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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现代诗坛的两桩公案

2020-11-11古远清

文艺论坛 2020年5期

◎ 古远清

在中国诗歌史上,诗仙有李白,诗圣有杜甫,诗豪有刘禹锡,诗魔有白居易,诗鬼有李贺,诗佛有王维,诗狂有贺知章。这些比方对个别人并不确切,如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其创作方法是写实,语言又很明朗,只不过他在《醉吟二首》中有这样的句子,“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因而被称为诗魔。而作为早期诗作受存在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影响的台湾现代诗重镇、湖南衡阳人洛夫却不同,他先后出版过《魔歌》《诗魔之歌》等节奏明快、语言奇诡的作品,再加上他表现手法魔幻,如“我一挥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株果树在风中受孕”的“魔法”运用,因而人们戏称其为“诗魔”,倒也名副其实。尤其是他去台后,不改湖南人的骡子脾气,常与人争论,因而引发了台湾现代诗坛的两桩著名公案。

一、余光中向洛夫高喊“再见”

在1970 年代,由青溪新文艺学会发起举办的“第一届中韩作家会议”上,周锦提供了一篇引起争议的《近三十年来的中国现代文学》论文。文中说:“现代诗的首领纪弦,蓝星的领导人覃子豪,不仅有过笔战,而且形成群架,贬敌扬己的结果,乱了诗坛,也乱了文坛。”这话带有夸张成分,但现代诗坛爱“吵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连洛夫在反驳周锦的文章时也承认:“当年现代诗人正处于创造的高峰,而诗的观念尚不够成熟,两派不同观念的人寻求新的表现方法而相互间质疑,本是一种正常现象。法国许多新文学思潮,就是作家在咖啡店内吵出来的。”

在此之前有过纪弦与覃子豪的论战、覃子豪与苏雪林的论战、余光中等人与言曦的论战,下面再补充为世人关注的另一桩“吵架”公案。

众所周知,洛夫与余光中在台湾诗坛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其创作成就各有千秋,但由于两人哲学观、文学观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而常常发生碰撞。

余光中的长诗《天狼星》,通过自我将海峡两岸和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糅合,作了视野宽广的抒情描写。这是当代一位重要诗人庞大彻底的自省展现,其所代表的意义不仅是余光中创作生涯的转折,还足以印证现代文学的困境与突破。不过,余光中只认为自己“所表现的是我1961 年春天的精神状态”。那时的余光中刚与言曦《新诗闲话》论战划上句号,但不等于余光中就认同现代主义。此诗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与自己过从甚密的诗人以及现代诗运动的评价。在接受陈芳明的访谈时,余光中说:“在现代文学的运动中,我选择了天狼星,也带有一点自嘲的意味,好像现代诗人、现代画家在当时的社会都被认为是一群叛徒。”

洛夫读了《天狼星》后,发表了长达万余言的《天狼星论》:

