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祖与《崔怀宝月夜闻筝》

周楞伽　周允中

郑光祖字德辉，汉族，元代著名的杂剧家和散曲家。山西临汾市人，被誉为元曲四大家之一，从小就受到戏剧艺术的熏陶，青年时期致力于杂剧创作。成人以后，曾经在杭州做过官吏，因此他的戏剧活动主要是在南方（杭州），成为南方戏剧圈中的巨擘。

从与郑光祖同期的钟嗣成所著《录鬼簿》中，我们知道他早年习儒为业，后来补授杭州路为吏，因而南居。他“为人方直”，不善与官场人物相交往，一生致力于杂剧的创作，把他的全部才华贡献于这一民间艺术，在当时的艺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他的作品通过众多伶人的传播在民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死后，就是由伶人火葬于杭州的灵隐寺中。除了杂剧外，郑光祖还写过一些曲词，留至今日的，有小令六首，套数二曲。这些散曲的内容包括对陶渊明的歌颂，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江南荷塘山色的描绘。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是清新流畅，婉转妩媚，在文学艺术的鉴赏上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郑光祖的作品几个世纪以来为人传诵，但他本人的身世却鲜为人知。他默默地在艺术园地耕耘，把艺术成果奉献给民众，却了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据考证，郑光祖一生写过18种杂剧剧本，完整保留至今的，有《倩女离魂》《梅香》《王粲登楼》《周公摄政》《三英战吕布》《无盐破环》《老君堂》《翰林风月》等。

另有《崔怀宝月夜闻筝》仅存残曲。《哭孺子》《秦楼月》《指鹿道马》《紫云娘》《采莲舟》《细柳营》《哭晏婴》《后庭花》《梨园乐府》等9种仅存目。所作杂剧《倩女离魂》最为著名。

《崔怀宝月夜闻筝》一剧久已亡佚，仅《北词广正谱》内存有残曲四支，内容如下：

（送远行）寒波照落晖，潋滟涨玻璃，山色朦胧雨亦奇。若共西施两处比，淡妆浓抹相宜。

（鬼三台）非今日，关前世，大刚来则是夫妻福齐。比及见客仪，在梧桐树底，受君恩不离寝殿里，我行云倒嫌楚岫低。指望着万里前程，倒闪得我三梢末尾。

（绵搭絮）你不疾快报与高圭啊！犹兀自等甚的？这期间船到江心补漏迟！当日搬弄我的是高圭，今日个事发也怎离你？

（拙鲁速）眼见得连累，委实怎伶俐，教帝主行奏知，手诏单单赦了你罪。我觑也至容易，他每觑没有恩义，叫悄悄入宫闱，只告舞霓裳杨贵妃。

元贾仲名《录鬼簿续编》于此剧题下注有“高力士合成莺燕” 一行，若照元剧体例排比起来，则为：

题目：高力士合成莺燕

正名：崔怀宝月夜闻筝

除了郑光祖这一杂剧外，另一元代杂剧作家白朴也曾以这一故事为题材，撰有《薛琼琼月夜银筝怨》杂剧，但郑光祖这部杂剧已完全失佚，连残曲都没有遗留下来。

南戏中也有崔怀宝戏文，《南曲九宫正始》第四、第五、第九册内存有残曲十一支，这些残曲都属游赏之词，一点情节都没有，因此也就使人无法钩稽戏文的内容。

关于崔怀宝和薛琼琼的恋爱故事是怎样的呢？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编的《绿窗新话》和曾造编的《类说》中引《丽情集》云：“薛琼琼，唐开元宫中第一筝手。清明日，上令宫妓踏青;狂生崔怀宝窃窥琼琼，悦之，因乐供奉杨羔潜班中待之。羔令崔作小词，方得见薛。崔乃吟曰：‘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近得佳人纤手指，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饮怀宝以熏肌酒一杯，曰：‘此常春草所造，亦云千岁藟草，可令白发变黑，致长生之道。崔后调补荆南司录参军，琼琼因理筝，为监军所取赴阙。明皇赐琼琼为崔妻。”

