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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上不息的浪花

2020-11-09孙春平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列车长满族辽宁

孙春平

在苍茫无垠的人类大世界中,一个文学刊物可比什么呢?我看就是群山中的一条小溪,蜿蜓奔窜,山水大时,显不出它了;遇到大漠与戈壁,它也悄无了声息,但它却可能在另一处又显露出来,继续前行。那编审人员和写作者又是什么呢?我看,像浪花,在汩汩前行的溪水中,有的消失了,也有的浪花随着溪流奔向了江河,奔向了大海。

《满族文学》杂志从《杜鹃》起步,冲出了大山,汇入鸭绿江,正向大海奔涌。整整四十年间,它吸引、团结了多少浪花,沖出辽宁,走向全国。而在今后的岁月里,它必将汇集起更多更漂亮的浪花,让辽宁文坛骄傲自豪。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满族文学》创刊,并在丹东举办了第一次笔会。笔会的主办者是路地,而在他身后给予支持的是牟心海。牟心海是位诗人,他当时的职务是丹东市委副书记,后来他当过数年辽宁省文联主席,直至退休。我记得在我退休后的2011年,我和他一起去丹东开会,在火车上,他跟我娓娓而谈的都是创作与鼓励,他鼓励我不要停笔,要珍惜退休后的宝贵时光。回到沈阳后,他还送了我一幅他的油画作品。没想,再得到牟老的消息,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路地老师是《满族文学》创刊人,是位杰出的文学理论家和编辑家,他一生都致力于满族作家的培养和《满族文学》的发展,并主持发起过首届全国满族文学评奖活动。那次颁奖是在中央民族大学,全国各地的满族作家去了很多。路地老师多年后见到我,仍亲热地喊我小胖子,我说,我已是老胖子啦。路老说,不信你能追上我的老,我啥时都喊你小胖子。

这不由让我回想起我和路老之间的一段小事。有一年,我和他一起去昆明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的会议,乘的是直达列车。中途,我从硬卧去软席车厢看望他,没想他情绪恹恹,打不起精神,我再三追问,才知车过一个大站时,他与同包厢的几位旅客一起下车散步,回来时却发现钱包丢了,钱包是装在外衣口袋里,外衣则挂在车窗旁的衣挂上。有旅客说,刚才看到有个年轻人进了那个包厢,但很快就离去了,他还以为是我们的同伴。路地老师那次丢的不少,一千多元,当时他的工资一月不过几百元,放在谁身上,也难免坏了兴致。他说,情况已向列车长报告过了,但列车长说他也没办法,窃贼得手后不可能还留在车上。听了这番叙述,年轻气盛的我怒从胆边生,登时起身,在列车上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然后便将列车长拉进了软席车厢的空闲包厢,与他进行了一次坦率的交谈。我说,那位老同志在列车上丢了钱包,列车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列车长说,你把窃贼指给我,我让乘警铐上他。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指不出小偷是谁,你就可以推缷责任。铁路乘务条例上有明确规定,列车在中间站停车时,值乘列车员必须将前后车门锁死,不允许任何陌生人进入。小偷能如此方便地自由上下,你能说你们没责任?列车长顿时没了理直气壮的气势,赔笑说,旅客的钱财丢了,我除了深表同情,还能怎么样?我说,你们的行李车、餐车上运载了那么多的香蕉菠萝是怎么回事?乘务人员不光一再去各车厢叫卖,列车停站时,你们还去站台上卖,能把你们的商业执照拿给我看看吗?列车长说,现在满世界还不都是这样,各单位组织创收,弥补一下经费的不足嘛。我说,满世界都经商,我无权评判是非对错,但这个又怎么说?你们餐车上可挂着文明列车的奖牌呢,而且一个是铁路局的,一个是铁道部的。说这话时,我打开用报纸裹着的包包,展露给列车长的是软席包厢里的两只塑料拖鞋,足有一两个月没清洗了吧,脏得不堪入目。列车长彻底服软了,说接受领导的检查和批评,请转告那位老同志,丢失的钱财我们尽力补偿,绝不让老同志受损失。

