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乐巷
2020-11-11刘玉明
□刘玉明
1
北乐巷的春天比城里来得早些。
春节刚过,荒芜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上便冒出来星星点点的绿;那些覆盖着白色塑料薄膜的垄堆上,嫩黄色的禾苗伸着懒腰,等待埋下种子的人来为它们挪窝——这一点不需要发愁,农场的工人会在恰当的时候为它们找一个很好的去处,转青、茁壮、开花、结实,最后又回到温暖而又干燥的仓库。
我、卫民和吴友道在农场的田埂上游荡,商量着去城中的某一个小巷子里看录像。仿佛在一夜之间,城中偏僻的巷子里便冒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录像厅和歌厅。那些混杂着脂粉味儿、尿骚味和霉味儿的黑屋子,让人觉得既可恨又可爱。吴友道的爸不止一次感叹说,这世道变坏了,北乐巷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城里的风和着歌声爬过楼房横过田野吹送过来,把人的心搅得稀烂。虽然没能成为农场的正式职工,但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吴对世事还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北乐巷这片地儿,最大的企业就是农场,除了大片肥沃的土地,半条街的房子都是农场的。据说在城里很吃得开的黄老三在农场的领导面前,都要弯半个腰。黄老三租了农场的两个门面开饭店,农场的头头脑脑们都是饭店的座上宾。卫民的宏伟理想就是成为黄老三那样的人物,他不止一次对我和吴友道说,混成黄老三那样才算是个角色。瞧瞧人家老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吴友道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说卫民羡慕的是人家黄老三身边随时都有女人。那些女人有些是在城里歌厅讨生活的,有些是来城里打短工的——长得粗笨,沦落到黄老三的饭店里当了服务员。“基本上都是老黄的菜。”吴友道说,“老黄牙口好,不管老嫩都吃得下去。”
吴友道的话明显泛着酸,但卫民却听进去了,还套用刚学来的广告语应和吴友道:“牙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香!”黄老三成了他的榜样,就差把人家的名字贴在墙上供奉起来膜拜了。
吴友道个子不高,但长得敦实。母亲说,那是劳动的结果。和劳动人民的子弟比起来,北乐巷多半孩子都自惭形秽——我们也要参加劳动,但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顶多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地里扯扯草,分辨一下韭菜和小麦的异同——至少没有多少机会和土地直接打交道。吴友道是本地住户,家里有四亩多土地。他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脑瓜子却灵活,农场里种植的是小麦、玉米和水稻,他家的土地上全种着蔬菜:黄瓜、茄子、白菜和苦瓜,且都种养得水灵,逗人喜爱。四亩多地上的出产,养活了一家人,还修了座两进两出的小四合院,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我和吴友道同校不同班,虽说都住在北乐巷,接触的机会却不多,彼此不太熟悉。一次卫民带我去猪鬃厂看录像,遇着了吴友道。卫民给我介绍吴友道,说小吴祖上不得了,出了些大人物,算是书香世家,如今败落了,但家有良田数亩,是一方人物。我听了这话肃然起敬。我妈是教书的,爸是白糖厂熬糖的技师,也算得上是半个书香之家,但和吴友道比起来就差远了,他家有良田数亩呢。尽管数目不多,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也是可观的。
看录像的钱是吴友道出的。卫民悄声说,小吴家里卖菜,零钱多的是,不缺这几个。还缠着吴友道去供销社大楼买冰棒和雪糕。我选了一个绿色的冰棒,抿一口,一股子香料味儿从鼻子里冒出来。卫民嗤了一声,说一看就没品味,上色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还敢吃!
我舍不得把“有毒”的冰棒扔掉,有啥不敢吃的呢!一开春,母亲便提着篮子去地边掐野菜。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在开水里焯一下,洒上几粒盐,浇上酱油,依然保持着嫩绿的颜色,顺着咽喉滑进我们的肚子里,抵得住小半日饥饿。
惊蛰前后,青黄不接。糖厂那些住在北乐巷的妇女们大都会去掐野菜。有的吆吆喝喝,仿佛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则羞羞答答,偷偷摸摸,似乎要去干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母亲是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她总是一个人提着篮子安静地走过街面。
四五百米长的街道上,挤满了铺面,卖衣服鞋帽的、烙饼的、理发的、打铁的、补鞋的、卖肉的,应有尽有。用母亲的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都是熟人,大家对母亲即将要去做的事似乎心照不宣,大都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只有理发的老刘大着嗓门和母亲说话。
“又去掐野菜?给人洗头呢。”老刘一边挠着理发人的头,一边问。
“掐青。”
“啧啧,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老刘感叹说。洗头的人抬起头要和母亲打招呼,被老刘一把摁在水盆里。
老刘说他最佩服的就是文化人,其实他就佩服我母亲。母亲去洗头的时候,他的嘴巴子就不会闲着,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地上说到海里,母亲没说过一句话。他还老夸,陈老师不得了,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不愧是文化人。母亲给他拿钱,他不要,说哪能收陈老师的钱,能给陈老师洗头那是荣幸,热烈欢迎陈老师改天又来洗头。父亲说,老刘是想打母亲的主意。父亲是糖厂里的中级技师,自觉比普通工人高出好大一截,自然也就比北乐巷的其他男人——除了农场的头头们——有优势,用他的话说至少甩老刘好几条街。父亲的骄傲是有道理的。在北乐巷,除了农场的职工,就是糖厂的工人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糖厂距离北乐巷有两公里远,工人大部分住在厂子里,只有少部分人住在城里。父亲既不是大部分里的人,也不属于小部分的范畴,在北乐巷继承了父母的一套老房子,娶妻生子,还时不时从厂子里倒腾点白糖出来卖几个钱,日子也算过得下去。
“北乐巷有几条街?!”母亲白了他一眼,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老刘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热情得有些不讲道理。以至于后来一说起北乐巷,母亲就感叹,老刘这个人,哎,可惜了哦。据说老刘是吃了药老鼠的炒黄豆,死得极惨。母亲说老刘那么乐观的人也会想不开,真是匪夷所思。出殡那天,母亲哭得眼泪花花,让人产生怀疑——这女人是老刘家的亲戚?
