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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诗意与乌托邦追寻
——格非近二十年文学思想轨迹刍议

2020-11-11龙慧萍

文艺论坛 2020年5期

◎ 龙慧萍 张 庆

格非2004 年携《人面桃花》复出,在世纪之交,为中国当代文坛贡献了一部回顾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革命和建设历程的巨著,引起广泛关注。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仅仅贴着先锋标签的1980 年代作家,而成为当代作家中少数几个有能力“逼近经典”的佼佼者。相继出版的《山河入梦》与《春尽江南》将笔触一路延伸至当下,再现了中国知识分子长达一个世纪的乌托邦探索历程。

在《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的弁言中,格非提到在1994 年他就有了写三部曲的打算。因此,1995 年的《欲望的旗帜》,实际上是他尝试调整创作方向、对现实问题发声的开端。只不过他蓄力极久,2004 年才完成《人面桃花》,接下来他写了《不过是垃圾》(2006)、《山河入梦》(2007)、《蒙娜丽莎的微笑》(2007)、《春尽江南》(2011)、《隐身衣》(2012)、《望春风》(2016),一共七部小说。毋庸置疑,格非这七个作品,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乃是乌托邦。但容易被人忽略的是他关注乌托邦问题的知识分子视角。从1995 年《欲望的旗帜》开始,格非作品的题材就都与知识分子相关(三部曲的乌托邦历程也是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因此,格非下定决心与现实正面遭遇之后这20 年的全部创作,共同关注的乃是同一个问题:知识分子如何面对乌托邦——历史的或现实的。

在格非开始创作《人面桃花》的世纪之交,历史终结与乌托邦死亡的虚无主义思想正泛滥成灾。而乌托邦精神作为与人类相称的希望及其包括的全部内容,乃是趋向(尚未到来的)更好状态的意向(intention)。可以说,某一时代的作家在乌托邦问题上是否有足够的洞察力和前瞻性,决定了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有没有能力去想象更美好的未来,因为乌托邦问题就是社会发展的总体性问题。在一个公众普遍对乌托邦持冷漠态度的时代,一位作家以再现和反思上一世纪知识分子的乌托邦之旅的方式来表达对社会发展总体性问题的看法,并探索后乌托邦时代的理想生活方式,无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一、知识分子与乌托邦

作为当代为数不多的、自觉思考乌托邦问题的作家之一,格非显然是有意识地将他对乌托邦问题的思考贯穿于创作之中的。这正如他在第三届华语传媒大奖(2004) 获奖演说中谈到自己的作品《人面桃花》时所言:“我由此想到了中国历史传统中的一个个梦幻……你可以将这种梦幻命名为老子的小国寡民、陶渊明的桃源仙境、康有为的大同、宗教的彼岸、现实的乌托邦等等。但我所关心的是,这些梦幻和我们习以为常的经验世界究竟构成了怎样的隐喻关系。”

要理解这个隐喻关系,需要追溯到晚清知识分子在国运衰微之际所产生的强烈的“翻转现实”的冲动。在被动卷入现代化进程的初期,晚清知识分子想象的理想社会往往是以西方强国为蓝本的。如张灏先生所言,他们普遍怀有历史理想主义心态“关心从沉沦的现实通向理想的未来应取何种途径”,急切盼望将《新中国未来记》《新纪元》等作品中的未来想象变为现实。而过于峻切的乌托邦心态恰恰容易使乌托邦走向自身的反面。即如林蕴晖在《乌托邦运动——从大跃进到大饥荒》 里分析的那样,“愈是欠发达的国家,其内外压力愈大,大跃进的发生与此有关”。格非的乌托邦三部曲显然有意追溯这一源头,探究知识分子的救赎冲动如何推动社会变化。他作品对历史的追溯从晚清风雨飘摇中仁人志士救治乱世、翻转现实的革命活动开始,下接距离我们最近的1950、1960 年代大跃进、乌托邦运动,一直写到1990年代后的物欲横流、金钱欲望“乌托邦”统治一切的当下,呈现出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追寻理想社会过程中所留下的艰难跋涉的足迹。

