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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草木间

2020-11-12葛亚夫

连云港文学 2020年5期

葛亚夫

槐树叶密密匝匝,像青瓦,一棵树就是一户人家。阳光如注,被层层分流、引渡,溢出的光线,玩弄着小孔成像的把戏。落到黑狗身上,黑狗就变成斑点狗。落到黄牛瞳孔里,“嘭”的就碎了,没了踪迹。母鸡拉着悠长的声调,追着啄一条虫影。阳光很痛,蜷缩成球状,就地一滚,变为鸡屁股下的蛋。白猫窜出来,拿爪去滚,一碰,球和爪就融在了一起……

大人才不关心这些虚像。他们随手拽棵草,用茎剔牙,用叶下棋,说些花花草草的人事和农事。我那时小,懵懵懂懂。有一次,我追逐一朵蝶影,追到一个女人的胸上。男人的喉咙像兑过引水的轧水井,咕噜噜,“哗”地水花四溅。女人的眼溅湿了,脸潮红了,骂他们“吃屎的嘴”。真给说中了!几粒鸟屎,像包着糖衣的药丸,粘在光线的箭头上,精准地射进嗓门。

树上住着几户鸟,宝宝蹭来蹭去,睡不着。他们一定被吵烦了,摸个粑粑就扔过来。

一群孩子,沿树围一圈,伸头伸脑地看。总共有三户,十来个鸟宝宝。最高那户,是黄鹂,巢和娃都收拾得干净利索,日子滋润。最邋遢那户,是斑鸠,随便搭几根树枝,就凑合过起日子,巢像破渔网,雏儿活得战战兢兢。最下面那户,居然是麻雀!巢一准是别人家遗弃的,它不嫌,图省事,提包入住,几个娃也灰头土脸。这些鸟,也活出了村人的模样。

鸟住在树上,人住在树下,是近邻,日子也差不了多少。但我还是羡慕鸟,不止因为他们住得高、看得远,还因为他们有翅膀,飞得更远。那时,村庄闭塞,梦想这个光影还没照射进来。

爷爷曾是一只鸟,飞过很多地方,其中就有城市。说那些旧事时,他会蜻蜓点水般提到城市。他说,城里把房子建在树上,就像鸟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活得跟神仙似的!

我太蒙昧,把爷爷的比喻修辞信以为真。楼上楼下,就是树上树下,鸟住上面,人住下面;电灯,就是阳光、月光和星光的斑点;电话,就是鸟在树上说,人在树下喊。但总有些聪明人,他们掏够了村庄的鸟蛋,想看看树上的房子。他们小鸟投林般进城,霎时人踪灭。

多年后,村庄也把房子盖到树上。但没有鸟,没有人,没有投林,只有高过树梢的繁华和孤寂。

把“树”拆开,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每一座村庄都有两个,下面一个属于人,住着人和家禽;上面一个属于树,住着鸟和虫蚁。村,寸木也。村庄和草木,存续着隐秘的血缘关系。

草木撑起村庄的高度,土地铺排村庄的版图,千百年来,一直张弛有度,井然有序。

天圆地方。方形的界河,把村庄和田地分开,圈养于四时八节。但又绝非楚河汉界。河水既用于人的日常,也用于草木的灌溉。一条河的脉搏,泛出距离的美学和哲学涟漪。生和死,荣与枯,丝丝相连,环环相扣,在更宏大的时空深处,构成一个圆,或称之为和谐。

一座院落是村庄的一片叶。院墙是站立的河,把两户人隔开,又紧密连接。

一块田地是土地的一片叶。田埂是坐卧的河,把两家地分开,又比邻而居。

人、草、树、庄稼,牲畜和野物,像互生、轮生、对生和簇生的叶片,都有各自的间距和秩序,以及独特的花和花期。在这种生态里,每个生物都是大地的按钮或机关,虽然有灰迹斑斑的雪花点,甚至北风般的尖锐杂音,但亲切、自然、无污染。随手一按,就是一个季节、一种生活。生老病死,花开花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把生生世世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在爷爷的规划里,父亲要在老宅上种出红砖、琉璃瓦的楼房。他有足够的信心,在他的调教下,父亲精通农事,吃苦耐劳,具备“地主”潜质。虽然解放了,把房盖到树上,绝对没问题。但他失算了!他忽略了时代的提速和人的磨损,父亲跑不过机械化、工业化和市场化。

