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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以来中国青春电影中的跨国叙事与异域想象

2020-11-11董文畅

文艺论坛 2020年5期

◎ 董文畅

上世纪80、90 年代,随着世界冷战格局的打破和国内经济文化政策的松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思潮、流行文化与生活方式不断被引入国内。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激烈碰撞,精英意识与商业逻辑短兵相接。在全球性与本土性的博弈中,青年一代与处于全面转型期的社会一起,体验着时代裂变中的骚动与迷乱。青年阶段正是人生中构建主体性与文化认同的关键时期,可以说,一个时代中青年人的身份认同与人生选择,紧紧关涉着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彼时,为了追求先进的物质文明与优越的生存条件,不少青年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投身求学、淘金与移民的浪潮。1990 年前后,这股奔赴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浪潮开始在文艺作品中得到集中映现。如王小帅的处女作《冬春的日子》(1990)敏锐地捕捉到精英知识分子在崇高艺术理想与困窘物质生活之间不断挣扎的精神状态,“去美国”就是他们改善物质生活的捷径和终极想象。此外,旅美女作家查建英创作的中篇小说《到美国去!到美国去!》(1991),郑晓龙、冯小刚执导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1994),张艾嘉执导的电影《少女小渔》(1995),以及曾赴加拿大留学的作家阎真创作的长篇小说《曾在天涯》(1996),都着眼于华人的海外奋斗史,细腻描摹了中国青年在第一世界生存的情感挫折、心理困境与身份危机。

进入新世纪后,中国以令世界瞩目的速度实现了政治经济的全方位崛起,社会心理也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表征与走向。现代化进程的丰硕成果使青年不必单纯为了物质利益走出国门。但同时,现代性本就有追逐世俗功利而淡化人类精神价值的一面,经济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了一系列社会问题,疏离感、焦虑感、民族身份认同等现代性症候不断困扰着年轻人。这阶段,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国合伙人》(2013)等影片已经开始反思中国青年对“美国梦”的追求,尝试建立民族文化的主体意识。作为消费欲望的制造机,不少青春电影将欧洲、东南亚的异域景观当作商业卖点,青年在消费主义的驱使下把这些国家视为确认自己中产阶级审美趣味的场域。还值得一提的是,近10 年来“第三世界”叙事跃上银幕,泰国、尼泊尔等国家被展现为医治中国青年“现代病”的疗愈所。

以1990 年以降的青春电影为对象,我们可以理出一部有关异国想象的影像编年史。影片中不断被构建和生产出来的异域想象与跨国叙事,不但拓展着电影艺术的空间景观,促进着跨文化的沟通与交流,更反向映照出本土青年文化观念、身份定位与心理结构的变动不居,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一、乌托邦想象中的异国天堂

上个世纪80 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伊始,也是中国步入全球化进程的最初岁月。在这个新旧更替的历史交叉口,计划经济日薄西山,市场经济又尚未正式起步,人民生活远未从短缺走向充裕;启蒙思潮引领时代,但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波又浇熄了精英阶层的理想主义热情。

1990 年代初,精英知识分子还在政治动荡的余波中惊魂未定,就又受到商品社会生存法则的残酷挑战,身处应接不暇的被动地位。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以青年先锋派画家夫妇刘小东、喻红为原型,通过处女作《冬春的日子》展现了象牙塔中冷寂、清贫、凝滞的生存图景。当大批青年投身经济改革的洪流,冬、春夫妻二人依然孤守在校园中,筒子楼里集体宿舍的公共生活区和操场上整齐划一的晨间运动还带着浓重的集体主义色彩,仿佛时光倒流到十年之前。他们想要在喧嚣躁动的时代坚守着艺术理想,但微薄的收入使他们捉襟见肘,如旁白所说:“卖画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艺术,由安身立命的理想沦落为谋生的工具。除了物质的匮乏与信仰的失落,夫妻二人还面临着情感的疏离、自我身份的迷失等困境。最终,妻子春不甘日复一日地荒废青春、虚度人生,决心离开冬奔赴物质极大丰富的美国,挽留无果的冬在歇斯底里之后精神分裂。