在格非计划撰写三部曲的最初,“人面桃花”曾是三部长篇小说的总题(第一部作品曾被命名为“金蝉之谜”,最初在《作家》杂志发表时,编辑们认为“人面桃花”这个名字更好,就将其定为第一部的本名)。在这个意义上,三部作品实际上都统一在“人面”与“桃花”的隐喻格局之内,“用‘人面’‘桃花’这两个大的意象来控制千丝万缕的叙事线索”。在此,“桃花”这一意象的选择堪称精妙。一方面,它揭示了近代以来文人心中的乌托邦蓝图与桃花源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中窥见诱人彼岸的询唤。作品中的王观澄“自奉极俭,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虽说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赢得花家舍三百多号人尊崇,他要花家舍美名传播天下,在他死后仍然流芳千古,这是他的大执念”。实际上,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千年大执念。为他人造命、改天换地的执念,不仅蛊惑了陆秀米,还蛊惑了包括谭功达在内的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桃花”也以灼灼艳色隐晦地暗示着文人的乌托邦冲动与爱欲之间亦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小说所揭示的那样,张季元的革命动机与陆秀米对革命的懵懂憧憬,最初都来自于个体所固有的本能与激情。小说中,各类人物均在乌托邦询唤之下展开行动:革命、劫富济贫、大同世界、公共学堂……一场场旨在改造社会的“伟大”工程却均以失败告终。巨大的悲悯与对彼岸的深刻怀疑,也随着“人面”的纷纷消逝弥散开来。

不仅如此,《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的最后都出现了更令人震惊的逆转:天堂变为牢笼。陆秀米与谭功达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被自己所追寻的“乌托邦”的牢笼困住的,他们对乌托邦实验的信念,最终也都因为见到“天堂”的真相而崩毁。尤其是谭功达,他进入了自己一直渴望拥有的美梦——一个“社会主义天堂”,一个“组织化社会化的桃花源”。但是,“问题出来了,101 组织无处不在的监视,人们都不快乐、没有个性”。格非说:“实际上这个花家舍表达了我个人对制度变化的思考,为什么变化,从一种制度到另一种制度,它发展的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人类对制度的思考是有接续性的,我认为从陶渊明到马克思到孙中山毛泽东……他们都是可以对话的。”格非这里所说的“对话”,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在三部曲长达一个世纪的大视野中,不仅形形色色的社会改造运动(包括革命、替天行道、普济学堂、大跃进等) 之间有惊人的内在关联——存在着“对话”关系,当下的金钱欲望“乌托邦”,也都是晚清士人强烈的“翻转现实”冲动的实践延续。《山河入梦》的后半部,谭端午在花家舍人民公社的所见所闻很容易让人想起《1984》与《美丽新世界》等西方反乌托邦小说。一般都认为格非三部曲的第二部较弱,像是个过渡。但实际上,这个过渡很重要。它将晚清仁人志士的梦想,延续为后发展国家追求物质繁荣的“天堂”的疯狂实践,更暗示谭端午之后的时代此种对富足“天堂”的执念还将延续下去。

其次,格非所指的乌托邦问题上的代际“对话”,还暗示了作为乌托邦话语的传播者与“乌托邦运动”的主要推动者的中国知识分子,一个世纪以来不断接受西方现代话语、追逐富强梦想、不遗余力地制造“乌托邦工程”,使得社会朝不可逆转的物质化方向发展,最终不得不接受自身被急速膨胀、物欲横流的社会抛出轨道、彻底边缘化的事实。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求仁得仁”,又何怨哉?

然而,成为时代的“失败者”的命运,也给知识分子反思乌托邦提供了新的契机。在《春尽江南》里,乌托邦家族的第三代子孙谭端午被困在“恶性竞争令人灵魂出窍”的时代里,更进一步提醒读者,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未曾与被动现代化的魔咒稍离,现代性的后果,诸如“乌托邦运动”、拜物教等正在逐步展现。

因此,总的来说,对乌托邦问题的反思实质上也是一种现代性反思。中国社会在1980 年代后期转型,城市化以及工业、环境、资本的深重危机逐渐显现,乡村凋敝,民间消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桃源面临灭顶之灾。这些在1990 年代以来的农村题材小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张炜、贾平凹、迟子建、刘亮程等作家,在创作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向后看”、寻找灵魂归宿与精神居所的倾向,转向旧的乡村寻求心灵寄托。

格非小说对乡村与传统的回归,亦是中国作家群体的现代性焦虑的一种表现。只不过他的三部曲与前述作品的区别,是提供了更广阔的总体性批判视野,同时作为知识分子,反躬自省,不推卸在乌托邦运动中的责任,并痛定思痛,尝试在金钱欲望成为新一轮“乌托邦”神话的当下,探索知识分子自立于时代,“成为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二、乌托邦内化