现在,父亲已释然。不止他跑不过,那些人、草木和动物都跑不过。他们都是时代的一个关节、一片叶子或一点光斑,只能融入,难以超越。天地间,没有东西能超越他本身。

小时候,我的世界是草本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放羊、喂牛、种菜、侍弄庄稼,整日和草木打交道。草木皆药,是药三分毒。如果不出意外,我也会成为父辈那样的村人,百毒不侵,或五毒攻心。但出了意外,那对羊角辫,一个牴得我痒,一个牴得我疼。

留羊角辫的女娃叫楚辞。唐诗我都背不出三首,更别说楚辞。我不关心诗词,她的脸白中泛红,像打碗花。当然,我舍不得动一指头子。她是邻居家的亲戚,城里人,假期来乡下避暑。她的普通话,像脸一样漂亮。我忘记了拉风箱,趴在厨房的木窗上,向邻院里瞅。我太用力了,把木窗都印在了脸上。父亲笑骂道,摆置得跟囚犯似的,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口水打湿了肚皮,但我绝没有吃她的心思。所以,她不是天鹅,我也不是癞蛤蟆。

于我,楚辞不仅打开我对美的认知,还打开了城市的一扇窗。她的童话故事很多、很美,但生硬,不接地气。我带她还原故事的环境、人物和情节。森林、草原、河流,牛羊、蝴蝶、飞鸟和南瓜车……在乡下,我就是灰王子,草木虫兽,我都能信口开河,讲个滔滔不绝。

楚辞崇拜地看看我,看看四周:你的动物园真大!你的植物园真大!你的学问真大!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农夫山泉有点甜”的广告,我一下就想起楚辞。那是我一生中最富裕、最幸福的时光。在那多梦的年纪,我和楚辞,不知不觉就完成对城乡的打量和辨认。

我教她认识了很多草兽的名字。关于鸟巢,关于建在树上的房子,她说了很多,楼、小区、栋和室。我听得云里雾里。城市和她一样,是个谜。哪怕我和她踩着凳子趴在院墙上秉月夜谈,哪怕我在院墙上掏个洞向她凿壁借光,我还是没能完全弄明白。

父亲领手的粗糙生活,容不下细腻的情思,他开始进行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大兴土木。土房——砖石房——砖瓦房,房子上有父亲的身世,从地主羔子到农民,起起落落。整个建房过程,他都拉上我。后来,他酒后吐露,那房是他给我建的婚房,是我对他的传承。我心惊肉跳,瞬间就长大了。我崇拜父亲,但他设计的生活,我很抵触,感觉生活应该不只这一种。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父亲送我上学时的叹息,空洞的眼神,压到我背影的尘埃里。

父亲一直在等我。应该,还有一个同村的女孩,以及她的父亲,也在等我。但我没有给他们机会。初中毕业,我考上一所省重点高中。高中毕业,我考上一所985 大学。他终于绝望了。他的房子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没有人传承,他认定的儿媳已不能为他家开枝散叶……

从那时起,父亲就老了。我离开后,他生命的底肥流失殆尽,提前抵达终老的样子。

村庄和土地,要比父亲流失得更厉害。父亲的孤独,后继无人的仅仅是我。村庄和土地的背后,缺失了很多的我和父亲。就像几年前,他们试图更改户口性质来改变命运,现在企望通过涂改身份——把农民换成农民工。这无关土地好坏,只是村人一种市场化的选择和站队。

父亲不懂,他活得很孤独。我懂,我活出双重的孤独。

缺少了人和人气,荒草亮出獠牙,肆无忌惮地啃噬。庄稼被吃光了,田地变成荒园。老宅被啃倒了,院落变成废墟。界河被喝干了,水波变成草浪。村庄和土地,像靠着墙根迷糊的老人,沦为荒芜的一部分。风吹草低,却没了牛羊,没了家禽,没了野物……

那些荒芜的部分,都去哪了?是否也像农民工,换个身份或口音,隐匿于城市?

大学教授拿着基因模型,讲解双螺旋结构。我眼前浮现一个硕大的DNA,城市和乡村的双螺旋结构,永不停息地延伸,编辑着城乡,转录着命运,翻译着时代。没课时,我喜欢在城市游荡。遇见年长的农民工,总忍不住挨近。我想寻找什么?他们和父亲一样苍老,甚至更衰败,但它们却是村庄的成功人士。只是,除了钱,他们比父亲还多什么呢?

