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雹与棉

2020-11-09李骥

回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空域炮弹棉花

2010年一入夏,阿瓦提县第一农场的拖拉机手宏运和那奇,便如往年一样,新加上一项额外的工作——随时发动大拖拉机,拉上那部多年的老高射炮,追着赶着朝天上的乌云轰击,轰走那些可能要降下的冰雹。他们有个半正式的名称叫“防雹队”。“防雹”这个活儿本来是邀请部队里的人帮忙干的,开始时,他们觉得这是挺好玩、挺霸气的一件事,但很快就没有人愿意继续了,活儿累是一方面,另外主要还是因为随时需要出发,随时得绷着根弦儿,说不准赶在什么时间,有时可能是大中午,有时可能是大半夜,有时还说不准一天跑几回——老天爷的事情,谁也做不了主啊。

新疆的棉花地每年都免不了有遭雹子的。雹子一过,一整片多少亩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棉花便只剩下残枝碎叶、光杆朝天了,人们半年的花銷力气也便全打了水漂,白费了。雹子这东西,也真是奇了,天上竟掉下玻璃球甚至大鸡蛋,以往说凶险便说“天上下刀子”。刀子没啥,雹子才可怕,雹子比刀子更凶险。雹子不雨不雪,它整个就是老天爷的半成品,或者废作品——老天爷一时兴起,本要画一幅烟雨图,却没有画成,信手团起来,弃下云头……但这可苦了云下人。新疆的雨本来就不多,干热为主,好不容易天上聚了一些云彩,却往往降下祸来。要说,新疆的云并不少,天山那边雪峰遍布,夏日一到,风云变幻,运一湖的冷水汽过来,也都是分分钟的小事情。但也正因为冷的冷,热的热,才造成了冰雹多发。且雹子又行踪不定,什么时候下,在哪里下,都没有规律可循,要是有规律也就好了——比如,若是已知阿瓦提这个县每年必下,必在某个范围下,那也就不在这里种庄稼了,不发展农业了。但事实是,不知道今年下不下,更不知道哪一片、哪个村子会下,有时候可能连续几年也没下雹子,有时候却接连下两三场——所以整个下来,还是人们看天吃饭,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但有一点也几乎是证明了的,阿瓦提连同周边几个县,乃至整个阿克苏地区,每年的雹子肯定是要遭的,就是不知道赶在哪个县,或者哪几个县。也正因为如此,防雹队的存在便成了必须,而且,每年一入“防雹季”,必须要严阵以待,必须要全力以赴!

宏运和那奇平时在第一农场的工作是拖拉机手兼农药配制师。这两份活计,差不多占据了他们从春种到秋收的整个时间表了。春种已经全面使用拖拉机,机轮后挂上那种大型播种机,走一趟,埋种、蹚平、覆膜,十几个畦几十亩一下就完成了。但农场的地更多,上千上万亩,都靠宏运和那奇的拖拉机,因此,在春播的半月二十天大忙季节,他们是基本没有喘口气的时间的。完成春播之后,农药的活便开始了。棉苗一出膜,便先要第一遍用抗蚜药,再之后,便隔三岔五要随时喷药,抗那种最凶的棉铃虫了。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用药的频率小多了。棉花品种已经改成一种“抗虫棉”,刚开始种的一两年,效果还真是不错,真的一点也用不着打药,但紧接着就不好使了,不像一开始那么抗虫了,又开始需要打药了。先是一个月要打一次,然后十天半个月,到最后基本稳定下来时,变成“隔三岔五”打一次。是的,隔三岔五,但这已经算不错了,比起早些时候“笨花”天天打,已经好了几倍,减少了几倍工作量。宏运和那奇只管配农药,喷洒农药有飞机。那种小型飞机,用遥控的,但千万不能想象成玩具飞机那种,现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便说明了一切。小型飞机是相对说法,就是小也比拖拉机大,也比拖拉机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因此飞机另有专人管理,不是宏运和那奇他们管。不让宏运和那奇管,据说是因为“技术含量”高,怕他们干不了。这让宏运和那奇有点不服,他们心说“就不信能比开车难多少,谁稀罕管呢”。他们确实也不稀罕管,“又不真上去飞,就在地面按个遥控,有什么牛皮可吹的”。宏运和那奇管配农药这份“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外,又兼当了不知道技术含量是高还是低的“防雹”队员。

