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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和皮利尼亚克小说中的艺术空间

2020-11-09马源绍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果戈里

内容摘要:艺术空间在果戈里(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和皮利尼亚克(Борис Андреевич Пильняк)的作品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他们看来,艺术空间不仅仅是小说情节发生的背景,同时也是一个传达某一观念、表达某种看法的评价系统。在空间的范围内,不同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反映的是对世界的不同理解或看法。通过空间各要素之间的组织性与无组织性、统一性与混乱性等关系划分出不同的思想体系,这些体系覆盖作品的其他非空间层次,完善世界模型,进而建立起作品的艺术整体。从作品内部体系的统一性来看,艺术空间在世界模型的建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除了可以对世界进行可感知的复刻之外,艺术空间也能表达道德方面的内容。

关键词:艺术空间 果戈里 皮利尼亚克

在果戈里以及皮利尼亚克的小说中,空间的中心范畴是外省,即大城市向偏僻的小地方过渡的中间地带。正是因为它的特殊地位,空间的比例、各层面之间的相互关系显得尤为重要,通过增加或者减小空间的规模来破坏比例,通过各层次的变换来完成悲喜剧的转换以及怪诞形象的创造。作家们通过艺术空间的变形来表达人类意识、世界观的变化,正如洛特曼在自己的文章《果戈里小说中的艺术空间》中写道的:“艺术空间对于建立各种模型,包括道德模型,成为一种形式上的系统,艺术空间通过符合人物的艺术空间类型来表现文学人物的道德特征,这种艺术空间可以作为独特的双层道德借喻”。我們对果戈里小说集《密尔格拉得》中的《旧式地主》和皮利尼亚克的小说《荒年》两篇小说进行分析,探究艺术空间如何作为评价系统来表达人物的价值观取向,表现事物的特征。

1.《旧式地主》中的艺术空间

果戈里的小说《旧式地主》主要描写了亚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托符斯托古勃和其妻子普尔赫利雅·伊凡诺芙娜·托符斯托古比哈简单质朴的一生。小说中的空间以旧地主亚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住宅为界限分为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内部空间在地理上形成一个环形的同心圆:“我有时喜欢遁入这异常孤寂的生活境界中去逗留一会儿,在那里,没有一个欲望能够飞越过包围小小的庭院的栅栏,繁生着苹果树和李树的花园的篱笆,围绕花园四周的向一边倾斜并且被杨柳、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乡村茅屋”,一开始茅屋这一环有树木作为界限,然后花园有篱笆界限,小庭院有栅栏界限;其次,整个房子被长廊围住,“房屋四周围绕着用细小的日久变黑的木桩搭成的回廊,在打雷和降雹的时候可以出去关闭板窗,不致被雨淋湿”;最后是唱歌的门作为外部寒冷和内部温暖的界限,“进门处的小间的那扇门却发出一种奇怪的、发颤而同时又在呻吟的声音,你如果仔细倾听,最后就会很清楚地听到它仿佛在说:老爷子,我冻坏了!”。内部空间的封闭性、隔离性保证了这个世界不被破坏,所以这里的生活是安宁、有安全感、习以为常的。旧地主的生活是对过去的反照,是童话世界,这个世界本身被童话规则充满,好像处在时间和空间之外。他们的生活单调幸福,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或者说永恒的话题就是吃。他们有时候会想“如果的话,会怎样”,但是任何意外的外部现象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不可思议的。旧式地主家宅的内部空间表现出来的固有属性是无事件性以及时间的停滞性,这样的世界是稳定的、安全的。小说平和抒情的基调从一开始就暗示着旧式地主平淡无奇、和谐的小世界被用来保存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互亲互爱、淳朴的民风习俗。

