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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喧嚣

2020-11-09肖凤珠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苏口琴考拉

肖凤珠

她不承认她的生活一团乱麻杂乱无章。她觉得那便是生活本身,她不过想挣脱,至于挣脱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或者,她只是身在“麻”中,并不知其乱而已。

一片素白,无边无际。是雪?是雪。我抬脚,抬不动。两腿早已陷入深及膝盖的雪地,仿佛置身于没有任何方向标识的白色恐怖里。我慌。身体竟然还在快速下沉。雪已及腰。雪已及胸。我顿时绝望,张大了嘴,准备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声呼救……这时,自远处好像有乐声传来,隐隐约约。我屏住呼吸细听,应该是口琴,曲子像是《小路》?不,是《喀秋莎》。我跟着曲调轻哼,借助节奏慢慢扭动双脚,舞动起手——竟然触到一张脸。

麦冬一条腿搭在我身上,正起劲儿地打酣。口琴仍在吹奏,像梦在前行。声音好像来自楼下。夜已深,鬼魅死寂。尽管樂曲旋律铿锵,咋一听,仍觉来自地狱。

我推推麦冬:“你听到口琴声吗?”麦冬嘟囔:“发什么神经,快睡吧。”

我蹬他一脚:“你听。”麦冬翻个身竖起耳朵:“哎呀,真他妈的是吹口琴,谁这么晚了抽羊角风。”

我看下手机,两点二十一。麦冬说:“吹就吹吧,他吹他的咱睡咱的。”我使劲拽下被子:“你猪似的,谁跟你能比。”

麦冬油叽叽的脸贴过来:“要不,咱不睡了?难得有音乐伴奏,咱俩再比划比划?”我踹他一脚:“滚!”

我神经衰弱,醒了很难再睡,只能闭上眼睛捱时间。楼下二楼的房子一直空着,怎么突然有人吹口琴?深更半夜的,太灵异了。

早起后,麦冬没吃饭悄悄走了。我明白,他打怵考拉。

半晌午,考拉从房间晃出。“妈,半夜有人吹口琴你听到没?”我说:“你都听到了,我会听不到?”

考拉无精打采,坐到餐桌旁问:“妈,吹的什么曲子?听着挺有劲儿的。”我说:“《喀秋莎》,前苏联歌曲。”

“我爸走了?”考拉朝卧室里张望。我说:“早走了。他怎么也是你爸,以后给他留点面子。”考拉说:“不是我说你,妈……”我打断她:“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自己,看这次考得……”考拉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打住打住,我错了。”抬屁股回房间去了。

我下楼时,走到二楼,顺手敲了一下门,想探看昨晚的虚实。门竟然开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微笑问:“有事?”我怔忪一下。原本只想敲门试试,没想到,真敲出大活人来。“就是、就是昨晚听着有动静,来看看,没事,没事。”

老头儿说:“我刚搬来。”我殷勤自我介绍说:“我住你楼上,姓苏。以后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相互都关照些。”

老头儿点点头,轻关门,对我这邻居很礼貌,也很冷淡。

他奇怪,她敲开门后,好像并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大而圆的眼睛,像猫。她的窘态让他直想笑。她说她姓什么来着?哦,姓苏,小苏,住楼上。

新房子实际不新,二手的。房主是一对小夫妻。房子装修简洁、时尚、色彩炫目,看着有点眼花缭乱。我不中意,可儿子纪辰星满意。他想让我过得轻松舒服些。我愿遂顺儿子的心意,让他能在日本过得心安。或许,挪下地儿,对我杂乱无序的神经,会有点刺激,从此打起精神。

原来的家卖掉了。没留下它,不是经济问题,住在那儿,总睡不好,失眠症一天比一天重。儿子说,这么熬,早晚得崩溃。可能老房勾连往事的东西太多,情绪总不能平静。比如:墙上的那副铅笔素描,一只肥硕的黑猫趴在儿子的一团毛衣上。那是英子生日,儿子送给母亲的礼物。他说那只懒猫就是他自己,暗喻他以后要是能过上像那只黑猫一样不用天天学习只趴在别人毛衣上睡觉的日子就不枉活一回。那时,纪辰星读初三,面临中考,我给他的压力太大,名次必须保持全校前十,物理不能低于95分,否则,怎么配做物理老师的儿子。尤其还是优秀的物理老师,曾被省城看中的物理老师。儿子这幅画,是借他母亲生日泄愤呢。可英子如获至宝,说,不知道儿子原来还有绘画天赋,且被这天赋感动得一塌糊涂。仔细选了相框镶起来,挂好。你说,睡前要是看了它一眼,还能睡着吗?搬家时,大部分东西都被纪辰星扔掉了,那只“黑猫”跟着他去了日本。

我差不多是拎包入住新家的。新家新,却没找到家的感觉,权作“客居”吧。这恰是我想要的感觉,怕住久了又像家。我这一生,六十六岁,敢叫一生吧?就属这两年光景不好,像遭了蝗虫,大半辈子的收成都被啃噬殆尽,现在就是株老玉米,只剩光溜溜一根秸杆儿了。

先是英子突然离开。本来,她身体比我好,因为在市场买回两斤鲜蘑,想吃蘑菇土豆片,结果中毒了。蘑菇买回时,她兴奋地夸奖蘑菇新鲜。我正泡朋友送的西湖龙井茶,明前的,浓郁的豆香沁人心脾,没顾上去欣赏她的蘑菇。我以为她说的新鲜,是指蘑菇的品质,刚下山的,不曾隔夜,像二八少女的素颜。哪知道她所谓的新鲜是指蘑菇鲜艳的色彩。她当时一定发现了个别漂亮艳丽的蘑菇。但她一直生活在城市,不会甄别蘑菇的好歹,也就不可能发现潜藏的危险。不像我,十三岁以前在乡下,漫山遍野地跑。如果我肯放下那壶茶,管他什么狗屁的香,去厨房看下,一定会发现毒蘑菇。越是色彩艳丽的蘑菇越可能有毒,这是常识。大错铸成,无法挽回,我追悔莫及。

我也中毒了。世间诸事有时看似幸运,实则不幸。纪辰星那天中午恰同学聚会,如果儿子那天中午在家吃饭,分吃一些蘑菇,也就分食了一定量的毒素,英子就不会中毒那么深,我们三人也许都会没事。那顿饭我吃的蘑菇不多,见英子那么爱吃,我就多吃了些土豆片。我的爱也有毒,是比蘑菇还鲜艳的毒。纪辰星因此一直恼恨我,冷淡我。英子的死,我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原因,却不敢追责。因为伤口太深,疼痛难忍,无法触碰,无论用手指还是用意识。我从此和龙井茶结仇,谁送它给我,立即扔掉。

之后,儿子远赴日本,这当然有他母亲离世的因素,但不全是。他们早有出国打算,媳妇先行一步,打前站,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工作是媳妇帮着联系的,在大阪一家很有名的电子公司任职。我一直觉得他们的婚姻是雾,只能在清晨稍事停留,太阳一出必烟消雾散。应该是时空的变化反而成全了遥远的美吧。儿子在机场跟我说,过去安顿好,回来接我。我说,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不会去大阪,得留下陪你妈。

他哭得稀里哗啦。如果英子在,他也会走,但不会走这么快。

最终决定我成光杆司令的,是两条狗的意外死去。它们一黑一白,十分可爱。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但一点不比那些名狗逊色,和我感情很深。

小黑年长,是英子在垃圾桶旁捡回来的,之前一直四处流浪,很有阅历和城府,非一般的狗。它不太好动,洒脱自然,把这个世界看得很透。不管出席多少人的集会,从不胡乱狂叫,也不茫然不知所措。它喜欢卧在你脚边,不时地抬头,用目光和你探寻交流些什么,如:楼道里陌生的脚步,左邻右舍发出的奇怪的声音,我不吹奏《喀秋莎》突然改吹《三套车》等,它像智者。英子在时,只要一进楼门,它马上就会鱼一样摆动尾巴,游去门口迎接。那一天,我领着它从小区出来过马路,面对一辆疯狂的“北京现代”,它也許是为了护卫我,想挡住那辆不着调的车,被撞飞了。

小白小,跟小黑感情很好,常一起玩得滚成球,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小黑死后,小白明显不如从前精神。常常眯在沙发上,乖乖的,一动不动。不幸的是,下楼遛弯时,误吃了楼下放了老鼠药的火腿。我送它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它还能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我手,似在安慰我,或是向我做最后的告别。等兽医开始洗胃,它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任兽医折腾。

总有些东西,不该来时来,不该去时去,世间才显得那么凌乱不堪。

“客居”新家还是睡不着,反过来想老家,老家的一切一切。老房子虽是顶楼,买时儿子稍有微词,但上面有二十几平的大平台,免费赠送,一下打动了我们。白给的东西总是好的。可以养花,晾晒,烧烤,满足我们三人的不同需求,和我们存折上的钱额也很对应,就买下了。只是小区的名字当时感觉有些唐突,这个城市二百公里内无湖海,怎么会叫“海韵小区”?

