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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诗歌理论家的古远清

2020-11-11

文艺论坛 2020年5期

◎ 冯 军

人们常说重返1980 年代,当笔者重返这个年代时,发现古远清是一位活跃的诗论家,这从他多次在《光明日报》《诗刊》《星星》《诗探索》《诗歌报》《黄河诗报》《当代诗歌》及全国其他报刊发表诗歌评论,以及臧克家将其视为自己的“嫡系”评论家,以至给他68 封信可看出这一点。1990 年代以后,古远清被花城出版社“拉下水”研究台港诗歌,使他除了有大陆新诗研究家这一头衔外,又多了一个台港新诗史研究专家的身份。

如果从1963 年古远清大学时期在《奔流》上发表《呼唤政治抒情诗》算起,他在诗歌研究领域躬耕已达半个多世纪。他的诗歌研究成果,包括三个维度:诗歌理论著作有《诗歌修辞学》《诗歌分类学》《留得枯荷听雨声——诗词的魅力》,诗歌史著作有《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 以及和吴思敬等人合著的《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诗歌批评著作有《中国当代诗论五十家》《海峡两岸诗论新潮》和论文《中国当代三大诗论群体透视》《对<中国新诗总系>的三点质疑》《“北大新诗学派”的贡献与局限》 等。古远清的这些诗歌研究成果,构成一个与谢冕、杨匡汉、吴思敬、吕进不同的诗学体系。

一、诗歌理论的建树

1988 年,台港文学研究方兴未艾,花城出版社这一年约请古远清写《台港朦胧诗赏析》,出版后发行量竟达近20 万册。一本诗歌著作成畅销书,这可以说是个奇迹,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作者诗歌鉴赏能力之高。这种鉴赏能力,充分体现在他的两本诗歌专著《诗歌分类学》《诗歌修辞学》中。学术研究的建构需要理性的介入,无“情”则难以入乎其内,无“理”则难以出乎其外。具体来说,做到情理结合的古远清的诗歌理论建树,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从诗歌和诗人的本体出发研究诗歌,并借鉴中国传统诗论,融会西方诗论。古远清在大小杂志、外刊内刊中收集诗人的生平、诗作,从诗歌内部出发研究诗人的艺术成就。例如《海峡两岸朦胧诗品赏》《台港现代诗赏析》《中国当代名诗一百首(赏析)》这些倾向于诗歌文本解读的专著,其选辑、品鉴的重心都落在文本上。像古远清对纪弦、罗门等诗人诗歌语言张力的挖掘,对钟伟民、陈灭等诗人诗歌结构的探讨,对周梦蝶、马朗等诗人诗歌意象的发现,对郑愁予、蔡炎培等诗人诗歌音乐性的阐释,都体现了他作为解诗家的艺术眼光。当下诗歌研究存在以西方诗论套本土诗歌的现象,古远清力图摆脱这一局限。王良和的景物诗和咏物哲理诗,分别对传统山水田园诗和咏物诗有所承袭,如《剑客》《柚灯》等。古远清对这些诗歌的解读,借用传统解诗方法的同时,并没忘记王诗的当代性意义。他认为《柚灯》呈现的是“物我存在的本质、宇宙事物的规律,以及人类对外界认知的可能与局限”,是当代城市人对自然、万物、宇宙的思考。

古远清对西方诗论的态度是“将彼俘来”,而不是“彼来俘我”。这从他对也斯的论述中可见一斑。古远清认为,“在香港诗坛,很难找到像也斯这样精通外国文艺理论的学者。他在美国几年,读了俄国形式主义和布拉格语言学派的书,也跟米高·大卫信等修过‘后现代主义’‘当代美国诗’‘诗与画’等课,这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为也斯主动接受西方文论的影响,所以古远清才会从西方文论的角度论述,如对也斯《从现代美术博物馆出来》的分析。古远清诗论另一评论原则是:诗人决定诗论,人品决定诗品。他就这样脚踏实地地从诗人的具体情况出发,讨论文论与诗歌的互动关系。

第二,注重“文变染乎世情”,即时代与诗歌的互动关系。随着时代的变迁,诗歌常常反映时代之政治、经济、文化等的异变。古远清的诗歌研究充分关注“时代—诗歌”的互动关系。如他将台湾《创世纪》诗刊的发展史分成三个阶段,分别是“新民族诗型时期”“超现实主义时期”“回归东方时期”。三个时期的划定参考了《创世纪》诗刊诗歌内质的变化,同时也揭示了其变化的过程是由政治等外在因素推演。又如,古远清认为“葡萄园”诗社“健康、明朗、中国”的诗歌纲领,就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抗时代政治背景。