在小说中还存在另一个空间——外部世界,但“无边界的外部世界不是内部世界的继续、数量或者距离的增加,而是形成另一种类型的空间”。正如字面意思一样,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事物都不是私人的,保证内部和谐的,而是他人的、古怪的甚至是有威胁性的。家宅以外的外部世界是某种开放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事件性的,经常会“发生某些事”,所以外部世界被评价为危险的、不稳定的。

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没有连接环节,它们彼此之间完全隔绝。当外部世界越过界限,侵入内部世界的时候,两个空间的平衡性被破坏,内部童话世界遭到毁坏,并且最终导致悲剧。从小说腔调的变化中可以感觉到内部世界和谐的虚幻性,有时候是在隐藏的讽刺中,有时候是在公开的讽刺中,有时候是在展示这个小世界内部越来越多的不和谐中。虽然是以隐藏的形式,但是这些外部的、非童话的、同现实紧密相关的、影响内部世界的安宁与美丽的因素暗示着外部世界的入侵,比如老人的认真负责与周围人的欺骗相对抗,“总管和村长串通一气,残酷无情地抢劫了个饱”,经常怀孕的少女,“使她大吃一惊的是,过不了几个月,她的女仆中间就有人肚子比平时膨大了许多;尤其奇怪的是在这幢房子里,除了一个穿灰色燕尾服,光着脚,如果不吃东西,就准是在睡觉的小厮之外,几乎连一个单身男人都没有”,被苍蝇弄脏的肖像、窗户、镜子,“窗户的玻璃上有无数苍蝇嗡嗡作响,却被野蜂的粗嗄的低音、有时还夹杂着黄蜂的尖锐的吱吱声,给罩盖下去了”。通过外部世界的入侵,揭示出内部世界的虚伪性、不稳定性、无保护性。随着情节的发展,思乡的小说基调逐渐被悲喜剧取代,价值丧失的过程也逐渐显现出来,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对内部世界统一性的破坏是必然的、合乎规律的结果。

外部世界的入侵是内部世界统一性最终崩坏的原因。在预示着伊凡诺芙娜死亡的偶然事件中,我们发现从一开始就被隐藏在事件深处的伦理问题:激情、渴望改变以及能够应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是人类日常生活的重要因素,但是“这些茅屋的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这样静,这样静,使你暂时会悠然神往,觉得情欲、欲望和搅扰世界的恶魔所引起的骚乱不安的后果根本不存在,你只有在辉煌灿烂的闪烁发光的梦境里才会看见它们。”在小说中,这个充满激情和愿望的世界是以浓密的有威胁性的森林的形式存在的,这个森林引诱着伊凡诺芙娜温顺的小猫,这只小猫被认为是封闭住宅里的“死亡预示”,也是内部世界唯一的“反抗者”,它“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大概已经十分习惯于和凶恶的野猫们做伴,再不然就是懂得了为爱情安贫实胜于崇楼玉宇这一恋爱法则”。众所周知的是,老太婆收养小猫与其说是出于爱心,不如说是出于生活习惯,“不能说普尔赫利雅·伊凡诺芙娜过分地喜欢它,她只是习惯于经常看见它,所以就对它产生了依恋之情”。但是激情的力量要比习惯的力量更深入,所以追求更加完善的生活在这个神奇的、怪诞的偶然事件中表现了出来。内部世界由于外部世界的入侵发生动摇,统一性逐渐被打破,人的内心也不能够应对外部世界的入侵带来的变化,因此死亡成为必然的。

随着伊凡诺芙娜的死亡一起消失的还有内部世界的保护性,以前看起来不变的周围环境失去它的可爱之处,之前装得过满的空间好像变空了,“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可是我发觉一切都显出一种古怪的杂乱,显然是缺少了一点什么”。对于伊万诺维奇而言,老伴的死亡意味着存在某种规律性,它们是某种决定人类生活的力量,而人类服从于这种世界通用的规律。对于他而言不熟悉的体验、痛苦和悲伤使他变得消沉,但同时也将他从单调反复的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使得他发现人类真正的價值。

