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首木兰诗看经典本《木兰诗》的思想和艺术
2020-11-06孙绍振
孙绍振
《木兰诗》(亦作《木兰辞》)从南北朝至今,一千余年,艺术生命不朽,多次被改编为电影,成为地方戏曲的传统节目,影响甚至远达美洲,令花木兰成为美国女权主义者的偶像。美国已经第二次将之搬上银幕。至于国人更是家喻户晓,中学生能够出口成诵。去年它出现在《中国诗词大会》上,全民得以重温这一经典艺术瑰宝,堪称《中国诗词大会》的一大亮点。
为什么这首诗的艺术生命能够千年不朽呢?
在《中国诗词大会》上,蒙曼解读说,这是一个女英雄。英雄在哪里?其内涵是什么?蒙曼说:其一,民族融合,木兰是少数民族,是府兵制的产物;其二,对国家的忠义;其三,对家庭的孝道;其四,义烈之气;其五,勇武的精神。她的意思是说,花木兰集中表现出封建时代的一切忠、孝、义、勇等美德。花木兰这样一个女性形象,能够成为这样宏大观念的载体吗?如果她真的具备这么全面而美好的品性,那这位女英雄和男英雄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
木兰诗出自宋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原来有两首同名的《木兰诗》。如今家喻户晓的只是其第一首,我们简称为《木兰诗》。另外一首,为行文方便简称为《木兰诗2》。
为什么《木兰诗》千年不朽,至今家喻户晓,而《木兰诗2》却为历史遗忘了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
带着问题分析文本,是一个很好的方法。下面,我们就带着这两个问题进入文本的具体分析。
一
《木兰诗》整个文本着重渲染的是不是“ 勇武的精神”“义烈之气”呢?一开头,光是写叹息就写了八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为什么要写上八句?一般地说,这不是显得很重复,而且堆砌吗?但是,读者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木兰诗2》[1]的开头是这样的:
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欲闻所戚戚,感激强其颜。
只用了四句,读者是不是感到比较精练呢?似乎没有。为什么?从思想上说,作为女性,本无从军之义务,却因家无长男而自己不能从军之忧思,这才有了代父从军的深思和酝酿。“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蒙曼说这是“ 府兵制”,至少是粗疏的。府兵制是唐代的,而《木兰诗》是南北朝的。国家征兵,出征自备马匹,归来授勋,系北朝的兵役制。[2]
从艺术上来说,用八句写叹息,是民歌体的铺张排比,风格与南北朝时期文人诗歌的华丽辞藻相反,另有一种朴素的风格、天真的趣味。而《木兰诗2》虽然简练,但基本是说明因果,缺乏情趣,而且语言也不够顺畅。“ 借问复为谁”的“复为”,没有来由。“欲闻所戚戚,感激强其颜”,“感激”的意思是感奋,与“戚戚”不相符合,“ 强其颜”,词不达意,木兰并没有强颜,而是在不断叹息。从语言质量来说,比之《木兰诗》相去甚远。
这说明,省略了语句的复沓就失去了情感的辗转反侧的思索。毕竟女扮男装,必须相当严密才不致暴露,这样破天荒的事情相当有风险。特别是,两首木兰诗都属于乐府诗中的横吹曲:“梁鼓角横吹曲”都是歌词,郭茂倩在此有小记曰“按歌辞有木兰一曲”,歌曲中复沓,是一唱三叹的基本手法。因而写买马: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这四句,如果按所谓写实为上的观念来衡量,就可能发生疑问:当时真有这样四面分工严密的市场吗?其实,这样写不但是民歌的趣味,而且是表现女性为获得男性身份而四方奔忙的昂扬意气。《木兰诗2》是这样写的: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文字简洁了,但是,基本上是叙述,语句复沓,情绪叠加的分量没有了。从军以后,于黄河、黑山之间,《木兰诗》又是八句: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由五言短句,改为长句,七言,八言,乃至十言,表现情绪的递增:在奔赴疆场的过程中,情思不在戎旅之艰险与女性之不便,而是聚焦于亲情的思念。这样的排比,不但是艺术风格的表现,而且是主题的重点所在。《木兰诗2》则是这样写的: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傍。句子精练了,还是对仗的,木兰深厚的亲情却毫无表现。分析这个区别不但对于读懂《木兰诗》的主题思想,而且对于理解《木兰诗》的艺术风格都至关重要。
写到行军,“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戎马倥偬,就这么四句,只有思亲的一半,如果主题是“勇武的精神”“义烈之气”“对国家的忠义”,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可这还只是写到行军,全诗几乎没有描写正面战场凶险的搏击,其“勇武”“义烈”从何处得知?《木兰诗2》倒是写了正面战场: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用的是对仗句—— 写到了夜袭,特别是写到了“更携于阗羌”。“携”,《说文解字》解释为“悬持也”,是把在于阗的异族活捉的意思。应该说,这两句相当不错,表现了木兰的英勇,但是,《木兰诗》并不在意这样正面表现花木兰的英武,而是回避了正面战场的描写:“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人战死了,自己得胜回朝。
当然,“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写了她功绩非同小可,但只是侧面带一笔,并不正面描写,说明主题不在此。即便写天子接见,本该是多么盛大、豪华、隆重的场面,于情节也是重要的转折,但也只写了两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轻轻一笔带过。要知道,明堂不是一般的宫殿,而是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只有朝会、祭祀、庆赏、教学等重大典礼才在这里举行,可是这里连一点氛围的渲染也没有。“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皇帝和花木兰的问答居然也只有四句,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叙述,只有名词和动词,连形容词都没有,也没有比喻,更没有叹息、思亲那样的大幅度铺排。
与此相反的,是其以平民身份归家,受到爹娘、姐姐、小弟的热烈欢迎,一写就是六句:“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不但有一連串的排比,而且有了动作描写。
