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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2020-11-09人邻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何儿子孩子

人邻

一处待久了,总会有熟识和不甚熟识的人,不舍或是匆忙甚至猝然就走了的。有的老了,有的病了,也有的意外。

想想,这走,除了走,似乎也还有些旁的意思可以想想。

——题记

二好的爹

路过那道墙,墙边地上有一个摔碎了的梨。抬头,看见墙那边的那一棵梨树。树上的梨,已经小孩拳头大,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吃了。看着树上的梨,想想,自己是没有吃过的。因这梨树又想起一个人,不知名字,只是人们都叫他“二好的爹”。二好,是院里一个小伙子,没念多少书,却极聪明,不知怎么就对计算机很精通,后来去北京,娶了一个洋妞,这几年好像出国了。

二好的爹,身体结实,也勤快。他家住一楼,顺便就把窗子外面的一块空地圈起来,盖了一间房子,种了几棵树,也有一棵梨树。院墙外边,二好的爹种了爬山虎。初春时候,二好的爹置备了沤得臭乎乎的什么黑水,沿着墙浇爬山虎的根。黑水太臭,人们躲着,捂着鼻子,不满意的样子,可春天了,夏天了,藤蔓生出来,绿油油的,爬满了墙,人们过来过去,看看摸摸,很是喜欢。

今年,爬山虎依旧绿油油的,依旧好看,之前浇下去的黑水,肥力还在,旺旺地顶着,二好的爹,却不在了。

他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两年,我不常在这个院子住。偶尔过来,匆忙取点什么,取上,就匆匆走了。后来听人说,二好的爹不在了,半年前就不在了。

那么结实的一个人,勤快的,老是笑眯眯的,一脸粗剌剌的样子,憨憨的,精力旺盛的人,怎么就走了?他走了,这些树,尤其是这棵梨树,每年怎么办呢?还有那些爬山虎?

这树上的梨,没有人收了,这些梨熟了的时候,怎么办好呢?二好的爹,他的女人呢?似乎总没见过。早就不在了么?

围墙上,有一个门,几乎常年锁着,二好的爹在的时候,也似乎没有开过。他也是拎着装满黑水的桶,从楼前面绕过来。

看不见围墙里面,没有人收拾,到了秋天,要荒凉了。

这会儿的爬山虎,却生得旺盛不堪。

小何

小何的儿子死了。

小何的老婆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小何急了,老婆就又怀上了。小何悄悄托人,去医院偷偷一照,是个儿子。小何就带着老婆从陕北榆林跑到这边躲计划生育,悄悄生下了这个儿子。

三个女儿,就这一个儿子,小何两口珍贵得没有办法,不知该怎么疼。

陕北汉子多是浓眉大眼,小何英俊,小何的儿子更英俊,见的人都说,小何有福气!

小何踏实,聪明,后来学会了水暖工的手艺。小何打工的地方很远,在市中心。为了便宜,小何一家在城边上租了房子,每天上班,小何差不多要骑上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老婆呢?在家,踏缝纫机,现在的人不做衣服了,可是女人改个裤腰裙子肥瘦什么的,还是需要。

小何很快乐,每天去那么远的地方上班,但小何有力气,小何的力气是儿子带来的。

小何的儿子长大了。

上小学了。

上中学了。

小何的儿子很乖,放学就回家,从不出门。

可这一天,这一天就那么巧。也怪。小何的儿子放学后跟两个同学出门了。

出门,去黄河边玩。

黄河流淌,稳稳的。三个人在河边走来走去。

阳光正好,正是夏末,三个人脱了鞋,在河边走着说着。河边的沙子很细,很软,赤脚踩在上面,渐渐就陷了下去。看着细细的沙子,隐隐从脚趾头缝里涌上来,小何的儿子觉得真好。沙子涌上来,慢慢盖住了脚面,像是穿了鞋。

三个人走累了,坐在河边,用石子在河滩上写着,画着什么。小何的儿子画了三个姐姐,三个姐姐的辫子又粗又长,他想姐姐了。姐姐,都去外地打工了。

快到吃饭时候了,小何的儿子说:回家吧。该吃饭了。我妈该找我了。

三个人往回走,在河边的浅水里赤着脚走,河水沁凉沁凉的,真舒服。小何的儿子拎着鞋,渐渐走得慢了。他觉得赤着的脚慢慢陷在沙子里,拔出来,再渐渐陷下去,再拔出来,脚给沙子弄得痒痒的,真好。那两个孩子前面正走间,忽地听见小何的儿子背后叫了一声,只叫了一声,回头,就找不见了。

