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的细读
——韩松刚的文学评论漫谈
2020-11-11黄发有
黄发有
作为一个见证者,回顾韩松刚这些年的成长轨迹,为他欣喜。我简单说上几句,或许可以让读者们加深对他及其文字的理解。小韩2007 年从山东大学威海校区考入南京大学,跟着我读硕士,2013 年又跟着我读博士。2016 年底我调离南大后,按照南大的规定,他转由其他教授指导。转眼间十余年工夫过去了,他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学生成长为一位才情充沛的文学评论家。小韩读硕士时很认真,善于独立思考,但是他当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把文学评论列入自己的职业规划。《扬子江评论》2006 年创刊后,我和何同彬负责了将近八年的组稿、编辑、印刷工作,由于小韩做事踏实,他从2007 年年底开始为刊物做编务工作。他做事靠谱,绝不拖延,周到细致,没有出任何纰漏。记得2010 年年初,他参加了江苏、浙江等省市的多家政府部门、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这些单位的岗位和文学基本不沾边,他的笔试成绩大多数都是第一名,有多家单位计划录用他。因为一个偶然的转折,他的工作、生活从此都与文学评论难舍难分。从2009 年秋天到2010 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学从事访问研究,接近年关时回南京过春节。在正月的一次小型聚会上,丁帆老师提议编辑部应该招聘一名专职编辑,张王飞老师和何同彬都推荐了小韩,记得王彬彬教授还专门和他深谈过一次,他终于留在《扬子江评论》编辑部,一边做文学评论编辑,一边抽空写文学评论。我离开南京后,他因岗位调整,开始做各项文学组织工作。
韩松刚的文学评论是从个案研究起步的,他的基本功扎实,对作品的解读细致而深入,对文字有一种敏锐的把握力和感受力,切入角度较为新颖。他高度重视“文本细读”的方法论意义,在《文本细读与当代文学研究》一文中,他认为:“文本细读的重要性其实已经引起相当的重视,但在当代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中,它还未从方法论意义上被确定为一种研究范式,作为一种批评方法的文本细读,依然有着极为广阔的开拓空间。”记得他的硕士论文研究新时期作家的自传,以《随想录》《思痛录》作为标杆,既肯定了自传写作中深刻的反思精神和自觉的文体意识,又注意到较为普遍的自我中心、文过饰非、真假混杂等问题,褒贬分明,微观分析与宏观把握的结合较为紧密。他的文学评论总是贴着作品往前走,在阅读中发现问题,从小到大,从个别到普遍,从局部到整体。他读过不少理论著作,对理论充满热情,具有较为开阔的学术视野,但一直避免理论先行。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他开始重点关注江南作家群的小说创作,对汪曾祺、陆文夫、范小青、苏童、毕飞宇、格非、余华、麦家等作家的解读都有独到的心得,他总是从文本出发,注重对作品的局部和细节的分析,多角度、多层次挖掘作品的文学性,紧贴作品发现问题,在此基础上提炼概念,从案例分析扩展到文学发展中具有普遍性的理论命题,避免以先入之见干扰自己的判断。现在有不少博士生在写博士论文时,往往是先抓住一个核心概念,搭建好框架,然后往各部分填充作家作品分析的内容。小韩从确定博士论文选题开始,大量阅读了当代江南地区的小说作品,在对代表性作家都有深入了解的基础上,再对当代江南小说的审美共性与普遍问题进行综合研究。即使如此,他在下判断时还是尽量避免武断,充分关注作家个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值得肯定的是,他与研究对象之间拉开了一段理性的距离,保持批评主体的独立存在,他选择的都是那些激发了内心共鸣的作品,在平等的对话中相互激荡、相互融化。他对汪曾祺小说“发现世俗之美”的评价,对范小青小说中的“小人物”的关注,与批评主体自身的生命体验相互撞击,因为感同身受,他敏锐地找到了精神的契合点,就像几条山间的小路合并成了一条大路,就像在心灵之间架设隐秘的桥梁。韩松刚在评论实践中注重对史料的掌握、分析和运用,他对“探求者”与《雨花》的研究是我开设的博士课程的论文,这篇文章掌握了翔实的史料,分析了“探求者”群体与《雨花》的命运纠葛,难得的是作者穿透史料的问题意识,在文学史视野中思考文学期刊与作者群体的复杂互动,挖掘了表面现象背后的历史文化根源。
韩松刚一直重视语言在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中的价值和意义,他在《“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关于中国当代小说语言问题的思考》一文中认为:“在文学世界中,语言是打开心扉、通往精神领地的神秘之钥。我们无法想象,那些干瘪的、枯燥的、乏味的语言,如何能给人带来美学的享受和灵魂的冲击。”语言的结构、风格、功效等指标,一直是他评判作家的艺术魅力和文学贡献的重要依据。在自己的评论文体中,他也有意识地追求语言的个性化,在行文中实现灵性与理性的有机融合。《回到南方——余华小说论》《毕飞宇小说的诗意》等文对文字细微差异的辨析,那种说理过程中有节制地抒情,使得语言变得活泛而富有张力。《词的黑暗——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捎话〉》一文认为小说《捎话》以寓言的方式展示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暗区和变奏,以“声音”的方式呈现那不可言传的精神暗区和世界黑夜,并潜入“声音”中寻找有效“沟通”的可能。作者认为这部作品的小说腔调是语言的变形和重塑,作家致力于在人与物、人与灵之间建立一种新的联系。文中有这样的表述:“刘亮程的小说语言是黑色的,就像古代的黑釉瓷器,有一种巧夺天工的质感。词的黑暗,与物的书写,它们在一个共同空间里相互缠绕,这是语言的宿命,也是文学的命运。”韩松刚的文学评论是一种诗意的碰撞,他不仅对评论对象的语言进行细致的探察,就像地质队员分析矿石的矿物成分和构造原理,而且对评论语言有一种自觉的追求。在这个多种媒体交融互渗的新的媒介环境中,语言介质的影响力不断遭到挤压与侵蚀,文学创作的语言品质变得混杂而粗糙,越来越多的作家为了迎合潮流,在作品中糅入视觉化、影像化的语言要素。在这样的语境中,韩松刚对文学语言的细致分析,体现出他个人独特的文学理解,其中包含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文学诉求,在一个诗意零落的年代默默地进行诗意地守望。
