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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跨界”,一直“在路上”
——谈谈我的“两幅笔墨”

2020-11-11

文艺论坛 2020年5期

◎ 叶 炜

一、一切都是为了自由表达

写作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复杂,然而也简单:写作无非是一种表达。正如两汉时期重要的诗学文献《诗大序》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写作作为一种艺术表达,其作用也无非是传达自己的意志而已。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最擅长或者说最喜欢的文字表达方式。大多数时候,这样的“擅长”和“喜欢”应该也是最“合适”的。如果这三个词语无法对应而产生了表达的错位,那么他的这种表达就会变得可疑,甚至是自相矛盾,当然是“行之不远”。对于一个成功的写作者来说,首要的任务就会为自己的写作寻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于是,在写作的文体世界里,有了小说家、诗人、评论家、散文家以及杂文家等等不同的“圣手”。有的作家习惯于某一种写作表达方式,从而造就了他的文体;另有一些作家,在习惯了一种表达方式的同时,突然产生了文体“突变”,“跨界”到了另一种表达文体,这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越界”,其实也多是源于表达的需要。因此,小说家转而写评论也好,评论家转而写小说也罢,在我看来,都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就像一条大河的改道、分支、合流,这些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事情,最终都会百川汇海。

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重要的作家,在创造了优秀作品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丰富的文学理论批评文字。比如萨特的《存在主义与人道主义》、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和我》、普鲁斯特的《复得的时间》等,都是著名的理论批评。现代文学史上的文学大家更是如此。新文学的奠基人鲁迅等人,都是出入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领域的双栖型作家。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等人也是如此。

于我而言,从想要表达的那一刻一开始,就习惯了多幅笔墨写人生,也从来没有什么“跨界”之感。

早在2000 年,大学三年级时,我出版了第一本书,也是第一本作品集——《五月的爱情》。这本近300 页的小书在当时的那所大学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毕竟是在校大学生出版的作品,打破了那所大学建校50 多年的记录。作品集是一位比较熟悉的出版商朋友所操作,我当年拿到书时很激动,捧着书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作品集所收入的文章质量是参差不齐的。那本书中的小说作品占去了一半的篇幅,其次是评论,再次是散文和诗歌。颇感意外的是,我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延续至今的格局。至少就小说和评论而言,我一直都在坚持着,有评论说我的写作是“左手小说,右手评论,两幅笔墨写人生”,虽有夸大,定位却是准确的。小说和评论一直是我文学表达的一体两翼,也是相辅相成的,我颇为享受这种信手拈来随物赋形不问文体只管表达的状态。一个题目,适合小说就写小说,适合发发议论就写评论,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多好。至于散文和诗歌的写作,相对来说是很少量的。尤其是诗歌,大学毕业之后,除了在美国访学一年偶有“发狂”,现在已经几乎不再涉猎了。

二、小说和评论的笔墨转换

从2000 年开始算起,到今天已近20 年。随心所欲一路走下来,竟然也有了不小的收获。当然,我所说的收获不是指获奖和其他附着在文学表面的东西,我强调的是文本本身,即摆在那里的一本本作品。

20 年来,关于小说的写作,除去在文学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之外,先后出版了四个三部曲和两部小说集。

第一个三部曲是“青春三部曲”——《大学.com.狼》《大学.com.羊》《大学.com.城》。这个三部曲并不是一起推出的,前两部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08 年出版,而第三部的出版已经是10 年之后了。这是三部写校园生活的长篇小说,第一部《狼》聚焦的是著名作家到大学任教的人生波折,主要反映的是知识分子的中年危机;第二部《羊》写的是女大学生身体的堕落和精神的飞升,沟通了大学校园和社会环境,写作初衷是聚焦社会巨变给大学生带来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冲击;第三部《城》其实是一部网络化风格很强的小说,一开始是以《同居时代》的名字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栏目上连载了一些时日,后来参加腾讯举办的一个小说大赛,主办方作了推广展示,在网络上有过一些反响。这个三部曲可以说是我写作长篇小说最初的一个尝试,正是从这个三部曲开始,我的主要精力便转向了长篇小说的写作。

第二个三部曲是“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这个三部曲前后写作的时间比较长,写作的顺序和出版的顺序并不一致,而且前后延宕的时间也是漫长的。从《后土》的动笔到《福地》的出版,差不多跨了近十五年时间。最先动笔写作的是《后土》,时间大概是2002 年的冬天,我在一台二手笔记本上敲下了第一稿。这个长篇小说曾经以《人斗》的名字发表在一家名为《中国文艺》的刊物上,然后就一直放在了那里。直到2010 年,又拿出来进一步修改。前前后后修改了三年,2013 年交给青岛出版社顺利出版了。这个小说写的是鲁南苏北农村改革开放以来的变迁,聚焦的是农村基层干部之间的斗争。《后土》改得辛苦,却也比较欣慰,小说的满意度也是很好的。修改《后土》的过程中,2016 年我在南京师范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学位,利用课余时间写了《富矿》。可能是准备充分,写作时间也比较充裕,《富矿》从动笔到完成进行得非常顺利,几乎是像水一样流淌出来的。这个长篇聚焦的是煤矿冲击、改变村庄的过程和人心在这种冲击下的巨变,故事和人物在现实中都有一点儿原型,写作时的精神是高度自由的,是一种敞开了的写作。