河边,有人挖沙子,表面看没什么,好像水浅浅的,可下面是很深的坑。

两个孩子,傻了。

吓傻了的孩子跑过去喊,喊小何的儿子,喊,喊,也转脸喊人,召唤人。可是河边没有人。

河那边有人,可是远,人家听不见。

两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河水涨了,河水流淌得疾了。河面上的风也起了,有点冷。

怎么办?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两个孩子把小何儿子仓皇间丢下的鞋,在河邊挖了一个坑,埋了起来。

两个孩子回家了,一脸的惊恐不安,大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孩子说了,这两家的大人却碰在一起,说,好了,谁也不说,谁都不知道小何的儿子怎么了,就说自己的孩子没跟他在一起。

小何下班回家,儿子不在,问老婆,说是出去了,说是就出去玩一会。

跟谁?不知道,就说是出去玩一会,可能是跟谁谁和谁谁。

小何去找,谁谁和谁谁说,不知道,说没有跟小何的儿子一起玩。

天黑了,小何找不到,报案了。

警察来了,孩子害怕了,带着警察去河边,挖出了小何儿子的鞋。

小何哭了,小何喊:老天爷太狠了!

小何不上班了,去河边找儿子,找不到。小何就顺着黄河往下游去找儿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何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

小何的儿子找不见了,警察也没找到。

警察调解,让那两家给小何一家赔点钱,说好了,那两家却就是不给。小何是外来户,缠不过人家。时间久了,路上遇到,小何低着头,人家却反过来,昂着头,狠狠的。

小何是水暖工,手里有工具,管钳,扳子,小何往紧里攥攥,额头血管绷着,女人看着他,眼泪下来,低声抽泣着,小何就把管钳扳子放下了。

小何难过,远远搬走了,搬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

小何的三个女儿大了,大的结婚了,二的结婚了,三的也结婚了。可是,小何的儿子一直没有找见。

小何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我老是想起小何喊叫的:老天爷太狠了!

又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千万不要过年吧。过年的时候,三个女儿都回来了,小何想起儿子,悄悄出去,背人的地方,又哭了一场。

小何哭完,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儿子没了就没了,你们干嘛把他的鞋埋起来呀!

老周

老周五十多岁的时候,脾气还是很犟很倔。一天,主管他的副厅长在台上批评他,他二话不说,上去揪住副厅长的领子,就给扯了下来。副厅长不干了,到底是副厅长,厅办开会,就把老周的工作给停了。

停职归停职,工资是照发的。

过了两年,老周还不到退休年龄,不能一直养着,那位副厅长也退休了,厅里就让老周又上班了。

老周爱喝酒,以前他就爱喝酒,停职的那两年,心里闷,更是借酒浇愁。后来虽然上班了,酒还是那样喝,有时候出差,路上不便,老周就把酒灌在矿泉水的瓶子里,走一路喝一路,喝水一样。