值得注意的是,韩松刚的文学评论没有过度强调形式的意义,他对充满活力的语言和诗意的偏好,根本目的是确立一种与现实进行批判性对话的文学观。目前有一些学院气息浓厚的评论文章,写得很规范,但看完不知所云,在价值判断上更是敷衍了事,模棱两可。韩松刚对文学语言的解剖,最终往往触及人心与人性。譬如他对《捎话》语言的分析,就没有停留于纯粹的修辞层面,他认为:“静默的黑夜安放着寂寞的灵魂。刘亮程的小说,是寂寞的歌唱,是灵魂的礼赞。同时,黑夜也成就了刘亮程独特的小说语言。在刘亮程的小说里,语言与人是紧紧相关的。‘捎话’,就是人与语言的合体。语言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更关涉到思想的问题。”对于麦家的《人生海海》,韩松刚在《命运的召唤,或回忆的诱惑——评麦家长篇小说〈人生海海〉》一文中认为这部作品是命运之书、人心之书、生活之书和回忆之书,作家在体察和洞观命运、人心、生活的基础上,以回忆的方式建构起文学隐喻和诗化心史。他主张:“好的小说,有各种标准,但对于人心的敬畏是小说最大的尊严。”确实,在一个隐晦不明的历史场域中,文学之所以还有其独特的价值,正在于作家没有放弃对生命意义和存在根基的渴望与寻找。对于韩松刚而言,文学评论实践是他与作家、文学、现实的对话方式,更是他自身寻求生命与存在意义的独特方式。
在韩松刚已有的评论写作中,最值得重视的还是对当代文学发展趋势进行整体把握的篇章,譬如《文化影响与文学创作——以当代江南作家群为例的考察》《含混的“诗意”:小说写作的一种美学倾向》《抒情传统与新时期小说叙事》《苦难的果实——当代江南小说的另一个面向》《先锋小说的古典精神与复古倾向》《寻根小说与江南文化》《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南方精神”》等文都有较好的大局观,而且在论证过程中都能落到实处,不是空泛之谈。他在综合借鉴现有成果的基础上,从细部中发现主流论调中的裂缝,然后提出较为稳妥又不乏新意的见解,表现出将现场评论与文学史反思结合起来的学术取向。在《苦难的果实——当代江南小说的另一个面向》一文中,他在梳理了当代江南小说的苦难书写之后,提出了这样的见解:“苦难的诉说和宣泄终究会有一个终点,如果自我及其思想在这苦难中难以有所超越,即使是用尽了毕生的经历,苦难终究还是苦难本身。而当自我殚精竭虑的那一天,苦难也终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烟消云散。然而一种囊括自我和时代的精神是能够得以流传千古的,它永远是人类历史的丰碑。因此,如何在苦难过后依然保持个体性的高昂、保持思想性的悲剧情怀是当代小说写作不可逃避的责任,而如何在诉说苦难的同时把这些精神内涵保留并融入到作品中更是中国当代作家不可推托的重担。”文学史维度的考察使得作者可以站得更高,视野也更广更远,具有了更强的精神穿透力。当然,从某些篇章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在发现问题、提出观点时显得小心翼翼,这既源于作者的谦逊,也跟研究对象本身的复杂性有关,基本成型的文学史框架限制了评论者的腾挪空间。我个人认为他在日后的评论实践中,不妨更多地关注文学动态进程中的现象与趋势,这样或许能够更好地发挥他的个人优势。当然,如果能够站得更高一些,进一步强化论证的逻辑性,以更富于冲击性的姿态突出锋芒,我想他的文字会更有温度,也更有力量。
韩松刚近年的文学评论实践有声有色,获得过大大小小的多种奖项,在博士论文基础上经过修改和增订的书稿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的支持,博士论文被评选为江苏省优秀博士论文,他还被中国现代文学馆评聘为客座研究员,入选了江苏省“333”人才工程。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他攻读学位,购房置业,结婚生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有一段时间因为父亲得了重病,家庭经济比较困难,他还在外面做一些兼职贴补家用,心力交瘁。他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特别不容易!他是一个重承诺、有担当的山东汉子,愿意为人分忧,做什么事情都善始善终。我想提醒他的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现在的评论家很容易被各种杂务分心,很难有成块的时间潜心做学问。祝愿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一切顺利,也希望他以文学评论为志业,尽管寂寞,但在内心中始终为文学评论留出足够的空间,通过持续的努力,迈向更高的境界!
注释:
①韩松刚:《“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关于中国当代小说语言问题的思考》,《小说评论》2019 年第6 期。
②韩松刚:《词的黑暗——评刘亮程长篇小说〈捎话〉》,《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 年第1 期。
③韩松刚:《命运的召唤,或回忆的诱惑——评麦家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当代文坛》2020 年第2 期。
④韩松刚:《苦难的果实——当代江南小说的另一个面向》,《文艺争鸣》2020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