房子的好处在搬进来后,更深有体会。高度变了,视野便开阔。只稍一抬头,天空便幕布一样在眼前展开。尤其深秋的夜晚,空气轻薄恬淡,月亮大若树尖儿上红彤彤的苹果,与高悬的楼角垂成直线,仿佛一竿子伸过去,就能连枝带叶挑过来放到客厅的果盘里。星的闪动和眼睛的眨动几乎同频,你眨它便闪。英子这时便忘了年纪,情不自禁挽住我胳膊,朝天空痴痴地望。儿子站在离我们较远的地方,小声嘟囔,楼上楼下多少眼睛啊,你俩注意影响哈。

小区名字也找到了出处。天气晴好时,远的没有尽头的蓝天如同海洋波涛起伏,就是所谓的海天一色。不时有麻雀、燕子轮番掠过,完全可以权作鸥鸟。让人直想一猛子扎进去,能游多远游多远,想游多远游多远。“海”和“韵”便假想而生。人类几千年文明的发展靠的就是漫无边际的异想天开。就说我这颗脑袋,如果没有想象,当初就不是被“伽马射线”射穿,而是被钢刀切开,像切开一个黑籽红瓤的西瓜。

太多东西当你体会到好,这个好就快好到头了。

英子不知魂归何处,无迹可寻,儿子也远走高飞,在地球的另一个位置扎根,离我远得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永远存在,同样无迹可寻。对我而言,不过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而已。

我搬家前告诉英子我搬家了。

但新邻居们似乎很——敏感。

她没想到会是个老人家。他并不显老,肤色白皙,一双星子样的眼眸极漂亮,漂亮得让她不敢直视。她忘记了询问谁吹的口琴。那眼眸——似乎太亮,太凉?有点——不像人类的,或者说缺了点人的温度。她只见他一面,还不好下结论呢。

这个老头儿的到来,开创了我们单元全新的音乐生活,这是我万没想到的。每晚差不多两点左右,他都吹会儿口琴,且就那么几首老掉牙的前苏联歌曲,或《喀秋莎》,或《小路》或《三套车》,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既非梦游,也不像一时兴起。否则,不会这么规律。他的吹奏虽不多么动人,但把你从梦里弄醒不在话下。邻居们虽有微词,却还能忍些时日。我忍着,是想等他良心发现,自己偃旗息鼓。或许,刚搬来,有点落寞,过段时间会好。总不能新邻居刚到,就撕破脸皮下战书。一个看着特别雅致的老头儿,知识分子模样,想也坏不到哪去。

他好像就一个人住。

没几天,我就熬成“熊猫”眼了。考拉没受太大影响,睡得照常像小猪。头一晚,应该是打游戏太晚赶上了,考拉说:“看你那眼圈,你去找找那老头儿,这么忍着,他说不定还以为遇到知音了呢。你要不好意思,我去。”我说:“你管好书本里的事,书本外的,我管。”考拉撇下嘴:“服你!什么事都能绕到书本上。”

偶尔,口琴演奏后,还能听到他的哼唱。

一楼胡老太家也是重灾区。亏老太太睡眠好,反正她每晚也都醒几次给小孙子盖被子,习惯了。有一天,她贴着我耳朵说:“二楼刚搬来的那位,脑子坏了,里面长过瘤,所幸是良性,长得位置也好,才没为难医生,用伽马射线切掉了。”伽马射线我知道,但无法想象,在没头没脑无边无际的宇宙穿行,闪电一样锋利的伽马射线竟能从大气层中被科学到医疗设备上,对人的脑袋,实施一次穿越治疗。对我的智商而言,相当于把一只大象圈进蚂蚁洞,太不可思议。胡老太还说:“以前,老爷子是咱们二十二中物理老师,课讲得好,有才,会几种乐器,年轻时,省城一所高中要调他去,被他老婆给拦下了。”至于这些事的真伪,我没心情关注。有病导致夜半不睡,起来吹口琴?是手术后遗症?继续下去,这楼里,有病的恐怕就不光他一人了。我问胡老太,老爷子姓什么,胡老太想想说,好像叫纪清远或是纪远清,肯定姓纪。

我再度登门,轻敲。门很快开了,老爷子耳朵挺灵。他说:“小苏,有事?”记忆也不差。然后看着我,没有让我进屋的示意。

我说:“大爷,啊纪——纪老师,想和您商量点事,您看,我女儿上学,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学习,今年还要中考。我脑神经也差,您虽半夜只吹那么一小会儿口琴,可我们被吵醒了,再入睡就难。您要是就喜欢,可以早上或傍晚时吹啊。”我试图给出建议。

他一直认真听我说。最后问:“你说我吹口琴,半夜?”我说:“是啊。”

他仿佛不相信我:“你掐着时间?”我强调:“床头柜上有闹钟,还有手机。”

“我不用那些东西。你说的时间,我不能确定。”他很固执,很自我。我一下火窜脑门,但强忍着。他应是没弄清我的来意。“你看这样行吗?我送你个闹钟,我没说谎。你今晚就可以确认。”

他说:“我不需要。时间对我是虚妄的,并不真实存在。”我忽然想起他的脑子动过手术,自动消火,点头,表示理解:“纪老师,但时间现在对我很实际也很物质。听说您曾是优秀的物理老师,这个比我更懂。”

他不说话。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一个物理老师,脚踏在坚硬粗糙的水泥地上,说什么虚妄,若真虚妄,悬在半空我看看,以前真是物理老师吗?我看不出他脑子有问题,反应比我灵敏。他点点头。我不清楚他针对的是晚上吹口琴,还是对虚妄一词的反应。这一趟出使有没有效果,晚上见分晓。

天一擦黑,我便上床枯坐,像在等待明知不能赴约的情人。从考拉上初中开始,只要她放学,我就不开电视。保持安静,也是考拉很重要的一门课。我安静十分,她可能有一分安静。她如果有十分安静,我必心如死灰。一个女孩儿,没几分安静,以后怎么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生。

只有麦冬在家时,电视机才会无所顾忌地被按亮,凡有球类赛事,他比在床上还兴奋。考拉之所以容忍他,除了他买的那堆垃圾食品,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场球,或随便什么综艺类节目。只要不学习,考拉干什么都精神百倍。

我等着等着,迷瞪过去。《喀秋莎》又吹奏起来,美丽的琴音,因为时间的错位,听起来宛若噩梦。我终于失去理智,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噔噔下楼,狠敲几下门。门打开了,我说:“纪老师,你也算是知识分子,咱能讲讲公德吗?”

他说:“小苏,今早的公德怎么了?”我把闹钟举到他眼前,几乎撞向他脑门:“你自己看,现在几点?这个闹钟无论如何我今儿都送你。”

他轻轻推开些,看了下,问:“你不看一下吗?”我看眼闹钟,嗯?五点半?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看,还是五点半。脸一下沸腾了,闹钟停摆?举到耳边,它咔咔走得比《喀秋莎》还雄壮,像踢着正步。我拍了一下腦袋,弯腰鞠躬:“对不起。我睡迷糊了。”转身往楼上走。

“小苏,”他喊我。“我们不再讨论一下今早的公德吗?”这算是幽默?我突然想起许诺,转回身,把闹钟递给他:“这个,送你。”算是为我的冒失赔礼。他微笑说:“哪有一大早上门送钟(终)的,下次敲门轻些,我耳聪目明。”

我狼狈极了。到家门口,发现走得冲动,没带钥匙,便按门铃,考拉这个点也该醒了。见是我,先惊讶,后诡秘地笑:“你这是夜不归宿啊,快说,穿成这样,哪儿鬼混去了?”天哪,半透明的桃红吊带睡衣,短得刚过大腿根儿,乳沟的三分之二袒露在外,下体黑色的蕾丝三角裤隐约可见。冲动是魔鬼啊。考拉跟在我屁股后面兴奋异常:“说,怎么回事?”我简单应付她几句,怕她以为我真夜不归宿。她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妈,你这哪是去打架,分明是去伴舞的。”

我把闹钟狠狠摔到床上。出师不利,不知道下一次如何面对这个老头儿。

他还能有下一次吗?夜,吹奏哼唱果然继续出现,这个老头儿太可恶,顽固不化,但我没勇气下楼了。

早起,考拉看出了我的愤怒,问:“你确定他唱了?”我白她一眼:“你没听到吗?”考拉说:“我可只听到那一次,不能用一次代替一万次呀。昨晚,我可睡得晚,没听见人家吹口琴。”我没好气:“你睡得像猪,打雷都听不见。”考拉急了:“妈,你这人,哪哪都好,就是自以为是,亏我爸能忍你。”

她戳到我痛处,我火冒三丈:“他那叫忍吗?你怎么书读得是非黑白都不分了?”考拉丢下饭碗,拿起书包往外走:“我错了,我真错了。”

考拉走了。难道真是我搞错了?明明听得真切。要是麦冬在就好了,可以有个活证人。这个该死的家伙,一周没回来了。总是随心所欲,不识时机,像不知趣的雨,想下时,遮天蔽日一场接一场,不想下时,烟波浩渺滴水不闻,只管自己痛快。

不管同学怎么赌咒发誓将来绝不和自己的爸妈一样,考拉都一言不发。玉米到秋天还是玉米,大豆到秋天还是大豆,你还能长着长着就不是人类了?切,幼稚。她走开,想起昨晚妈妈的狼狈,捂嘴窃笑。她都多大了,还这么不靠谱。

那老头儿打开门,见外面站着个貌似考拉熊的女孩儿,肯定以为是收费或推销什么东西的,才会机警地用手扶住门,随时准备关上。

我自我介绍:“我是楼上的女儿,叫考拉,有几句话想对您说。”然后,我推开他胳膊进屋。霸气吧?千万别把我当小孩看,小心上当。

他挺和善:“是小苏的女儿?考拉?还真有点名副其实,你坐吧。”老头还挺幽默。他正弄茶,是那种功夫茶。他选个很漂亮的白瓷小碗给我用,茶色黑红,我闻闻,一股中药味儿,白瞎这个小碗了。

他说:“普洱老茶。”似乎并不着急知道我来干什么。我问:“您天天都喝这中药汤?”他可能知道我是开玩笑:“是啊。”我笑他:“那您不成病人了?”他说:“是,我是病人,毛病很多。”他慢慢喝一小口茶。原来茶这么喝,不是端起来非一口干掉。“那——那您应该去医院看看。”他笑眯眯:“你今天是给我介绍大夫来的?”