作为“乡土中国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福地》的写作是对前两部的一个小小的超越。这一点可堪欣慰。相对于前两部,《福地》所要表达的更多。它的写作也经过了长达五年的积累。从一开始的写作念头的迸发,到资料的搜集,再到历史现场的回顾,最后落笔成文,这又是一番“寒彻骨”。小说初稿的写作持续了整整一年,然后再经过两三遍的修改,最后书稿完成时,我顿觉神清气爽。这部作品也得到了专业读者的认可,出版后被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全文转载,这在我自然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鼓励。

“乡土中国三部曲”整体上保持了一个基调,自始至终没有降下来。这在120 万字的规模来说,也是不容易的。因此,这个三部曲是我目前最为满意的作品,也是我40 岁之前的最为用力的写作,算是我作为青年写作的一个总结。

“乡土中国三部曲”写作之余,受到出版社的邀约,我见缝插针地完成了另一个长篇三部曲,即“裂变中国三部曲”——《糖果美不美》《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国的陨落》《贵人》。这三部作品聚焦的是改革裂变时期的中国的几个特殊阶层,包括富二代、煤老板和职场白领。这个三部曲的风格和“乡土中国三部曲”大为不同,如果说后者更偏向于传统纯文学写作实验的话,那么前者更像是一种通俗作品的写作,是网络化时代的一种“投其所好”。于我而言,这个三部曲也是一种写作节奏的调节。写作乡土中国三部曲,神经绷得太紧了,几乎是不管不顾全力以赴盛装出行。但“裂变中国三部曲”却写得异常轻松,完全是在一种非常愉悦的心情之下的写作,甚至是带有一点玩笑的性质。

《糖果美不美》关注富二代的精神成长,小说涉及到了当代大学生的精神颓废和清洁追求。“糖果”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纷繁复杂时代的诱惑,在这种诱惑之下,有人能保持清洁和干净,也有人会不由自主地坠落。《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国的陨落》 是出版商的一个“定制作品”。《富矿》出版以后,一个从未谋面的北京出版商联系我,问我可否再写一部煤矿题材的作品,不过要把故事背景放在山西,聚焦的不再是煤矿和农村的对立以及融合,而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山西煤老板。当时手头上正好有一些《富矿》没有用掉的素材,就以玩笑的心态答应了下来。小说写得也很随意,用时不到三个月,便完成了这部15 万字的作品,交给出版社出版了。至于《贵人》,也是在一家图书策划公司的催促之下完成的初稿,那时候还没有微信,网络社交还是QQ 的天下。这家公司给我的命题是《QQ 空间》,小说所要表现的正是社交媒介对职场规则的影响。不料小说初稿完成,发现QQ 已经不再那么惹人注目了。这家公司也就搁置了小说的出版。随后,这部作品与广东东莞文学院签约。这期间,我又对小说进行了较大的修改。此书最终被纳入“紫金文库”出版。

“裂变中国三部曲”总体上来说是通俗作品,并没有多少传统文学所自带的文学性,估计也入不了文坛精英的法眼。就是我自己,也是能不提就不能提的。这是为普通大众读者所写作的一个系列。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松作品的思想性的传达,小说对社会阴暗面的暴露和批判力度还是比较大胆的。戳破伤疤,捅破假象,言说被遮蔽的常识,这是我对这个三部曲的一点点期望。

2019 年6 月,第四个三部曲也就是“转型时代三部曲”——《裂变》《踯躅》《天择》——出版了。

这个三部曲中的《裂变》写作时间比较早,大概是2008 年前后,在徐州办学的中国矿业大学发生了一件铊中毒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这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由铊中毒联想到了大学科研体制的弊端。我长期在高校学习、工作,对大学管理体制有着切身的体会。于是我就从这个事件写起,一口气写成了14 万字的长篇小说。小说一开始的名字叫《中毒》,发表在2009 年年底的《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专号上。这次出版又经过最终的定稿。因为出版政策的变化,也不得不做了一些技术上的调整。

《踯躅》取材于一个朋友的切身经历。在南京师从何言宏教授读研究生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经历复杂的朋友,他向我讲述了自己大学所经历的事情,一再建议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却他的一个心愿。沉淀了一段时间之后,结合我自己在南京读书的感悟,把这个故事处理成了乡村青年大学毕业之后进城工作的精神裂变和面对情感的两难选择。这部小说所揭示的内容差不多是“70 后”一代人的共同困惑。我们与改革开放的步调一致,出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经历过农村生活的苦味,品尝过城市的滋味,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也忘不掉自己的原乡,带着敏感与卑微奔波于城市和农村之间,常常处于灵魂和精神的“中间态”。这一切,正如这部小说的题记所说:回不去,进不来。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很大痛苦。