《天狼星》是中国现代诗历年来创作中一座巨型的文学建筑,是诗人们历年来对现代艺术实验与修正的过程中一项大胆的假设,也是目前中国新诗诸多问题、诸多困惑的一次大暴露。

这是一篇严肃的学术论文,分析极为翔实。洛夫认为,这首长诗是属于描写现代诗人奋斗精神的史诗。接着,洛夫依次分析和阐明什么叫史诗,并讨论现代诗体创作史诗的可能性,末尾仔细分析作品的优劣处。洛夫用先抑后扬的手法,肯定余光中“这种旺盛的企图心,这种追求博大的倾向以及惊人的创造力,都将为中国新诗开辟一个新的路向”,但开辟时有偏差,洛夫认为此诗缺少一种“属于自己,赖以作为创作基础的哲学思想”即存在主义,这便注定《天狼星》失败的命运。另一失败的原因,是意象与意象之间,有比例,有发展,没有做到“不合逻辑,不求读者了解”的地步。再加以《天狼星》 是事先拟好提纲写作,而不是“广泛的酝酿,之后始有中心观念之涌出,再后始有此一观念之发展以及作品之完成”,这种传统的写法,便决定了它是一首早熟之作。表现在用重复的词语来强化音乐效果,并不承认“如《万圣节》中的‘此刻此刻擦擦,此刻此刻擦擦,擦擦!擦擦!’在表现上实无必要。这类例子在‘天’诗中亦屡见不鲜。如《圆通寺》第六节之‘Adagio,而且Adagio,而且Adagio’(即缓徐之意,使用原文想系取其催眠之声音),又《海军上尉》第五节:‘古吉啊,古吉,我的古吉’,以模仿‘猫在日式屋顶’,‘厉呼弗洛伊德的鬼魂’之呼叫。《太武山》第十节隔行使用‘敲,弥衡的鼓声,敲,弥衡!’共三次,以及该诗数次出现之莲花落调‘咿呀呵嗨——呀呵嗨’之协奏,其用意均在制造音乐效果”。至于“天狼星的户籍”,洛夫有不同的看法:“我们推测‘天狼星的户籍’之出现,其用意可能有三,一是一种现代主义表现趣味的装饰。有许多作者为了达到某种强烈的艺术效果时,往往玩弄一些‘有意晦涩’的小魔术……二是表弟们(现代诗人群) 的象征。以一连串吓人的天文名词、光度、热度来隐喻现代诗人艺术成就的辉煌……三如仅系天文知识之炫耀,则无啥意思。”洛夫认为余光中原来想标新立异,但弄巧成拙,实在没有必要。

洛夫写《天狼星论》正值他研读和实践超现实主义时期,难免以自己的嗜好要求他人。“蓝星”诗社评论家张健便认为,洛夫的推理纯粹是“观念中毒”的表现。此外,洛夫在措辞上对余光中的社会地位及其尊严有所损害。这里说的“社会地位及其尊严”,关乎“阶级”差别。洛夫是军旅诗人,余光中是学院派诗人,彼此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戎马生涯的洛夫,毁学弃家,不免对社会产生怨恨,这与全家从香港再迁往台湾,父亲又在国民党中任要职,余光中则身在学府,这种留美归来的心境,自然与洛夫有天壤之别。于是余光中激动地写了《再见,虚无!》,指责洛夫代表了“恶魔派”,在哲学上则体现了虚无思想。这种评价说明留洋诗人对“阿兵哥”的身世缺乏同情和“痛感”,对于非理性诗学的意义理解不够,“而洛夫对于《天狼星》组诗,对于学院派的思维,也有过于苛刻的论断”。关于余光中本人对洛夫“苛刻的论断”的反弹,见诸于下列文字:

洛夫先生似乎是一个“主义至上者”,或者“主义主义者”。他是一个玩弄主义的魔术师。在他看来,任何作家都可以很方便地纳入某种主义。事实上,艾略特是属于什么主义呢?毕卡索又是什么主义呢?莎士比亚又是什么主义呢?洛夫先生认为某些现代诗人“缺乏一种属于自己的,赖于作为创作基础的哲学思想”,无可置疑的,洛夫先生的哲学思想应该是存在主义,而美学原理应该是来自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了。

正因为洛夫过于迷信自己的理论,故忽略了更重要的写作实际。余光中又说:

事实上,这些虚无崇拜者大可不必写诗,因为这样适足表示他们未能免于积极,未能忘情于文化。如果诗既不反映生活,也不表现自我,则诗究竟要表现什么?如果诗要反映生活且表现自我,则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自我是不可认识的,这样做岂非徒劳?洛夫先生的理论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说明人是“空虚的,无意义的,模糊不可辨认的”,在另一方面又指责《天狼星》的作者“忽略了周梦蝶人格的与艺术思想的发掘”。既然人毫无意义,则我们何必斤斤计较“人格”与“思想”?……如果说,必须承认人是空虚而无意义才能写现代诗,只有破碎的意象才是现代诗的意象,则我乐于向这种“现代诗”说再见。