新疆的夏天来的时间比内地晚,但是冰雹不晚。雹子恰恰也不是越热越发生,热不是关键,只是基础,温差才是。以宏运和那奇几年以来的经验来看,阳历6月最容易下雹子,6月不是最热的时候,但6月却是棉花最旺长也最脆弱的时候。一旦这时遭了雹子,对那些嫩枝青桃而言便是灭顶之灾。宏运和那奇的分工明确,宏运开车,那奇放炮。那奇在兵工厂当过差,对枪支炮弹不手生。两位最初的防雹合作有部队的人带着。其实朝天放炮没有多难,首先是要有胆,然后要行动干脆,但干脆也并不是漫天开炮——炮弹是有成本的,而且也算进考核的,多少阴云天气,打了多少炮弹,得了什么效果,都会换算成业绩。宏运也曾想试着放一下炮。那一回,炮弹已经装上了,开始瞄准了,但最后一刹那,手开始有点抖,就是拉不下引信,那奇在旁边着急喊一声,炮是打出去了,但有点偏,好在那场雨下来之后,也没有形成雹子。从那之后,宏运也就不再想着开炮了。

炮弹不是一般的炮弹,是防雹炮弹。那奇虽然在兵工厂时并没有造过这个,但是听说是听说过的,防雹弹的弹头装了那种叫碘化银的东西。那会好像还多叫增雨弹,不像现在还分增雨、防雹、消雨等好多品种。关于增雨的道理,那奇原以为就是通过炸弹爆炸把云彩震一震,一震,雨就下来了,当然后来他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弄明白了,增雨、防雹乃至消雨都用的是一个道理,不过是放炮的时机不一样。那奇待过的兵工厂不造这些炮弹,当时防雹炮弹的主要制造厂在伊犁。在伊犁倒不是因为那里雹子灾害最厉害,而是另有历史原因。当年新疆的军政府便设在伊犁,伊犁将军阿桂曾经在那里设立过军械厂。一开始军械厂不造炮弹,只铸炮筒,兼修枪械,后来就开始在原先的基础上慢慢开造炮弹了。但伊犁原本也不产防雹炮弹,因为防雹炮弹是专门弹种,产量很小,一般兵工厂都不设这种专门的生产线。新疆的冰雹比较厉害是其一,后来又开始大批种植棉花是其二,棉花害怕冰雹,防雹成了大任务,这才在伊犁设了防雹弹生产线。

阿瓦提县的农场种的绝大多数庄稼,都是人们口中的那种好棉花“长绒棉”。阿克苏地区是长绒棉的标杆种植区,阿瓦提则又是阿克苏十几个县域属地中数一数二的县。然而,对防雹工作的重视,阿瓦提却一度算不上积极的,更算不上一流的。这也难怪,过去的十来年,阿瓦提并没有遭过雹灾,不说一点没有,但确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跟邻县十年里遭过四年雹灾比较而言,阿瓦提不知要幸运多少了。然而,好运终有用尽时,阿瓦提过去似乎真的是太幸运了,所以近几年只有宏运、那奇两个防雹员。十年前刚成立时,似乎有十来个人,分班,一班三四个人,三班倒。负责放炮的人手也至少两个,一个通讯,一个实施。但后来好几年也没见雹子影子,上面管事的看这个开销也挺大,就收拢了队伍,不但人数砍下来,工资也给慢慢降了——也不是明降,几年不给涨,但钱本身毛了,可不就是降了。最后竟没有了正式队伍,变成宏运和那奇两个兼职防雹员了……这一次雹灾瞄准了阿瓦提县,而且是选在了2010年。