《人面桃花》向古典回归的诗意、优雅与从容,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历史叙事为前提的,一旦深入接触当代历史和当下现实,作家的痛心与无力感便纷至沓来。《山河入梦》中,笼罩在姚佩佩身上的那片“阴影”将永远不会移动,因为它镌刻在姚佩佩的心里了。格非在这个作品的《后记》 中说:“别人的脸上阳光灿烂,我的内心一片黑暗。为什么呢?这是姚佩佩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这一自述,可以看作是一代知识分子对当代乌托邦运动中人性异化的强烈厌憎与极端失望。

实际上,在《山河入梦》前后,《不过是垃圾》与《蒙娜丽莎的微笑》两部反映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作品,也都呈现了作家与现实正面遭遇之后的愤世情怀。《不过是垃圾》中,曾是一个时代象征的美好事物被人性中的邪恶力量摧毁,几乎预演了《山河入梦》中姚佩佩被黑暗吞噬的情节。《蒙娜丽莎的微笑》与《不过是垃圾》差不多是一面镜子的两个面——沉入欲望深渊的李家杰和无法与世俗生活相融的胡惟丏,是时代的两个极端。格非说,《不过是垃圾》本来打算命名为“废墟英雄传”。由此可见,将现代社会看作废墟,或者说垃圾,是贯穿格非20 年创作的一个思考内核。在1995 年《欲望的旗帜》的后记中,他就已经说过:“我想用它来测量一下废墟的规模,看看它溃败到了什么程度,或者说,我们为了与之对抗而建筑的种种壁垒,比如说爱情,是否能够进行有效的防御。”很显然,《不过是垃圾》里,防御无效,反而碎了一地鸡毛。而《山河入梦》中的主人公,在人性被全面异化的时代里,甚至没有表达爱情的机会。

到当下的《春尽江南》,书斋型作家被迫写出了“重口味”,直面时代的乱象:弃婴、无良父母、灭门惨案、高中生肢解班主任、欺诈、毒白菜、垃圾、污水、调情、出轨偷欢、雾霾、强拆、上访、精神病……如作品所述,“环境污染,金融风暴,经济危机,出轨偷欢,爱的消亡,是所有人一起将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是全人类的欲望使然”。格非曾自述,按他个人的性格,他愿意再含蓄一些,可是为了真实感,又不得不处理成这个样子,“当代的问题用一个字概括,就是乱,一个社会乱,首先乱在我们心里。所以小说要有乱的样子”。

格非对这个乱世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刻,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欲望到了现代,又加上了一层文化的外衣,变得更加诱人,也更加有害”。因为,当今社会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欲望的放纵导致的浮糜风气:“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因此,丰盛就是贫瘠。”与享乐有关的一切畸形繁荣,成为人们竞逐财富、地位的热带丛林,在社会的丛林法则中,以占有财富和享乐为荣、以贫穷为耻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大部分人总是把物质和感官快乐当成第一要务,仿佛生来就是要追求这些东西的。殊不知这种说法貌似天经地义,实际上是一个恶毒的阴谋”,是某种现代性“陷阱”。

然而,对现实丑陋阴暗面的深刻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对创作热情却是一种极大的耗损;一个时代里爱与美的消亡,也给作家深化作品精神内涵、营造审美境界的努力带来一定程度的困扰。格非在很多场合说过,三部曲中他最想写的其实是第三部,但写《春尽江南》的过程非常痛苦,尤其是回到老家,了解社会状况的时候。如果说西方文化由于有宗教传统的加持,能在文学、艺术领域提供更多的与现代性相抗衡的精神资源,中国作家在面对现实、陷入无法排遣的危机后,在寻找拯救性力量的道路上往往是顾此失彼,步履艰难。这不仅是格非的难题,也是很多作家共同的困境。

借用宗教文化资源或转向宗教是不少作家的选择,如北村、史铁生、张承志等。与格非一样非常关注乌托邦问题的阎连科,近年来的创作就在尝试引入宗教文化因素,实现对现实苦难的超越与救赎(阎连科最近在写“心经”)。格非在创作中也曾经谨慎地借用过宗教资源,来表达对现实的观照。