这里说的“再见”,字面上是指虚无,其实也包含洛夫本人在内。正是向“虚无”告别的时候,余光中与洛夫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在诗坛分庭抗礼,互别苗头”。

关于《天狼星》是否属于描写现代诗人诗运的史诗问题,陈芳明认为《天狼星》的结构,有一半的篇幅是余光中的自我写照,如果有组诗的形式也看不出有明确的叙事企图。针对洛夫的观点,陈芳明断言:“无论如何,把《天狼星》当作一首长叙事诗,或是一首史诗,都是错误的。它仅仅是一首组诗,尝试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向内省察自己的思想,并向外观察文化的前途。”这位以余光中研究专家著称的评论家,这回说得不对。余光中在与陈芳明的访谈中,这样谈自己的创作初衷:“这里有自传,也有为朋友作传。不过在自传与他传之间,可以说是所有现代主义者、所有的叛徒的一个总传。我当时的野心是如此,里面也写到痖弦、周梦蝶等人。”就为所有现代诗人树碑立传这点来说,余光中的创作动机的确与洛夫“史诗”的论断不谋而合。至于“史诗”有无大过强调叙事,背后有无隐藏着理性的内涵,洛夫认为存在主义是现代主义诗人所共同信仰的哲学思想,只不过存在主义的思想与史诗的准则不相吻合。这就是《天狼星》这首史诗不够含蓄、不够抽象的原因所在。

余光中与洛夫均是重量级诗人,这场争论可谓是棋逢对手。那时洛夫以激进的现代派著称,在观念上比余光中前卫。由于洛夫觉得虚无问题过于玄妙和复杂,双方开战之日也就成了终战之时。两人后来还作了不同程度的自我批评。洛夫在论覃子豪的文章《从<金色面具>到<瓶之存在>》中说:“数年前笔者曾秉承着艺术良心写过一篇万余字的《天狼星论》的诗评,由于在措辞上对作者的由社会地位所养成的‘尊严’有所损及,致使作者大为震怒,为此我一直深感歉疚与愚昧。”在《洛夫诗论选集·自序》中也说:“其中某些看法浮泛而零碎,至今读来,自己都难免为之笑。”余光中在出版《天狼星》诗集所写的后记亦说:“《天狼星》旧稿在命题、结构、意象、节奏、语言各方面都有重大毛病。”后来余光中对《天狼星》作了程度不同的修改。

在《天狼星论》出现之前,还未有人写过这种严肃而规模宏大的现代诗评论。洛夫有偏颇的批评带动了后来者对现代诗严肃而认真的研究,倒是这场论争的意外收获。

二、两位湖南籍作家的交锋

以真诚坦率著称的湖南茶陵人颜元叔,其批评文字常常锋芒毕露。不管对方名气有多大,他均毫不留情地举起自己的手术刀进行解剖,提出建设性的批评。《文学类型的观念》系首次评及洛夫的作品,后来又写了《细读洛夫的两首诗》。他对洛夫的作品没有低估,认为“二十年来的自由中国现代诗坛上,洛夫是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洛夫的诗有才气,有魅力;语言的运筹显得大胆,刻意创新”。他这样分析洛夫《太阳手札》写得好的原因:“美国新批评家布鲁克斯曾说,诗是矛盾语言。洛夫在这里使用的矛盾语极多。如上引之‘树都要雕塑成灰’、‘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唯灰烬才是开始’等。矛盾语绝非晦涩语,亦非互相抵消之语言。布鲁克斯认为矛盾语把握了诗的真精神,甚至生命之奥义。”对洛夫另一首诗《手术台上的男子》,颜元叔则评价不高。他用新批评的方法,指出洛夫虽有狂野的才气,但判断力尚待修炼,认为该诗最大的缺陷是结构欠完整甚至“结构崩溃”。所谓“结构”,颜元叔的解释是“指字与字的关系,词组与词组的关系,意象语与意象语的关系,行与行的关系,段节与段节的关系,更包括语言与对象的关系”。他用这一结构定义,另批评罗门和叶维廉的作品。至于《手术台上的男子》,颜元叔认为另一失败原因是意象关联性很低,无法让人理解意象之间的关系。如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手掌推向下午三点的位置。”颜氏批评说:“有没有任何必要的理由,说‘下午三点’就是暗示死亡?下午四点、五点又如何?如果缺乏必然性,也就是说,这个意象语与对象本身(那个伤者),缺乏必然的联系。”