我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瞥见卫民从老刘遗像前的案桌上抓了一块饼。他还想拿一个苹果走,被刘晓霞一个巴掌把手拍了回去。
“刘晓霞一张饼子脸,一看就不是老刘的种,倒像是烙饼老张的种。”卫民说。刘晓霞是老刘的女儿。我不喜欢刘晓霞,她一说话就满嘴跑火车,像极了老刘。
2
老刘是五年前来的北乐巷。
春节刚过完,年节的余味儿还残留在空中。碎青石块铺就的街面上,鞭炮的碎纸被雨水洇湿了,踩下去就一片红印儿,潮潮地向四面散开,等脚一提起来,那些红色的雨水又倏忽向纸片聚拢——仿佛那些纸片是善于吸水的泡沫——只留下一抹红的印痕在地面。
我和卫民像狗一样在街面上逡巡,寻找那些还没有被炸裂的鞭炮。那些囫囵个的炮仗里包藏着黑色的或是黄色的火药。我们把哑火没被炸裂的鞭炮收集起来,用小刀剖开,将火药倒腾出来存放在玻璃瓶里。卫民说等收集了一整瓶的时候,干什么都行,可以找一个废旧的水瓶胆做成土炸弹,去涪江河里炸鱼;还可以找一个瓦罐做成地雷,在地雷上挂上一两片腊肉去凤凰山上炸狗炸狐狸。山上还有狐狸么?我问。他瞟了我一眼,望了望蓊郁的山林,舔了舔嘴唇说,那就炸兔子。
母亲说兔子是食草动物,不沾荤腥。用腊肉怎么能引得兔子上钩呢?卫民说的都是废话,我懒得和他理论。我收集火药只为了我的洋火枪。那支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洋火枪躺在我床下的柜子里,它已经快半年没有出来活动筋骨了,尽管我时常偷偷用油搽拭它,让它保持暗沉的金属颜色,但没有火药喂它,它的颜色看起来晦暗没有光泽。有时,我在睡梦里都能听见它发出的吱吱的叫声——它在抱怨我,也许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没有饮血的宝刀就是一块废铁,没有品尝火药滋味的洋火枪只是根掏火棍。我要为它储备充足的“食粮”,让它一次吃个饱。我甚至想象端着装满弹药的洋火枪,行走在凤凰山苍翠的林海中,树干上聒噪的绿蝉和鬼头鬼脑爬行在草丛间的野兔野鸡是我的目标。扣动扳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绿蝉发出惊恐的尖叫洒下点点尿液窜向空中,野鸡野兔撇下一地粪球钻向荆棘。我学着录像里的英雄人物,吹了吹枪管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对着洋火枪说,老伙计,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街面上没有炸裂的炮仗少之又少,我俩有些失望。卫民说,肯定被那些小崽子们捡走了。没准儿吴友道还偷偷藏了些,我说。我用脚踩着地上的碎纸屑,看那些红色的水渍在碎石路面上铺散爬动,青石上瞬间生出了血管。血管舒张,紧缩,再慢慢消淡。“要是有人过生日或者开张就好了。”卫民嘀咕了一声。
“要不我们去黄老三的饭店门口看看?”我小心翼翼地说。卫民从黄老三的饭店门口过的时候,闻见里面飘出的酒味儿,是酱香型的,他耸了耸鼻子说,这他妈的什么酒,跟泡了老鼠药一个味儿。坐在门口的黄老三抽了他一耳光,小兔崽子,这是茅台酒,你以为是你家的老鼠药?!卫民恨上了黄老三。我这话一出口,卫民的腮帮子就往耳朵上移动,他啐了一口,说:“龟孙子才去那儿。”
这时,鞭炮炸响了,像机关枪连发,在连发的声音中还窜出砰砰的巨响。卫民眼睛一亮:“二踢脚!”我们的脑袋管不住脚了,“嗷嗷”叫着向鞭炮声处跑去。
老刘的理发店开张。烙饼张举着挂着鞭炮的竹竿,脸笑得稀烂,好像不是老刘家的理发店开张,是他自家的饼子店开张了一样。鞭炮声响,火光乱闪。十几个街坊站在街沿上,看鞭炮一节节缩短,老刘手里拿着烟盒,给每一个前来看热闹的人发烟,还说话,听不清说了些啥,表情却很丰富。我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褂子的女人站在店里,低着头,一只手不停地扇动,生怕鞭炮的烟雾钻进了鼻孔。卫民说那是剃头老刘的女人。“这女人穿得好花哨。”卫民说。
我没有觉得粉红色“花哨”,烟雾升腾,无法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却觉得她像极了一株花,娇颤颤的,让我想起夏天的时候,母亲让我去观察美人蕉,晨雾里,红色的花瓣从毛笔尖样的花苞里钻出来,无比娇弱,似乎一口气就会把它们吹落在地。
鞭炮足足响了好几分钟,烙饼张刚把竹竿靠在墙上,我们便冲进了烟雾里,那些还带着温度的哑炮是我们哄抢的对象。卫民一边咳嗽,一边在碎纸屑里扒拉,他运气好得冒泡,找到五颗还没有炸开的“二踢脚”,而我只找到三颗哑炮。他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战果,我有些丧气。硝烟团在一起向空中飞去,好像有一只手紧紧拉扯着它们。我知道它们最后会慢慢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基本上没几个人关心老刘打哪里来——街面上做生意的人多了去,都忙着呢,谁有闲心关心人家从什么地方来的,那都是派出所的事情。但所有人都觉得老刘精明,赶在惊蛰前把摊子铺开。惊蛰后几天便是中和节,也就是农历的二月二龙头节,生意定是好得不得了。
在北乐巷,有剃老头的习惯,“正月里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得赶在年前剃;年前剃头理发价格高,一些人没舍得,就等二月二龙抬头理发修面,人这一年都神清气爽,也有“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的说法。老刘的理发店开得正是时候。母亲带我去店里理发,店里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块大玻璃,玻璃上边张贴着两幅满是脑袋的画图;柏木板子做成的柜台上,剃刀、剪子、梳子等物件放得齐齐整整,还有两个铝壳的吹风机,据说一个可以吹热风,一个则只能吹出冷风来。老刘似乎认识我母亲,招呼陈老师坐,还倒了一杯热水。
“这儿子真是帅气,长得像您,将来好福气。”老刘把我按在椅子里,冲我母亲说。母亲经常在课堂上表扬别人家的孩子,很难听见别人表扬自己家的孩子,见老刘这么说,心里自然很高兴。她说:“还小着呢,哪能看得到那么长远的。”
“儿子随妈,福气顶呱呱。”老刘把围裙给我系上,指着墙上的图画说,“少爷,你选一个,我们比着上面的发型来。”
“小孩子家,剪短就行了。”母亲说,“别看起来邋遢。”
“图画上的可都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你随便选一个,我保证从这里走出去都拉风得很。”老刘指了指一颗尖下巴的脑袋说:“这个,明星都喜欢这发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母亲就立马接过话头:“不行,头发梢都遮住眼睛了,还拉风?”她端着杯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指着颗中年脑袋说:“这个不错,短发,精神!”