二书的引文非常简略，对崔、薛二人的恋爱和结合的经过只字未提，《岁时广记》卷十七引《丽情集》，记载就比较详细：明皇时，乐供奉杨羔，以贵妃同姓，宠幸殊常，或谓之羔舅。天宝十三载，节届清明，敕诸宫娥出东门，恣游赏踏青。有狂生崔怀宝，佯以避道不及，映身树下，睹车中一宫嫔，敛容端坐，流眄于生。忽见一人，重戴，黄缘衫，乃羔舅也。斥生曰：“何人在此？”生惶骇，告以窃窥之罪。羔笑曰：“尔是大憨汉，识此女否？乃教坊第一筝手。尔实有心，当为尔作狂计，今晚可来永康坊东，问杨将军宅。”生拜谢而去。晚诣之。羔曰：“君能作小词，方得相见。”生吟曰：“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近得佳人纤手指，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喜。俄而遣美人相见，曰：“美人姓薛，名琼琼，本良家女，选入宫为筝长。今与崔郎奉箕帚。”是日，宫中失筝手，敕诸道求之不得。后旬日，崔因调补荆南司录，即事行李。羔曰：琼琼好事崔郎，勿更为本艺，恐惊人闻听也。遂感咽叙别。自是常以唱和为乐。后因中秋赏月，琼琼取筝经之。声韵不常。吏辈异之，曰：“近来索筝手甚切，官人又自京來。遂闻监军，即收崔赴阙，事属内侍司。”生状云：“杨羔所赐。”羔求救贵妃，妃告之：“是杨二舅与他，乞陛下留恩。”上赦之，下旨赐琼琼与崔怀宝为妻。

《岁时广记》所引，记崔、薛二人结合的经过很详细，当是（丽情集）的原文。不过里面没有杨羔给崔怀宝喝熏肌酒的事，不知道是《岁时广记》删了呢，还是《绿窗新话》和《类说》别有所本。

赵景深教授在《九宫正始与宋元戏文》中说：“元郑光祖有杂剧《崔怀宝月夜闻筝》，现存佚文越调·送远行一套，我已在《元人杂剧辑逸》中录出。大约此剧的女主角是唐宫的侍儿或宫女，曾在梧桐树下弄筝，为崔怀宝所闻所恋，后卒成欢好事，为高圭所觉，其间曾有波折。元曲所叙，正是事发之时，宫女想要自首，崔怀宝则尚犹豫未敢。后来，大约在端午或端午以后不久，他们就偕逃了。”

这推测有错误的地方：第一，崔、薛二人是由踏青相遇的，不是琼琼在梧桐树下弄筝，为崔怀宝所闻所恋。第二，说事“为高圭所觉，其间曾有波折”是不对的，高圭是撮合他们二人姻缘的人，而不是破坏他们好事的人。元曲所叙不是事发之时，而是事发之后，当时高圭并不在场，事情也并非高圭所觉，读琼琼唱绵搭絮曲：“你不疾快报与高圭啊！犹兀自等甚的？就可知事情发生波折与高圭无关，而是琼琼要崔怀宝赶快去报告高圭，足证高圭有力量搭救他们。第三，就南戏《崔怀宝》赴任途中的唱词来看，他们的“偕逃”是在黄梅时节，并不是“端午或端午以后不久”;端午时节，他们已在任所一同庆赏，丝拴玉臂，艾悬朱户了。

不过赵景深很快就更正了他自己的错误。他在《元人杂剧钩沉》之中《崔怀宝月夜闻筝》条的说明中说：“就绵搭絮与拙鲁速二曲观之，乃崔怀宝、薛琼琼赏月弹筝事发后，欲托高圭请杨贵妃在明皇前说情放赦，大约将原来之杨羔改名为高圭。”又说：“贾仲明《录鬼簿续编》此剧题下注有‘高力士合成莺燕一行，则剧中所说之高圭即为高力士。”

这两条推测比较接近事实。不过这里又产生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高圭是否即为高力士？我的回答是：“是”。元剧中的“题目”都和剧情有关，贾仲明《录鬼簿续编》既在此剧下题“高力士合成莺燕”一行，则撮合崔、薛姻缘的当是高力士无疑。而（绵搭絮）中又云“当日搬弄我的是高圭”，则高圭很可能就是高力士。第二个是郑光祖为什么要把杨羔改为高圭？这也不难解释，大概郑光祖因为杨羔虽和贵妃同姓，宠幸殊常，但他是个乐供奉，不是净身宫监，不能直入宫闱，对于剧情的发展有窒碍，并且杨羔的名字不像高力士那样为一般人所熟悉，所以将杨羔改为了高力士。元杂剧有很多增饰改换情节的事，本剧当然也可能有这种情况。