《蒙娜丽莎的微笑》的结尾,“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胡惟丏没有死,而是化身为热振寺的喇嘛“旺堆”。旺堆脸上暧昧而古怪的笑容似乎“是一种矜持的嘲讽,也含着温暖的鼓励,鼓励我们在这个他既渴望又不屑的尘世中得过且过,苟安偷生”。西藏与藏传佛教,作为圣洁清净的文化符号,在当代小说中以理想归宿的面貌出现,已屡见不鲜。《春尽江南》中庞家玉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也一心想去西藏。小说中写她一直都在渴望抵达西藏,但每一次都功败垂成。第四次,她死在了成都的普济医院——仍然没有到达西藏。如此结局,隐约可见格非不愿以宗教作为廉价终极救赎的一种谨慎态度。

在《春尽江南》这里,格非最终选择了人性温情作为人物最后的心灵慰藉。小说中谭功达与庞家玉互相之间最终达成了谅解,尽管这来之不易的相互理解要以死亡的介入为前提。在这个意义上,格非处理小说与现实关系的“平衡术”其实是脆弱的。这正如他自述的那样,“希望在某种程度上跟社会和解,又不能轻易和解,哪怕分离和死亡”。

很显然,与《山河入梦》相比,《春尽江南》更温暖、更多一些亮色。如果将此后的《隐身衣》与《望春风》放在一起,很容易看出,格非这20 年一路写来,对作品中人物的悲悯之情越来越重,也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回归日常生活安置灵魂的倾向。从《人面桃花》到《春尽江南》是越来越日常化的,日常生活中的人性温暖的存在与被乌托邦扭曲、异化之后的人性复苏,乃是格非在令人厌憎的乱世中以文学的方式提供的超越。他说:“我以为文学和宗教一样,是人类企图超越现实的两大激情。”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他不愿诉诸宗教救赎的原因——文学本身就是超越现实、建构自我的一种方式。道之不器,无需它者成全。

格非对历史上的乌托邦运动是深恶痛绝的,对于现代“金钱欲望”乌托邦的厌恶,使他对“乌托邦”这一概念都产生了反感,因为,“乌托邦”这个概念在今天已经成了消费文化的符号之一,《春尽江南》里的老板们都在谈“乌托邦”。但他坚持认为人应该有超越现实、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能力。这实际上就是将乌托邦内化,“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老托尔斯泰的观点。真正的乌托邦是在我们心里的”。正因为是这样,对实体化(成为政治运动) 的、意识形态化的乌托邦的拒斥,才是保持批判精神,想象更美好未来的前提与基础。王中忱将格非的三部曲称为“反乌托邦的乌托邦”,看起来是一个互相缠绕的悖论,但实际上,从乌托邦内化的角度是很好理解的。前者指的是实体,是乌托邦的意识形态化;后者指的是精神,是永远不满足于现状的内在动力。

而就知识分子自身的立场与姿态而言,真正的乌托邦精神是在乌托邦运动烟消云散的时代,坚信文学作为艺术性思维中最重要的一种,作为批判现实与拯救人性的审美力量,一定程度上能起到替代政治革命与社会运动的作用。因为,在格非看来,“文学在任何时代,都不仅仅是一个记录器,同时也是一种自觉反省的力量”。他的《春尽江南》“以一个诗人为主角”,就是“希望能重新来召回文学或者诗歌的力量”,因为“诗歌既是对现实的回应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超越性的象征”。在格非的小说和生活中,除诗歌以外,音乐也是他超越现实的方式之一。在《春尽江南》之后的《隐身衣》,就有作家自身生活方式的投射——格非自己就是鉴赏古典音乐的行家。

《欲望的旗帜》中愤世的知识分子,在乌托邦幻灭之后,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转向了宗教,到《隐身衣》里隐匿于音乐之中,最后在《望春风》里,在田园乡土中安置了灵魂,从中可以看到格非这20 年一路行来,终于在作品中与现实取得某种短暂的和解,以作品诠释出一种超越而不超离世间的智慧。这一定程度上是格非人生阅历的积累与年龄的增长,进入生命的“沉潜”状态的结果,也是创作之余,反观历史,研习古典小说,从《新五代史》《金瓶梅》等得到的启示。在格非看来,今天的社会风气与晚明非常相似,但中国文学传统在面对这样的世界时,超越的方式是“内在”的,即使是面对晚明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书中亦自有“佛眼”,领悟之道不离日用常行,具有深厚的人间情怀。