通过《旧式地主》,我们发现果戈里在研究人类生存价值的同时,也揭示出隐藏在和谐中的不和谐,以美为借口所表现出来的庸俗性和无意义,以及人类行为的不可靠性,对世界所发生的变化的不敏感性。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将读者带到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用单调的描写来暗示密尔格拉得的无希望性,强调外省生活方式以及观念的不变性。正如洛特曼提到的:“在艺术模型中,空间有时借喻性地担负起完全不是世界模型结构中的空间关系的表达”。

2.《荒年》中的艺术空间

皮利尼亚克对艺术空间也有类似的观点,这并不是巧合,因为他有意识地继承果戈里的文学遗产。在皮利尼亚克介绍文学先驱时,他不止一次地提到果戈里作品中的艺术空间。但是皮利尼亚克走得更远,他认为,密尔格拉得中的空间不仅仅是有限性的代表,也是象征着一个大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注定灭亡的旧世界以及与此相关的存在形式和世界观将彻底垮台。他强调物理空间的重要性,因为对某一事件发生的地点进行详尽地描写是与思想层次有直接关系的,同这个偶然事件中集中表达的主题相联系的。

《荒年》在皮利尼亚克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小说故事发生于1920年的奥尔津,奥尔津是一个典型的外省小城市,这个数世纪都不曾发生变化的地方成为革命事件的交叉点、各种思想、世界观冲突对抗的领域、生与死交织的悲喜剧舞台,奥尔津见证了旧世界与新世界的更替。在这里,贵族王朝命运的垮台、更迭、家庭及其存在形式的最终消失成为价值体系被破坏的显著事例。皮利尼亚克从奥尔津分离出奥尔德宁“毫无生气”的家这个空间,正是沿着这条线(家宅的历史以及它的住户),小说《荒年》的主题同果戈里的小说主题相联系。

小说的第二章主要围绕奥尔德宁家族的历史展开,在奥尔德宁一家的生活中,平静、坚守自己的原则、对世界秩序不变性的坚信是他们生活的典型特征,整个家族是狭隘的父系社会的生活方式,以家庭为单位,坚守传统与社会制度,彼此之间关系严肃,个体有意识的与他人保持距离。但随着革命的发生,所有这些都遭到怀疑,革命不断地动摇、消灭这些传统习俗和生活方式,并且逐渐侵入到奥尔德宁与世隔离的日常生活中,变革对以家庭为基础的牢固关系的瓦解以及对生活方式的根本性改变成为小说中的冲突点。

小说从最开始描写周围环境开始,即在描写房子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必然的毁灭,“格列布不在的那两年,房子就像死去了一样——有着三俄尺高的基座、百年历史的大房子在一年的时间里变秃、开始散落、倒落”。为了传达房子里的气氛,作者尽可能的使用直接的描写,在皮利尼亚克对微观世界的注意下,物品的意义得到不同程度的扩展,在他的理解中,人物生活的周围环境不仅仅是环境,其中的物品本身能够传递人类生存的某些趋向,并且证明某种理解的方式。所以,奥尔德宁一家的物品经常表现出的是负面特征,它们独一无二的外表说明某种东西的缺失和消失,以及固有价值的贬值。精致的古老物品、装饰或者消失,或者损坏,失去外表的美丽,并且最终失去自己的功能、本质和价值。随着物品的逐渐消失,比如物理空间、房间、阁楼的毁灭,生活范围越来越狭窄,局限性也尖锐起来。褪色的照片、磨损的肖像在这里成为将要消逝的世界的最后象征,皮利尼亚克还用浑浊的镜子来更加突显这一主题,“痛苦地死去啊,娜塔莎,你注意到了没有,房子里的所有镜子都变暗了、褪色了,我很害怕在这些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所有的都是幻想不现实的”。用镜子中反射出的模糊的脸、模糊的人体特征来预示死亡。除此之外,声音的压低、音乐的变形以及与此相关的某种和谐的缺失表明了奥尔德宁家族的逐渐毁灭:“巨大的黄色钢琴发怒了,好像喇叭狗……”,以非音乐的声音效果反映这个世界统一性的崩塌,还有轧轧作响的栏杆、门和回声很大的走廊,这些与人的日常生活相关的声音也强调生存方式的畸形与可怕。我们发现作者将这种对周围环境的相似分析扩展到其他范围,正如在果戈里小说《旧式地主》中通过房间不自然的温暖来强调内部世界的绝缘性一样,奥尔德宁家的气氛通过发霉、潮湿的寒冷来表现,“这里好冷,像冬天一样,散发出潮湿的腐烂的毛皮味道”,家里的空气、气氛都渗透着分解的意味。