影片中,“美国”既不是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也并非推动叙事的矛盾焦点,而是超越男女主人公现实生活层面、闪烁着乌托邦光芒的想象之域,给予了春实现个体价值、扭转个人命运的巨大期待。冬与春的二元人物设置与不同的人生选择正象征着90 年代初精英知识分子的主体迷失、认同危机与精神分裂。电影中看似私人化的青春经验其实“是当时那个年龄的绝大部分艺术家、相当多中国人的共同感受”。

在港台地区的青春影像中,也有不少青年将美国等发达西方国家视为改善生活、改变命运的应许之地。张艾嘉执导的《少女小渔》讲述了大陆少女小渔追随男友到纽约生活的辛酸历程,获得“绿卡”是她生活的唯一指望。陈可辛执导的《甜蜜蜜》(1996) 描绘了1980、1990 年代香港新移民的青春岁月,两位主角分别从天津、广东漂泊到香港,最终又流离至美国。在跨国叙事层面上,美国已经不再是想象中的地域概念。一方面,“美国”落实为故事展开的具体空间与拍摄场地,华人在异国打拼的场景弥散着“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缱绻乡愁。另一方面,“留在美国”的种种波折成为电影叙事的主要动力,当华人青年来到想象中遍地流金的“物质天堂”,体验到的却是移民身份的尴尬与移民生活的艰辛。

1990 年代中叶,路学长在对苏联经典革命叙事文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进行后现代戏仿的基础上,编写并执导了处女作《长大成人》(1995),复刻了一代青年在多元意识形态并存的语境中寻求信仰的成长轨迹。与那些追求现在时的、重物质的“美国梦”的青年不同,片中主角周青追寻的是过去时的、重信仰的“苏联梦”。曾在德国学习吉他、回国后加入商业乐队的周青显然受到西方青年亚文化、大众文化的影响,但他内心深处憧憬的却是人人都像保尔·柯察金——其在片中的代言人为朱赫来——一样目标明确、干劲十足、热情友爱的时代。虽然苏联已经解体,依然有像周青一样的中国青年竭力追寻已经失落的集体主义价值与英雄主义精神,并将其作为信仰之源与精神支撑,以抗衡那个众声喧哗、话语驳杂的新时代。因此,就异国想象而言,“苏联梦”的想象并不指向苏联本身,而是指向受其意识形态影响的中国土壤,指向1950、1960 年代乐观明朗的革命时代氛围,并最终指向尚未实现的共产主义乌托邦。

进入新世纪以来,在中国经济腾飞的大背景下,国人已经不再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物质文明顶礼膜拜。与之相应,虽然一些青春电影在细节上表现出对美国先进教学条件和国际化事业平台的向往——如《致我们终将失去的青春》(2013)中陈孝正为了赴美留学放弃与郑微的恋情——但整体上,青春电影已经不再把美国奉为“物质天堂”。在薛晓路执导的《北京遇上西雅图》(2013)中,身为“拜金女”“非职业小三”的文佳佳在国内车、房、奢侈品样样不缺,赴美只是为了产下因不伦之恋怀上的孩子。从文佳佳完成个人蜕变的历程看来,是美国包容的文化环境与平等的社会秩序医治了处于物质与精神失衡点的她。这种跨国叙事隐秘地达成了对美国文化的认同,赋予了对美国乌托邦想象的全新维度。但毫无疑问的是,以美国文化医治本国青年现代病的解决方案过于简单和疏率,亦无益于青年身份认同与文化归属感的建立。

二、“中国梦”对青年的主体询唤与价值传达

作为面向全体人民的大众文艺形式,电影除了能给观众带来审美享受与娱乐体验,也是一套实现着主体询唤与意识形态规训功能的话语机制。当青春电影中的异国叙事呈现出过重的后殖民主义色彩或全球化想象趋于虚浮时,青年的主体意识与身份认同就会变得模糊暧昧。这时,电影的意识形态功能开始或隐或现地传达着社会特定发展阶段的时代精神与核心价值,强化着整个民族的文化归属感与价值认同感,在全球化进程中重新定位着本土性与现代性。