心里一下有点莫名地喜欢他。身边有心情幽默的人太少,张张脸严肃得能刮下层薄霜,不是逼你学习,就是劝你学习,恐怖。我也小小喝一口,给他点面子。

“当然不是,我来是求您,能不半夜吹口琴吗?我妈神经衰弱,老睡不好,我怕她会疯。”我尽量表现得老成持重。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宝石一样:“你听到我吹口琴了?半夜?”我从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怎么说呢,亮得有点奇怪。戴了美瞳?这岁数,不可能。我迎着他的目光,像中了蛊似的使劲朝他眼睛里看。他眼睛深得像井,怎么也望不到底,又好像一眼就望到底了,美瞳可没这么清澈。我试着在他眼睛里找我眼睛,看到的,除了水还是水,水晶一样亮晶晶的水,里面有鱼,正朝我嘴巴自下而上游过来。

我显然精神溜号了,说话有点含糊:“听、听到过,我睡得死,我妈天天听到。”他问:“你妈让你来的?”我说:“不,我自己来的,您千万别告诉她。除了学习,她什么也不让我干。可我不能眼看她受折磨无动于衷,是吧?她疯了,我怎么办啊。”他说:“当然。可你怎么知道我能听一个小丫头的话?”

我瞪着他:“我可不是小丫头,都十五了。我妈说,旧社会这个年龄早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再说,您这年纪,总得讲理吧。”他笑起来:“老,正好倚老卖老不讲理呀。”

这老爷爷还挺逗!我说:“别逗了,咱说正经事呢。我妈已经快被我逼疯,她哪受得了楼下一起折腾她。您就别天天配合我了,好吗?”他仍笑:“我就是想配合你。”

我忽地站起,像只奓了毛的小公鸡:“我、我是不会让我妈受欺负的。”他还笑:“快坐下尝尝吧,丫头,对了,考拉,熊爱不爱喝茶我不了解,这是今年的六安瓜片,我可只剩这一泡了,香着呢。”他用手把茶气轻轻往我眼前赶。淡淡的清爽的香,真好闻。我赶紧照他的样子也喝一口。他什么时换的茶,我都没注意。的确比那“中药汤”好喝多了。我不想和他弄僵,真杠上,倒霉的还是我妈。看样他也不想和我弄僵,但我能觉出,他没把我当大人看。没关系,也许,小孩儿更能让他心软。

我看他茶几上放着三个口琴,问:“为什么买这么多口琴?”他说:“喜欢呀。”

我有点小兴奋:“那您都会吹什么曲子?”他说:“都会,有谱就成。”我很惊讶:“您现在能吹首曲子吗?”他拿起茶几上的一只口琴问:“想听什么?”我脱口而出:“《青花瓷》,周杰伦的。”他摇头:“没谱吹不了。周杰伦?这名字听着熟悉,不是一楼你胡奶奶的小孙子吧?”我噗嗤乐了。他也乐。我说:“要不,您就吹那个《喀秋莎》吧。”他说:“不怕把你妈也引来?”我听出他的话外音,装着没在意:“我妈来了能怎样,她又不是只狼。”

他拿起口琴,表情迅速进入既肃穆又松弛的状态。当口琴触碰嘴唇的刹那间,明快流畅的乐曲一下子收了我,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听完了他的吹奏,且意犹未尽。可以确定,这是我第一次全身心接受距离我遥远的曲子。他吹得真好听。

“您能教我吗?”我跃跃欲试。他说:“想学?”我说:“想,我可以交您学费。”他歪了一下头,笑问:“你能给多少?”我想了想:“您要多少?”我寒暑假补课,一小时二百呢。我伸出一个指头,试探他。“十块?”他猜。我知道他逗我:“一百行吗?我每月二百块钱零用钱,不能全给你。”他爽快地说:“成交。”

我嘱咐他,千万别让我妈知道,她知道了,我就学不成了,我每周日下午偷偷来上课。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您现在是我老师了,给我个面子,咱晚上都悄悄睡觉行吗?”他竖起食指放到嘴边:“鬼子进村,悄悄地,打枪的不要……”这是答应我了。

我捂住嘴,欢快地跑上楼。我妈正在客厅讲电话,见到我,马上说:“好了好了,她回来了。”我说:“用得着这样紧张我吗?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有时间你去忙点别的,逛逛街,美美容,打打麻将,360度无死角监控我,累不累。”她瞪我:“你好好的,我就值,就不累。”我无奈:“别把你自己的一切押我身上,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她说:“我就是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出息,我就能跟着享福。”威胁我?我说:“怎么算有出息?将来卖豆腐,炸油条算吗?做豆腐西施我觉得也挺有出息。你做的豆腐每回都不好吃,可见做好豆腐也不简单。”她说:“歪理邪说,都哪学的?写个作文前言不搭后语上气不接下气,费牛劲,说这些倒一套套的,我还能不能指望你了?”我说:“你还是指望我爸吧,他抗劲,我这小体格,你还真不一定能指望上。”她说:“那你还不对你爸好点。”我说:“你对他好就行,我得对自己好。”

我进屋关严门,心情愉悦。以往和我妈妈如此对话,能把我气个半死。学会了吹口琴,暑假去叶老师家补习功课我就可以吹奏他喜欢的《青花瓷》给他听了,肯定很炫。我边想边使劲捂着嘴,怕一不小心笑出声来。我妈耳朵可灵着呢,我哪口气喘得粗细不匀,她差不多都能听出来。这不,又喊:“你还没说今晚放学去哪了,回来这么晚。”我也喊:“别烦我,写作文呢,思路都给你打断了。”

外面马上静音。

叶老师是我们语文老师,高,帅,大学毕业没几年。走路喜欢哼唱《青花瓷》,也许,并非是喜欢,可能他只会周杰伦这一首歌也不一定,呵呵。

考拉昨晚回来有点小兴奋,什么事情让她躁动得有点按捺不住呢?别是和哪个男孩儿好上了!她不得不提起警觉的神经。

楼下倒是安静了。

小区的蔷薇开花了。粉团蔷薇、荷花蔷薇等交错成一堵薔薇墙。次第开放的花朵虽然还没到繁盛期,但零零星星挂在浓密的绿墙上,倒配得上“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接着开下去,就是两个字“盎然”,春天也就彻底结束。

纪老师很喜欢那堵花墙。每天傍晚,都在蔷薇下散步,说徘徊似乎更贴切。小广场里,大妈们震耳欲聋的《小苹果》,丝毫影响不到他的惬意。蔷薇墙不长,三五百米,他慢慢绕着墙走,像思想者。那天,我从窗户往下瞅,无意中发现,纪老师踱着步,突然停住,瞅瞅四下无人,悄悄蹲下,尽量将身子贴近花墙,大概想让蔷薇叶子勉强遮掩一下。实际上,蔷薇叶小,只够遮住他两只眼睛,简直是现代版掩耳盗铃。然后,伸开手掌,藏到一撮花下面,企图引那些乱飞的蝴蝶落到他掌上。我笑,他傻,蝴蝶可不傻,花的味道和人的味道,天壤之别。他蹲一会儿,没有收获,蝴蝶乱飞却不乱落。他只好站起来,非常愉悦的样子。

让我大跌眼镜的还有,胡老太似在跟踪纪老师,先是和他走相反方向,走着走着,就藏到花墙边儿,偷偷瞭望他的行迹。然后,两人“巧遇”。于是,站在蔷薇下叙话,纪老师背对我看不清他表情,胡老太却正面朝我,一脸的夕阳,笑得身体微微后倾,手里的绢丝团扇轻轻摇着,半遮半掩着脸。远远望去,神态婀娜如杨柳扶风。

纪老师说了什么,让她那样忍俊不禁?我脑海里一时浮现出他深潭一样凉凉的水晶般的眼睛。他们说了好一会儿,一起往回走。走到花墙尽头,纪老师突然掐了一朵蔷薇花送给胡老太。胡老太环顾下周围,接来,有意无意用扇子挡着,但还是被发现。那朵蔷薇花太美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好它,实在不易。一个五十左右岁的中年男人,很壮,朝他们快步走去,应是物业管理员。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定是申斥他们不该折花。并不断用手指着那块立在墙边,写着“不许摘花,违者罚款”的牌子。他还试图去夺胡老太手里的蔷薇,被她机智地躲过。最后,他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写着什么,应该是开罚单吧?还真是,纪老师乖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他。

同时,围观的人慢慢聚拢,越聚越多。本来还零零星星的几个人,突然像某处水管爆裂似的,一下涌出一汪人来。胡老太一直小心地拿着那朵蔷薇,有人“买”花送她,不知是否平生首次。

要不,送纪老师一盆花?我这时突然想。家里那盆白色蝴蝶兰刚冒出两枝花苞,送他,算特意讨好吧。这段时间难为他,半夜基本安静了。偶尔吹奏一会儿,也可理解。要么过于寂寞,要么感觉错了时间。对一个独居老人,不能太苛责。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钟表这些计时的东西。他害怕时间?