2010年,棉价疯涨暴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驱动力,好像世界性的棉花专家也莫能尽说,总之棉价就只一个字,涨。棉花一开市时,价格其实也没显示出什么异常,但不几天后就开始火箭一样往上蹿起来。棉价从来没有这么高过。去年前年,以及邻近的三五年,一般也就四块来钱,撑死了五块冒头。2010年可了不得了,一个月便翻了一番,到了十块。人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笑了,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心里已经没了底——卖吧,还想着再看看,万一再涨呢,涨一块一亩地就是几百上千块啊,说不卖吧,又真害怕万一明天就跌了下来,多少年不遇的好机会,就眼睁睁看着溜走了。有的人家,在七块、八块上时,已经卖了几百斤棉花,等到看见涨到十块时,只好拿“就当扔了一百斤牛肉”、“就当丢了几车子鸡蛋”自我安慰。因此,大家反倒都紧紧张张的,没有什么高兴劲可言……然而这却都是阿瓦提县之外的画面,并不是阿瓦提自己。当相邻县的大丰收、大庆功的欢悦气氛迅速蔓延起来时,阿瓦提的人们,却陷入了绝望,他们知道了什么叫“眼睁睁看着”的滋味。阿瓦提的棉田大半已经在一场来势凶猛的雹子里报销了。

宏运和那奇还记得那一场狂雹来临时,他们还正在配制抑制飞蛾的药水。那一刻天明明还晴亮得很,没有下雨刮风的迹象。天气预报也没有报,只是说可能有小雨。小雨一般可以理解为可下可不下的那种雨,尤其在新疆,尤其在阿瓦提这一带。要不然,宏运和那奇也不会继续打农药,打农药最怕下雨,前脚施药,后脚一阵雨,也是白折腾。同时,防雹作业也不是随便开展的,每次出动,都还需要申请“空域”——飞机可能在头上飞过,要选在飞机出没的空档期。宏运和那奇刚干防雹员那会不理解,从来就没看见过什么飞机,再说就是偶然有飞机从头上过,也没有那么凑巧能打着飞机嘛。不过,这都是宏运和那奇很久之前的想法了,现在他们对申请空域这个事已是心服口服。他们在业务培训课上,见识了真实的空域图。那可是真的像蜘蛛网一样密集啊!让宏运和那奇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头上,每天其实会经过那么多飞机,会编织成那么密的一面网。同时,还要再加上一点,空域安全不是说有飞机要过,前一分钟或后一分钟戒严了就可以了。而是要提前很多,少则半小时大几十分钟,多则几个小时大半天。因此,防雹放炮,绝不是想放就放的事情。

那天,宏运和那奇眼看着有黑云从西北角压过来,天色紧跟着也开始暗下来,于是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向高射炮站。那奇赶紧检查火炮弹药,宏运则开始申请发射空域。以宏运的经验,这片黑云来者不善,而且上下奇高,正是那种最容易降雹的云型。他们培训过,雹云和雨云的区别最大的一点便是,雹云上下高,比雨云要高出一倍去,形象一点,就好比雨云若是一头奔过来的老虎,那雹云就像一个直立行走的黑熊。以前,宏运和那奇也见过这种黑熊云,但是都有预报,而且远远看着要来了,后来却又变弱了,或者移到其他地方去了,因此,也没有真正打过遭遇战。这么多年,他们不免有了点懈怠,有了点麻痹,可就在他们心理上渐渐放松警惕的档儿,黑熊云真的来了,似乎就是要打你个措手不及。申请空域,再等到反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空域不等到,就不能发射。前后也就二十分钟不到,黑熊云已经到了眼前,嘎啦几个响雷之后,整个阿瓦提登时开始叮叮当当起来——这是村子里的响声,至于棉花地,根本就听不到脆响,只有钝钝的咕咚。就在这钝响里,棉花地全部报销了。从雹子刚落下,到雹子落尽,然后又骤然雨霁云开,前后只十分钟。宏运和那奇听着鹌鹑蛋大小的雹子毫不客气地砸在他们的拖拉机顶棚上,两个人一声不吭。车厢后面便是可以制服这雹子狂魔的武器,却不能用起来。这不能怪他们,空域来不及申请,这也在其次,天气预报也整个失准了。但是,宏运和那奇一点也轻松不起来。灾难已经来了,已经发生了,怪誰也已经没有用了。他们第一次感觉到那么丧气,那么憋屈。雹子一停,雨还没全住,两人赶紧从车里一跃而下,到最近的棉花地里查看,一看,心里也便完全凉了下来。刚才还整整饬饬的棉花,一行行,一畦畦,一转眼,都变成了光杆司令。