第三,注重诗歌团体与诗人个体的互动关系。台湾当代新诗界有种现象,即一群志同道合的诗人团聚在同一个诗歌社团内进行创作。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新诗史》基本上根据这一思路展开,他认为整个台湾当代诗坛的总体特征是“结党营诗,论战不断”。他关注诗歌团体诞生、成长、消亡的历史流变的同时,还关注诗人个体对诗歌群体风格形成的贡献和诗歌团体对诗人个体的影响。如以“现代派”总论纪弦、郑愁予、方思、羊令野、李莎、梅新、林泠等人的诗歌创作,并分论其个人特色。

第四,注重诗歌理论的提炼和升华以及新学科的建立。关于诗歌修辞方面的研究,并不大为学者所注意,常常依附在研究诗人的思想和艺术的边缘,缺乏独立的地位,而古远清和孙光萱合著的《诗歌修辞学》,改变了这一局面。该书分为绪论、诗歌词句修辞、诗歌篇章修辞、诗歌词格举隅、诗歌风格探幽五个部分,立体而系统地阐述了诗歌字、词、句、篇、章、风格等内容,甚至将新诗标点符号也纳入论述的范围。古远清和孙光萱的这一部著作首次系统性地整理诗歌修辞,为诗歌修辞的理论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可借鉴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它内容翔实、丰富、新颖,可以成为诗歌修辞研究备案的工具书,以至于直至今日尚且无著作能出其右。曾任新加坡南洋大学教授、著有《中国修辞学》的郑子瑜,就曾这样称赞和期望古远清:“你不愧为中国大陆研究诗歌修辞学之先导。倘能进而研究诗歌修辞学史,则其贡献尤大。”

古远清的诗歌理论建树,还表现在《诗歌分类学》。诗歌分类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研究工作,但古远清制定分类标准,选择典型诗歌,考订各类诗歌的特征和流变等,提供了一定的范式意义。具体来说,《诗歌分类学》立足于中外各种诗歌文体的历史渊源、发展变化,立足于各种诗歌文体写作与鉴赏规律,尤其是立足于五四以来新诗创作的总体情态,立足于建设《诗歌分类学》这门新学科的现实性与迫切性,对研究诗歌分类的意义,对诗歌分类的原则,即诗歌分类的历史性、诗歌分类的相对性以及各类诗歌的文体特征,还有历代文人对诗歌分类的论述,均作了系统的思考和深刻的阐述。在阐述过程中,著者十分重视新的研究视角和方法取向。因此,古远清对各类诗歌文体的创作与欣赏规律的论述,均给人以新意。比如对中西田园诗差异的探讨,对咏物诗和讽刺诗写作技巧的归纳,对剧诗和诗剧的区分,对十四行诗在中国实践情况的检视,对小诗创作经验的总结,对旧诗打而不倒的原因分析,对散文诗走向独立的预测,对台湾乡土诗和都市诗特点的把握,对海峡两岸蓬勃发展的校园诗问题的关注,都是两岸同类诗论著作中较少论及的。正如台湾中山大学龚显宗教授在台版《序》中说:“《诗歌分类学》不仅揭示了分类的原则,指陈了各类诗的特征,而且对诗歌的流变有明确的叙述和详尽的考察。”“作者不仅对旧诗有深入的研究,对新文学运动以来新体诗的种类也作了理论的概括,举例尤详新略旧,肯定了现代诗的价值和地位,这种史识超越了一般研究文类和诗体的学者。”

《诗歌分类学》有两个版本,其中台湾版与原大陆版的不同之处,一是在书后附录了三位大陆学者对此书的评价和古远清的学术年表,使读者增加了对著者的了解和该书学术价值的认识,二是为了方便台湾读者阅读,著者在举例时补充了台湾著名诗人的典范作品,并增设了台湾新兴诗歌文体的专节。这不仅有助于两岸读者了解这些诗体的发展状况及其艺术特征,而且有利于确定这些新兴诗体在中国当代诗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值得称道的是,著者在论述台湾现代诗人写的图像诗时,一面指出这类诗歌形式有利于增强诗的视觉性,有利于诗的品种多样化,一面又不赞成形式主义的倾向,在排列法上争奇斗异,像这种看法是很辩证的。又如对录影诗,著者肯定罗青的大胆探索精神,同时又指出诗人不能只满足于“特写”“淡入”技巧的套用,否则,录影诗就很难成为一种独立的诗体。所有这些看法,均体现了一个严肃的诗论家清醒而冷静的评论品格。