又有谁会不怕它呢?

我把送花给纪老师的想法跟麦冬叨咕,他说:“别光送花,他家不是没有钟表吗?再选个闹钟一块儿送他,也暗示下咱的立场。不能光拍馬屁,像咱怕他似的。要不,我再武力震慑一下?”我白他一眼。什么事都不可能和他商量妥帖。和一个老人动粗?他脑子究竟让卤水点了,还是不小心被驴踢了?一转念,脑子坏掉的是我,否则,怎么会搭上这种男人。

我捧着盆含苞欲放的蝴蝶兰,礼貌地敲门:“纪老师,能来串个门吗?”他说:“进来吧。”接过我手里的花儿放到窗台上。“小苏,你客气了,我不太会养花。”我说:“蝴蝶兰好养。”我看他窗台上的两盆剑兰,叶子油绿,蓬蓬勃勃,分明很会养花。“这花,朋友送的,她不知道我家有一盆。咱离得近,就想,送你吧。”他笑,开始烧水泡茶。我说,“你别忙,我不渴。”他并不抬头,继续忙着:“我渴了。”

我有点尴尬:“你一人住,收拾得真干净啊。”我环顾四周,屋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唯一有点现代感的,就是那台非常老旧的固定电话。果然,没有任何钟表之类的可以计时。对于他,肯定不是钱的问题,是个性?好恶?是历久弥新的生活智慧?我乱猜一气。

“听说你儿子特优秀,在日本工作。”我没话找话。他说:“嗯,在大阪,优秀说不上。”他的神情却分明表示:是很优秀。我问:“他一定读的名校吧?”他弄茶很专心:“他媳妇读的名校,复旦。”我好奇:“那你儿子呢?”他一脸认真:“他们是同学。高中同学。”

这话说的,太声东击西了,我笑出声来:“也是大学同学是吗?”这回他笑,“我儿子读的上海交大。”我也幽他一默:“哦,原来不是同学是邻居啊。”

他在茶台上洗来倒去,告诉我:“六安瓜片是慈禧太后最喜欢的茶。”我其实不懂茶,装模作样点着头:“香,很鲜爽。”他说:“你喜欢?走时给你带几包。”

我忙摇手,“不用,家里有。”他似乎奇怪:“六安瓜片?”难道这个六安瓜片很名贵?我说:“不,龙井,西湖龙井。你喜欢茶,等我送你。”他马上拒绝:“我不喝龙井。”我问:“你不喜欢?”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他眼神指那盆我送他的蝴蝶兰。“一会儿走时,茶你一定得拿着。”

他坐稳后,郑重其事问:“孩子学习还好吧?”我说:“凑合,考复旦和交大怕是不太可能。”他说:“这个其实不重要,顺其自然才好。”

他怎么突然问起考拉了?

回到家,麦冬正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重播的篮球赛,脚的味道像刚燎过毛的猪脚。我说:“外面要下雨了,看样是大雨。”他眼睛盯着电视:“嗯。”

我提高声音说:“考拉要考试了,你看电视会干扰她学习。”他坐起来:“她不是还没回来吗,找事儿吧?这是要赶我走,告诉你,这也是我的家。”我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劈头盖脸朝他扔去。

用团棉花表达愤怒的确很难尽意。不像刀子,握在手里不动,都会让人胆寒。麦冬接住抱枕,规规矩矩放回原来的位置,就当接住了我的愤怒并完好保持了它本来的样子,倒像我在借题发挥。

他若无其事:“那老头儿什么态度?”我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又找到出气口,“什么态度,人家能是什么态度,雍容大度,君子不与小人争呗。”麦冬一脸鄙夷:“又不是你亲爹,这么护着。”我叫:“他不是亲爹,我可以当他是亲爹。”

麦冬站起来,“算了,我走。”他换好衣服,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给我姑娘好好营养着。”楼道里响起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他人生一样乱七八糟。

我的人生也被他这样的步伐踩得支离破碎。

胡老太有天在楼下堵我,说:“二楼这段时间这么安静,不会有什么情况吧?他可一个人住呢。”我笑:“你怎么不上去看看?”老太太竟有些脸红,芬芳得像妙龄女子蓓蕾初开。“单身男人家怎么好随便去。”

真羡慕,她到这个年纪还能脸红。我很多年没脸红的体验了。我说:“没事,昨晚还吹了会儿口琴呢,你没听到?”胡老太说:“是吗?没听到啊。可能我睡得太死。”

回家问考拉,她昨晚学习得很晚,也说没听到。“妈,会不会是你——幻听?”考拉小心翼翼看着我说。我忽然来了气:“幻听?盼着我有病是吧?亏你想得出,快给我进屋学习去。”

我突然想起纪老师送我的两包六安瓜片,忙从兜里翻出,泡给考拉尝尝。纪老师说绿茶提神效果好,省得她学习时犯困。

他善于通过眼睛观察人,他觉得,邻居小苏眼睛虽大,但,黑少白多,显得内心空洞无望,神思不宁。他也看得出,她极聪明。

我一个花盆丢了。这是我搬家带来少之又少的很重要的东西之一。它是我新婚当天和英子一起上街买的。白色,没有任何纹饰,景德镇制瓷,做工十分精细,盆底还烧制了年份,和我的婚期只差十个月又三天,完全可以看作是为恭贺我新婚特制的。盆里养的小金桔干死了,我把花盆放在走廊的窗台上,想晾晾干,跑跑虫子细菌,晚上准备收回时,不见了。小苏送的白色蝴蝶兰,我很喜欢。但花盆俗,一棵翠绿的大白菜造型,和兰花品貌不配。我想用那个白瓷花盆换掉“大白菜”,竟丢了。那个白瓷花盆和白蝴蝶兰,肯定绝配。

我们单元一梯一户,共七家,除我外,剩下六家,应该不难破案。

那个花盆纵然不值几个钱,但,是我心爱之物。重要的是,它陪伴我几十年,意义非凡。它被偷,找回记忆的标识性物件就丢了,几十年相伴的光阴也一起被被偷走,这是件小事吗?应该算严重的失窃事件吧。我想先自己查查看,尽量低调解决。查不着,报案。邻邻居居的,也实在不想把事情做得难堪。

我办案很简单,光明磊落,从一楼起,挨家挨户查看,逐一浏览他们摆在窗台上的花,确实没发现我的花盆。也许,放在隐蔽处,我没看到,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这也让我第一次走进小苏家,搬到这小区后,和她们娘俩接触最多。

早十点钟,已日起三竿,小苏仿佛刚睡醒,神态萎靡面色憔悴。客气倒是蛮客气,给我泡了杯手磨咖啡。从餐厅端到客厅,她连着打了两三个哈欠。我不习惯喝咖啡,反客为主,把咖啡推到她面前:“你喝吧,见过我放在二楼走廊窗台上的花盆吗?圆的,纯白色。”小苏揉着眼睛:“没注意啊,真没注意,丢了?”

我说:“丢了,要是一般的花盆就不找了。”小苏有点慌:“就是一般的花盆也该找,我、我真没看见。”我说:“你別慌,我只是随便问下邻居们。”小苏说:“我慌什么,又不是我拿的。我看不好找,谁拿了会当面承认呢。我有闲盆儿,要不,你先拿个用。”

“谢谢!不用,我不光找花盆,还有——日子。它比花盆重要。”

小苏瞪着我,以为我像她大白天睡觉似的大白天说胡话。她说:“你够戗能找着。”我说:“找不到就报案。”她惊讶:“报案?你是说报案?”我十分肯定:“嗯,报案。”小苏好像清醒了些:“那破案后呢?”我说:“我拿回花盆啊。”

小苏皱眉:“你想过没有,邻邻居居再见面多尴尬?一个花盆,小题大做了纪老师,不如照原样买个省劲。再说,派出所也不一定受理。”我说:“凭什么不受理?”不过,她顾虑得也有点道理。我说,“那我再贴张告示试试。”

小苏不说话,把那杯为我泡的咖啡端起来一口闷了,像喝二锅头老白干。我问:“昨晚没睡好?”她说:“你口琴吹得太好听,激动得睡不着。”她大概没醒透,还时不时说几句梦话吧。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问:“睡眠不好,有个方子好用,要吗?”她说:“谢谢,不用。安静,就是最好的方子。”我的方子很简单,叶交藤和灵芝按比例煮水喝。

我把告示贴在楼门外,大意是,谁拿了花盆请送回二楼窗台。否则,我报案。大家楼上楼下,和谐相处很重要,别到时公安介入被查出,影响邻里间安定团结。

告示贴出三天,花盆仍无踪影,我果断去派出所报案。还真如小苏所说,不受理。说丢个花盆事儿小,不能立案。我很生气,便天天去派出所,最后,一个年轻警察开着警车拉我去花鸟市场,花三十二块钱,买了个差不多样式的白瓷花盆送给我,说:“大爷,求您别闹了,回家好好歇着吧。”就算结案。他们以为我心疼那几十块钱。三十二块钱,能买回那段美好的记忆吗?