老刘竖着大拇指夸我母亲:“陈老师有眼光,这发型把精气神都衬出来了。”我都快哭了,老刘的大手不让我抬起头来反驳,剪子嘁嘁喳喳地在我头上游走,一簇簇头发从上面掉下来。老刘还夸,这孩子头发多好,乌黑发亮,营养是跟上了的。
老刘和我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惹得母亲直乐。“怎么没看见妹子?”母亲突然说。老刘说,开张来了一趟,又回老家带孩子去了。他说,孩子还小,全赖阿梅带;家里还有一老爹爹,瘫痪多年了,只能躺床上,屎呀尿呀的,离了阿梅恐怕早不在人世了。“我们家阿梅不容易,真不容易。”老刘感叹说,感叹一句,眉毛就跳一下。
我在店里呆了半个多小时,老刘说他老婆阿梅就有二十多分钟:阿梅和老刘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阿梅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好多人家托人说媒,想让阿梅做媳妇做老婆;阿梅出去打了几年工,回来人胖了脸儿晒黑了;阿梅没有答应其他人家的说媒,嫁给了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老刘了……
老刘很知足。他从我母亲手里接过两元钱,说:“下次阿梅来,请陈老师过来喝茶,也给她上上课。”
母亲笑着摇手说哪敢啊,指不定她还是我老师呢。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老刘却高兴得连连作揖。老刘很爱阿梅。回家的路上,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我才不管老刘和阿梅呢,瞧瞧老刘给我剪的什么头发,整个一山药蛋,还不让卫民和吴友道他们笑话死?!我抱怨母亲不该把我拉到老刘的理发店来。
“人家老刘和阿梅多不容易,就当是照顾他生意。”母亲把我拉到面前瞅了瞅说,“看看,剪了短发多精神,老刘这手艺还真不错。”
3
我捏着小半瓶火药去找卫民。卫民的父母正蹲在一堆死老鼠前抽疖子。卫民的父亲老卫是卖老鼠药的,唱得一口好词,走街串巷,张口就来:“吃你豆,吃你麦,还吃你的红薯干儿,光吃心儿,不吃边儿,剩下都是眼镜圈儿。”“少吸烟少喝茶,老鼠少在屋里爬,少喝茶少吸烟,老鼠少在屋里钻。”“老鼠吃了我的药,八个老鼠死九个,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跑不脱,母老鼠吃了哭儿女,公老鼠吃了嚎老婆,哎呦哎呦哎呦呦……”人家听他唱得好,便买他的老鼠药。死老鼠不能乱丢,怕药死了猫狗又药死了那些贪嘴的人,全让老卫给回收转来。老卫家里堆着一大堆死老鼠,屋子里常年飘荡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不出去卖药的时候,老卫就坐在门口,抽老鼠尾巴上的疖子,也让老婆帮忙。撕开老鼠尾巴上的薄皮,顺着骨节一拉,一段带着白色肉膜样的疖子就出来了。老卫把疖子用橡皮筋系起来,挂在门框上晾晒。那些白色肉膜样的疖子发出怪异的香味,吸引了巷子里的狗蹲在铺面门口流哈喇子。
卫民说,那些抽出来的疖子价值很高,据说是造某种药的,那些药可以美容养颜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一般人买不到的。到底造什么药,他也搞不清楚,反正很神奇。吴友道瘪了瘪嘴:“那不是你爸挣了很多钱?”
“那当然,我爸说了等几年就在城里面买房子,你说他挣没挣钱?”
吴友道说:“那你也不从家里弄些钱请我们看录像吃麻辣烫。”卫民吧嗒了一下嘴,不吭声了。“傻X 才在城里买房子呢。”吴友道悄悄对我说,“我们这地方迟早要被开发,迟早会变成城市,有地才是王道,哪怕只有一间茅草房,也能变出一堆钱来。”他这番话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忙向他打听何时开发到北乐巷来。他望了望天空,慢悠悠地说:“等,等待是最好的策略。”
我发现吴友道的额头上有了皱纹,细细的,向眼角延伸。
看见我,老卫停下手里的活计,点了一支烟说:“马博你来啦,吴友道早过来了。好得很,你们三个一起学习,有啥疑难也好交流。”
我是来约卫民去山上实验火药的,没想到他还约了吴友道,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不能表露出来,那样显得我小气。我吱呜了几声,绕开死老鼠堆,钻进卫民的屋子里。窗帘拉上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看见卫民和吴友道撅着屁股在地上捣腾。“干什么呢?”我说。俩人从地上蹦起来,瞅见是我,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们了。”
卫民和吴友道正在研制土炸弹。所谓的土炸弹是在一个废旧的水瓶胆里面装上玻璃碎片填上泥土,再把火药放在干燥的布片里塞进去最后接上导火线四面封紧实就成了。“刚搞到一半,你就来了。”卫民说,“我还以为是我爸呢,差点没吓出心脏病。”
我把他父亲的话说了一遍,他忙把东西塞到床底下,拉开窗帘说:“那我们就商量一下火药实验的事情。”他给我和吴友道各拿了一个作业本,让我们坐下,造成做作业的假象。
屋子顿时明亮起来。卫民见吴友道打量我,也抬起头来看我的脑袋。我说:“有啥好看的?”卫民瞅瞅我脑袋,说:“咋整成个山药蛋了?”然后和吴友道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这都是剃头老刘的错,他那手艺,再好的头都剃废啰。“这是老实话。”卫民抹了抹眼泪说,“瞧他那模样儿,小身板大脑袋,就说话声音大,一说话还挤眉弄眼的,哪能剃出好头来?”