改革开放近40 年来,中国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指引下迅速崛起,2010 年首次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正所谓重要的不是发生故事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在国力日益强盛的当代,以电影为镜像回顾中国青年的“出国热”与“美国梦”是极具意义的。跨国叙事与年代叙事的经纬交织有助于我们在时空观的观照下反思“美国梦”,建设“中国梦”,进而构建起民族文化的主体意识。

2013 年,陈可辛执导的《中国合伙人》 以线性时间叙事讲述了三个年轻人自1980 年代以来的青春成长与创业经历。影片的英文译名“American Dreams in China”已经浓缩了文本的核心议题,即探讨中国人的“美国梦”。影片前半段还原了当时的青年对美国一厢情愿的完美想象和为“美国梦”而付出的努力,融入美国的文化环境、留在美国成家立业就是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唯一途径。因此,三位主角无不以“美国崇拜者”的姿态积极迎合西方的经济文化制度。孟晓俊坚信:“所谓的美国梦,就是在梦想面前人人机会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国能做到这一点。”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文艺青年王阳不仅满口英文,还结交了美国女友Lucy,农民出身的成冬青也在留学热潮的裹挟下苦背英文字典。

影片行至中段,三人在追逐“美国梦”的过程中都遭遇了事业瓶颈与情感挫折,作为叙事动力的“美国梦”开始失去势能。此时,镜头有意味地呈现了中国申办奥运会失败后人们将电视机扔下楼的画面。“三个主要人物的失败,与中国尝试走向世界的失败是相关联甚至相对应的。它们都象征着东方觉醒之初尝试寻找与西方对等地位的失败”。国人在焦虑与挫败中感受到自尊与自卑交织的刺痛,并以此为契机进行自我反思,纠正对西方的误读。“美国梦”的破碎反而成了实现“中国梦”的助推力,三人在国内创办的“新梦想”外语学校取得了巨大成功。

影片高潮处,面对盗用考试资料的起诉,三位合伙人赴美在谈判桌上慷慨陈词,主旋律化的剧情设置极大挽回了国人的民族尊严。“新梦想”在美国上市除了是合伙人们的扬眉吐气与绝地反击,也可以看作“中国梦”的阶段性经济指标。结尾字幕中,柳传志、王石、李开复等中国知名企业家悉数亮相。这喻示着中国人不再苦心孤诣地顺应西方秩序,而是构建起自我身份与存在价值,不卑不亢地与美国竞艳于世界之林。不得不指出的是,本片虽然已经具备了传达主体意识、彰显文化自信的创作自觉,但在文本的无意识层面依然将美国作为假想敌,并极度渴求西方他者的文化认同。

2014 年,郭帆执导的《同桌的你》同样留给观众省思“美国梦”的契机。电影一开篇就通过对比手法展现出青年赴美后的心理落差。在纽约繁华的都市景观中,男主角林一“来美国十年”、就职于“大公司”、有个“知书达理的未婚妻”的自述构建起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美国梦圆的幻象,然而这只是弗洛伊德所谓的缓解挫折感与焦虑感、具有自欺性质的“心理防御机制”。实际上,赴美十年的他每天面对的是蛮横的老板、冷漠的同事、出轨的女友和凌乱的出租屋,此般真实处境无情地解构了青年对美国的乌托邦想象。