《人面桃花》中,陆秀米从乌托邦幻象中走出,回到现实,每日的饮食起居与所见的花鸟菜蔬,生活的质感与温度使她僵化的内心有了新的感受,这是人性复苏的过程。《春尽江南》里谭功达所欣赏的女性绿珠,最终从颓废和空虚之中走出来,打算投身于社会实际工作,并认识到“一种踏实而朴素的生活”,“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符合道德的”。这其实也寄托了作家对人性康复的期望。如果联系《人面桃花》后记中格非引用的拉丁文古老戒律“不要金钱,不要色娱,不要骄傲”,可以说,这就是格非所提倡的知识分子抵抗现代化的方式,也正是不离世间而超越的方式。

格非在《春尽江南》中,曾多次提到过《布法与白居榭》。最后一次,准备放弃云南的“乌托邦”而回鹤浦的街道幼儿园当老师的绿珠问:“如果布法与白居榭,厌倦了庄园的隐居生活,希望重返巴黎,去当一名抄写员,是否可行?”如果考虑到格非一直以来对福楼拜的推崇和对这部小说的重视(他在《现代文学的终结》中也分析了这个作品),联系绿珠的人生选择以及《望春风》中赵伯渝的人生选择,可以从中读出一种真正的勇敢者,在认清了生活的真实面貌后仍然热爱生活的决心。

三、作为审美乌托邦的乡村

严格地说,《望春风》并不是乡土题材作品,格非只是借用乡村生活方式,营造诗意,在“曲终人散之时”,让知识分子“重返归乡之路”(《望春风》卷首语),表达他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如同当年废名与沈从文的作品,虽然以乡土为背景,但并不适合归入当年的乡土小说一类,因为他们的小说“无论是书写乡民达观自然的人性美,还是展示他们亲自然、乐人生的诗意人生,都不再是乡土现实的模拟或写实,而是以乡土为背景‘反刍’出来的一个‘梦’”。格非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废名小说,而废名创作的后期,愤世、悲观的情绪逐渐淡化、消失,“而认同了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同一性,并关注生命拥有的美”。格非的《望春风》,也尝试呈现浮华落尽之后,回归本源的朴素的美,有类似于当年废名的地方。只不过再次踏上返乡之路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现实时内心更为复杂。

很显然,无论是上世纪30 年代还是今天,作为诗意寄托的乡村的出现,恰恰发生在现代文明将现实中的乡村破坏殆尽之时。而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与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中国社会转型20 多年以来对乡村的破坏程度比废名、沈从文所见要严重得多。格非在访谈中就曾经感叹:“苏南的一些地方已经看不见像样的村庄了。”而“中国社会近百年来的演变,乡村仍然是最重要的场所。它的变革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所谓‘现代性’转型,毛泽东时代的革命实践,改革开放后农村社会的巨变,无一不在乡村展开”。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中国社会百余年的现代化进程中,知识分子自身的变化与社会思潮、运动的变化互相影响、呼应,或推波助澜,或被浪潮裹挟,呈现出非常复杂的因果关联。而在改变乡村命运这一方面,尤其如此。在乌托邦三部曲之后回头审视知识分子与乡村的关系,可以发现中国农村的凋敝,作为现代性产物之一,与各种乌托邦运动和改造脱不了关系。如果说王观澄、陆秀米等人的乌托邦试验尚未动摇乡村社会的根基,郭从年的“101”组织监控下的花家舍人民公社就已经是人性全面异化的“牢笼”。《春尽江南》中花家舍被改造为声色娱乐“天堂”,虽不是“落后—赶超”的典型故事模式,但却是城市化进程中乡村命运的缩影。在《望春风》中,儒里赵村从第二章“德正”开始逐渐衰亡。几次三番的政治大动荡最终耗尽了乡村的元气,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们都无法自我修复,村庄最终失去了愈合与再生的能力。被开发商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赵村,与阎连科笔下为致富而不择手段的“受活庄”(《受活》) 和“丁庄”(《丁庄梦》)、贾平凹笔下的“樱镇” (《带灯》)、李佩甫笔下的“呼家堡”(《羊的门》) 一样,最终都是因致富而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而格非在《望春风》的最后,将乡村从改造的对象,变为了审美的对象。当乌托邦与革命的激情褪去,“曲终人散”,被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反躬自省,重新以平和的姿态返回乡土,这一方面是当代知识分子面对现实,将乌托邦激情内化,重新给自我定位的一种选择,另一方面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千年田园抒情传统的延续。

