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楼》与三十年来中国现实主义话剧
2020-11-02孙慧欣
孙慧欣
【摘 要】《天下第一楼》作为中国现实主义话剧的典范之作,其意义不仅在于作品本身的蕴意,更在于其作为戏剧符号对三十年来中国现实主义话剧创作起到的示范作用。本文从剧目内涵、“京味儿”创作方向与现实主义意义三方面,试析《天下第一楼》对三十年来中国现实主义话剧创作的影响。
【关键词】天下第一楼;中国话剧;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29-0016-02
距离《天下第一楼》首演引发轰动,已过去三十年有余了。《天下第一楼》的经典性毋庸置疑,其作为戏剧符号的意义,与作品本身的意义相得益彰,影响着三十年来中国话剧的发展。1988年首演后,编剧何冀平与同窗们对其就三个话题——“是《茶馆》第二吗?”“创作要不要使命感?”“人艺的风格是什么?”展开了讨论。观点结论不一而足,或许所讨论的小标题更能概括此剧的意义所在。面对这样一部成功的原创作品,中国话剧在发展中有什么可借鉴的?剧目的选题、立意、下笔展现了怎样的创作意识与原则?剧目的成功,应该怎样去理解与分析?三十年过去了,这些问题讨论的必要性并没有淡化,反而愈发迫切起来。本文试图延续1988年的那场同窗讨论,以三十年后的视野再度审视此剧,试图得出答案;或再提问题,以待后续。
一、如何理解《天下第一楼》
《天下第一楼》共三幕五场,讲述了福聚德老店的一段历史。对于剧目本身,笔者更倾向于理解为一个以小喻大的封闭式经典作品。
第一幕时1917年夏,张勋复辟前后,中人钱师爷算大账的日子。食客克五及其“傍爷”修鼎新与福聚德的二掌柜王子西、堂头常贵、学徒成顺和福顺搭建起热闹非凡、忙而有序的福聚德日常经营场面;而抱怨连天的烤炉师傅罗大头、要账不得的钱師爷与老掌柜寻来的风水先生,揭开了福聚德繁华下的勉强支撑。混乱在两位戏痴与武痴少掌柜唐茂昌、唐茂盛鸡飞狗跳的结账中达到顶峰,病中的老掌柜唐德源不得已将福聚德的经营托付给了王子西举荐的卢孟实。
第二幕时1920年新楼上座头日。在卢孟实的经营下,福聚德生意渐有起色,第一幕风水先生所说的“高楼”已起。第一场时清晨,卢孟实与相好的玉雏儿姑娘里应外合,为还清盖楼欠的债与当晚的生意,设计巧妙周旋于旧朝廷、新总统府、要账的钱师爷之间,却被落魄无赖克五与两位掌柜搅局。第二场时晚饭,大掌柜拜师十四桌、总统府六桌与若干散客,上下奔忙中,罗大头与卢孟实新请的灶头师傅李小辫生出龃龉,卢孟实借机向唐茂昌告状,一面煞了罗大头的声势、一面将经营权由大掌柜处渡到己处。
第三幕时1928年正月初六,新年开张。此时福聚德已是赫赫扬扬,名噪京师;卢孟实已颇具掌柜风范,管理严格而有方,却还是躲不过玉雏儿、常贵、罗大头甚至自己与自己故去的父亲因身为“五子行”中的人受到的轻视。常贵因儿子没资格当瑞蚨祥的学徒,急火攻心中风而死;卢孟实为保罗大头不受“秤杆儿”之辱,被迫卸任离店。尾声时,卢孟实已离京返乡,唐茂昌、唐茂盛二位唐家掌柜收到玉雏儿送来的卢孟实走前定制的对联,横批应了修鼎新曾说过的、卢孟实以为不吉的谶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在访谈中,编剧多次提到主题的重要性。一方面,主题的选取与表达是剧作的重中之重、难中之难,需要谨慎斟酌与设计;另一方面,当主题鲜明而表演集中,观众才更好接受、更易“入口”。焦菊隐导演再三强调:“导演时刻不要忘记自己还代表观众,随时检查自己的导演工作……我们排的戏是给观众看的,导演心中要有观众。”[1]从演出版台本对原剧本的部分改动(如第一幕略去修鼎新用荷叶饼擦嘴及王子西叮嘱去“大门刘”片鸭子的成顺带荷叶饼、第二幕略去王子西对萝卜丝饼的介绍、第三幕略去洋人与狗的桥段)及对次要人物线索的精简,与第二幕加卢孟实对《履中备载》的惦念、第三幕卢孟实上场行动顺序的调整,皆将叙事与表演线索更加集中在主要人物卢孟实的主要性格特征——认真、严厉、自尊上,可以看出北京人艺在面向观众的创作中谨遵的主题鲜明原则。为完成这个原则、达成这个目标,封闭式经典叙事成为绝佳的选择。