如果说《中国合伙人》是以“中国梦”的主流话语规训着青年,那么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则更侧重以民族的文化记忆和情感结构询唤着青年。影片展现了沈涛一家三代人从1999 年到2025 年的悲欢离合。故乡汾阳一直是本片观看世界、理解世界、畅想世界的基准点,剧情在“世界”与“故乡”的冲撞与张力间展开。影片前半段,小镇青年对西方发达国家的向往之情得到明显体现。开篇一幕中,涛、晋生、梁子等一众好友随着英文舞曲《GO WEST》 欢快舞蹈。《GO WEST》有多个版本的歌词,在不同时代被注入了不同的文化意蕴。1990 年代,它承担了号召东方青年去往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内涵。虽然当时中国的小镇青年大多数没有解读歌词内涵的文化水平,但歌曲本身已经作为一种流行文化产品成为青年们西方幻想的一部分,使他们对大众文化产业发达、娱乐生活丰富的美国充满憧憬。1999 年,晋生与涛的儿子出生,晋生以“Dollar(美元)”的中文谐音“到乐”为儿子命名,不难看出其对美国物质财富的极端崇拜。

作为成长在新世纪的年轻人,到乐在父母离婚后,先迁往国际化都市上海,后在中央严打贪腐的大背景下,随晋生跑路至澳大利亚。到乐的“被出国”“被移民”并非源自个人的理想与追求,而是父辈当年所走弯路的副产品。因此,影片对澳大利亚的构建,也蒙上了“法外之地”的灰暗色彩。在异国,到乐虽然衣食无忧,但精神上却是空虚的、孤独的、疏离于故乡文化传统的。而世界的另一头,是冬封春融、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是孤绝矗立、穿过光阴的文峰塔。在跨国叙事与年代叙事的纵横经纬中,“钥匙”这一极富意味的影像符码牵动着人物内心的乡愁,承载了代际间的血缘亲情与故乡的温情呼唤。2025 年,当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到乐随身携带的钥匙成为他与母亲之间唯一的纽带,也成为他在身份焦虑中确认主体性的凭证。在晦暗、嘈杂的汾阳小城中,总有一扇门等待着他手中钥匙的开启,总有一片故土等待拥抱他漂泊的心。

在光阴流转、故人离散的总基调下,《山河故人》的跨国叙事不但省思了新世纪以来两代青年的价值追求与生活轨迹,还通过多种意象倾注了抹不去的民族记忆与剪不断的文化乡愁,在全球化的生存境遇中心向“想象中的共同体”。

三、消费主义与奇观化的异域想象

基于特殊的政治历史背景与社会文化心态,1980、1990 年代屡次登上中国电影银幕的是“超级大国”美国。近十年来,不但法国、奥地利等欧洲国家与新加坡、日本等亚洲国家逐渐丰富着国人的异域想象,甚至连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中被边缘化的“第三世界”国家也开始出现在中国电影的跨国叙事中。涉及异域叙事的青春电影以展现年轻人爱情、友情、时尚的“轻电影”为主,多由两岸三地的当红偶像明星出演。异域空间在“轻电影”中扮演的主要角色不再是“想象的乌托邦”,而是在消费主义逻辑的主导下承担起“奇观展示”“心灵疗愈”与“身份确认”的功能。

(一) 对发达国家的碎片化想象

在轻电影的异国想象中,麦克卢汉所寓言的“地球村”图景不断上演,不同国籍的公民在全球化语境中畅通无阻地自由流动。如章子怡的《非常幸运》(2013)、郭敬明的《小时代3:刺青时代》(2014)、徐静蕾的《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2015)、阮世生的《巴黎假期》(2015) 和周迅监制的《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2015) 分别以新加坡、罗马、布拉格、巴黎、澳大利亚为主要叙事空间,男女主角邂逅相爱的故事或年轻人的成长故事在异国浪漫气氛的烘托下轻快展开。五段式青春爱情片《恋爱中的城市》(2015)更是一次全球化都市景观——佛罗伦萨、布拉格、巴黎、上海、北海道——的集中展现,电影直接打出了“人越来越多,世界却越来越小”的宣传语。甚至一些以本土叙事为主的青春片都生硬地嵌入主角在异国标志性建筑旁的唯美画面,如《匆匆那年》(2014) 中倪妮饰演的方茴一袭红色长裙,在法国塞纳河边含笑回眸。当电影工业与旅游产业合谋,跨国商业合作使浪漫的爱情故事得以在异国风光中展开,年轻观众心中的力比多与消费力比多一同被唤醒,从而带动了旅游消费的热潮。