二、境外诗史的开拓

古远清的境外诗歌史研究,和他写《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一样,依然秉承其“私家治史”的传统做法。仅在2008 年,他就为两岸三地诗坛奉献出个人独立撰写的《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这两部对大陆乃至整个华语文学研究圈具有重要意义的诗歌史,其历史价值得到学界的肯定,如有人认为这两部著作“不但可以填补台湾、香港两地诗歌研究的诸多空白点,而且,还有助于消除一般读者对于两地‘隔岸观火’的印象”。的确,这种具有开拓之功的专著,改写了中国新文学及其诗歌的版图,使这版图更具有真实性、客观性和完整性。

古远清一向认为,中国新诗应该是疆域辽阔的肥沃之土,它应整合分流出去的台港澳新诗。为此,古远清细致入微地挖掘出台港新诗内部的众多因素和资源,然后将其纳入中国现当代新诗史的系统中。例如,《台湾当代新诗史》第十二章第四节认为余光中“最终目的是中国化的现代诗”,这是将台湾诗人余光中放置在中国现代新诗的场域,然后给予其历史定位。

古远清这两部新诗史,为中国当代诗学研究带来崭新的视野。古远清发现,台湾新诗不仅与五四以来的大陆的新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与香港新诗也有交叉,例如,《台湾当代新诗史》第二章第六节“港台新诗的交叠与冲突”、第八章第三节“余光中的‘香港经验’”、第九章第一节“从主张写实到猛刮‘台风’”等章节。古远清认为台湾文学和香港文学其母体是大陆文学,三地文学互相联结,彼此影响,两地新诗更具有“亲缘”关系。

古远清的珞珈山同窗古继堂,在1980 年代末出版过反响重大的《台湾新诗发展史》。十年后,古远清也在台湾出版了《台湾当代新诗史》。海外学术界将其并称为“南北二古”。还原了台湾新诗现场的《台湾当代新诗史》,堪称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不仅是指该书在时间跨度上比古继堂多写十年,而且在内容的丰富和框架的处理上,都有所超越。对此,旅居加拿大的著名诗人洛夫给古远清的信中写道:“《台湾当代新诗史》不论就史料的蒐集与运用、历史的钩沉与分析都能见到你的卓识,且敢于触及一些敏感的政治层面,实属不易,可以说不论大陆或台湾的诗歌学者、评论家,写台湾新诗史写得如此全面、深入精辟者,你当是第一人。”洛夫这个评价,深刻地肯定了古远清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这种实事求是的史识。其中所说的“一些敏感的政治层面”,是指书中旗帜鲜明地批判“宁爱台湾草笠,不戴中国皇冠”的分离主义诗潮。古远清不惧怕对方的反弹,坚定地主张台湾地区文学和中国大陆文学不是英、美文学的关系,而是一体两面。这些体现了大陆学者主体性的论述,得到岛内主张“大中国诗观”的《创世纪》同仁的赞同,同时也得到詹澈、施善继等本土诗人的首肯。

古远清这种史识,来源于丰富的史料。也就是说他研究境外诗歌,不是用大陆的框框去套他们,更不是以论带史,而是论从史出。众所周知,古远清是一位收集史料的高手。他提及史料收集时不无自豪地说:“自20 世纪80 年代末起,我往来于大陆与海外近三十次,搜集了大量珍贵图书和各类研究资料,每每经历各种惊险状况,方才得以坐拥书城。”这种夫子自道的言说在古远清的老友凌鼎年那里得到进一步证实:“我还佩服他搜集资料的劲头,他手里,关于港澳台、东南亚,以及世界各地的华文文学集子、刊物、资料,就个人研究者而言,占有量不是第一位,也是前几位的。”学者曹惠民猜测古远清可能是当下大陆学者中唯一拥有全套台湾《文讯》杂志和《台湾文学年鉴》的人,足见其收集资料的良苦用心及由此带来的丰厚成果。