村里的人们很快聚拢到地里来。悲叹,咒骂,哭声,迅速蔓延。宏运和那奇的车子也有人围上来,“为什么不放炮!”“要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吃的!”宏运和那奇解释这次雹子来得快,解释空域来不及申请,解释……他们其实也没有更多解释,人们很快也便不再冲着他们去了。村里人心里头都明白,刚才他们也大多在地里,这一切都是一转眼的工夫发生的,怨不到谁身上去。但是,灾难已经实实在在、重重痛痛摆在眼前了。沉默。哀号。

宏运和那奇完全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以前人家都说阿瓦提县的防雹员走运,雹子从来不找麻烦,就好像绕着圈躲开的。可是,这一回,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不过是笑话。宏运和那奇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尤其那奇,他甚至在幻想,刚才要是能冒险放上一两炮或许就好了。空域确实重要,要遵守,但非常之时,冒险还是值得的。但转念一想,又叹了气,不行的,空域上要是万一出了事,那可比庄稼遭雹子不知严重多少倍去。自责,自责,自责。那奇又想起什么来,跟宏运说,“若是平时能备几个二踢脚,当时就能点二踢脚上天,也可能有点效果。”“哪里弄二踢脚?再说又没有化云药。”宏运说的化云药就是碘化银。那奇说的这个想法倒是很好,二踢脚若是能带上化云药,到半空里一炸,肯定也有个效果。而且放二踢脚不用申请空域,没听谁说过放这个还需要谁批准。但是,他们很快也就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了,“差得远呢,你们以为云层那么低啊?一个二踢脚才能崩个百八十米,云脚可是要几百米几千米,最矮也几百米高呢!”唉,老天爷要让阿瓦提的人遭遭罪,谁也挡不住啊……

雹子已经下了,灾已经遭了,可是生活总还是要过去。阿瓦提县的人含悲整理已经一片狼藉的棉田,偶尔还有几行、几小片劫后余生的棉花,让他们眼前一亮,但随后又重新暗下来。遭灾的时间点好比处在“半山腰”,是一个尴尬点:把地翻平重新种一遍棉花吧,节气已过,已经来不及,而要继续让可怜的“光杆”萌蘖的话,也已不再现实,花芯已经掐过,况且就是还有新枝长出的话,产量必不能有正常生长的十之一二。因此,最“合理”的办法是改种其他粮食。这样一来,即使有少量大体无碍的棉花,也要放弃了。这对在失落与绝望中的人们,无疑又是一回心理的起伏跌宕、艰难抉择。

2010年,棉价大涨,阿瓦提县的人们,却遭遇了雹灾。倒是也有苦中作乐的人,作了一个自嘲的笑话:看咱们阿瓦提的棉花一退出,市场马上紧俏了?

作者简介

李骥,本名李志良,80后,现居上海。作品散见于《新民晚报》《中华读书报》等。

[栏目编辑:黑正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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