大多数情况下,西方乌托邦的原型可概括为“比文明制度更甚”的社会,而中国传统乌托邦的原型往往是小国寡民、与世无争,是“比文明制度不足”的社会。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文人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憧憬本来就是寄情于山水间,讲求天人合一,重身心和谐。以乡土为背景营造出的田园诗意,背后的文化精神乃是全天真之性命于自然山水之间,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精神,它“两千年来是中国文化人的宗教,是知识分子对抗黑暗现实的安身立命之所。随着近代以来,中国被迫拖进现代化,中国农村经济的破产,这一宗教情怀的经济基础已不复存在……”。因此,从近代社会中国被动卷入现代化进程开始,从废名到沈从文,再到汪曾祺、何立伟、贾平凹,都在小说中抒发着两千年的历史乡愁。

值得欣慰的是,今天的知识分子终于有了挑战西方现代性话语权威的勇气,摆脱了晚清以来狭隘局促的“落后—赶超”思维模式的束缚,在充分理解人的肉体局限性与现实境遇的基础上,坚持人性的不断完善应包含着个体的选择自由和塑造人类整体健康生命形态的追求。这是在全球化语境中重新界定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重新定义幸福,并积极探索社会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的努力。

就个体而言,以简单到极致的方式生活,就是对现代社会的畸形繁荣的反抗。在《春尽江南》中,极简生活仅仅是设想,而在《望春风》中,这种设想因知识分子返回乡村,获得临时栖居空间而变成了现实。小说中的赵伯渝和谭端午一样,都是退守内心的人物,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谭端午当年被急剧转型的现代社会抛出轨道的愤懑与不甘。作者写他和历尽沧桑的春琴在便通庵的临时居所中过着几乎原始的生活(种菜、取井水、用油灯)。小说中这短暂的诗意栖居脆弱而美好,却已经是格非殚精竭虑,在理想与现实间取得平衡,为现代社会中被抛出主流轨道、陷入精神困境的知识分子寻找到的新的安身立命的方式,是《春尽江南》中谭端午未实现的那个“成为自己”的遥远的梦。

《望春风》的最后,对便通庵中的生活状态的比喻是非常令人伤感的:

打个比方说,当你把一段花枝插于花瓶之中,只要有水,花的生命仍在延续。……不过,由于被剪断了根茎,无论如何,你不能说它是活的。但作为正在开放的花朵,它确实一息尚存,确乎未曾死去。

将死未死之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是一片令人生疑的虚空和岑寂。

格非在作品中说:“故乡的死亡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故乡每天都在死去。”今天的乡村已不再是城市地理上的对应物,大规模城市化意味着乡村的终结。与乡村相连的简单、朴素、自然的生活方式也将成为现实之外的另一种“乌托邦”。对作家而言,正是因为面对的是这样的时代,才要在作品中彰显平凡、朴素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并努力呈现行将消逝的美,尝试接续传统、为中国知识分子自近代社会转型以来的百年乡愁注入新的诗意。毕竟,“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应当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也应是文学作品常写常新的主题。

注释:

①Bloch Ernst.The Principle of Hope [M],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1986.P7.

②格非:《重返故乡的想像性的旅途》,《南方都市报》2005年4 月11 日。

③张灏:《思想与时代》,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132 页。

④林蕴晖:《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四卷》之《乌托邦运动——从大跃进到大饥荒》,香港中文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2008 年版,第12 页。

⑤张学昕:《格非<人面桃花>的诗学》,《当代作家评论》2005 年第2 期。

⑥⑨格非、王小王:《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与格非谈他的长篇新作<山河入梦>》,《作家》2007 年第2 期。

⑦⑪舒晋瑜:《创作幸福之中的格非》,《文学自由谈》2012年第1 期。

⑧吴虹飞:《格非:内心足够节制外物便不能惊扰》,《人物》2012 年第1 期。

⑩楼乘震:《格非:聚焦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深圳商报》2011 年8 月29 日。

⑫格非:《<人面桃花>自序》,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

⑬⑮格非、木叶:《衰世之书——格非访谈》,《上海文学》2012 年第1 期。

⑭王中忱:《爱憎“花家舍”——初读格非的<人面桃花>》,《书摘》2005 年第1 期。

⑯哈迎飞:《“五四”作家与佛教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3 页。

⑰吴晓东:《现代“诗化小说”探索》,《文学评论》1997 年第1期。

⑱余中华、格非:《我也是这样一个冥想者——格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 年第6 期。

⑲何冠骥:《中国文学中的乌托邦主题》,见《借镜与类比——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9 年版,第94—96 页。

⑳吴洪森:《面对摩罗的困惑》(摩罗:《< 不死的火焰>序》),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