上述电影将商业属性发挥到极致,在地理空间上开拓出美国之外的多个国家,特别是巴黎、布拉格、罗马等城市屡次登上中国银幕,迎合了国人对于欧洲大陆古典、文艺气质的想象。关于片中的主人公,这些青年在陌生的国度既没有经历文化冲击与身份焦虑,也没有生发出背井离乡的愁绪,而是将跨国出差、旅行视为工作、生活、休闲的常见模式,甚至可以在浪漫邂逅或进修结束后毫无阻碍地留在当地。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国青年的民族身份渐渐失语,看似一种崭新的“国际公民”身份被建立起来。但实际上,操控这种全球身份幻影的是跨国资本与消费主义的鬼魅,而不是必要的历史逻辑与文化价值。大多数嵌入异国元素的青春故事与所发生的空间没有必然联系,即将一个国家发生的故事搬演到另一国家依然成立,异域所提供的只是陌生化景观的杂乱拼贴,跨国叙事的逻辑全然没有深入到文化内涵的层面。以《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为例,影片试图通过对欧洲历史的回忆建立起今、昔两段爱情故事的关联,但这种回溯中的历史文化意蕴也被刻奇的、商业化的怀旧欲望所消解,使所呈现的异域空间的本土性、历史性被抽空,成为空洞的景观符号。影片中,那些盲目追逐异域符号的青年,只能游荡无根地漂浮在全球化想象中。

(二)“第三世界”叙事

近十年来,呼应着国人赴东南亚、南亚的旅游热潮,马来西亚、泰国、尼泊尔等欠发达国家开始跃入中国电影的全球化视野。从影像表征来看,海天一色的岛屿风光、娇艳繁茂的热带植物、金碧辉煌的宫殿建筑和风情万种的民族歌舞令观众目不暇接,较少受到现代文明沾染的地域风貌与文化风俗构成了国人对“第三世界”的奇观化想象。更值得探讨的是,“第三世界”国家在这些影片中普遍被构建为疗愈“现代病”和确认中产阶级身份的场域。

1.都市审美的反拨与现代病的疗愈

放眼人类历史,工业化与现代化的进程使人类文明走到了一个崭新的发展阶段。但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当“启蒙理性”逐渐演化为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工具理性”,人的情感与价值也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被忽视,导致了文化的凋敝与人的异化。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现代化与现代病同时以西方发达国家为圆心扩散至整个“地球村”。文化学者王宁指出:“文化传播依循了这样的规则:强势文化总是影响着弱势文化的发展。但有时也会出现逆向运动的现象。”近年来,中国青春电影对“第三世界”景观的偏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对全球化、同质化都市景观的审美反拨,他们试图在风景原始、民风淳朴的宗教国家缓解快节奏都市生活中的焦虑情绪,寻求医治现代病的药方与心灵的安栖之所。

《人在囧途之泰囧》(2012)便是一部以“第三世界”之旅纾解中产阶级焦虑的典型之作。影片中,徐朗是外表光鲜、内心焦虑的商业精英,王宝宝是在葱油饼界事业有成的草根“杀马特”,插科打诨的喜剧情节暗藏着二人生活方式与价值观的碰撞与弥合。在对待事业的态度上,徐朗建议王宝宝以连锁经营的方式建立手抓饼品牌,争取上市将股份变现,而王宝宝坚持将小买卖当成富有人情味的手工业来经营,这无疑是对现代商业逻辑的嘲讽。在对待亲情的态度上,徐朗长期忙于工作而忽视了家庭,无暇顾及妻子和女儿,而王宝宝赴泰国的根本目的是为患病的母亲祈福,在亲情疏离的现代社会践行着“孝为先”的侍亲之道。就角色功能而言,王宝宝是“医治者”,用真挚淳朴的情感与单纯乐观的人生态度将徐朗感化。就空间寓意而言,佛教国家泰国是“疗愈所”,佛教“三毒”——贪、嗔、痴——将在这里得到祛除。最终,被治愈的徐朗选择放弃暂时的商业利益,回归家庭。