丢了这个花盆,我生活得一团乱麻。时常忘记英子去了多久,我俩的距离究竟是四百二十一天,还是二百四十一天,有花盆在,随时可以考证我生活的年份。现在,儿子去日本多长时间我都记不清了。科学计量,大阪到我市的距离是1322.26公里。当然,科学,办法很多。除了人心,什么都能计算。

花盆丢了,也不是没有益处,会让我彻底忘掉一些事儿。我曾试着用那个年轻警察给我买的花盆又养一棵小金桔,每当给它浇水时,我都努力想起些什么,尤其想起儿子有个电话,究竟告诉我他老婆生了,还是告诉我他老婆怀孕了,也不好再向日本方面问,怕人疑心我老年痴呆。场景重现并不能重现往昔,空间可以保留和复制,时间却永不回头,像离弦的箭。

胡老太有天说,我和英子隔着的,是一口气的距离。说着,还收紧她的瘪嘴用力往里吸口气,然后,用手里的绢丝团扇把嘴挡住,慢慢往外吐,显出她还挺好看的眉眼来。年轻时,是个美人吧。她说得很哲学,让我刮目相看。前几天,曾有人做媒想把我和她捏到一块儿过日子,一片好心。日子和谁都不耽误过,人心却不是泥和的,怎么可以随便捏一块儿呢。

也许,两人捏一块儿过,心里会不那么空?英子会知道吗?

他的眼神似乎变幻莫测,可微风细浪小桥流水,可惊涛拍岸卷起雪千堆。但她没想到他会为个花盆大动干戈,还说她慌了,啥意思?不会怀疑是她拿的吧。她回想,我当时慌了吗?

考拉很晚还没回来,我给麦冬打电话,让他开车沿路接一下,也趁机拉个回钩。自那次被我气走后,他很久没回来。他不是我喜欢的菜,但长时间不吃,肚子里清汤寡水,空。

他把考拉接回,竟没上来,大概还生我气,使性子。考拉说,这次全市联考他们班考得不好,班主任老师很生气,放学就啰嗦了一会儿。我泡了茶端给她,她闻闻:“又哪弄的灵丹妙药?”我说:“楼下给的,六安瓜片。”

考拉一听来精神了:“还有吗?都给我留着,中考前就喝它,说不定我们班就考出个‘女王。”这次考拉的成绩我满意,首次进入全校前五十名。我希望她将来考名校,有好前景,过书里的日子。别像我,陷在生活的泥潭,越挣扎越陷得深,最后,拔不出脚,一辈子都站在泥沼里。

我说:“那老头儿泡得比我还好喝。”考拉说:“哪天我亲自去鉴别下,他还挺平易近人的吧?”我丝毫没听出她话里的漏洞,被她的成绩单冲昏了头脑。

我问:“你爸怎么没上来?”考拉神神秘秘:“八成不敢,怕你骂。我爸脸上有伤,好长几绺子,像指甲挠的。”“活该。”我咬着牙。

考拉问:“咱楼门上贴的告示是怎么回事?”我说:“就那么回事呗,二楼丢个花盆。”考拉一脸不屑:“妈呀,一个破白瓷花盆,至于吗?又不是金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是白瓷的?”考拉嘴里含着饭,吐字不清:“不、不是告示上写着吗?”我问:“告示上写的?你看了还问我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考拉忙说:“别审我,我、我可没拿。派出所会来破案吗?”考拉闷头吃饭,应该也心情很好,竟没挑肥拣瘦。我白她一眼:“派出所吃饱了撑的丢个花盆都立案。”

考拉咽下一大口饭说:“太搞笑了。”

考拉学口琴学得很认真。退休多年,又收个学生,他有点孩子似的兴奋,仿佛重返讲台。小丫头,是个难缠的主。难缠而可爱。

想要下雨吧,空气糯得让人呼吸困难。我在沙发上眯着,一动不动。咚咚,有人敲门。我不高兴这时有人来,说话费力。今天去开几次门,外面都没人。咚咚声继续,可能真有人敲门。打开门,外面站着考拉,她说:“爷爷您好,我妈不在家,能在您这儿等会儿她吗?”

我点头。她进屋,把手里的书本儿很小心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我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她说:“不用,她不会出去太长时间。”我看她眼睛有点红,像哭过。“怎么,心情不好?”

她看着我:“您没忘了周杰伦吧?上次在您家我跟您提到过他。”考拉提示我。我问:“哦,你喜欢他?”

“谁?”考拉问。我说:“那个歌手周杰伦啊。”

“算是吧。我有他一首歌的简谱,您能用口琴吹奏吗?”考拉从兜里掏出张白纸,手抄的《青花瓷》简谱。我吹奏时她并不看我,而是看自己手指,有心事。看来不是真的想听我吹口琴。

我问她:“下午没课?”她没马上回答,而是说:“你家真干净。”我说:“东西少就干净,什么东西没有更干净。”

她说:“我就喜欢干净的男生。”我开玩笑问:“我,属于——男生?对,爷爷属于资深男生。”考拉瞪着圆眼睛:“当然。那您总不能属于女生吧。年轻时,您肯定是骨灰级美男。”

“骨灰级是什么级别呢?”我虚心求教。她说:“就是顶尖级美男啊。比如:您这个年纪应该知道的周润发、刘德华,都属于这个级别。”

我大笑,笑得一阵咳嗽,空气似乎不那么黏着了。“今天怎么了?想什么办法溜出来的?”我知道,不管哪所学校平时管理都很严,学生想溜出来可没那么简单。她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想招。中午回来吃饭,下午上学半路折回来,给老师打电话,说午饭吃海鲜拉肚子了,请会儿假。”我说:“你这丫头,老师信?”她口气自豪:“信,我平时从不撒谎,是好学生,班里的学习委员。”

“快中考了,你得打起精神。”我小心回避着“学习”两个字,知道孩子们听这两个字太多,像每餐都被强迫吃白肉,早恶心透了。“我无所谓。”她一副不屑的神情。说完,眼神明显黯淡,闪了水光。

我郑重问:“考拉,你今天不对,你有事,你有心事。”她低下头:“我们语文老师调走了。”我问:“男老师?”她点头。我又问:“骨灰级的?”她点头。我接着问:“你很喜欢他?”

她的脸瞬间红了:“嗯。不——不是您想的那样的喜欢,我就是觉得他语文讲得好,一听就懂,新换个老师不适应。”她语速很快,急于澄清我的误会。我说:“慢慢就适应了。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和他天天在一起。不想上学了?”

“那倒不是,有点——伤心。他走之前,都没和我们告个别,偷偷走了,跟贼似的。他不该和我们告个别吗?今早语文课突然换老师,我还以为他病了什么的,放学一问才知道,人家已经走了。他把我们这些同学当什么?”考拉眼圈红了,低下头。“其实,早听同学说他要调走,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我说:“换作是我,也不弄什么告别惹你们伤心,自己也伤心。一不小心再让你们这些小孩儿看出来,一个大男人,多没面子。”考拉抬头:“他会伤心吗?”我说:“他如果不伤心还害怕和你们告个别吗?人,都是有感情的。再说,他只是换一个地方工作,又不是从此见不着了。他调去哪了你知道吗?”“我不知道。”考拉躲闪着我的眼睛。

我盯着她:“真不知?”考拉无奈:“省城二十五中。我是不是很坏?只有坏孩子才会这样。我妈知道会杀了我。”我说:“她不会知道的。”考拉露出会意的微笑。我嘱咐说:“别忘了周日来上课。”

考拉突然说:“我不想学了。”我问:“心疼钱?”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学口琴是想在他生日时,演奏刚才那首歌给他听,现在用不着了。您别告诉我妈,其实她在家。我今天就是心情不好,撑不住了,来您这儿缓缓。对不起爷爷,断了您财路。”我说:“爷爷理解你,也替你难过。其实,从开始就没想收你什么学费。这次说好了,什么时候想学再来,免费。”

“谢爷爷。我去上学。”考拉走了。

我听见她轻轻的脚步声,心,像被蜂子蛰了一下。

考拉今早迟迟不起床,她很少这样。她进屋喊她,考拉有气无力,妈,找根牙签帮我把眼皮支上行吗?她摸摸考拉头,病了?不烧。考拉拍拍胸口,这儿烧。

中考前两次模拟,考拉成绩都不理想,从全校前五十,跌到一百名往后。我虽心急如焚,但还是压住火。这个成绩如果是高考可就惨了,别说进全国重点大学,就是考正经的一本也没十分把握。问原因,她一脸无辜,说,可能这才是她真实水平,以前只是走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问班主任,说没发现她有明显异样,有时上课走神儿,这也正常,接近中考,学生压力都大。让我不要陪着焦虑,要保持头脑冷静。怎么冷静啊?