“话不能这样说,高手都在民间。”吴友道说,“我瞧他老婆倒是个人物。”
这小子,什么不关心,倒关心起别人的老婆了。卫民说,友道,你具备了一个色鬼应该具备的潜质。
“操蛋。”吴友道说,“那女人我见过,腰是腰,屁股是屁股,那身材在我们北乐巷就没一个女人赶得上。”
“她有秦雯那么好看?”我有些不服气。
“你眼里只有秦雯,秦雯小丫头片子一个,哪能和人家比?”卫民说,“那天我也看见了,老刘的女人窄条脸大眼睛,眼珠子一转,撩人呢,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叫阿梅。”我说,“我听老刘说的。”
卫民和吴友道的情绪很高,缠着我讲阿梅,我只好转述老刘的话,他俩边听便赞叹。我有些恼火,不是来商量搞火药实验的吗,咋讨论到老刘和阿梅的事情上去了?卫民说:“老刘是外地来的人,我们了解一下,也算是弄清楚情况,这半天也算没有白搞。”
没多久,剃头老刘和阿梅的故事便在北乐巷传了开来。我敢保证这不是我传出去的,也不是卫民和吴友道传出去的,我们没这个闲情,火药实验如火如荼,土炸弹、摔炮、洋火枪子弹、土地雷快被我们研制出来了,胜利离我们不过半步之遥。
关于剃头老刘和阿梅的爱情故事是老刘自己讲出来的。每一个到理发店的人都听过老刘讲述他和阿梅的事情,每一次讲述都大同小异,有时言简意赅,有时声情并茂,最后都是以“我们家阿梅不容易”作结。但时间久了,大家都不愿意听老刘讲了,开始自己进行演绎,出现了多个版本。烙饼张说,老刘和阿梅两小无猜,是表兄妹来着,从小关系好。烙饼张的铺子挨着理发店,老刘开张的时候请烙饼张帮过忙,放过鞭炮,还多次为他免费理过发。烙饼张的话基本可信。屠户老秦说剃头老刘白捡了个爹当,他说阿梅出去打了几年工,回来半年不到就给老刘生了个女儿,这不是白捡了个爹做?!
我母亲听了直摇头,这些人啊,啥话都敢往外吐,不是伤人的心么。她警告我不要乱说老刘家的坏话,否则棍棒伺候。
4
老刘来北乐巷的第三个年头,阿梅带着孩子来了。听母亲说,老刘的父亲去世后家里便没其他人了,老刘不想阿梅继续在乡下受苦,把她和孩子接到北乐巷来。北乐巷离城近,可以给女人找个工作,孩子上学也方便,互相有个照顾,用老刘的话说叫“三全其美”。
那天,母亲让我去买酱油。远远看见理发店前围着一堆人,甚是热闹。我拎着瓶子就过去了,卫民也在,他说:“那个阿梅来了。”
街坊们太热心,让阿梅有些手脚无措,她站在屋角里不知道干什么才好。老刘很兴奋,他叫阿梅给邻居们倒水,阿梅转身去拿水壶找杯子,众人嚷嚷阿梅不要倒水都不渴;老刘掏出烟让阿梅散,众人接了,说老刘你好福气,找到这么贤惠的婆娘。老刘只呵呵地笑。
围观了一阵,众人才散开去。阿梅拿起笤帚打扫屋子,我看见屋角里坐着一个小姑娘,脸圆圆的,鼻头有些小,仿佛贴在嘴巴上。老刘说那是他女儿刘红霞,让我们随时找她玩儿去。
“刘红霞一点儿也不像老刘,也不像他老婆。”卫民伏在我耳边,低声说,“倒是长得和老张烙的饼一个样。”
我不理会卫民,母亲还等着酱油下锅呢。
阿梅到北乐巷后,理发店的生意出奇的好,人们没事儿就去坐坐,顺便修个面刮刮胡子剪个头发。老刘成天都乐呵呵的。阿梅给老刘打打下手,烧烧水,帮人洗头。她不善言辞,人却热情,倒水让座,说话细声细气,让人觉得舒服。自从阿梅来了后,铁匠赵大眼老爱往理发店跑。赵大眼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大,看人看物老是眯缝着眼,给人一种瞌睡没有睡醒的感觉。卫民说老赵的眼睛是让煤烟给熏成那样的。但他一看见阿梅,眼珠就在眼皮里滴溜溜地转,我怀疑没有眼皮拦着他的眼珠定会滚出来。赵大眼说阿梅的身材简直是做模特的料。“可惜了,可惜了。”他感叹道,“那么好的妹娃跟了个三寸丁,鲜花插狗屎上了。”
在北乐巷,赵大眼的铁匠铺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烟熏火燎,铺子的墙面地面黑得发亮。墙角堆着废铁边角料,屋子正中砌了一座打铁的炉子,看不出颜色的烟囱把屋顶捅开了一个洞。房梁上悬着两排竿子,上面挂着些钢条、铁链、铝盆、铝瓢,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响。我们在这里可以找到滚珠、废弃的钢条、自行车链子、滑轮,还有打铁时飞溅出来的小铁珠儿。我做洋火枪的自行车链条和钢条就是赵大眼给我的。卫民对砧子下面的小铁珠感兴趣,他说要是把这些小铁珠装进土炸弹里,威力至少提高一倍。这几年我们三人做了好几个土炸弹,但效果都极为不佳,不但没炸到鱼,也没有炸到兔子。卫民说攻城莫畏坚,只要努力肯定能成功。