尽管颜元叔是以严肃的学术态度探讨洛夫诗作的得失,但洛夫的朋友和粉丝很不满意颜元叔的批评。1974 年7 月,《创世纪》第37 期“诗论专号”出版前,在报纸上刊登预约广告称:“……针对诗坛现况详加检讨,特别揭穿有些不事创作的学院派人士之诡计,使他们自惭形秽。”按洛夫的说法,这里的“学院派”,是指唐文标、高凖、陈芳明等人,他们“正是一小撮的代表人物”;至于“诡计”,是指“唯物论与社会主义”“普罗文学思想的毒粉”,再加上“赤色先锋”“共党的应声虫与打手”,这些帽子使这场论战不再是诗学观之争,而成了意识形态的前哨战。洛夫在他的文中引用蒋介石为“国军新文艺运动”新颁布的“十二条几乎涵盖了世界性的文学准则”,点名批判唐文标及其辩护者高凖、陈芳明,又讥讽了颜元叔、余光中和高信疆(高上秦),这就是霸气十足的诗坛重镇洛夫对现代诗论战的“总检讨”。

“学院派”本是中性名词,但洛夫主持的《创世纪》所讲的“学院派”,却是贬义词。如阮德章就认为颜元叔:“以学院派眼光及方法来批评现代诗是否允当?用美国之新批评方法,逐字逐句解释诗,势必把一首诗割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洛夫之诗本有结构,颜先生这么一抽筋剥皮,不破碎也破碎了。希望颜先生少写批评。”这简直要颜元叔封嘴封笔。颜氏读后感到十分“愤慨与睥睨”,盛怒之下发表了用“坦荡胸襟以迎抗之”、充满情绪语的《台风季》:“反对我的人应以诗篇为始终,以文评为极限,何至于笔尖醮着情感,用‘爱之深责之切’这类乡愿套语把文学评论纳入社交活动!最令人哭笑不得,莫过于某某君压我‘学院派’的高帽子。何谓‘学院派’?我实在不甚了了。假如说‘学院派’意味着一种严肃清明的分析与求知,则我宁愿留于学院之内,而不愿掉落在学院之外浑沌无知的泥沼中。”这里暗讽《创世纪》 的诗人“浑沌无知”,故洛夫读了后颇为不快,写了《与颜元叔谈诗的结构与批评》,认为颜元叔经常用假设作为根据:“由于‘细’文中使用很多假设,致看出批评者稍嫌主观与武断。例如他说我请人把‘手’诗译成英文,就假定我自认为杰作之一。”对诗的艺术规律,颜元叔也不够了解,竟然用小说的结构要求现代诗。颜元叔批评洛夫“结构崩溃”是受了超现实主义影响,洛夫却认为自己对超现实主义有充分的了解。最后,洛夫也以细致解读的方法反弹颜元叔——误解来自于颜元叔以“不合常理、无法想象及技巧低劣这三者来批评”。为此,洛夫分别以“用抽象语表示普遍状况,以夸张语强调艺术效果以及当时创作的心理状态”来回应颜氏说的“缺陷”。例如颜元叔批评《手术台上的男子》的结尾“十九级上升的梯子……十九个窟窿”道:“第一句大概表示他是十九岁,每一阶梯算一岁;阶梯互有连贯,形容连贯的十九岁生命,也许还说得通。‘十九只奋飞的翅膀’呢?‘十九岁怒目’呢?难道说他每一岁的生命,可视为一只愤怒的‘眼睛’,那么一只愤怒的‘脚板’或‘耳朵’又如何?‘奋飞的翅膀’,也是一样。‘十九个窟窿’完全是凑合上去的。他果真身上有十九个伤口?恰巧配合他十九个生日不成?我觉得这是不诚恳的命意措词。”颜元叔这种批评法,与吹毛求疵相差不远。在洛夫看来,从事文学评论工作的人都缺乏诗人应有的想象力:“前四个‘十九’以及最后的‘十九个窟窿’都不能根据我们的实际经验去了解,我只能视为一连串的暗示,这些‘十九’的数目本与他的年龄无直接的关系,乃强调他生前强盛的生命力和愤慨的情感,‘十九个窟窿’也只不过在强调其伤势之重,必死无疑。全部使用‘十九’,旨在求得气势的一贯,决不是可以乱‘凑合的’。诗,但求想象之真不重视实际的真,是否有‘十九个窟窿’又何妨?李白《蜀道难》有句‘尔来四万八千岁’……而颜先生是不是也要说李白这些诗句都是‘不诚恳的命意措词’?”对颜元叔的批评态度,洛夫更不以为然:颜氏的文章“剑光闪烁,语威逼人”,不是与人为善,而类似判官诘难他人。萧萧则认为颜元叔缺乏谅解和同情心,对洛夫的诗作未曾仔细研究率而执笔,“忽略中国诗情,迷信西洋学理,有以致之”。颜元叔读了后,写了反驳文章《陋巷杂谈》,洛夫便接过他文章的标题,用刮台风的方式送给对方“陋巷中的批评家”的“雅号”,并以此作为文章的题目大肆反驳、挖苦他,比对手的文章更充满了情绪语。