麦冬倒想得开,认为女孩儿不用读那么多书,无需太大本领。女孩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找个好男人,一嫁定乾坤。我刺挠他说:“说得确实有理,读再多的书嫁个混蛋也不会幸福。”麦冬明知我话里有话,也不生气,慢慢悠悠用食指点着我鼻子尖儿:“你女儿没考好可不赖我,你嫁成这样也是自选,别拿我当黄世仁。”我很想冲过去把他那根手指拦腰撅断。我一直盼它何时不知死活实实在在落到我鼻子尖儿上,但他一次也没敢让它落到实处。

我进厨房,将一根面相顽劣的胡萝卜剁碎,扔到垃圾桶里。麦冬小声咕哝:“什么都不用干,好吃好喝好住的,还想嫁成什么样。”我装作没听见,现在不是和他计较的时候。基因混蛋,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把他正吃得起劲的一碟葡萄从茶几上拿走:“给考拉留点,也不怕撑死。”

麦冬讪讪说:“行,还知道心疼我。”

他点支烟去卫生间。我不准他在卫生间之外的任何地方抽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不是楼下那老头儿给闹的吧?我姑娘怎么看着没睡好似的直打蔫呢?”我用食指尖刀一样指着他冒烟的嘴巴:“快给我闭上。”他紧走几步把卫生间门拉上,好像真有把小刀朝他脸飞去。

他這一问,我细想,自从老爷子半夜消停了,考拉的成绩似乎也跟着消停了。其实,她的总分没少多少,只是名次倒退很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不动,别的孩子可是铆足了劲儿朝前奔,和人邻居有什么相干啊。

麦冬从卫生间出来,还问:“到底是不是那老头儿晚上闹得考拉睡不好觉,成绩才下降了?要真是他,我对付。你不行,软塌塌的没怕头。”我恨恨地说:“谁都能看出我好对付是吗?别自己上不去天怨裤裆兜风,和人家没关系,都怨你妈没给你生翅膀。”我嘴上骂着麦冬,脑子里却一幕幕浮现出楼下的情景,雪白的沙发垫,碧绿的六安瓜片,比空气还透明的玻璃杯,跟年龄不相配的凉凉的眼睛……求教一下他?他本来就是老师,有从业经验,起码比我们有经验吧。考拉或许会听进去点什么。当然,想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考拉的学习成绩比吃巧克力自杀还不符合客观实际,主要是想提提她的精气神儿。精神塌了就什么都塌了。我觉得,眼下任何人的话,都比我和麦冬说的对考拉有用。

第二天,考拉吃过午饭上学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午两点,估计老爷子午睡差不多醒了,收拾好,下楼。

他的门,没有关严,漏了条手指宽的缝儿,我轻轻敲两下推开,老爷子刚好走到门口,见我,愣住。问:“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孩子学习的事,想找你聊聊。”他有点为难,说:“今天不太方便,换个时间吧。”我说:“不好意思,有客人?”他说:“嗯。”

我刚要转身回去,发现门口一双粉色球鞋非常眼熟,这不是考拉的鞋吗?我扭头往里望,沙发上的确躺着个人。我站住,又问:“亲戚?”他说:“不。”

我盯着沙发:“朋友的孩子?”

“不是。”他回答简洁,明显不想和我纠缠。我判断,他当过老师,还有些名气,谁家的孩子送来让他辅导下物理也不一定:“学生吧?”他点头:“是,学生。”

沙发上躺着的人这时动了动,从白色薄毯下探出一只脚,露出粉色带着两个小绒球的袜子。我脑袋“轰”的一声。考拉!我简直不敢相信!疯了一般窜过去,恰巧,一个脑袋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立起,真的是考拉!她竟然睡在孤寡老头儿家的沙发上!我一时无措,拼命压着火气,瞪着考拉,也用余光掃射着纪老师:“你、你、你解释下为什么在这?没上学。”我语义双关。考拉也许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用瞬间的眼泪代替回答。纪老师赶过来说:“小苏,冷静,你先冷静下咱们再聊。”我气疯了,我说:“我很冷静。”上前抓住考拉的胳膊用力一扯,几乎把她从沙发上揪起来,“快说!你为什么在这?”我的眼睛疑惑地盯着纪老师。我看出了他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无辜和无助,他茫然地来回摆着头。我拼命压住火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别伤害了邻居。我对考拉说:“快给我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

考拉挣扎着:“我怎么丢人现眼了?”但还是顺从我往外走,到门口,没忘了道歉:“爷爷,对不起。”

我出了门,转过身:“纪老师,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打扰了。”

他的心,应该只在英子离开时这么疼过。他想,不知考拉入梦没有,梦里见没见到那个她思念的人……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

考拉上次走后,尽管不再学琴了,我知道她会再来。茶,并不适合年轻人,考拉未必真喜欢喝,它没有碳酸饮料爽口,但她有满腹碳酸饮料样酸甜的心事。她这年纪,还生不出茶样的心绪。她今天来,其实就是想找个人,把她满满一瓶子的心事帮忙喝掉,然后,扔掉空瓶子。

她敲门之前,是给自己找好了借口的,很恰当:想“六安瓜片”了,要再尝尝。她瞪着比考拉熊还可爱的眼睛说:“喜欢六安瓜片的老佛爷也不至于太坏,起码比我们历史书和电视剧里要可爱吧。”

我问:“为什么?”她说:“您就喜欢六安瓜片啊。”脸上是讨好的表情。

小小年纪,会拐着弯儿拍马屁,听着舒服。

我说:“六安瓜片剩最后一泡,今年再也喝不到了,就奖励给你。”她一听,赶紧把碗里的茶一口干了。“茶让你喝得比酒还豪放。”她咯咯笑起来,声若银铃,清脆、干净。我说:“你要是这么喜欢六安瓜片,干脆将来考到安徽去吧,中国科技大学在那儿,是所好学校。黄山也漂亮,你要考那儿去,你有眼福,爷爷有口福,咱爷俩就都有福了。”

考拉放下茶杯:“爷爷,有福没命也不成啊,我成绩可差远了,这两次模拟考,都一百名开外了。”我说:“高中还有三年,来得及,撒点野试试呗。”

“我能行吗?”考拉眼里不无期盼。我肯定地说:“能行,你这么聪明,我看好你。”

考拉说:“您不知道,我被我妈骂得快崩溃了,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争,谁也不用想了。”我拍下她的脑袋:“小傻瓜,死了,你就喝不到爷爷这么好的茶了。”考拉流出眼泪来:“爷爷,我能借您的沙发做个梦吗?”

我说:“我的沙发舒服极了,特别适合做梦,来吧。”她躺好,我给她盖上薄毯。她问:“我妈说日有所思就会夜有所梦,是不是老想着谁就会梦见谁呢?”我点头:“好好睡吧。”

考拉嘟囔着:“家有我妈在,梦里都紧张。”

“别怕,是梦,总会醒的。”

“我考成这样,就是太想他,有点没心思学习。我知道这样不对,以后会好好努力的,争取让您喝上好茶。”考拉把薄毯拉过头顶,将自己裹起来,在沙发上弓成一团,像只受伤的考拉熊。

也许是老糊涂了,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留个女孩子在一个孤寡老头子家临时睡一觉,是一件十分不妥的举动。望着熟睡的考拉,我想,对子女的爱,有时会变成毒。考拉不缺母爱,缺友爱。这本来也是父母能给予的。但,大多数父母总是避重就轻,本末倒置,把学校排满孩子名字的所谓“成绩榜”,一张薄薄的红纸当成爱的目标,趋之若鹜。孩子本身,倒成了那张红纸的附属品,仿佛免费赠阅的。

我就是这样的家长。所以,纪辰星其实一直都和我不亲近。

我的思考很快被敲门声打断。

被打断的,还有考拉的梦。还有,对“不妥举动”的反思。我告诫自己,下不为例。我不应该这样糊涂。

十一

爱,是不能忘记的。这话谁说的?她用力控制着情绪,这样的孩子就当从来没生过,不行吗?为什么非得死乞白赖地去爱她,爱,究竟是什么。爱,真是不能忘记的吗?这话他妈谁说的?她像在自问,又像在问空气。

考拉被我拖上楼,揍她的冲动好不容易压下去。到家后,我命她在地中央笔直站好。“你现在给我说实话,这是第几次去楼下?”

考拉说:“第三次。”

竟然去三次了!“是你自己去的还是他叫的?”