除了对奥尔德宁一家的生活环境进行描写外,小说还通过变化更新的“宏观世界”与陈旧死亡的“微观世界”之间连续的对抗,来更加清晰地描绘出这两个世界的特征,进而揭示出存在于这两个世界的虚构或真实的价值,并且依靠这些价值建构出人物的行为模型。比如奥尔德宁家的老夫妻,他们是旧世界的最后代表,不善于也不愿意接受新事物,与广阔的宏观世界完全隔绝,他们只是生活在自己的回忆中,对过去生活的病态留恋成为唯一支柱。但是随着贸易、家族财富的没落,过去的生活逐渐消失,同物品一起消失的还有与此相关的记忆、集体回忆和家族的过去。奥尔德宁家的封闭世界被外部世界包围和破坏,外部世界是有生气的、动态变换的大自然,大自然无视奥尔德宁家有意识的隔绝,“房间里一片昏暗,像教堂里面一样,为了不让光进来,厚实的窗帘白天晚上都拉着”,侵入这个封闭的空间,并且更加强调内部世界的空虚性、无价值性,“炙热的太阳照在圆形大窗户上面,大厅由于光线看起来空荡荡的”,外部世界的生命力与公爵濒死的家族相矛盾。在果戈里的《旧式地主》中,大自然隐藏着某种来自外部世界的不确定的威胁,而对于皮利尼亚克而言,大自然是一个掀起波澜,死亡与重生、危险与动人共存的世界,它拥有不灭的生命,它是世界革新的力量,既建造又毁坏,就像历史本身一样。两个世界的冲突最终表现在奥尔德宁家族的成员被卷入到革命事件中,他们既不是革命的缔造者,也不是参与者,而只是牺牲者,他们或者在大变革中“被磨碎”,或者从新世界中被挤压出去,他们想要将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视为同一的愿望导致一系列的冲突,最终导致死亡。

3.结语

我们可以看出,两位作家在小说中都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当外部世界侵入人类关系的内部封闭世界时,会带来必然的改变,由于这些变化,对事件无动于衷的、不能够应对变化的人失去的不止是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同时他们自身的生存也会受到威胁。换言之,我们研究的是固定在某种生活上的生存模型,在这个生存模型中,生存的外在环境与它内部之间比例的破坏将导致悲剧的结果:果戈里小说《旧式地主》中伊凡诺芙娜的死亡,皮利尼亚克的小说《荒年》中整个家族的死亡。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比例的关系通过艺术空间表现出来,使得空间成为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作者所要表达的伦理概念的载体,并且这一概念覆盖整个作品。

参考文献

[1]Лотман Ю. М. В шк- оле поэтического с- лова: Пушкин, Лермо- нтов, Гоголь[M]. Мос- ква: Просвещение.

[2]果戈里. 果戈里文集[M]. 满涛、彭克巽、白嗣宏等译.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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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Киченко А. Тво- рчество Гоголя в ин- терпретации Ю. М. Ло- тмана: эволюция сем- иотического метода[J]. Гоголезнавч i сту- д i ?觙, 2009: 57-69.

(作者介绍:马源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俄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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