《等风来》(2013) 着力探讨是当代青年的身份危机与信仰失落。影片伊始,女主角程羽蒙在西餐厅中以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品评菜品,整个过程极为专业,但这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她在人前捍卫自尊与骄傲的表演。凭借对外语和外国饮食文化的精通赢取尊重,恰恰反映了青年对自身文化地位的认同焦虑。身为专栏作者的程羽蒙属于都市白领阶层,她的纠结与痛苦源于一直随波逐流地追寻着地位、财富这些身份符号,在资本的秩序中迷失了自我。而王灿是典型的“富二代”形象,父辈抓住时代机遇完成财富积累,却将精神世界的构建抛诸脑后,缺席的家庭教育使王灿价值混乱、信仰真空。充满困惑的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前往尼泊尔寻找“人生的意义”,在禅师的开解下“等风来”吹散“心灵蒙上的灰尘”。本片将有钱却不幸福的国人置于经济发展落后但幸福指数高的尼泊尔,意在以当地的宗教文化氛围安抚都市人汲汲于功利的内心。

无论是泰国之旅还是尼泊尔之旅,都是在远离现代文明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氛围中,对中国都市症候进行展示与疗愈。影片通过传达珍视亲友、勤劳踏实、真诚善良等普世价值,帮助主人公在旅途中实现了个人困境的突围与心灵的救赎,在想象中缓解了青年一代的现代性焦虑。这种异域叙事以放逐为起点、以回归为终点,立足于主流价值观对迷茫、焦虑的青年进行询唤。还值得注意的是,片中的人物设置不仅是一对一的伙伴关系,还具有整个社会阶层弥合的隐喻意味。中产精英徐朗与草根王宝宝、“富二代”王灿与城市平民子女程羽蒙的和解与互助象征着一种和谐稳定、多元共存的社会秩序。

2.中产阶级审美话语的表征

“中产阶级”(middle class) 的概念来源于西方,通常指二战后经济恢复期形成的,具有相近收入水平、消费标准和文化特征的新兴群体。中产阶级“具有文化和社会时空差异性的概念,因此它具有文化上的不可通约性和社会结构变迁上的特异性”。当此概念被引入现代化发展较为滞后的中国,“中国到底有没有中产阶级”“如何界定中国的中产阶级”的讨论更是聚讼纷纭。尽管在社会学层面上,与中产阶级相关的诸多问题尚未形成定论,但在影视文化中,国人的中产阶级想象已经与西方的中产阶级经验相当接近。正如有学者所言:“中国中产阶级文化的构建更多的是以境外中产阶级文化为参照,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文化堆积。”

除了用大篇幅展现“第三世界”之旅的《人在囧途之泰囧》和《等风来》,一些都市青春电影也小规模地引入了“第三世界”元素。如在《杜拉拉升职记》(2010) 中杜拉拉和王伟共赴芭提雅度假,在《杜拉拉追婚记》(2015) 中二人赴苏梅岛出差。就出国目的而言,都市青春片的主人公多因出差、度假而前往“第三世界”国家,这就与《等风来》中探寻人生意义的尼泊尔之旅有所不同,更与以永久居住为目标的美国想象、欧洲想象产生差别。“第三世界”不是他们的疗愈所或终点站,只是暂时的工作地点与休闲胜地。在这类影片中,镜头竭力展现东南亚自然风光之美,打造出极具诱惑力的旅游消费神话。很显然,这种消费超越了对实用性的追求,意义在于传达个人的品位与地位。