这显然不是去台的湖南籍作家的内讧。它不存在着籍贯问题,而是两种不同世界观、文学观所导致的一场论战或曰一场混战。支持颜元叔的人认为,要改变读后感式的批评,必须倡导颜元叔那种有理论性、学术水平高的评论方式,如温任平、戴成义就持这种看法,尤其是戴成义认为:“元叔兄的批评文章和路向,值得大力推荐。这是一个推陈出新的时代,继承传统,不若放眼后代,因为前者往往成了‘懒虫’的借口。”还有一些人赞成颜元叔的同时,对其批评的细节有所保留,如刘菲认为颜元叔“爱之深责之切”,但无法接受颜氏对洛夫逐字逐句的解剖和批评,诗人吴晟也持这种看法。和这种看法相反,郭枫对现代诗的批评异常激烈,还带有人身攻击的成分:“诗坛作伪成风,令人气结!如碧果之流,应有大笔以挞伐之。”郭枫还认为杨牧的《十二星象练习曲》,让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种读不懂的诗就不是好诗。大荒认为郭枫用粗野的语言攻击诗人,这才“令人气结”。郭枫、李扬、大荒在《中外文学》所开设的“中外信箱”还互相投书批评对方,形成混战局面,这又引来管管、吴晟等人的严重不满,他们觉得这种“投书”不是学术批评,而是发泄私愤,不应该再登下去。鉴于讨论已经失去学术意义,《中外文学》只好发表“编者按”:“1.擂台能够不摆就不摆。2.除非强调我们的信念,‘编后’不忍心多占篇幅。”这是委婉地劝告论战双方不要再来稿了,“台风季”论争也由此打上句号。

不仅“中外信箱”发表的文章离学术之旨太远,而且洛夫这次所作的反批评《陋巷杂谈》,在一定程度上也带有“报复”情绪在内。其实,颜元叔批评洛夫虽然有不周全的地方,但也不是句句在讲外行话。当然,人是有自尊心的,何况诗人最容易冲动,洛夫的“秉性就不是一个深具城府,很有修养的人”,因而当萧萧《现代诗批评小史》引发颜元叔的反批评后,洛夫也很不冷静地卷入了这场论争。