《木兰诗2》写木兰归来是这样的: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这不仅仅是语言的差异,更是主题的不同,《木兰诗2》主题不在亲情,而《木兰诗》中花木兰功勋的价值乃是,恢复了和平的生活,家庭得以团聚,拥有欢乐和幸福。如果像蒙曼所说的表现的是“孝道”,那就该对父母表现一下了。但是,没有。倒是《木兰诗2》对此有所表现:“ 木兰能承父母颜”,语意有点含混。“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这完全是直接议论,比较干巴,大概是《木兰诗2》的主题了,意思是女儿和儿子一样,能够尽忠尽孝。《木兰诗》的主题却远远高于这种俗套。
二
接下来的重点是恢复自我,要大笔浓墨了: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这还不够,还要郑重其事,“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是很少有的描写。比见天子的场面还要郑重。脱了戎装,还要化装,不是一般的恢复女子身份,而是显示女性的美。
这充分显示了木兰英雄的内涵,不是什么忠孝,不是什么英勇,也不是像男性那样建功立业、为官作宰、衣锦还乡、青史留名,而是作为女性主动承担起男性的保家卫国的责任,恢复女儿身份,过上平民生活,享受亲情温馨。故写木兰恢复女儿身时,从“ 开我东阁门”到“ 对镜帖花黄”一共用了十句。最关键的是下面这几句: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关键是“ 火伴皆惊忙”。用今天的话来说,男性这时显得有点傻帽儿了。木兰的胸有成竹,男性的“惊忙”,表现了木兰心理精细胜于男性,平静地享受女性的清高自得。
《诗经》的传统本来是讲究比兴的,但《木兰诗》却没有比兴(只有“关山度若飞”,可能是例外),全诗几乎都是叙述。最后却来了一个复合性比喻:“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是点题之句,至今扑朔迷离,还成为口头成语。但是,千多年的重复,令人们都感觉不到其深邃内涵了。蒙曼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口头上说木兰是女英雄,但是,陈述的内涵却与男英雄无异。全诗主题的深邃就在于对男性英雄的传统文化观念的颠覆。英雄,在传统观念中,就是雄性的,就是岳飞、武松、关公,而木兰却是一个女英雄,并不是男性,严格地说,应该是“英雌”。而当时乃至如今汉语中却没有“英雌”这样的词语,把木兰称为英雄,其中存在悖论。
封闭在《木兰诗》文本深层的内涵,就在于潜意识中对男性英雄观的颠覆。这就是花木兰为美国女权主义者赞赏的原因。阅读就是要真正直达文本核心,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能从艺术分析进入文化分析的深层。
《木兰诗》这样明白如口语的诗句,其“ 英雌”的内涵之所以长期不被揭示,原因还在于,读者心理有开放性的一面,同时也有封闭性的一面。一般读者从文本看到的往往并不是全部,而是部分,是已经熟知的那些部分。《周易》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意味着仁者不能见智,智者不能见仁。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3]自发的阅读,读者看到的不完全是作品,更多的是自己。男性英雄的观念已经为词语和文字固化了,读者就很难看到与男性英雄不同的“英雌”。
三
阅读之难就在于,不但要与读者先入为主的心理的封闭性作搏斗,而且还要与文本的封闭性作搏斗。
表面上看,《木兰诗》的文本是开放的,没有任何秘密,但这只是表层,英雄的内涵不在字面上,而是在字里行间,或者说在表层以下,在第二层次,是隐性的。因为文本是天衣无缝的,水乳交融的,因而是更加封闭的。读者凭直觉为表层形象之感动,是无法进入形象的深层的,这就要具体分析,而分析的对象则是形象的差异或者矛盾。成千上万的所谓作品分析之所以无效,就是因为习惯于作为读者去接受作品,只看到作者已经写出来的成品。满足于这样的接受是被动的,而要揭示文本深层的矛盾,则要突破这种被动性。关于这一点,鲁迅有一段很深刻又很具操作性的话: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 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这“ 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4]
鲁迅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要在他已经写出来的精彩的地方,看出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个矛盾是要读者去发现的,不管是国内学者还是西方大师都忽略了,许多一线教师就更加束手无策了。其实,要看出作品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并不难,只要在作品内外,主动地进行比较,提出问题,也就是找出差异、矛盾,想象一下,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而这背后更深刻的原则在于,不仅仅把自己当作读者,而且把自己当作作者,设想自己和作者一起进入创作过程,这样就不是一味被动地接受,而是主动地创造了。其实,西方大师海德格尔早就有过如下的论述:
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
他的意思很明白,即仅仅被动地阅读作品自身,是“行不通的”,只有设想自己和作者一起进入“创作过程”才能“把握”作品的精神实质。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把自己当成作者,摆脱被动性,主动地进入创作过程。不但看到作者这样写了,而且想象出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这种想象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作品的内在差异就摆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发现。比如,作品写战事、功勋很简单,而写女性亲情和自得很丰富。如果更进一步,还可以发现矛盾,已经写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就是打了十年,可是到后来却写“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这个明显的漏洞,说明这首民歌不是一人一时写出来的,而是经历了许多年,由许多人修改、加工成的。正是因为这样,诗歌语言风格由两方面有机组成,一方面是大幅度的排比铺陈,完全是民歌风格;另一方面则是极其简练,如“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连平仄对仗都很规范,完全是唐诗的成熟风格。还有,开头明明说“可汗大点兵”,这是少数民族的称谓,后来却说“ 天子坐明堂”。如果能够紧紧抓住文本中潜在的矛盾,就不难提出潛在的很深刻的问题,启发调动读者主体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