过年,我去看他。他去厨房里做了几个菜。老周做菜不简单,尤其下酒菜做得好。周妈说,他才不下厨,就是看你来了。

喝什么酒?自己拿去。老周让我从他家的酒柜子里拿酒。

我一看,里面有半瓶老酒,古井贡,就拎了出来。老周说,你会喝酒。

那酒老周已经放了多年,才打开,喝了不到半斤。

几年后,老周正式退休,不用上班了。可老周很忙,他觉得自己是某个方面的专家,正好,接着研究。他也确实挂了一个什么专家委员会的副主任。

老周很忙,退下来就一直研究一个什么课题。写作任务重,就买了一台电脑,对电脑知识全无的老周,竟然自己摸索着弄会了用五笔输入法打字。

不久,老周住院了,我去看他,他的儿子送我出来,对我说,我爸,是癌,肝癌。

我愕然,怎么会呢。心想,也许那几年心里闷的,是酒。

老周住院,依然喝酒,先是明着,后来暗着。他还能动,医生护士又不能时时看着他。周妈和儿子,先头还劝,后来,管不了,也就不管。

喝就喝吧。周妈和儿子心里明白,没有办法了,喝就喝吧。

老周自己明白,越是不说的病,越是吞吞吐吐说的病,越麻烦。可能是癌,他想。

他不甘心,去了上海,周妈陪着去了,几家医院看下来,大夫半明半昧的话,证实了。

不知道老周私下里问过大夫没有,也许有,也许没有。

老周不愿意从上海回来,他知道上海如果没办法,这边也没办法。可是,得回来呀,周妈心里知道,老周不能死在上海。

周妈跟我说,他不想离开上海,多不想呀。可是没办法。上海也没办法。

我去老周家里看他,他已经瘦成六七十斤了,躺在床上,像一个孩子大小。他的脸转向墙壁。

周妈说,谁谁来看你了。

老周还是不转过脸来。

出门,周妈哭着对我说,我睡在床上,想让他把脸转过来,他不转。我背靠着他,他也不转过来。

老周死了。

周妈还经常给我打电话,来拿酸菜呀!

周妈是东北人。老周呢,好像是河北人。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真快!

小李的女人

小李的女人有高血压,在吃药,也许是时间长了,麻痹了,有一段就忘了。小李贪玩,结婚有了孩子还是那样,下班出去打牌,家里饭做好了,女人还得去叫,叫了,才恋恋不舍回去吃饭。女人上班,买菜做饭,带孩子,院子里少有的贤惠。

可有一天,女人忽然跌倒在地上,送医院,照了CT之后,大夫说,脑溢血。出血太多,做手术没意义。我知道,脑溢血出血太多就没有希望了。

小李说,做。做手术。做手术吧。

老规矩,不知道是谁去了,给主刀的大夫送了一千块钱红包。这边生死悬于一线,甚至线就要断了,还收红包,这职业,尤其是动辄动刀子的外科医生,心肠是硬的,硬得生冷。麻醉师呢,不知道,好像没给。

小李我们几个人在空旷的走廊里等着。入夜的走廊,安静,安静得狠了竟像是有月亮的荒野一样。

病人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快夜里零点了。依旧是老规矩,问,有人回答,大夫太累了,不去吃饭,去订盒饭吧。有人匆匆去医院不远处的一家酒店订了盒饭。

过一天我去,正换药,我看见她剃光了的头上很长一道刀口,缝合的线是黑的,粗,針脚杂乱,似乎是生命给蹩脚的什么撞了一下,仓皇间裂开了,人赶忙用线匆匆缝上。

几天过去,一直幻想她会忽然醒来,可以回家去,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丈夫、妻子、孩子。尽管大夫肯定地说,没有希望。大夫也悄悄对我们说,即便是保住性命,也是植物人。病的分析,科学也许真的是到了这地步,可以预言。医学是冰冷的,有如金属尺子上的残酷刻痕。但我们还是幻想,还没有到最后,没有到最后,就再抵抗一下吧。也许,也许,会有奇迹呢。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九点,电话来了。病危。不相信,但知道那是真的。是真的。

路很近,不过十分钟。一个人慢慢往医院走,已经不需要走得很快,没有意义。一个生命即将停止。时间要戛然而止。而时间之后又会走起来,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地走起来。也许是慢慢走的缘故,觉得那十分钟的路那么长,而似乎走得慢一些,那边医院里的死亡就会来得迟缓一些。

病房,医生护士急匆匆进进出出。

我站在门口,等着。等什么呢?等着最终确定的死亡。

大夫出来了,说:拔管子吧。他的意思是抢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李在门外站着,就是站着,不说什么,呆了那样。医生还是进去了。小李一直没哭,但就在医生返身进去那一刻,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大夫一会儿出来,说:收拾穿衣裳吧。医院有人。

不知是谁打了电话,一会儿,来了一个人,却是看管太平间的人,一个男人。

衣裳也拿来了。两个女人在一边帮忙。死者宽大的布衫很快脱下来,身体裸露,甚至是乳房,黑色的三角区。那个男人的粗手抓着一大团药棉,机械地擦洗着她的身体。两个女人很快镇静下来,其中一个,厌恶地推开那个男人,请他先出去。女人用湿了热水的毛巾仔细擦洗着。房间里还有其他的病人和陪员,观看冷漠的风景一样。我没权利赶他们出去,只能拉过来一架医用屏风挡住他们无所谓的视线。

寿衣,是另一个世界的衣裳,冷冰冰的。衣裳是粗劣的,早已预备好了,就等着这个人的死亡。蓝色的裤子,暗红色的上衣,劣质绸子的恶俗的亮。衣裳宽大,样式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鞋也是。

收拾完畢,人推了出去。我紧紧跟着。楼后面,一个角落,太平间的门打开了,里面是阴暗暗的。为什么太平间不能阳光敞亮,为什么需要阴冷,窗子都高高小小的,躲着这个世界那样。