“我自己去的。”我喝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才去那儿的。在家在学校,你们会让我什么也不干坐着吗?”考拉也不示弱。我愣怔一下:“火烧眉毛了,你还什么都不想干?哪怕让他补补物理也好。”考拉倔强地说:“火烧的是你的眉毛不是我的。”

我哑口无言。便直奔主题:“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我真的怀疑,一个孤老头子容留一个女孩子在他家干什么。“什么也没说。”考拉提高嗓门喊。

我说:“你小点声!你们一老一小两个哑巴干坐?”考拉果然声音降低:“我们就说了茶。”我哭笑不得:“考成那样,你还有心情去别人家喝茶,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考拉说:“我要有心有肺早死八次了。”

我瞪了她一眼。不想跟她继续扯,就换了个话题:“他没聊你学习上的事儿?”她说:“聊了,爷爷让我考中国科技大学,去安徽,说那是六安瓜片的产地,黄山也美。”我说:“你?考中国科技大学?我……”我想说祖坟冒青烟了,她趁机摔门而出:“我去学校了。”

考拉去楼下三次,都背着我,就为喝茶?纪老师能容留一个女孩,应该不会有什么非分之念,考拉也不会傻到如此地步。是我有些神经。看得出,纪老师的掩护说明两人也很默契。考拉一定有事儿请教纪老师,是不想让我知道的隐秘事。纪老师不愧当过老师,确实会做思想工作,如果考拉将来真能考上中国科技大学,麦家的祖坟算冒青烟了。

考拉中考到底还是考得不好,只能读普通高中。我很难受,食而无味,夜不能寐,像是长长的未来被强行剁成几段,首尾不能相连。

考拉也要离开我了。开学后,她得住校,学校离家太远了,跑不起。从此,她像只鸟,再不能时刻在我羽翼下被保护着。高中读完就是大学,走得更远,渐渐会越走越远,远到我什么都看不见。

一天,我在楼下遇见纪老师,主动告诉他考拉的成绩,他点下头,说:“挺好的。”继续上楼。我又说:“纪老师,好长时间,你都不吹口琴了。”他哦了声。上到二楼,我听出他刻意小心地关门。

十二

他发现小苏瘦了,很憔悴,像是都有白头发了。她还提到口琴,大概忘记因为口琴,差点被她用闹钟撞破脑袋。

其实,考拉早把成绩告诉我了。我俩喝了小半天的茶,我给她泡“龙湖翠”,她喝一口说这不是“六安瓜片”啊,说您换茶了。我说不能总喝一款茶,今天尝尝“川味儿”吧。她的味觉很细腻,隔这么长时间的两泡绿茶,几乎茶盲的她还能喝出不一样来。

考拉喜欢口琴,喝茶时不停用一只手摆弄着。我问她:“还学吗?”她摇头:“学会了吹给谁听?”我说:“有人想听时,现学就来不及了。”

她说:“让他等着啊。”我反问:“他要是不肯等呢?”她说:“那他就不配听。您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她一脸好奇。

我很年轻时就会,完全自学。二胡、笛子,都会,那时,可没有这个学习班那个补习班的,英子就是我吹口琴追上的。她年轻时很漂亮,主要是皮肤好,白得几乎都能看到血管。那时也没有现在的条件,这个座那个座,这个吧那个吧的,多的是谈情说爱的地儿。当时追英子的人很多,但没有谁会乐器,我的优势显而易见。几乎每天下班,我都到她单位楼下,吹那首《喀秋莎》或者《小路》等她。因为她说她喜欢苏联歌曲,有种淡淡的忧伤,所以,我平常就只练苏联歌曲。开始,英子绕着我走。后来,就沿着“小路”和我一起回家了。结婚后,每年我生日,她都送礼物,茶几上那几把口琴都是她送的,不同厂家产的。当然,她生日,我也送礼物,但常常忘记。忘记了,就吹首新曲子送她,她也挺高兴,英子傻,好糊弄。否则,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上我的当,甚至上蘑菇的当。现在想,我实在对不起她。她离开快两年了,我总不太相信,觉得不一定什么时候,我只要吹奏那首《喀秋莎》或《小路》,她就会推门而入。

这是我的痴想吗?

十三

她内心的怒火和绝望就像那个遥远的某一天——外面下着雨,家里接满雨水的盆盆罐罐都被暴怒的父亲悉数踢翻。母亲在哭泣……她觉得自己多像那时的母亲啊。

考拉开学后,我的时间一下子由线段变成延长线,远得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习惯性早起后,发现基本无事可干。原来,饭,只能做给别人吃,做给自己吃就困难了。你不知道想吃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一定有兴致做。吃完了,又不知干什么。想泡杯咖啡,家里存货很多,偏偏没那种想喝的。想读书,看看多年来一直没时间看的小说,只看两页,便看不下去。家里静得只想睡觉。真上床去,眼睛却大若铜铃。想潇洒走一回,却茫然不知哪些地名有用。

自古,传统的家庭生活模式是“男耕女织”,可我现在既无线可纺,也无布可织,只能退守厨房。要是当初不贪图安逸,全副武装上战场,像有些女人一样,和男人们在耕地上争个昏天黑地你死我活,有块儿自己的领地,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百无聊赖无所适从。

我一天改吃两餐,过午不食。

饥肠辘辘的好处是时时提醒你生存的意义。

考拉在家时,总盼她独立,她独立我就解放了。现在解放了,却不太适应,老想起被“奴役”的日子。起码每天不用找事想事——所有的思考都由她而起。她说冷,我要思考给她买太空棉棉袄还是羽绒服。她不爱吃饭,我要思考我做的菜是咸還是淡了。她天天埋在书堆里,我要思考怎么不让她过度用脑,让她适时放松。她不思考只发呆,我要思考她怎么不思考了?家里还是学校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她走了,我的生活不再需要思考,顿时像废弃的蜂巢,只剩窟窿眼儿的窝。

我现在唯一可掌控的,只剩影子,想要,就去阳光底下站着。

考拉不在家,麦冬从此不见踪影,连电话都很少打。后来才知道,人领着新媳妇去四川了。他在电话里说:“九寨沟美得他妈不像样,你应该来看看。”我打断他:“我现在赶去?”他干笑两声:“我这都要回去了,你另找伴,我出钱。她最近闹得凶,别老给我打电话,理解啊,老婆。”我隔着电波啐他一口:“鬼是你老婆,说好了,伴儿的钱你出?”他改口:“那要看伴儿是谁。”我说:“我约二楼纪老师。”

梦见了英子、儿子,竟然也梦见了爸妈,梦见年轻时,在简陋的篮球场上将汗水甩成一串串透明的水晶……还梦见一碗红烧肉。虽然,我从前经常诟病英子做的红烧肉桂皮放太多,但真香,碗里汪着一层亮亮的油,像腌制好的鸭蛋黄。鸭蛋黄的样子像遥远的月亮,亮汪汪窗外悬着。嗨,能梦见从前生活里的任何片段,都不算辜负漫长的孤守的夜晚。

能梦到考拉也挺好,可惜,她没入我的梦。

晚饭后有些疲惫,便脱掉衣服,想洗一洗早睡。刚扭开水龙头,淋湿头发,就听见敲门声。我最近时有幻觉。继续洗,还砰砰地敲,好像真有人敲门。只好围上浴巾去开门,不是不礼貌,我故意的,是想告诉来人,今晚实在想早睡。这样,就当是行为逐客令吧。

把门打开,是楼上小苏,手里端着一小盆洗干净的毛桃。我很意外,也很尴尬。她说:“今天去乡下摘的,多了吃不完,送你尝尝。”我说:“谢谢。”原本是想婉拒,却伸手去接,她却不交给我,完全没有体悟到我的行为语言。我犹豫着把她让进屋。不可能接着洗澡了,只好去卧室换好家居服出来接待客人。我想说,我不太喜欢吃水果,但为了她的面子,还是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酸甜,不错。很久没吃这种野桃了,成熟度很高,红得发紫。我又咬了一口。她的确没撒谎,肯定是在乡下某个庭院或山坡采摘的,吃不出农残,吃不出化学营养剂,像英子做的不放味精的白菜豆腐,味道纯朴自然。

她问:“吃得惯吗?”我点头。

她注意到我放在茶几上的一封信是考拉的地址。皱了眉头:“考拉的信?”

我说:“是。”

她说:“她怎么给你写信?”她把信封拿起来,并没取出信。她还是有素养的。“她有事?她请教你?都说了什么?”

我笑笑,把信封从她手上抽出来,重新放回茶几上:“没说什么,小孩子嘛,报个喜悦平安。”

她说:“我不能看看吗?”

“不能。信是写给我的。”我看出她不太高兴,但信确是极私密的东西不能随便与人分享,这是我的原则。“放心,孩子是个好孩子。”

她稍坐会儿,估计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告辞。

十五

她的乡下,其实已没多少“乡”味儿,除了酸甜的野桃,还真没什么让她记挂的。远方和诗,是她现在的伤口,年轻时的白日梦,早醒了。

看到考拉写给他的信我很不舒服,也有些意外。尤其他的举动,从我手里几乎是抢走了那封信,他怕什么?考拉对他说了什么呢?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或隐私?