除了找东西,我们还看赵大眼打铁,火光四溅,赵大眼一明一暗,孔武有力。赵大眼见多识广,知道北乐巷甚至城里面一些隐秘的事,那些事经过他的嘴变得生动,变得鲜活,大伙儿都愿意听,也爱听。最让人佩服的是,赵大眼还能将看着的一些东西顺口说出诗来。他的诗粗鄙顺溜,大多会关涉女人的某些部位,让人浮想联翩,面浅的还会脸红。他还出谜语让我们猜,我们总猜不出来,他就嘿嘿笑,笑里完全不怀好意。有一次,他给我出了一个谜面:一头有毛一头光,两戳两戳冒白浆。说是打一动作,我抠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来,问母亲,母亲脸红了一下,给了我一个“暴栗子”。这谜面肯定不是啥好玩意儿,我有些生气,捂着脑袋找他说理去,他嘿嘿笑了几声说出谜底,原来是刷牙。
赵大眼认为阿梅和老刘不般配,他不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说鲜花插狗屎上,从心底里看不起老刘。从理发店回来,赵大眼不爱说荤笑话了,打完铁就坐在火炉旁发呆,看火舌舔锅底。一只跟了他十多年的铁皮水壶被火舔了个洞,一直烧着的炉火被浇灭了。吴友道说赵大眼算是废了,再也打不出好铁器来了。
阿梅去了黄老三的饭店当服务员。据说是农场的姚福林介绍的。姚福林是农场的办公室主任。还有四个多月就过年了,姚福林到理发店来了一趟,他本没有要理发的想法,他是来收租金的。老刘的门面是农场的,姚福林管着这一块儿。以前是到年底催收一次,姚福林要升职了,他想把租金提前收起来,农场里已经传出他要升副场长的消息来,早点把手里的工作做完,能给场里的头头们留个好印象。
姚福林走进理发店,老刘忙着打招呼,一边用新毛巾抹椅子请姚主任坐,一边招呼阿梅给姚主任倒茶。姚主任不会在老刘的理发店理发,他要去的理发店在城里,有皮沙发有小妹按摩。半躺在皮沙发上,让小妹十个手指头从前额按摩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按摩到前额,舒服到直哼哼,理发的师傅才披挂上阵。用卫民的话说,那不是理发是享受。
姚福林叉着腰四处打量,说老刘,房租你得先准备准备,哟,这是你屋头人?他从阿梅手里接过水杯,开水差点洒在手背上。老刘哈着腰,说姚主任坐,姚主任喝茶。姚福林盯着阿梅走进里间才说,老刘,今年房租得提前交。老刘苦着脸,给父亲办后事借了一大笔钱还没还清呢,哪有闲钱交房租。
姚福林把茶杯放在柜台上,摸了摸大背头说,都说你老刘手艺好,也给我开开光。老刘受宠若惊,说那是姚主任看得起咱,不敢说手艺好,包您老满意。姚福林要剪头发是临时决定的,老刘家里的事他多少耳闻,也听说过老刘的老婆贤惠,却从没有见过人,如今见着了,心里突然生出异样来。
姚福林让阿梅给他洗头发,和老刘聊家常,让老刘心里热烘烘的,姚主任太亲民了,太理解咱小户人家的辛酸了。姚福林背着手说,你家里这个情况啊,太艰难了;那个啥,阿梅就帮你打下手哪行啊,得去找份工作挣钱呀。老刘开始倒苦水,说自己认识的人少,也莫得啥关系,哪去给阿梅找工作啊。姚福林一拍大腿,妹子的工作包在我身上了。
阿梅去了黄老三的饭店。先是做服务员,等熟悉环境和业务了就能做领班。老刘逢人便说姚主任的好,说姚主任亲民没有官架子。也说阿梅,我们阿梅要做领班的。领班是个什么玩意儿?烙饼张偏着脑袋问。他对姚福林甚至对农场的头头脑脑都看不顺眼。吴友道的父亲说,领班就是服务员的头儿。老吴随时进城卖菜,也给城里的饭店送菜,认识好些领班。烙饼张吐了口唾沫说,那还不是个端盘子洗碗的服务员。
5
寒假的时候,卫民的土炸弹终于要完工了,他来找我要火药,说是万里长征只差最后一步,再弄点火药做一根引火绳放进去就万事大吉。为了做出威力惊人的土炸弹,他耗费了一两年光阴,用了我和吴友道收集的一两斤火药,我们的干劲儿都快被他“攻坚”的劲头消磨光了。再说我的火药也早被我用光了,那段时间我没事儿就摆弄我的洋火枪,我喜欢扣动扳机的感觉,更喜欢枪管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它们在枪管的啸叫声中跑出来,丝丝缕缕地升腾在空中,像游动的蓝色丝线。我曾把这种奇妙的景象讲给秦雯听,她托着腮想了很久说,青烟怎么是蓝色的呢?