路老一直把这件小事记在心上,就像一直记着我的“小胖子”的绰号,那个绰号是他起给我的,一直也只有他叫,其中含着他老人家深深的爱意。而今,路老已离我们远去了,但他对满族作家多年来的关注与扶持,我们永远难忘。今天,我把这件小事记述在这里,除了对路老的深切怀念,也含着对自己的自责与反思。那件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仗义,充其量,是个以错对错的小把戏,好像两个都犯了错误的孩子,一个大些,欺负那个比他小的,又好比五十步笑百步的败兵,即使小胜了一把,又有什么意义。当时,我不过仗着刚从铁路企业离开不久,对铁路乘务知识的一知半解而已。

路老离休后,《满族文学》后任主编我接触过的几位与我写小说身份有关,一是张涛。张涛的《窑地》曾荣获辽宁首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中短篇的成就自不必说。近几年,我经常想起和他见面时,他拍我肚皮调侃的样子。他用很浓重的辽东口音说,怎么的,闹肚子了?我发怔,答说没呀,咱老孙的肚皮,吃铁疙瘩都消化。他说,没闹肚子怎么这儿一泡,那儿一泡,到处拉?我陡然醒悟,跟他一起大笑。那几年,我仗着还年轻,创作状态不错,作品发表的数量便不少。但细想想,张涛兄的调侃里其实是含有善意提醒的。多年以后,渐入暮年,我不敢像前些年那么玩命了,却有评论家说我的作品质量有所提升,我再想张涛兄多年前的提醒,后悔悟得太晚。一个好素材,如果细嚼慢咽,消化得好一点,成果就不一样了。蕴含其中的却是辩证的哲学道理,尤其对我们这些写作者,也许格外重要。

二是于晓威。相对张涛和我这一茬写作者,他是年轻的一代,在辽宁省首届合同制作家中,他也曾是最年轻的一员战将。前些年,他不仅是辽宁省年轻作家的代表,在全国也屈指可数,他一篇又一篇在《收获》杂志轰出的中短篇力作,令全国小说家眼热,我的书橱中至今摆着他的中短篇小说集《L形转弯》。2000年,辽宁文学院组织作家去黑龙江采风,在加格达奇的部队靶场,一阵枪声过后,我很得意地单臂举起冲锋枪。没想那一幕,就入了晓威的相机镜头,回到沈阳后,他将照片寄我。那张照片,晓威拍得确实好,无论采光、角度和我当时的神情,捕捉得都无可挑剔,所以那几年,只要有报刊要求我提供近照时,我都呈上这幅。晓威再见我面,便笑说,别忘了给版权费呀。近几年,晓威除了小说,他的丙烯画作品也越来越受人瞩目,既有传统的继承,也不乏新生代的探索,我也才明白,晓威拍我的那张照片,可不是手指轻轻一按快门那么简单,那是凝聚了晓威多年对文学和多门类艺术的探求与修养啊。于晓威后来去了省作协主办的刊物《鸭绿江》当主编,再后来又申请当了专业作家。

三是现任主编宋长江。他的中篇小说《绝当》,曾获得辽宁文学奖,并被多家刊物转载。小有遗憾的是,长江当主编这些年,我已告老宅家,对他的了解就不似以前对其他主编的那般多了。我特别欣赏丹东市委和相关主管部门,在选派刊物主编时,一直坚持把专业特长放在重要位置,用真正的作家、评论家。近来听说,长江老弟也退休了,但愿《满族文学》选派主编的光荣传统继续发扬光大。