考拉开学伊始,只给我发过三两次微信。不着一字,全是照片。她的教室、宿舍、室友,学校全貌、树、花朵、帅气的男同学等。她竟肯花时间给一位老邻居写信。我的委屈顿时像潮水一样在心里涌动,感觉像已众叛亲离。先被丈夫甩,再被女儿甩。我拿起电话,打给考拉,不接。连续打三次,仍不接。微信,不回复。应该是在上自习,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这个我能想到。但理智归理智,情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控制不住,身体无法在家里的任何一處安放。

不远处可能有场暴雨正赶来。

我拉上窗帘,从窗口退至客厅深处,希望赶快炸个响雷,放出闪电,或呼呼刮起大风,拉开大雨的序幕。我甚至怕它不下,虎头蛇尾,盛大喧嚣后再无下文。像没有高潮的性爱,费尽气力却索然无味。我等着,在快要窒息的痛苦里挣扎。我突然开门冲出去,门,在身后“嘭”地关上。我站在走廊里,长舒口气。我要下楼去,理由是:六安瓜片,我想再来一杯。当当敲门,很久,他还是裹着那条白浴巾开门,一点不惊讶我的二次造访:“来拿盆的吧?我这就倒给你。”

我说:“不急。”然后,径自走进去。他明显发愣:“那你坐着吧,我马上就好。”他回到卫生间,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那封信还在茶几上,只是换了位置,原来放在果盘左面,现在放在果盘右面。我拿起信,抽出里面的信纸,薄薄一页,开头:亲爱的纪爷爷……结尾:此致敬礼。信不过五百字,其中有句,“我不再想那个人了。”还有,他丢的白瓷花盆竟是考拉拿的,在班级养了盆绿萝,最后被同学不小心打碎了。

我把信叠好,放到果盘左边位置上,又把一只口琴压在上面,心情舒服多了。“那个人”肯定不是纪老师,看纪老师与考拉的关系,花盆已不是什么问题了。

卫生间的流水声很急。我猜,他头上的花洒一定是小莲蓬式的,水流轻捷,水声清脆。大花洒水流迟缓,水声沉闷,像车里的雨刷器,给人洗澡如扫地。我望着玻璃门里他影影绰绰的轮廓,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我家不是这样的玻璃门,但麦冬洗完澡后,也喜欢围条浴巾在客厅里穿行,只是我从没给他买过白色浴巾。

水声很欢快,正从他头顶流向整个身体。洗澡,是多美好惬意的事啊。屋里有男人洗澡,隔着玻璃门,外加里面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的灯光的点缀,也许不能入诗,但绝对可以入画。

没有男人洗澡的家,像家字上面少了一“点。”

十六

《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其实男人也是,只不过污水多些。如果眼球可以掏出来洗,男人还有希望干净些。男人们如果都干净得清澈见底,是女人们希望的吗?他弄不清楚,真的弄不清楚。

我这澡洗得七零八落,屡屡被拦截,像犯前列腺炎时的小解,身体一点没被放空,反似抽水马桶,水下去一截马上又跟进一截。灰尘冲掉一层又粘着一层回来,总没彻底洗净,也没时间洗净。女邻居就坐在客厅,我如果敢转过头去,都能影影绰绰看到她婀娜的坐姿。当初,这扇门用毛玻璃,主人怕是只想省点钱,并没有考虑女邻居会趁夜色光临这样的问题。

我尽量快地胡乱洗着,身上银屑似的死皮小部分还倒挂着,两腿居多,看上去像年久失修斑驳的墙壁。我将浴液挤到浴花上,不求除尘,只求除味儿。舒肤佳的味道很清香,疑似某种花草,很适合清洗六十多年的漫长人生。干涩的皮肤像抹了油的皮革,顿时油亮滑润起来,雪白的泡沫似一派虚拟的繁荣。

这时,门,毫无征兆,突然被拉开,我听到声音,本能地转过身来,双手瞬间停止一切活动,大脑亦是。将一丝不挂的身体正面,完全暴露在女邻居眼前。

她倚着门问:“要不要我帮你搓后背?”我“啊?”了一声后,迅速将身上还没来得及冲洗的泡沫拼命向“三角地带”堆砌,试图掩盖那个和我同样不知所措的家伙。糟糕的是,这样反造成欲盖弥彰的效果,倒像故意往那个地带吸引眼球。

她在等我答复,一脚,就可跨进门来。我总算反应过来,慌忙转过身去:“谢谢,如果需要,一会儿叫你。”她轻轻拉上门。

我飞快冲洗干净,围好浴巾,快速穿过客厅直奔卧室,换好家居服出来。她说:“我想再尝尝你泡的六安瓜片。”神态安然。我在沙发这头坐下,对坐在那头的她说:“抱歉,六安瓜片喝光了。”

“那随便泡点什么喝吧。”她并不气馁。我问:“熟普洱,老白茶,你喜欢哪个?要不,老白茶吧,口感能大众化一些。”她没有说话,点下头。好像我俩的距离远到声音无法支持。我觉得自己态度有些硬,又补充,“绿茶有别的,黄山毛峰,行吗?”她又点头。我说:“但晚上喝绿茶会影响睡眠。”她说:“反正也睡不着。”

我开始弄茶。她靠近我些坐过来。“你有龙井吗?”我看看她,说:“我从不喝龙井。”她没接着问,还不算糊涂。

她端起茶,煞有介事地闻闻,“没六安瓜片香,慈禧爱喝是真的吗?不是茶商炒作?”我说:“肯定不是真的。”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她更喜欢权利。”她不以为然:“权利和钱是世上最有魅力的东西,谁见了不肃然起敬。”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我就不。”她笑了:“因为你没拥有过权利。”我说:“是吗?我正使用泡茶的权利,你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吗?”她说:“可你泡得不是六安瓜片。”我说:“你也不是老佛爷啊。”

我俩同时笑起来。这个女人挺能聊,挺有趣,考拉有些像她。要不是突然一个响雷,气氛可能更融洽得快。我说:“要下雨了。”她没走的意思:“嗯,看样是大雨。你们家人都喜欢喝茶?”我说:“我儿子不喜欢,他更爱喝咖啡。”她问:“你去过日本吗?”我答:“没。”她说:“不用花食宿费,要我,早去了。”我说:“你年轻,我老了。”她低头喝茶,不说话,应该是默认我这话吧。

我从没想过去日本,纪辰星动员过多次。他们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没时间,我也不难过,父亲的使命我已然完成。我帮不上忙,也不添乱。父与子的关系不是地球与太阳,需要一方无怨无悔地照耀。

我泡了三泡之后,不再续水。她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茶几上的信她动过,应该也看过。她不说,是不想担个“偷”字。她继续坐着。

总不能什么都不说。“考拉最近好吧?”我问。她说:“好,不好的我也不可能知道。”我问:“她爸今天不在家?”她说:“不在。他在自己家。”

“他另外有家?”我冲口一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像突然拉开卫生间门一样突然说:“你的眼睛真挺漂亮的。考拉也说过。”我说:“是吗?”她点头:“年轻时一定迷倒不少姑娘。”我說:“不敢不敢,不过娶老婆一点没费力气,当时家里困难,我妈一分钱彩礼也没花。”她盯着我的眼睛:“我要是你妈,也一分钱不花。”

我心跳突然加快。她说这句时,口气太过轻飘,有些过了。我开始清洗茶具,顾不得什么待客之道了。外面已是风声鹤唳,所有的星光都被卷到地平线以外。风在前,雨在后。我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用了多年的汝窑茶碗。她蹲下帮我捡地上的碎片,我轻推一下她:“快让开,别扎了手。”她继续捡:“今晚我就想出点血,天气太闷。”

我一愣。

她看着窗外:“要下就快点下,老这么煽情让人受不了。”我发现她的话像圆圈,一句套一句,没完没了,一点点就把你绕进她圈里了。她再说什么我尽量笑。她并不介意,问:“你现在怎么半夜不吹口琴了?”她的问题像牛皮糖,粘牙:“是你不让吹的,忘了?”

“现在还你自由,歌唱的自由。”她像女王宣布特赦令。我说:“原来习惯唱,现在习惯不唱了。你想听?”她说:“夜,太静,睡死了一样,我怕和它一起睡死。”我建议说:“你可以自己唱啊,唱歌时间过得快,还壮胆。”

她反问:“你唱歌是为了时间,还是为了壮胆?”我说:“都不是,我是习惯,只有习惯,才可以像这样被改掉。”她追问:“那你的习惯当初是如何养成的?”我说:“需要。”

她终于说:“我回去。打扰了。”我悄悄松口气。

她站起来,看得出有些慌张,说:“外面下雨,我没带伞,借我把伞好吗?”的确有很大的雨点零星撞在窗户上,很快就会密集地来。我也没多想,也许心里比她还慌张,顺手拿了伞给她:“我只有这把黑雨伞。”

关上门,听到她上楼急促的脚步声,像在雨中连续地没有标点符号地奔跑。伞,是用来遮雨的,也可遮阳,虽然此夜半时,并没有这样的必要,但,小苏,是多么需要这把伞啊!我内心惶惶,像是给自己夜会年轻女邻居找到了恰当的借口。

我拉上窗帘,又泡上一壶茶。虽然这个时间不适合再喝茶,但已睡意全无。茶泡了,不一定喝,泡茶喝茶也不都是因果关系。喝了,还是倒掉,有时看心意,多个消化过程而已,但结果,天壤之别。不喝倒掉,还是香气四溢的茶汤,喝了再倒掉,就是骚气刺鼻的尿水了。

陈年熟普,醇厚温和。我在玻璃公道杯里加了几朵胎菊,菊花明目。红酒一样通透艳丽的茶汤里,飘着几朵黄色小菊,漂亮异常。又一拨雨点撞到窗户上,比上一波密集了些,转瞬间,暴雨已至,势不可挡。我从风的旋转鸣叫中仔细听,它不再朝一个方向吹,而是抱头鼠窜,狂乱不安。它想逃离这场雨,但却被什么牢牢拴住,只好拼命挣脱、喊叫。

当当当,敲门声又响起。我本能地哆嗦了下,知道谁——来了。也知道不是幻觉。

打开门,她手拿黑伞,站在门外,有些腼腆,自嘲道:“我、我怎么糊涂了?”她把伞递给我,“刚才下楼,忘带钥匙了,能在你这儿借宿一晚吗?”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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