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项脊轩志》的艺术张力
2020-11-09李明
李明
中国古代正统文学有两大主流:诗歌与散文。在这两大主流里,诗言志、文载道,自唐宋古文运动后,散文比之诗歌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往往展现出与“社会现实”“天下休戚”相关的正大主题。在归有光之前,写人记事的散文,往往不以情取胜,而以德为纲;散文至归氏则推陈出新,将家庭琐事引入创作领域,依情取材,文章“似简实丰,似淡实美”,跌宕生姿。
晚清名家林纾指出,归有光的抒情散文皆琐细家常之语,但却令人百读不厌。那么,是什么让归氏的散文,抒情委婉、曲折细腻的呢?为何《项脊轩志》一文,会被推为明代散文经典,而具有巨大艺术张力的呢?
一、表面的“琐细”与里面的“巧思”
中学老师但凡教到《项脊轩志》一文,都会讲到它最突出的艺术特色——细节描写;并且认为该文之所以“语淡而情深”,就是因为多用细节描写。然而,许多老师也仅及于此,至于为何《项脊轩志》中的细节描写会让人读来心有戚戚之感,则多半语焉不详了。
《项脊轩志》一文,之所以叙事琐细,但又委婉生动,颇富张力;笔者分析原因有二:
一是,归氏“依情选材,情附于象”,看似琐细,实有原则。归有光写人记事散文所选细节,和前代文人大不相同。散文到了归有光这里,有了新的突破。归氏之前,少有专门以书写亲情为目的的散文,更不可能像归有光那样形成系列。归氏之前,涉及亲情的散文,多半是墓志或祭文,而这一类散文常常都是“以礼节情”,文章中大半篇幅往往只是涉及死者的才华、德性、生平经历等评价介绍性文字,行文过于克制,风格大多哀而不伤,殊难使人有所触动,而心生戚戚。即便是被推崇为祭文巅峰的昌黎先生的《祭十二郎文》,虽能以家常琐事入文、以心理描写见长,表达了一定的亲情主题;但韩文里的悲伤之情,更多的则是源自韩氏家族的衰没,继而才是对十二郎英年早逝、与自己聚少离多、无法相守终生的遺憾,而真正能够扣动人心的他与十二郎两人之间的亲情于祭文中却并未得到充分的展开。祭文笔法绚丽,抒情奔放,感叹句、疑问句奔泻而出,读者从中能强烈感受其写该文时候的痛苦之情,但通读完整篇祭文,读者会发现,文中对于十二郎其人的形象却并未清晰刻画,十二郎其人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十分淡薄的。然而,我们读《项脊轩志》,却可以从归有光所选细节中感受到十分清晰的人物印象,这归功于归氏对自己与描写对象之间感情的着力表现,也得益于其对《史记》艺术和小说笔法的浸淫。通过对人物生前形象的再现,让阅读者感受到人物的价值,从而达到抒情感人的目的,这也是归有光抒情散文与前代散文不同的一大特点。
二是,归氏善写细节,这些细节看似琐细,实则写作角度多变。归有光的抒情散文,向来以清新淡泊、萧然远寄著称,看似不事雕琢,实则匠心独具。祖母、母亲、妻子,是归有光《项脊轩志》里极力叙写的三个人物。虽然,对于每个人物,都只是寥寥数笔的描写,但言简意赅,语淡情真,意境极佳,叙事效果突出。这首先是由归有光写作善于选材决定的,他写文以“至情”为原则,来选材,注意选择那些印象最深、感触最深的细节;其次是他的写作手法和写作角度多变,写人物虽然都是细节描写,但是何处用语言细节、何处用动作细节、何处用神态细节,安排地颇具匠心。其中,语言描写有直叙有转叙,因为其母在他年幼时就去世了,所以在归有光的回忆中与他直接有关的母亲的形象更多的是一个严格督导他读书的望子成龙的严母形象,而当归有光束发在项脊轩读书时其母早就离世,所以母亲的慈爱一面只能通过家中老仆的转述得知,“儿寒乎?欲食乎?”这一慈爱的形象不仅是转述的,还不是其母直接对归有光的关爱,而是其母对他年幼时的姐姐的。对亲情的渴望而不可得,生死两隔的残酷现实,渐远渐淡的珍贵回忆,都汇成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忧伤,叫人读之怎不泪目?而写祖母和妻子的语言时,则是用的是直叙,在这些语言中,归有光对祖母的语言描写是最多的,共有三句,但三句角度不同侧重不同。“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这是欣赏与疼爱;“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这是殷切的期待;“此吾祖太常公宣德年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这是信任与激励。而同样直叙的语言,直叙妻子之语,此语虽出自妻子口中,但却是转述娘家诸位小妹之问。可谓,笔法多变,婉转多姿。
二、外在的“间断”与内在的“勾连”
《项脊轩志》的写作过程,是相当独特的,文章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前后两部分足足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但细细品读之,却又令人觉得前后文并非隔阂,反倒是辉映相生,同气连枝,浑然一体。这在中国散文史,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存在。
文章前面部分,是作者嘉靖二年18岁时写就的;自“余既为此志”始的最后两段,则是作者在妻子魏氏死后,重新阅读自己早年之作时补叙的,前志与补文至少有十三年的时间跨度。