冷冻尸体的冰柜,刷了白色油漆,有几处锈迹斑斑。死亡留下的锈迹。冰柜拉出来的声音,铁跟铁摩擦着,刺啦啦地难听。

几个人抬着女人的尸体,她的身子还是温软软的,妻子那样的,母亲那样的。刚才她还在温暖软和的床上,现在,就要放在这样冰冷的地方了。

冰柜刺啦啦合上,严丝合缝,似乎从来就没有打开过。也似乎不愿打开,不再会打开了。除非是阳光,阳光暖暖地照着。

女人的遗像,小李挑选了一张面带笑容的黑白照片,真年轻,真好看,叫人不敢相信。

小李也不设灵堂,不收礼,一切,要安静。

家里,人来人往,这是异样的日子,所有来的人都显得善良,亲近,似乎是古老的年代,一个大家庭那样。来的人,尤其是女人,都去摸摸孩子的头,知道这孩子就此没有母亲了。

出殡的日子,我先去医院,看看还有什么没弄好。

太平间外面的套间里,临时设置了一间屋子,蜡烛、贡品、花圈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在这里告别。我从侧门进去,看看人在哪里,化好了妆没有。

那间屋子的一张床上,已经有一个人在那儿。我惊讶发现,那件暗红的上衣怎么竟然变成了紫色。我走近,看看,舒了一口气,不是,是另一个人。

看太平间的那个男人出来了,脚步很轻,幽灵一样忽然在我背后出现。

他默不作声地将那个人推了出去,一会儿,又推进来一个,是小李的女人。他掀开她脸上盖着的手帕,先弄一些粉,用海绵擦在她的脸上,慢慢擦匀。然后,胭脂点在手心,两只手对着搓开,在她的两腮上仔细揉开,揉匀。又描了眉毛,画了唇线。我忽然想,那根眉笔和唇膏,是多少人用过的。寻常的眉笔和唇膏,一经这样的使用,就似乎变得寒冷阴郁。

做完这些,那个男人转身离开了。我走近了看,生前那么好看的女人,最后的一套衣裳,不伦不类,为什么不能是她生前喜爱的衣裳?那样的衣裳,不能去黄泉路,不能过奈何桥么?奈何桥上,临水之际,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会觉得奇怪吧。自己怎么会穿了这样一身古怪的衣裳?

人,陆陆续续来了。

告别仪式开始,一篇凄美的悼词,小李自己写的,像是一封情书。

殡仪馆的灵车已经在一个侧门等着,人们忌讳,那样的车是不能从医院的正门进出的。告别结束,很快,几个人抬着从殡仪馆租来的灵柩,经过那条僻静的小道,穿行过去,小道的最后一段,两边竟然堆满了医用垃圾。这条小道,为什么不能是干干净净的?死亡是肮脏的么?

车,开得很快。上午,还有人等着用这辆车。

车拐弯的时候,小李的孩子,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给人教着,从车窗撒出一些纸钱。白色黄色的纸钱,随着那小手的松开,陡然飞起来,孤独的蝴蝶一样。

她太小了,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送进殡仪馆,有人说,去选骨灰盒吧。几个人一起去,似乎是在挑选一间小小的屋子。

许久,骨灰出来了。

人们下山了,人们上山的时候,似乎沉重的,而下山的时候却是轻松,甚至轻飘的,人们开始说话,也有的人因为什么笑起来。

答谢的酒席已经准备好了。小李让我代他说几句话。说什么呢?死亡是能说的么?

一会儿,酒开始喝起来了,甚至有人划起拳来,声音高到八度。

上坟记

近七八年,每年一度来这儿。被祭奠的那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也不过是偶然。偶然,也得来。其实,人和人,都是这样偶然的。

山,几座连着的,甚至山头上,坟都满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要安歇在这儿的人。四处看看,似乎满城的人都往这儿挤着,用不了多少年,这城边的山地,会连寸土都没有了。

有时候会想,土里的人,一定比现世的人要多得多吧。

入山,右边是沟,沟里绰绰有余的地界,也不过一二十座坟。从风水上讲,沟,流水之地,万物不存,不存,不好。七八年过去,这里依旧零落。也有人说,沟里是默许土葬的,只是得半夜悄悄,装作无事的样子,墓园里的人也不问,一边安然等着,最后拾掇了就是。