至于郑光祖的《崔怀宝月夜闻筝》一剧的剧情梗概，大致如下：

第一折的情节是：清明节薛琼琼在御苑中赏花，闻明皇敕诸宫娥出东门，游赏踏青，便和宫中诸姐妹结伴乘车前往曲江池。恰好有书生崔怀宝也来踏青，看见宫娥的车子到来，假装避道不及，藏在梧桐树下偷看，看见了薛琼琼，正当四目相视，彼此有情，无计通款曲时，结伴送宫娥出来的高力士发觉了，向崔喝问：“谁在这里？”崔吓了一跳，慌忙告罪。高力士笑说：“你是个大傻子！你认识这女子吗？她是教坊第一筝手。你如果有心，我可以代你设法。今晚可到永康坊东高宅里来。”崔拜谢辞去，到晚上如约来到高宅。高力士说：“你能够作一首小词，我就引她和你相见。”崔就吟词道：“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近得佳人纤手指，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高力士大喜，请崔喝了一杯熏肌酒，说：“这酒是常春草又名千岁藟草做的，喝了能使人白发变黑，长生不老。”接着便引崔到花园里和美人相见，对他说：“美人姓薛，名琼琼，本是良家女儿，被选入宫做筝长。现在就把她许配给你。”崔惊喜拜谢，和琼琼同回，结为夫妻。

第二折描写宫中失了筝长，明皇下诏诸道寻找，却不知道琼琼原在长安，自然遍寻无着。过了十天，崔调补荆南司录参军，携琼琼赴任。高力士前来送别，对琼琼说：“你好生侍奉崔郎，切莫再弹筝，你的筝弹得太好了，恐怕惊人闻听，要暴露出你的行藏。”琼琼答应了，两人感念高力士对他们的恩情，分别时不觉流下泪来。他们赴任时正是黄梅时节，一路上山光水色，游目骋怀。到任后，夫妻俩常以唱和为乐，生活非常美满幸福。

第三折写崔、薛二人中秋赏月，崔要求琼琼弹筝，琼琼起初不肯，后因不忍过拂崔意，只好取筝来弹，声韵优美，非普通人所能弹奏得出，衙中的一班小吏听见了，都很诧异，互相交头接耳地说：“近来朝廷有诏书，索弹筝能手薛琼琼很急;这官人又是从京里来的，不要他的夫人就是薛琼琼罢。”便去告诉监军。监军前来查访，见果然是琼琼，便把她收押进京。崔恋恋不舍，琼琼叫他赶快去报告高力士，转请杨贵妃搭救。并安慰他，叫他不要担心，说这事很容易解决，只要托高力士去告知杨贵妃，向明皇求情，就可以下手诏赦他的罪。

第四折写崔、薛二人先后到京，由内侍省审问。崔在状词中说是“高力士所赐”。内侍省都是太监，因为高力士在明皇和贵妃前非常得宠，不敢深究。同时高力士也得悉崔状词中牵涉到他，连忙去向杨贵妃求救。贵妃对明皇说：“是力士给他的，请陛下开恩。”明皇爱贵妃，言无不从，便下旨赐薛琼琼与崔怀宝为妻。

全剧四折的情节大致如此。就现存的四支残曲来看，（送远行）似在第二折内，是赴任途中赞赏景色之词，（鬼三台）等三曲都在第三折内，是琼琼弹筝事发以后的唱词。

南戏中的《崔环宝》戏文，当较元杂剧为长。南戏大都长达数十出，《南曲九宫正始》内所存有《崔怀宝》戏文残曲十一支，其中有庆赏端阳、庆赏七夕等唱词。就这十一支残曲来看，如果和郑剧排起次序来，当在（鬼三台）第三曲之前，也就是在琼琼赏月弹筝事发之前。

另外，“月夜闻筝”四字不是指崔、薛的相遇，而是指他们二人结合后中秋之夜赏月闻筝。所以郑光祖把它取作了剧名。

《崔怀宝月夜闻筝》这个故事发生在盛唐，广泛流传于宋、金、元时期。中唐以下，已有人为此事吟诗撰文，崔怀宝有一首《忆江南》（《全唐诗》卷891）当是这个故事产生的依据。晚唐温庭筠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弹筝人》也是缘此而发的。

后来这个故事被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编入《绿窗新话》，可知这个故事早在北宋时期就已广泛流传。到了金元，搬演为戏曲者颇多，金院本有《月夜闻筝》一本，著录于《辍耕录》。杂剧有元人白朴的《薛琼琼月夜闻筝怨》，郑光祖的《崔怀宝月下闻筝》，均著录于钟嗣成撰写的《录鬼薄》中。元人郑光祖的雜剧在《永乐大典》里也有存目。可惜全剧都已失传，仅在《太和正音谱》《北词广正谱》《雍熙乐府》中录有支曲。除了以上诗文戏曲所写崔怀宝与薛琼琼的爱情故事之外，尚有《北窗志异》《诗余广选》《剑侠传虬髯叟》和《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五《玉马佩》一剧，记载较为详细。不过《北窗志异》等书将崔薛的恋爱改为秀才黄损与贾人之女裴玉娥的爱情纠葛，薛琼琼则为应选入宫的第一筝手狭邪之女。这恐怕是根据杂剧的再度创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