身和花牛之间的绳子被扯得笔直,耙身前端微微上翘,雪亮的耙齿仿佛是它张开的獠牙,随时吞噬着这片田地。我缩成一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亦躲避牛蹄溅起的泥水。见我后倾,父亲嘱咐我把牢耙框,千万不能栽在耙前。
当我接过父亲抛过来的缰绳时,花牛有意无意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跨上田埂的父亲。我岔开两只脚踩着耙框,一手扯缰绳,一手抖鞭子。花牛起蹄没有给我任何提示,耙身往前猛地移动,我的重心还没调整过来,身子突然前倾,赶紧往后勒缰绳,左脚急忙跨出,跳进泥水里,紧跟牛跑出几步,雪亮的耙齿紧紧咬在我的脚后,险些就戳在脚后跟。
父亲在田埂上大声喝住了花牛,跟我分析了没站稳的原因。他说,当牛起蹄时,耙身前端必定上扬,手中的缰绳必定一紧,若我上身前倾,便可化解起势冲劲,站稳则是必然的了。鞭子不能打实,牛吃痛时步子必紧,节奏一打乱,不但会影响耙地的质量,还有可能造成翻耙的危险。
按着父亲说的,与花牛和耙磨合了几轮,我慢慢找到了感觉,在耙上前行的时间渐渐长了,重心也能把握好了。再抖鞭时,站在耙上的我仿佛驾着古代的战车,在自家的秧田里惬意驰骋开来。
又值插秧的季节,当年父亲教我熟悉农事的点滴仍记忆犹新。只是多年前,父亲已永远沉睡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中了。
5
诗人余光中先生说“乡愁是一枚邮票”,而故乡的凤仙花,就是牢牢印在这枚邮票上的邮戳。
家乡人称凤仙花为凤阳花,用一个阳字代替了仙字,便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大人们说凤仙花不仅好看,还能驱虫驱蛇,花瓣可以染指甲,去狐臭。记忆中,每年夏天,村里到处可见它的身影,房前屋后自不必说,巷道角落,破旧的瓦缸,废弃的瓷盆,荆条架下皆成了它栖身所在,更别提有丫头的人家了。就连外婆家的瓜庵前,姑妈家的胡萝卜地头,它们也不曾缺席。
老宅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是父亲种的月季和蝴蝶兰、芍药、鸡冠花,留给凤仙花的位置非常有限。岂知,那几株凤仙花一撑开花蕾便以怒放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每一株花茎上都分出几条杈,每一条杈都托着几个花冠,每一个花冠都叠着鲜艳的花瓣。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凤仙花用它独有的方式寻找着存在感。第二年夏天,花园乃至整个院子,花儿的格局有了些许改变,这一切皆缘于那几株不起眼的凤仙花。
且不说花园里一大片地方,密密实实地挤了一大丛凤仙花。就连花园外的泥土上和井台边也有它的足迹,还有几株竟然溜到了几米外的厨房滴水檐下。花的颜色由大红增添了紫红、粉红,还有一株竟然开出白花。凤仙花能够跑出来抢地盘,完全得益它的繁殖方式。成熟的孢子,无论是风刮、鸡啄,还是人手触摸,皆会“啪”的一声四散开去。于是,它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了前程。这一切,皆在它弱小的表象下精心设计完成。
我常常想,这小小的凤仙花着实不简单,它秉承着农村人不屈不挠的性格,人前努力挺起身板,却又暗暗积累力量,为了后代有一个好前程而精打细算,殚精竭虑。多年之后,我离开故乡成为一位父亲,承担着家庭的责任,每于精神困顿之时,便不由想起故乡的凤仙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