法国学者让·鲍德里亚指出:“如果消费这个字眼要有意义,那么它便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借助他的视角,我们可以将电影中消费符号的操控机制细化为以下三个环环相扣的关键步骤。第一,影片通过对具体消费符号的夸耀式呈现制造欲望,设定出标准化的欲望标杆,更加迅速、便捷地引领观众消费。第二,上一步达成的符号消费成为一种纽带,将无数个有着共同行为经验与审美趣味的个体连结在一起,个体通过与其他成员的对照完成了群体皈依与自我认同。第三,群体认同通过影像的传播不断扩张,既推动着特定的符号消费行为,又不断扩大着自身队伍,强化着群体认同,也强调着与其他群体之间的差异。正是经由这三个步骤,影片中青年主人公的中产阶级消费趣味逐渐渗透到影片外的现实生活层面,对青年群体的消费行为产生着不可小觑的影响,也使得青年群体的自我认同与大众媒介中的消费符号产生了深刻关联。

然而,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影片中塑造的都市青年形象真的能代表中国新兴中产阶级青年吗?为了营造充满国际感、时尚感的叙事氛围,主创往往将主人公的职业设定为跨国企业的部门经理或白领职员,工作多与跨国金融、文化创意、时尚传媒等行业相关。实际上,“西方新式中产阶级主要是由受雇人员构成,而我国新产生的中产阶级的主体是大批非受雇阶层,如大批中小工商业阶层、独立经营阶层”。这些影片将中国新兴中产阶级的主体窄化,虽然更容易将观众带入西方式的中产幻觉,却离中国的社会现实越来越远。

作为带有中产阶级审美特征的消费时尚,“说走就走的旅行”看似是对全球化、现代化秩序的逃离,但当影片中的都市白领从异域回到本土,将会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更加卖力地工作。这其中暗含的价值观依然是对西方资本逻辑和企业文化的认同,也正应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的断言——“晚期资本主义的娱乐是劳动的延伸”。质言之,“第一世界”只是身处“第三世界”秩序的中国青年的能量补给站。他们以赴新兴旅游胜地为消费手段,积极融入全球化的生活秩序,达成对西方式中产阶级身份想象中的确认。这种异域想象,起于“第三世界”,望向“第一世界”。

综上所述,在当代青春电影的异域想象中,自由流动的跨国资本与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成为构建中产阶级审美趣味的主要力量。异域奇观的机械复制叠映出成功、富裕、闲适、体面的中产生活幻象,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当代青年。值得警惕的是,影视文本与本土现实之间存在着裂痕,西方资本逻辑与中产符号的殖民式嵌入恰恰反映出本土青年文化的贫弱与匮乏。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如何使电影更好地发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构建出兼具主体意识、民族立场与文化深度的青春电影,仍是需要业界和学界攻克的难题。

注释:

①张献民:《看不见的影像》,上海三联书店2005 年版,第26页。

②袁小令:《后殖民视域下的<中国合伙人>》,《四川戏剧》2014 年第11 期。

③与《山河故人》中到乐这一角色有着相似“被出国”经历的,还有青春片《何以笙箫默》(2015)中的女主角赵默笙。她在大学毕业后赴美进修,是因为父亲挪用公款怕女儿受到牵连。对到乐和赵默笙而言,父辈的人生轨迹在很大程度上引发了他们对生活的迷茫和焦虑。从这些作品来看,“法外之地”成为近年来国人带有现实批判色彩的西方想象。

④王宁:《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电影的文化批判》,选自孟建、李亦中编:《冲突·和谐:全球化与亚洲影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30 页。

⑤王建平:《中产阶级: 概念的界定及其边界》,《学术论坛》2005 年第1 期。

⑥段运冬:《中产阶级的审美想象与中国主流电影的文化生态》,《当代电影》2007 年第6 期。

⑦[法]让·鲍德里亚著,林志明译:《物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3 页。

⑧参考杨柳:《中产阶级神话中的国产商业电影和明星》,《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1 年第2 期。

⑨参考王树良、谌椿:《自我认同与符号消费:网络自制节目中的符号建构研究——以<奇葩说>为例》,《国际新闻界》2016 年第10 期。

⑩李春玲:《比较视野下的中产阶级形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年版,第616 页。

⑪[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著,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