秦雯就是这么个人,徒有漂亮的面孔,却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决定亲自示范给她看,对着她的脸开了一枪,她的脸立马被火药爆炸的烟雾熏黑了。她说,马博,你就是个骗子,分明是黑烟。说着看了看镜子,哇的一声哭了。
我把秦雯的脸弄黑了,母亲没收了我的洋火枪。秦雯好些天不和我说话,也不给我辅导作业,我正懊恼着呢。卫民怨我藏私,“你知道一颗炸弹得付出我们多少心血,你却连一点火药也不肯贡献出来!”他说那颗炸弹在炸响的一刹那,不管天有多冷,大鱼小鱼都会从水底浮起来,想想,水面上白花花一片,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我被他说得动了心,决定为他寻找火药。我已经想好了地方,去黄老三饭店门口,等那些偶尔来做喜宴的客人放鞭炮时收集没炸裂的炮仗。卫民不愿意见到黄老三,他建议我和吴友道一起去。“哼,就他那点胆量,还想成为黄老三那样的人物?!”吴友道一脸不屑地说。
我在饭店门口看见了阿梅,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下边套一条紧身的黑裤子,头发绾得高高的,露出洁白的脖子。“这女人越来越漂亮了。”吴友道低声说,“简直是个尤物。”我有些发蒙,阿梅脸上没有油污啊。吴友道擂了我一拳。“是尤物,人间尤物。”他说,“甭看女人穿得厚实,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要是放在热天穿薄透了,还不把那些男人给迷死。”
吴友道为阿梅感到惋惜,他说跑到黄老三饭店吃饭的哪一个是好东西,瞧他们那色眯眯的样子,恨不得把阿梅剥开吃了。我说我爸就在这里吃过饭。他说你爸是好东西,不会打阿梅的主意。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
阿梅和我们打招呼,态度和蔼,完全没有了初来时的那种生涩感,更看不到她脸上的娇羞——那种美人蕉花朵才具备的姿态,这让我颇为失望。阿梅已经是饭店的领班了,尽管只管着三个服务员和一个洗碗的大妈,也算是个领导,举手投足透着领导的风范。吴友道说:“这些动作咋瞧着这么眼熟,哦,对咯对咯,有点像姚麻子。”
姚福林长得白白胖胖,脸上没有一粒麻子,但吴友道坚持叫他姚麻子,说老姚不是没有麻子而是麻子长肉里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关于阿梅和姚福林的风言风语在北乐巷传开来,开始是贴着地面走的小风,后来渐渐就大起来响起来,吹得老刘偏偏倒倒。他不准阿梅去黄老三的饭店上班,让她在家里带孩子给自己打下手。阿梅不愿意,饭店给她的工资远远超过了老刘剃头的收入,还有闲钱买衣服,夏天可以穿裙子,冬天可以买羽绒服,也能买化妆品,保湿的护肤水。她给自己买,也给刘红霞买,给老刘买。老刘很生气,用剃刀把阿梅给他买的一件呢子大衣划得稀烂。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老刘还当了真。母亲有些感慨,她对我父亲说,一个屋檐下生活,信任两个字最为重要。父亲正忙着弄升职称的材料,哼哈了两声,说这一次领导是相当信任他,要不也不会给他一个升高级技师的名额。
冬至节父亲从厂里提了半斤羊肉两斤羊肠子回来,让母亲熬羊肉汤。他有些得意,说全厂就买了两头羊,只有领导和高级职称的人才分得到,他虽然仅是副高,厂里考虑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破例分了羊肉给他。“熬糖的副高级,熬一熬就成正高级了。”母亲揶揄说。父亲兴致很高,听不出母亲话里的意思,让我去烙饼张的店里买几张面饼回来。“羊汤泡馍,神仙生活。”他说。
路过理发店的时候,我听见老刘发出一声嚎叫,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阿梅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步子有些慌乱,边走边用围巾缠头,我看见她的脸上有青淤。我与她打招呼,她也没有理睬我,反而走得更急了。刘红霞跟了出来,哭着喊妈妈,又冲屋子里吆喝爸爸。老刘踏踏地跑到店面口,指着阿梅的背影大声说:“你走,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走了就……”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吃了一把炒盐在嘴里,慢慢没了声气。
烙饼张的眼睛有些红,一边用火钳翻着火烧一边擦眼睛。大家都打趣说,人家婆娘跑了,老张哭了。夜里,烙饼张听见隔壁吵闹,他想老刘以前不是这样,阿梅也不是这样,多厚道的人多腼腆的人咋闹得鸡飞狗跳的呢。后来他听见阿梅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披了衣服想去劝架,走了几步又回到床上躺下。如此折腾了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天明的时候眼睛竟然肿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阿梅就好像失踪了一般,老刘的心气有些蔫,头发胡须乱蓬蓬的也懒得收拾,好几次把客人的头发理得坑坑洼洼,好在是街坊都熟悉,便不追究,但他连饭也忘记煮了。烙饼张见刘红霞饿得可怜,便拿面饼给她吃。刘红霞站在炉子前不走,烙饼张叹了口气,又拿了一个,让她给老刘送去,她才离开。
这样折腾算什么事儿啊?连赵大眼都看不过去了,他说老刘,不就是个女人么,跑了还不活了?烙饼张呸了赵大眼一声让他闭嘴,叫老刘去找阿梅,孩子有他照顾,尽可放心。老刘眨巴眼四顾,说人海茫茫,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啊?
赵大眼说那就别去找了,女人家脚杆,跑得了多远?再说了娃娃还在这儿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娃娃她迟早是要回来的。这番话颇有些道理,烙饼张没挑出毛病,也不再啐他。
又过了半拉月,老刘憋不住了,他请烙饼张帮着照顾孩子,自己去找阿梅。去了亲戚家,也去了阿梅的娘家,都没见着阿梅的影子。阿梅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老刘这才急了眼。
眼瞅着年关要到了,店里的生意也不能丢了,老刘一腔怨气回了北乐巷。我母亲劝他要安心,阿梅指不定到耍得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呢。“只能这样想了。”老刘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我就不该打她骂她的,都是我这手这嘴,贱!”