我还遇见很多故交,草木、虫鸟、家禽和野物等,或被圈养于园,或被置之高阁。城市膨胀得太快,他们不仅要掩饰它的瑕疵和妊娠纹,还要填补水涨船高的胃口和欲望。我想起楚辞的启蒙,小区、栋和室……我拼尽全力,抵达城市的起跑线,才发现城市依然遥远。

那棵老槐树,安静得寂寞。树下只剩下父亲和他的房子。男人和女人都外出打工了,他们已熟稔用力气和身体赚钱,再没空下棋、说花花草草的绯闻了。赚了钱,他们也把房子建在树上,按城市的标准装修。他们更阔气!新房不住,不租,免费给飞鸟住,给鼠蚁住。

在乡下,房子是来养老的。人不老,或不愿老,就养老光阴,养锈,养青苔……

我和父亲商议,把齐脊屋翻盖。他不松口。他舍不得那棵老槐树。兵乱、匪患、战火和饥荒,树都挺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好日子,父亲不愿砍掉它,哪怕是爷爷的遗愿。他往树下一坐,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和时光,就虫蚁般围拢过来。那棵老槐树,能给村庄招魂。

打工潮涌过时,村庄的魂魄就丢了。哪怕人回来了,房子盖起来了,魂魄仍游荡在外。

然而,老槐树终归是老了,禁不住美好乡村的回头浪。父亲的房子,还是翻盖了,和其他的房子整齐划一。全面小康,衣食住行,一个都不能少。新农村的布局,如同对城市的复制粘贴。只是那些景观树和绿化草,有些水土不服,病怏怏的,很快就被荒草湮没。

在爷爷坟前,父亲喝高了。他没说那红砖、琉璃瓦洋楼,他怕爷爷拿烟锅敲他。

乡村在远离乡村,城市在远离城市,父亲在远离父亲。孤独是一种幸福,幸福也是一种孤独。向城市看齐,村庄是孤独的,草木迁徙,虫兽拆迁,都是市场的小把戏。向村庄看齐,城市是孤独的,湖景房、田园风光,都是营销的障眼法。城乡没有了藩篱,只剩下利益。

尽管不甘心,父亲的土地还是流转了。他也转换了身份,到流转的种植园务工。

迁徙进种植园的老槐树,死去两年后,又活了过来。两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它去了哪儿了,又怎么回来的。我觉得肯定与父亲有关,他用温暖的身体和絮叨的往事,焐了它两年。

一有空,我就带孩子回家,看父亲,顺便在种植园转转,让父亲教孩子识草断虫。

我痴迷那幅古老的画面。阳光穿过青瓦般的绿叶,在地上漏出形态各异的光斑。有的像虫,母鸡咯咯地啄;有的像球,猫咪喵喵地滚;有的像骨头,小狗汪汪地衔来衔去……老成爷爷模样的父亲,笑眯眯地指着那些草木和家禽,教孩子看图识字,以及遥远的轶事。

我没有注意她,只顾对着鸟巢,给孩子说建在树上的房子的陈年旧事。她唤一声我的乳名。我的心一怔。这个名字也老了,没人叫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仿佛我们来自遥远的星球。楚辞!我很快认出了她。但不是通过她,而是通过她女儿,那张打碗花般的脸。

她带女儿来采摘,顺便体验田园风光。城里人都有富贵病,总以为乡下的空气都甜。

楚辞把女儿推给我,长出一口气:终于能来个自拍发朋友圈了!小妮子,你那十万个为什么,都问这个叔叔,他是百科全书,妈妈的十八般武艺,都是小时候跟他学的。女孩竟当真了,见啥问啥。很快,我也沦陷了。我离开这里太久,很多熟悉的物事,都陌生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真正活成城里人,就已真正活成了这块土地的陌生人。此时,我和楚辞一样,都是这里的游客,或者游子。我终于活成了想象的样子,但为何没有想象的幸福?

我把女孩交给父亲。父亲像棵老槐树,身边围满叽叽喳喳的孩子。楚辞和女孩听得很认真,问得很认真……楚辞忽然转向我,疑惑地问我,父亲是不是多年前的那个老爷爷?

草木老了,就老成一个底版。一株和另一株,像光影,都一个模样,没有区别。人生草木间,人老了,也和草木差不多,儿子照着父亲的样子衰老,父亲照着祖先的样子衰老。身体老成古董,音容老成绝响,笑貌老成古迹。老去的是一个人,也是一代人,没有区别。

再新的时代,也需要老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不来,老的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