有人说古远清的学术研究是吃“史料饭”,言下之意处理史料不能算学问。其实,处理史料,也必须具备高超的创新能力和真实意识。古远清的境外诗歌史著作体例抉择,有独特的逻辑标准。如果我们把不成逻辑的碎片化史料比作泥沙,那么史家对现象的组合就是将泥沙烧成砖块。然而,这依然不够,还需要混凝土将砖块粘合在一起才能成为高耸入云的大厦。所谓的“粘合剂”,指的是史家的体例抉择。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认为,“没有一个独此一家的历史总概括仍能使我们满意。我们得到的不是最终的、而只是在当前可能获得的历史整体之外壳,他可能再次破碎”。就目前学界能看到的中国新诗史而言,其体例大体上都是“线—块型”结构,即按线性时间为脉络,以诗歌思潮为组块,将不同时间段的诗人组合成体。当下最为知名的洪子诚、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就是典型例子。古著台港新诗史,在借鉴常见新诗史写作体例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在线性逻辑的大框架下,以现象牵动史的发展。古远清的文学史叙述,不以分析名篇为核心,他“花了相当篇幅从动态考察诗歌现象、诗歌论争以及诗歌理论批评发展”。在台湾当代新诗史的研究过程中,古远清不仅将台湾新诗史处理成创作史,还将其写成一部诗歌论争史和思潮史。他以重要作家为引子,用春秋笔法品评其人其诗。对于重要作家设置专章专节论述,对名家的文学史地位有中肯的美学评断,他常常字里行间暗喻褒贬。在《台湾当代新诗史》第五章第三节“余光中:中国现代诗坛祭酒”中,古远清以“回头的浪子”评断余光中的诗歌追求,认为他既渴望打破传统又反对全面向西方取经。此外,古远清在处理艺术性和思想性较为复杂、创作时间较长的诗人时,采用“互见法”的形式论述,从而多角度呈现诗人创作的真实情况,例如饱受争议的纪弦,分别出现在第三、四、十二章等处。

古远清的境外新诗史叙述范式有自己的取舍原则,有异于他人尤其是境外学者之处,因而常常引发争议,如台湾诗人谢辉煌《诗人·诗事·诗史——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读后》,质疑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新诗史》 所用的“当代”一词,认为“用‘当代’来定名‘台湾的新诗史’”,应该“推前到‘五四’运动时的新诗启蒙期”而非“掐头斩腰”定在1950 年起。对于“当代”概念的辨正,古远清在《<台湾当代新诗史>的历史叙述及陌生化问题》中有所回应。显然,这一争论反映出两岸学者对台湾文学诠释权的“争夺”,也反映出古远清对“当代”这一范式“时间性指称转换为意义性指称”的过程。他认为“鉴于台湾文学的特殊性,它不能按大陆的标准的1949 年7 月为界,而必须以日本投降后的1945 年8 月作为分水岭”。可见,古远清的范式选择取决于地域文学内在逻辑的整体性和还原诗歌现场的真实性。

三、诗歌批评的创新

古远清的诗歌研究,有一类成果可以称之为新诗批评的再批评。如果把古远清的诗歌史当作是其诗歌研究著作中最为厚重的部分,那么诗歌批评的批评,则是具有创新性外加趣味性的部分。这种趣味性,来源于古远清学术道德的求异性和真实性的追求。

下面,我们梳理古远清诗歌批评的内容。

首先,对他人诗歌研究的批评。《中国现代诗论50 家》是古远清这一块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其梳理了劳辛、亦门、冯至、臧克家、公木、谢冕、杨匡汉等五十位中国现代的论诗大家、名家。作者通过该书论述诗论家们的生平、成就和不足,避免了众多诗论家的研究成果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中国现代诗论50 家》在论述诗论家的时候,也讨论了诗论何为、如何论诗等重要话题。例如,“诗评家必须和诗人交朋友。只有与诗人交朋友,才能了解诗人的创作意图,弥补出于没亲躬于诗苑耕耘而不了解创作甘苦的不足”。