赵大眼来理发,他责怪老刘不该和女人乱发脾气,多好的女人,人漂亮不说,抛头露面挣钱,还一门心思顾着家里。他吧嗒着嘴:“要是我有这样的女人,天天捧着都还怕摔了,你还舍得骂人家打人家。”
老刘说我这手贱我这嘴贱啊。阿梅离开的那段时间,老刘和人说话就老说自己手贱嘴贱。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谁没个家长里短,吵吵闹闹发泄完了也就罢了,还不照样儿过日子。老刘虽说过分了点,也是顾着自己男人这份颜面,阿梅一走就个把月,把个孩子丢给老刘,看过的啥日子,这比老刘更过分嘛。烙饼张说,阿梅那女人,一对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那段时间,刘红霞每天吃烙饼张三张饼,让烙饼张觉得有些吃亏,只好把气撒在阿梅身上了。
理完发,赵大眼对着镜子一边抹耳朵下的发茬子,一边说:“说来也怪,好些天都没有看到老姚了,你说老姚干啥去了?”老刘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他把剃刀丢在桌面上,沉声说:“滚——”
赵大眼瞪着眼珠子说:“你这人是咋啦,咋这态度呢。我可是啥都没说哦。”老刘的眼圈都红了,赵大眼看他脸色不对,灰溜溜地走了。
赵大眼对老刘颇为不满,不就是顺口一句话,凭啥让人滚呢,我这么大个儿,在北乐巷也有头有脸的,咋能滚呢!烙饼张说赵大眼的嘴有毒,能把人给杀死啰。
老刘出事那天正是惊蛰。关于老刘的死迄今都是个谜,烙饼张说老刘是误吃了老鼠药死的,对此卫民爹极为不满。卫家的老鼠药只药老鼠,药死了人,招牌就算砸了,烙饼张分明是没安着好心。卫民爹找烙饼张理论,烙饼张说老刘口鼻上有血,脸上乌青,一看就是吃了老鼠药死的。
老刘的死状极不雅观,刚抬出来的时候,身子缩成一团,脸像被人揍了一样,什么表情都有。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被母亲从人群里揪了出来。我在人群里找卫民和吴友道,没见着他俩人影儿——这么大的事也不来看看,我为他们感到惋惜。阿梅肿着眼泡,半拉着刘红霞,盯着殡仪馆的人忙活,一张白布把老刘盖住,两个人把老刘往车上抬,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阿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哭了出来。
阿梅是春节前回来的。她衣着光鲜,比以前更加白净。像没事儿一样,给孩子和老刘买了大包的东西,见着街坊还打招呼。老刘把阿梅上瞅瞅下瞅瞅,不敢乱说话。阿梅去了市里打工,她气恼老刘不尊重她,要给他小小的惩罚。这惩罚太重了,老刘老了好几岁,脸上颧骨都凸了出来,一说话嘴皮子就哆嗦。阿梅一看他的样子,鼻子一酸,说:“瞧瞧你都成啥样了,过的啥日子哦。”再看女儿,眼泪掉了下来,哭着说:“老刘啊,都怪你,看把孩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老刘嘴皮子抖了抖嗫嚅两声:“今后,再也……不和你吵了……”
阿梅打算春节过后再出去打工。她在黄老三的饭店里当过领班,积攒了丰富的经验,能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挣的钱也比北乐巷多。老刘对她有这个想法感到欣慰,阿梅去市里比在北乐巷好,免得姚福林没事儿就往理发店跑,省掉闲言碎语。
阿梅失踪的那段时间,关于她和姚福林的流言渐渐偃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见着面就喜欢用舌头和眼睛撕咬,看着被撕咬的人流出血来便格外高兴。当事者不在眼前,撕咬就失去了意义,好比一个人给自己讲笑话,让远看的人觉得那人脑子出了毛病。
但老刘的快乐没坚持多久。“老刘一直是快乐的,现在他的不快乐表现在了脸上,表现在了眉眼上。”烙饼张说,“老刘抑郁了。”烙饼张说他是第一个发现老刘抑郁的,当时抑郁是有钱人的事,但老刘抑郁了,在北乐巷就是件大事。
“你就说说,老刘凭啥就抑郁了?”这个问题不仅赵大眼问过,老秦也问过。你说一个开理发店的人怎么就敢抑郁呢?人们对此感到不可理喻。在北乐巷,遇到不顺心的事,大家会忧伤,会喝酒,会骂人,却不会抑郁。抑郁是个东西?那是剃头老刘能干的么?
烙饼张被大家的问题搅得脑浆子痛,他说:“我晓得个球啊,抑郁那玩意儿我是从电视上看到的。”这算是过得去的答案,众人便不再搅扰烙饼张,都觉得老刘算不得抑郁,充其量是遇到烦心事了,不开心。他应该去喝酒,醉一场,醒过来不顺心的事就没了。
多年后,当赵大眼再次提及老刘的时候,烙饼张醉眼惺忪地说:“老刘真是……不容易,明明晓得娃儿不是自己的,还巴心巴肝地对女人和娃儿好。”赵大眼张了张嘴,半晌说:“老刘真是,不容易。”
赵大眼想起,老刘去世后不久,是一个穿着西装剪着寸头的男人来把阿梅和刘红霞接走的。三人走的那天,天空中飘洒着牛毛般的细雨,整个北乐巷湿漉漉的。
那天,赵大眼在烙饼张的铺子里喝酒,两人都喝醉了。赵大眼分明记得,阿梅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
烙饼张说,老刘出事那天请他喝酒,被他拒绝了。他的眼皮老是跳,让他心烦意乱。天黑下的时候,他下了门板,刚下到最后一块,一声爆响从远处传了过来,差点没把魂给捻走。
街坊们都从屋子里钻出来,大家站在街中间,讨论刚才那声爆响。卫民爹推着自行车过来,饶有趣味地听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看看是咋回事儿。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叽叽喳喳跟着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卫民的土炸弹爆炸了。他和吴友道瞒着我去河边炸鱼。卫民用蛇皮袋提着水瓶胆做成的土炸弹走在前面,吴友道拎着挂了网子的竹竿,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背上的玩意儿掉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路上没几个人,特别适合作案。卫民对吴友道说。
吴友道抱怨卫民没有选好时间,天太晚,即使炸了鱼也不好打捞。卫民说你懂个屁,大白天敢去么,让人发现了还不得进派出所?吴友道嘟了嘟嘴,说那也该把马博叫上。卫民嗤了一声,马博那个胆小鬼才不敢来呢。
吴友道给我讲起这事的时候,我一脸义愤,但心里着实胆怯。我说要是有我在,卫民就不会丢一根手指头了。吴友道说,那是那是,要不是姚福林那个王八蛋突然冲过来,卫民就不会出事了。
卫民和吴友道在河边选好地点,准备点火投掷土炸弹,这时,一个人两手捏着脖子,发出鸟一样的嘶鸣声跑了过来,他的脸上堆满白色的泡沫,脖子上的围裙飘飘摆摆,把卫民和吴友道吓得坐倒在地。卫民手一抖,火柴引燃了土炸弹的引线,等他发现那人是姚福林,引线都燃了一半。卫民手忙脚乱地捧起土炸弹朝着河里扔去,但为时已晚,一声爆响,土炸弹在空中爆炸了。在剧烈的声响里,一块水瓶碎片飞了过来,轻巧地割断了他的小指头。
人们赶到河边,卫民正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找他的手指头。吴友道浑身颤抖,尿了一裤子。人们在河边的土坎下发现了姚福林,他坐在草地上,目光呆滞,喃喃说我死了我死了。
屠户老秦给了他一巴掌,他翻着眼睛看了看老秦,说:“我死了,你还打我干啥?”