山上,左边右边的坡上,都是坟地。新整治好的坟地,黄土浅薄薄的,叫人不踏实,似乎不是可以埋人的土。埋人的土,要土色苍苍,和大地一样苍苍,可以叫人踏实落下脚的。这样新翻的土,还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能叫人安稳呢。新栽的树也都矮小。喜悦去过的某些山里,生了无数大树,浓荫蔽日,溪涧清流,悠游的人与那坟,在山林里都不过一芥子。天地间,人与那坟都悄然融了进去。即便秋冬时候,树木落尽叶子的,也是枝桠横绝,苍劲向天,无所谓哀凉的吧。

其实,树木也是有知觉的,尤其是苍苍老树,经见了多少人世沉浮。歇息在那儿的人,仰脸看看,树干劲健,枝叶纷披,在这大树底下的人的安歇,不好么?“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云深不知处”的地方,于今还有么?也许,还有。也许,难。

胡思乱想间,要祭扫的地方到了。一大片的墓碑,树林一样密集,却是生硬而凉的。

那坟,一年的尘土,都在。去年的灰尘,去年的蜡烛,残纸,都在。只过了一年,那些灰尘怎么会积得那么厚,积了很多年一样。

这样的灰尘是可以写的。汪老写过一则短短的《珠子灯》。恩爱夫妇,先生去了,一心独守的女子,不让人动屋子里的灰尘,一年的灰尘,十年的灰尘,都在。她离去之后,屋子的门,封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听见珠子灯的线,朽了,断了,珠子,滴溜溜落下来。

这儿的灰尘,也落了一年了,清扫一下,不多的水,洒了,也就干净了。铺了黄裱纸,供了烟、茶、酒、几样水果、糕点,燃了香。一边说话,似乎彼此能听见。

忙完,四处走走,看那些碑,隶书的碑文,故去的人的名字。墓碑上大部分是两个人的名字,并排竖在一起。也有个别是一个人。那个人呢?也许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吧。也许,是有别的原因,方便,也可能不方便说的。刻了两个人名字的,先去了一个,另一个人的名字也要同时刻上,只是先用什么遮住,等到时候再揭去。人还在,名字就刻在了那儿,为什么呢?不能先刻一个,尔后再刻么?过去的坟,各是一块石碑,各是各的名字,不好么?这会儿,风水怎么就不讲究了?

石碑上的字,也一律不好。心想,家里老人的墓地,已经买了,到时候,这样的字是断不肯用的。除了不好,也是陌生,请个熟识的书家写了,刻上,那样才会安心吧。

走走,看见靠山坡地方,有守墓人的小屋。知道晚上,人是不在这儿的,只是白天,见有人祭扫,提一小桶水,送一把扫帚过来。人走了,供桌上的食物,会给那人收拾了带走。一年,看见那人的孩子,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欢欢喜喜拿着那些水果、糕点走了。在这儿,她不害怕么?

这守墓人,闲下来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转而想,心里感激,没有这样的人,这件事情谁来做呢?又想,这样一个人,他的女人,长什么样呢?

也见到一对老夫妇,一一看别人的墓碑,看到一座墓碑上,有逝者的瓷板像,手里指点,有点羡慕的样子。我凑过去,看看,日晒风雨,瓷板像上的两张脸都有些褪色了。真要留这样一个像么?其实,不必。走了,也就走了。一个人生下来,也不过是偶然。偶然的,留它作什么呢?

又想那些合葬的,其实,一个人便是。这个人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所谓夫妻,也不过是偶然,必得要葬在一起么?一个人来的,还是一个人去的好。若是真的喜欢,愿意生死相依,那是另一回事。可那样的,能有多少呢?

也或者,反正是骨灰,就不必了,撒了就是。撒在大河里就好。大河顺流而下,经过那么多亡者去过的地方,有记忆甚至有故事的地方,经过爱过他他也爱过的人住着住过的地方。那一路过去,大河小河,主干支流,分分合合,那灰烬早无影无踪,却已去了无可数的地方,那才是好的吧。

清明了,奇怪的是,但凡清明,大多会有飒飒的雨下着。细蒙蒙的,凉丝丝的,落在脸上,抚摸一样,真好。遍地的草,更绿了,花儿,更红了。

就要下山了,下了山,想就着纷纷的雨,寻一僻静的小酒馆,烫一壶酒,好好抿几杯。望着窗外的雨,细细喝着,想起些什么,也似乎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責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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