学界有股风气:每每出书,其好友、学生,出于人情都会写文评之、赞之。古远清的书评不属此类。他不唯亲,不唯友,而唯学术。例如古远清并不认识的许霆出版了《中国新诗自由体音律论》,古远清凭借其对中国新诗领域的认识,判断出这一著作是“一部散发着艺术气息和问题意识的著作,著者以掷地有声的话语探讨了自由体诗的艺术魅力问题”,充分肯定了其新诗韵律及其自由体新诗音律的研究成果,并认为许霆发现的“中国新诗自由体音律体系”对“新诗经典生命力”是一种贡献。对他人哪怕是权威或朋友的学术著作,古远清没有吹捧,常常能直面各种诗歌著作的缺点。例如,谢冕主编的十卷本《中国新诗总系》,古远清在肯定这一志业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之声,认为谢著在选取诗人时考虑并不全面,遗忘了个别外籍创作中国新诗者,从而提出“中国新诗是否一定要中国人写”“中国新诗是否一定要用中文写”和“中国新诗用中文书写是否一律要用北京话”等三种发人深省的疑问,还批评“总系”低估了台港澳的新诗成就,存在“中国新诗以大陆为中心,台港澳新诗只是边缘”的“大中原心态”。这种批评,可谓一语中的。

其次,学术商榷和论争。微型小说家凌鼎年说古远清“论战一级水平”,这是针对他就学术层面与其他学者的商榷文和论争文而言。例如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新诗史》出版以来,受到不少批评,刘正伟、谢辉煌等都是贬多于褒的学者。面对重重质疑,古远清反思自己著作确实存在问题的同时,对那些有意误读的观点,则不遗余力地反驳。这方面的文章有《关于<台湾当代新诗史>撰写及余光中评价问题——回应高凖的批评》《为台湾当代新诗发展提供“证词”——对<台湾当代新诗史>种种批评的回应》《关于<台湾当代新诗史>的通信》《<台湾当代新诗史>的历史叙述及陌生化问题》等。这些论争文章破中有立,在反驳别人的同时阐述了自己的诗歌观和文学史观,既捍卫了自己著作的尊严,更捍卫了台湾地区新诗和中国新诗的艺术尊严。

再次,新诗批评现象的再批评。如《迎接“北大新诗学派”的诞生——兼给<谢冕编年文集>挑错》一文中,提出“北大新诗学派”这一概念。随后,有人撰文《“北大新诗学派”在何方?》,质疑这一概念的合法性,而古远清时隔三年半,给这一质疑做出系统的回应,即《“北大新诗学派”的形成和贡献》。该文认为“北大新诗学派”是“客观存在”,作为“地域性学派、师承性学派和问题性学派”,共历经“奠基、成熟、丰收三个发展阶段”,并指出这一学派重要的学术贡献,也直言其存在着“大陆本位主义的局限”。再如,《台湾新诗研究在大陆的进程及其特殊经验》一文,古远清梳理了改革开放以来大陆的台湾新诗研究,认为大体上分为三个阶段。1979—1989 年的奠基期,代表人物有流沙河、李元洛等人。古远清总结这一时期的大陆、台湾新诗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台湾新诗的鉴赏。作为奠基期,其中问题不少,例如“阐明台湾新诗是中国新诗的组成部分时,存在着直线化、简单化的倾向,忽略了台湾新诗还受日本文学影响的一面”。第二个阶段是1990—1999 年的转型期,这一时期对台湾诗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台湾现代诗史及诗人论等方面,“无论是量还是质”都有所提高,“从注重政治功能到注重美学价值的转换外,另一走向是从微观透视到宏观把握的拓展”,其集大成者为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这一时期的缺陷在于“从友情出发评论多,尖锐批评对方的文章少”。第三阶段是2000—2008 年的深化期,这一时期“台湾诗人诗作不论是西化/中化、外省/本省均进一步做出了全面深入研究;诗歌社团、流派及诗论研究在不断加强;两岸新诗比较研究和两岸诗人、诗评家对话与争议仍继续进行;诗人评传的撰写成为热门,新诗史研究又添新景”;大陆也举办了多场有意义的台湾诗歌研讨会。在古远清看来,这一时期的台湾新诗研究百花齐放,成绩斐然。而缺点也存在,例如“研讨会只集中在‘创世纪’‘蓝星’等少数著名诗人身上,面还不够宽;资料错误仍较为突出”。最后,古远清说:“大陆的台湾新诗研究最基本的经验是坚持台湾新诗史是中国新诗的一个特殊分支,两岸的诗学交流不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流,而是国内不同地区的交流,以及整合两岸诗歌应坚持和而不同、合而不并的原则。”

最后,校勘他人学术著作错讹。这体现了古远清敢于挑战权威的风格。为了学术的尊严,古远清常常为各种文学史纠正错讹,如《陈芳明的<台湾新文学史>工程及其十种史料差错》,罗列了包括诗歌“社团名称及创办人和时间上的差错”“著作权的错误”“作家生平的不准确之处”等在内的十项错误类型。