7
姚福林没有死,他受了惊吓。让他丢了魂儿的是老刘。
惊蛰这天,理发店的生意特别火爆。到下午的时候,老刘站得腰都快断了,让女儿去买酒和花生米,准备晚上和人喝一杯。
刘红霞蹦蹦跳跳地去了。她在街尾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米。路过卫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卫民家店面开着,却没人看守,她瞅了瞅门口的摊子,竹板上码着几袋炒黄豆,她顺手捏了一袋。
刘红霞刚走不久,吴友道的爹去了理发店,才理到一半儿,让老刘给轰了出来。老吴顶着个阴阳头红赤白脸地冲理发店吼:“你连个女人家都不如,怪不得连婆娘都看不住……简直不可理喻!”老刘从店里扔了一个盆出来,老吴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天色晦暗,烙饼张看见瓷盆在街面上滚了几个圈儿,最后倒在地上。盆子凹了好大一块儿,碎裂的瓷片掉在地面上发出清冷的光。
街坊看着老吴转过街头,向城里走去。一想到老吴的阴阳头,烙饼张就想笑。赵大眼也被老刘赶出来过,好歹头发是理完了的,老吴可没这么好运气,面子算是丢大了。烙饼张嘀咕说长一张嘴不来吃我烙的饼,嚼人家里事干啥呢,这不找罪受了?
这一闹腾,老刘的理发店没人敢进去了。天快黑下的时候,烙饼张看见姚福林摸着肚子摇摇摆摆过来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一下。“这是撞见啥了?”烙饼张嘀咕了一声,扯了张小纸片贴在眼皮上。姚福林进了老刘的理发店。
姚福林是来理发的,升了副场长后,他很少到老刘的理发店了。最后一次来收房租时,姚福林说要给老刘把房租降降,老刘给他免费修了面,让他很满意,偶尔也会来照顾老刘的生意。但关于他和阿梅的事儿在北乐巷传开后,便不再来了。惊蛰这天,他突然想去老刘理发店修面,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鬼使神差”,命里该有那么一劫。
“屋子里也太黑了。”姚福林坐在椅子上,对老刘说,“老刘,你也舍不得安个亮点的灯泡?”
老刘在柜台下摁了一下开关,镜子顿时亮了起来。姚福林要给老刘说说话,但老刘把围裙给他围上了,用软刷子在脸上刷上肥皂沫,便不好发声了。老刘一边磨剃刀,一边看姚福林,看得姚福林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早该修修了。”老刘拿着剃刀在指头上刮了刮,剃刀的锋刃光滑而又柔软,它能轻松地钻进姚福林的肉里,划开他的咽喉而不发出一丝声响。姚福林瞅镜子里的脸,看见老刘怪怪地笑了一下。老刘轻轻地托住他的下巴,把锋利的刀刃在他的咽喉处比划,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家阿梅了?”老刘说。
姚福林吓了一跳,他舔了舔嘴边的肥皂沫说:“老刘,你不要乱说哦……”
“人家都那么说,你和阿梅有一腿。”老刘把剃刀搁在姚福林的喉咙上,姚福林打了一个冷战。他紧着嗓子说:“胡说八道,我从来都没有,别听人家胡说……”姚福林都要哭出来了。
“老秦说过,赵大眼说过……这街上的人都好像说过的……”老刘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带阿梅去了不三不四的地方……你说有没有啊?!”他吼了一声,剃刀离开了姚福林的脖子。姚福林忙摇着两只手说:“没有啊,我没有啊,天地良心,真的没有……”说着大腿上一热,他有些羞愧,惊惶地朝四处张望。老刘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楚;大街上也没有人走过,甚至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开始绝望,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怎么偏偏跑到这个丧门星这儿来了?他瞥见了刘红霞,刘红霞提着塑料袋走了进来。
“爸,你的酒。”刘红霞把装着酒、花生米和炒黄豆的口袋搁在柜台上,偏着头看了看姚福林,“这么大个人,咋还哭了。”说着,转身朝里屋走去。
老刘趴在姚福林耳边低声说:“我想割开你的喉管。”说完,手一翻,剃刀在姚福林的喉结上重重一磕。姚福林跳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出了理发店。
烙饼张看着姚福林捂着脖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从街面跑过去。他的身上还挂着围裙,围裙的下摆太长,好几次差点把他绊倒在地。老刘捏着剃刀,站在门口对烙饼张说:“我替阿梅把他杀了一回。这孙子,连个刀背都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