而《天择》是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访学时的产物。2015 年前后,我在文学之都美国爱荷华访学创意写作,闲来无事,便写了《天择》。加上此前完成的《裂变》和《踯躅》,正好完成了一个高校知识分子系列。在这部小说中,借主人公牛万象的梦境,我提出了对“精神清洁”和“乌托邦”的反思。这是“转型时代三部曲”要表达的重要主题之一。

《天择》整部小说都重在展现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与身体迷狂,通过这些来呼唤千百年来知识分子所共同追求的精神上的自由和洁净。这一看似简单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却如履薄冰。这部小说一开始的名字定为《乌托邦》,其用意不言自明。2019 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100 周年,掀起新文化革命的,正是一代沐浴着欧风美雨的知识分子。他们有着现代的思想和视野,勇敢地把衰败的老中国拖出泥潭,走向了新生。而他们,当年也是青年。青年知识分子,在这个转型时代,应该怀抱着舍我其谁的精神勇敢地站出来,成为匡正社会畸形的一股清流,清洁自己,也清洁众生。

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创作的“知行合一”,而不是理论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在小说中我提到了教授罢课被《南方周末》报道的事情。这一点的确是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我曾经工作过的大学曾因为申博,三次败北,而引起了一些教授的强烈反弹,以罢课来表达对此事的愤慨。这一消息被当年的《南方周末》等媒体广泛报道。而我也算是身在其中,知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这个事件进入小说中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形”,或许读者能从中找到现实的一些影子,但那是我精心处理过的另一种文学呈现。

作家的写作,总是要有一点乌托邦精神的。

虽说是两幅笔墨写人生,但侧重点是放在了小说创作方面的。当然,另一幅笔墨也没有放松。

这些年,除了写小说外,我还写了一些文学评论以及诗歌和散文。在2006 年的一篇记者访谈中,我曾经这样评说诗歌、小说、评论三种文学样式:“诗歌是天空中的星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它,能理解它;小说是月亮,大家都能看到并欣赏;评论是地球,是我们都能直接理解的。”13 年之后,我仍旧是这样的看法:创作需要一种文学力量来支撑,不仅要有理想还要有积累。诗歌不是想写就写的,必须有灵感。当诗歌不能表达自己厚重的思想时就转型写小说。而评论是更具思想性的东西,我希望在自己思考的同时,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写作也能有一定启发。没有思想的文学是没有灵魂的。我始终笃信文学一定要具有思想性,我将带着自己的理想继续走下去,走向更强大的成长。

三、“杂货铺”会一直开下去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学术评论的研究,都是发自内心顺其自然的。我的写作没有什么跨界之言。从拿起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两幅笔墨,适合处理成小说的就写小说,适合评论的就写写评论。这样的写作是随心所欲的,好处是不受文体的拘束,当然坏处自然也是有的。我现在教授学生创意写作课程的时候,都会告诫他们要尽量地专攻一种文体,现在是“专卖店”的时代、“一招鲜”的时代,“单打一”比“多面手”要来得更好。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在如此有限的时间内,做好一件事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这么多的精力分散到这么多的写作中去?

但对于我自己,“中毒”太深,可谓朽木不可雕也。既然已然如此,也就不去考虑什么“一招鲜”和“专卖店”了。我的写作既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杂货铺”,那就一直“杂”下去好了。

我的写作之“杂”,不仅仅是因为多种文体都写。就是单单拿长篇小说的创作来说,我的写作也是有些“芜杂”的。总起来看,我的小说创作整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追求精致的也因此比较费神耗力的所谓传统文学创作,一类是作为副产品的稍微轻松的偏故事性创作。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前一种有一点向小众读者致敬的意思,后一种则是为了服务大众。我的习惯是两种写作互相交叉,这样也算是有张有弛吧,也是写作的一种自我调节。比如,“裂变中国三部曲”实际上就是在创作“乡土中国三部曲”之余的一种轻松尝试。在完成了这两个三部曲之后,我又尝试了这两种创作类型的融合,这才有了“转型时代三部曲”(《裂变》《踯躅》《天择》)。

在我20 年的写作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从来都是水到渠成的。我追求的最佳的写作境界就是“沉潜十年,从容不迫”,因此我基本上没有什么“硬写”的任务,这也是厕身于高校业余写作的一个好处吧。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的写作虽然“芜杂”,却也都不急不躁。目前出版的四个三部曲基本上都是我40 岁之前的作品。但写作的从容并不意味着没有创作的焦虑。在写作“转型时代三部曲”之前是有过一段时期的创作焦虑的。焦虑来自于创作与工作环境的冲突,以及文学写作与学术研究的矛盾。但从“乡土中国三部曲”开始,我就慢慢理顺了心态,追求的是顺其自然地写作。

总而言之,我更向往的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书写,随意挥洒,从不刻意专攻。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作家。我一直不无偏见地认为,真正的作家应该是各种文体兼善的,理想的写作是小说家、评论家、散文家甚至诗人的集合,是一种复合体。对于此等境界,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