文学批评的再批评难免臧否他人学术的优劣,是件很得罪人的活儿,再批评者的道德显得弥足珍贵。古远清追求学术的真实性,是这样鲜明而独特。古远清的再批评,虽平等对话但据理力争。他生于1941 年,已近耄耋之年。一般情况下,随着年纪的增长,学术思维的敏感性会有所减弱,但古远清却摆脱这一生物学现象,至今思维活跃,成果不断。古远清的再批评不会因对方地位之高、名声之大而有所忌惮、有多偏袒,所进行的都是双方平等的对话和商讨。合理指正他人,古远清能从善如流;对于那些主观误读,古远清则据理而争。再批评的目的,用古远清自己的话来说,是要“维护学术的尊严”。在他看来,学术之尊来源于学人对学术的身份认同和自觉维护;而学术之严,来源于研究成果之史料丰富和结论之正确。

古远清的诗歌批评的再批评,精准对话而不惧思想交锋。学界的商榷文,常常各自站定一个立场,自说自话,给人的印象是他们所讨论的核心问题存在着严重的错位。台湾诗歌研究,原本涉及到众多话题,常常成为交锋的中心。古远清的商榷文章,对准核心问题所在,必要时坚持己见。对文学评论者而言,这是一种约束的力量。无论双方的正确与否,都应建立在真理和证据上,而不是人品的攻讦。学术商榷和论争,并非是针对谁而发,其旨在使学术研究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正如古远清所言:“只有通过争论,才能为学术的发展注入一股活力,就好比铁锤打碎石,在撞击时有时会迸发出真理的火花。”

古远清的诗歌研究体系,褒者甚众,贬者也有。客观地看待古远清诗歌研究的贡献,起码存在有三点不可忽视的功绩。一、对诗歌基础理论的探讨,有实验之功。在古远清和其他学者共同努力下,诗歌修辞学、诗歌分类学这两块领域从课题式的研究,逐渐在向一门新学科的建立转化。二、对台湾和香港当代诗史领域的垦荒,有开拓之功。三、对诗歌批评的批评,具有强烈的对话意识、真理意识和道德意识。而古远清的这些学术成就,使他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新诗理论研究家。

注释:

①②古远清:《香港当代新诗史》,香港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9 页、第146 页。

③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文津出版社2008 年版,第200 页。

④古远清、孙光萱:《诗歌修辞学》,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版、台湾五南图书公司1997 年版。

⑤古远清:《诗歌分类学》,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1989 年版、台湾复文图书出版公司1991 年版。

⑥张立群:《整合、延伸与拓展——评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诗探索》2013 年第1 期。

⑦转引自孙绍振:《古远清的勇气和学术》,《名作欣赏》2019 年第9 期。

⑧古远清:《假如我有九条命》(上),《名作欣赏》2015 年第4 期。

⑨凌鼎年:《论战一级水平,呼噜也一级水平——记古远清》,《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1 年第2 期。

⑩[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著,魏楚雄、俞新天译:《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华夏出版社1989 年版,第307 页。

⑪谢辉煌:《诗人·诗事·诗史》,《葡萄园》2008 年夏季号。

⑫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自序》,文津出版社2008 年版,第4 页。

⑬李怡:《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范式》,《中国社会科学》2012 年第2 期。

⑭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的历史叙述及陌生化问题》,《华文文学》2008 年第5 期。

⑮古远清:《中国当代诗论50 家》,重庆出版社1986 年版,第201 页。

⑯古远清:《敏锐的学术目光与扎实的学术功底——读许霆<中国新诗自由体音律论>》,《诗探索》2017 年第3 期。

⑰古远清:《对<中国新诗总系>的三点质疑》,《学术界》2011 年第8 期。

⑱古远清:《<台湾当代新诗史>的历史叙述及陌生化问题——对台北三位诗人批评拙著的回应》,《华文文学》2008年第5 期。

⑲古远清:《陈芳明的<台湾新文学史>工程及其十种史料差错》,《南方文坛》2012 年第4 期。

⑳古远清:《维护学术尊严——<台湾新文学史>史料差错纠谬》,《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 年第4 期。

㉑古远清:《<古远清文艺争鸣集>自序(外一篇)》,《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9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