说过主编们,就不能不说说在《满族文学》这个刊物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那次笔会,路地老师除了请来全国各地的满族作家前辈,还请来了于德才、林和平、王金力。三人年龄相仿,那时,都是刚过而立,又都来自凤城县(市),三人当时都写小说,并都取得不俗的成就,被人称为凤城三兄弟。后来,河北出了三驾马车,其他地方也相继出了几棵树、几骏、几杰之类的叫法,意思大同小异,都含着组团出击,同造声势和影响之意。凡事,不可多,多了容易滥。有一次,省文学院组织合同制作家活动,聚餐时,我仗着酒盖脸,把另两位孙姓作家拉到一起,说咱三人也来个组团出击好不好,立个名号,就叫“辽宁三孙子”吧。众大笑,孙惠芬夺过我的酒杯,放到一边,说少喝点,别瞎说。一笑。凤城三兄弟中于德才的《焦大轮子》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林和平的短篇小说《乡长》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再后来,林和平改为主攻电视剧,出了《西圣地》《血色残阳》《继父》等一大批电视剧佳作,成为国内电视剧编剧的领军人物之一。我和王金力的最后一次见面是2017年12月,那是那年沈阳最冷的一天。在辽宁作代会的主会场,我见到了他,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暗暗加力,他也加力,我终于告饶,败下阵来。王金力问,知道我为什么掐你不?你给谁叫弟,我是你哥!金力兄人长得高大魁实,为人乐观真诚,在创作上一直矢志不移,早年间的《黃豆芽 绿豆芽》获得过《鸭绿江》优秀作品奖,后来也参与影视剧编剧,有《老道口》《笑笑茶楼》《张小五的春天》等等。就是这样健壮如牛、我把他错看成兄弟的人,怎么就突然先我患病而去了?消息是去年秋天得知的,我大痛,回到家中,呆坐书桌前,好久好久。

还有一位来自凤城通远堡的作家方明贵,他是一位农民,除了爬田野里的大格子,就是爬书桌上的小格子,生活的困窘,不须多言。有一次,他有一篇小说发表在《鸭绿江》杂志上,却迟迟未得稿酬,一天夜里,他将电话打给执行主编,说我女儿大学开学了,有些费用不得不交,能不能先把稿费发给我呀?主编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杂志拖欠稿酬,也是一种新常态,理解万岁吧。没想第二天一早,主编上班时,就在楼道遇到了方明贵,他是连夜乘车赶到沈阳的。但就是这样,也未能影响他对文学创作的执着与追求,他的中短篇小说《炕琴》等曾被《小说选刊》等多家转载,选入全国年度本,并荣获辽宁文学奖。有一次,省内合同制作家团聚,要求诸位都讲一讲创作体会,轮到方明贵了,他说,在责任田里,我只给自己家留下一根垅。说完便再不吭声。主持人问,讲完了?他点头回道,完了。作家朋友们有些发怔,接着便是热烈的掌声。有领导悄然问我,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大声答,他是说,作家写作,就好比农民留给自家那根垅的庄稼,一点也不能糊弄,不要用农药,也不敢下化肥,一定要精心伺弄,才能收获无污染的绿色精品。对吧明贵?方明贵竖起拇指说,理解正确,满分!

近些年,我时常得到昔日友人逝去消息,或报纸上,或微信里,先是哀痛万分,不思茶饭,慢慢的,也就淡然了,想开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终有一天会轮到已到暮年的我,那又能怎么样呢?且看云卷云舒,江水东去,坦然面对吧。

借《满族文学》创刊四十周年之际,写此小文,悼念那些已逝去的老师老友,也祝愿那些健在的朋友们珍惜当下的好时光,余热尚存者,发力时也请切莫勉强,且自珍重。而风华正茂不懈前行的年轻朋友们,请记住那些闪光的名字和他们留下的作品吧。滚滚奔涌的鸭绿江水,那不逝与不息的浪花中肯定有着这永恒记忆。

2020年7月于长春光华学院

(作者系著名作家,辽宁省作协原副主席)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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