在《细读洛夫的两首诗》引起轩然大波后,颜元叔不但没有收敛自己的锋芒,反而乘势追击发表了《罗门的死亡诗》,用新批评的方法毫不留情地批评罗门自以为是的作品。而好战的罗门立即写了《一个作者自我世界的开放——与颜元叔教授谈我的三首死亡诗》回应。对出自同门即台湾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叶维廉,颜元叔则一反“剑光闪烁,语威逼人”作风,大力称颂叶氏“定向迭景”的特色。萧萧却认为:“可惜题目定为《定向迭景》,却不曾指出叶维廉的‘向’定在哪方?‘景’如何迭成……前述几篇评论的失败,则是因为(颜元叔)缺乏谅解的同情心,未曾仔细深究,率而执笔。”

萧萧的评论,可谓直言不讳,表现了向权威挑战的勇气。颜元叔读了后,在1977 年6、7 月间的《中国时报》副刊所开设的“陋巷杂说”专栏中,连续发表了三篇杂文进行反批评。他除坚持原来的观点(如批评现代诗人语法怪异,不使用日常语,诗写得让人读不懂)外,还对一些现代诗人进行冷嘲热讽。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善意的忠告:“你们应该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们与读者间的鸿沟,十几年来不仅没有缩小,而且越来越大。广大的读者群,包括你们原先寄予希望的年轻学生,把你们全忘了。”这番话刺痛了那些反对大众化而主张化大众的诗人。

多年来,台湾诗坛由于缺乏一位有说服力的批评者来做诤谏工作,致使现代诗坛“吵架”风气日盛。颜元叔从“陋巷”中走出,正好给现代诗论坛带来了制衡力量。客观地说,颜元叔对现代诗的许多弊端比洛夫这类诗坛内部的人看得清楚,以他的学识和不讲情面的勇气,应该可以为现代诗的发展尽更大的力量,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颜元叔求新过切,过分迷信新批评的作用,再加上他批评态度时有武断之处,有时还摆出一副权威架势唬人,有个性有自尊的洛夫自然不会“俯首就擒”,以致他错把颜元叔和唐文标、关杰明并称为现代诗的“三大杀手”。其实,颜元叔并非“杀手”,而是现代诗的诤友,有时他还充当现代诗保护神的角色。

台湾现代诗坛的公案自然不止洛夫与余光中、颜元叔之争,但从上面举的论争事件已可看出:诗坛多“战事”的好处是空气活跃,真理愈辩愈明;坏处是影响团结,不利于诗歌理论的发展,尤其是泛政治化的批评、人身攻击式的批评,最不可取。

注释:

①洛夫:《诗的边缘·评中韩作家会议我方的论文》,汉光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 年版,第180 页。

②③余光中:《天狼星》,《现代文学》1961 年第8 期、第9 期。

④余光中:《再见,虚无》,《蓝星诗页》1961 年第37 期。

⑤唐捐:《天狼仍在光年外嗥叫》,《文讯》2018 年5 月,第55页。

⑥向阳:《一代诗魔洛夫》,《文讯》2018 年4 月,第70 页。

⑦陈芳明:《回望<天狼星>》,《书评书目》1977 年5 月,总第49 期。

⑧陈芳明:《诗与现实》,洪范书店1983 年版。

⑨洛夫:《洛夫诗论选集·自序》,金川出版社1978 年版。

⑩颜元叔:《细读洛夫的两首诗》,《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1 期。

⑪颜元叔:《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2 期。

⑫⑬洛夫:《与颜元叔谈诗的结构与批评——并自释<手术台上的男子>》,《洛夫诗论选》,金川出版社1978 年版,第262 页。

⑭戴成义:《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7 期。

⑮刘菲:《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7 期。

⑯郭枫:《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4 期。

⑰管管:《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4 期。

⑱吴晟:《台风季》,《中外文学》1972 年第1 卷第2 期。

⑲⑳萧萧:《现代诗批评小史》,《中华文艺》1972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