有人认为,后面补叙文字类似于古代散文里的“跋”,并不见得有多么精妙。但笔者以为,这十多年后的补叙部分,虽不是作者当初构篇时就已筹谋,但也颇有匠心;如果说,归有光只是想给当初的志写一段跋语的话,那么,他大可直接冠之以“跋”之名,抑或是另谋新章。细细读来,文章前后两部分,虽隔着久远的时空,但在文章外在的“似断”之下,是内在的细密“勾连”。
一是,归氏学习《史记》之《田单列传》体例之心得所在。《田单列传》在叙述完主体事件,用太史公赞评述后,也最后补叙了一个部分。我们知道,归有光对于《史记》是颇有心得的,他曾评价《田单列传》的结构形式为“峰断云连”,他认为太史公赞后附出的两件事情,有承前与映衬之功,是太史公的妙笔之处。据此,笔者推测归有光《项脊轩志》的补叙,也不是无章可循的,是于《史记》有所出典的;亦可谓“峰断云连”之功。
二是,一间小屋,承载三代真情,深情所寄,不可分篇。《项脊轩志》,以小屋为线索,一线串珠,连缀起了母亲、祖母、妻子三代人对自己的爱怜与期待;轩虽至小,但所托萧远。如果,少了结尾补叙妻子的两段,那么文章的情感厚度就没有那么深厚了。而且,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补写上最后两段,也是因为十多年后,重读前《志》时,感到一脉相连、情意相映,觉得十分之有必要叙上才会补写的。而且所补写的与妻之事,与前文意境也甚为相合,都是发生在轩中的值得回忆的温馨而悲伤的小事。所以,作者在补续时,既没有打破原有次序而重新整合,也更无法接受把妻之往事从项脊轩里剥离而重新为记。
三是,本文的线索明的是“小屋”,暗的却是作者深深的“孤独”。幼年时,家族的中落,诸父分家,唯有他读书尚可,独自一人守望着大家族复兴的希望和曾有的荣光;稍长时,母亲的离世,让他对于母爱的期待只能寄托在遥远的回忆里面,渐行渐远;成童后,祖母的去世,让他更感亲情的可贵,和自己的孤独;再大后,科举之途的接连坎坷,让他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不友好,这种隔阂更使之孤独;二十三岁,迎娶魏氏,“凭几学书”“从余问古事”的轩中生活,当时只道寻常,转眼物是人非。这一层层他珍视的情感,充斥着项脊轩,而在他的生命之途里,命运又将这些“珍宝”从他的生命里一一剥离,只留下深深的孤独和永恒的忧伤。
四是,从艺术角度看,结尾补叙的两段,不仅与前文“气脉相连”,而且更有“拓展意境”“余味无穷”的效果。结尾补叙部分共114字,时空跨度很大。时间上,从妻子嫁至家中,到妻死,再到两年后作者卧病无聊复修南阁子,期间至少13年;空间上,从项脊轩写到妻子的娘家写到“我”的在外漂泊,多方辗转;文简而意丰。十多年前的前“志”,以“南阁子”始,以“项脊轩”終,结构上没有形成闭合;而新“志”,以葺“南阁子”始,到叙“项脊轩”中事,最后至复葺“南阁子”终,结构上不仅更为圆合而且增添新韵。结尾补叙部分,两次提到了“阁子”。第一次提及,是承载浓浓的爱情;第二次提及,则是承载了深深的不堪。“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此句表面上是写南阁子(项脊轩),内里却是在暗示妻子回娘家后和诸小妹谈及夫妻间琴瑟相和、志趣相投的蜜事;而其后复修的本该是叫“项脊轩”,但作者却在文中又称其为“南阁子”,当是因为昔日的“项脊轩”内承载着诸多美好的回忆,而这诸多回忆,如今又都成为了悲伤往事,不堪回首,不如埋藏在记忆里,不复与现实相见。于是,甚至是复修后的“南阁子”,亦“不常居”。文章最后,作者的笔墨看似写到了“阁”外之树,但实则树亦是轩中之景。枇杷树,既呼应了前文轩中的“兰竹桂木”,寓意家族的复兴、功名的达成,更是“吾妻死之年”“手植”也,若没有“吾妻死之年”几字,我们读到的是树“亭亭如盖”的繁荣与象征,而作者增添的这几字,更是在美好的憧憬中蕴藏着回忆的悲伤,在未来的希冀里饱含着过往的温情。这种结尾,以景结情,被归有光在其著作《文章指南》里称之为“结意有余法”。
《项脊轩志》一文的张力,并不只源于以上两个方面,更在于其“简”而“丰”,“淡”而“美”的艺术特色。文章文从字顺,无一字用险,无一句古奥;在简洁的语言,淡泊的叙述背后,却有着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和志趣。读此文者,多爱用“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来概括文章的情志。这句话,是文眼所在,是文章的过渡句,但仅仅认识至此,还是不够的。文章所叙之事,“小轩换新颜”是“喜”、“诸父异爨”是“悲”、写“母亲”“祖母”“妻子”的文字是“喜中带悲”“悲中有喜”;而在“悲”“喜”两种情感之外,文章内在还深藏着“建功立业”“振兴门楣”的情志,以及“挚情不在”“理想难就”的落寞与悲伤。
这是一间“偃仰啸歌”的小屋,这是一间“真情满载”的小屋,这是一间“回忆萦绕”的小屋,这是一间“使命承载”的小屋。少年时,对家道中落的感伤,对家业重振的渴望,对家族责任的担当;中年时,历经科举的不顺,人事变迁的不堪,亦幻亦真的纠结;小小的轩中,既有温情的喜悦,更有人事的悲伤,还有少年的壮志,亦有中年的惆怅!宏大的志向、理想的人格、珍视的亲情,都一一凝聚于此。归有光散文语淡情深,《项脊轩志》深得个中滋味。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科学规划办“十三五”规划课题(重点资助)“高中语文经典作品细读教学的行动研究”(批准号:B-a/2016/02/51)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通联:江苏昆山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