而“经典”与“传统”,往往是一体之两面。《天下第一楼》常提及与《茶馆》相较,其实仅从这点看来,便有明显的区别:以《茶馆》为代表的老舍戏剧,是以小说式的叙事特色冲击着传统的封闭式叙事,以真实生活中的意蕴悠长,反驳幻觉剧场的封闭结尾,这也可说是老舍戏剧最大的特点之一;而《天下第一楼》之封闭式叙事,与承袭西方经典剧作模式的《雷雨》无甚差别,在形式上并无《茶馆》的纵跃时间、横跨人物的叙事魅力。《天下第一楼》三十年来获得人们的多重认可,不可说不来自于其主题明确、受众广泛的封闭式叙事,来自剧作家营造的确切空间与周全轮回。
二、“京味儿话剧”是方向吗
郭富民教授对《茶馆》于中国话剧的意义评价极高,认为其超越了《雷雨》:“因为《雷雨》……对外国戏剧都是有所师承的。但是《茶馆》对于欧美戏剧来说却是个另类。它是个完全的北京土产,典型的中国造,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东方话语。”[2]郭富民老师认为,要谋求中国话剧真正的、独立的、个性化的发展,与其亦步亦趋一条西方戏剧的发展道路,不如从本土的文化和生活中去汲取内容与方法。《茶馆》之后,包括《天下第一楼》在内的诸多戏剧作品,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其中一部分作品,因鲜明的地域特色被称为“京味儿话剧”。
“京味儿话剧”并不是一个新的概念,但确实在近些年逐渐成为热门的提法。它不仅迎合了北方尤其是北京观众的欣赏习惯与生活氛围,于创作者而言,也有更多资源、更少壁垒、更自如的空间。但这也带来了问题,首先观众走进剧场,看的是“京味儿”还是话剧?如果一味迎合前者,话剧就会趋近于旅游景点的实景风俗舞台演出,戏剧性无限弱化。其次,是否会造成的话剧地域化割裂?现在确实会有观众留下这样的评论:北京方言听起来很费力。所以这个问题会被提出:“京味儿”(或“海派”“陕味儿”等地域化特征)是话剧的发展方向吗?《天下第一楼》讲述北京风情的成功,是否可以复制?
毋庸置疑,《天下第一楼》的成功离不开老北京生活的精彩呈现。除故事中的主要地点、人物、事件皆源自老北京历史,全剧还加入了多处“京味儿”元素,如大少爷唱的京剧、二少爷痴恋的武侠梦、常贵的喜歌儿、李小辫和玉雏儿的贯口等。然而纵使有剧作家三年的观察与积累,还是留下了些许纰漏,如胡金兆先生在《为<天下第一楼>求疵》中,指出几点剧作演出中不符史实之处[3]。在“京味儿”氛围的铺叙营造上尽善尽美,当然是现实主义艺术创作应追求的目标;但若靠其而立、依其而兴、将“是否完美复现了京味儿氛围”作为点评艺术作品的重要标准,则难免落入机械自然主义的窠臼。戏剧艺术创作应追求的,是将文化元素有机融于舞台表达之中,真实而深入地塑造出生长生活于这种文化氛围下的人物。故《天下第一楼》的成功,不在“京味儿”元素,而在于“京味儿”的表达。如唐家生意传承排外的宗法性质、卢孟实追求“自尊”的阶层性质、常贵与学徒成顺、福顺的中式忠诚,皆蕴含着独特的民族个性、典型的北方美学。
若要谋求中国话剧的民族化发展,应首先把握民族化的美学表达方式。仅仅从京味儿元素的堆砌去理解《天下第一楼》,会让作品变窄。无论是“京味儿”话剧或“海派”话剧,都有纷繁复杂的表层元素下深层的共性:中式美学的表达。
三、现实主义话剧的“现实性”何在
《天下第一楼》无疑是中国现实主义话剧的典范之作,然而编剧何冀平却说:“《天下第一楼》不是純现实主义创作,它包含着一定的写意性和部分的荒诞感。”[4]那么《天下第一楼》作为成功的现实主义话剧,现实性何在?中国现实主义话剧创作能否从中借鉴,又具有怎样的现实性?
《天下第一楼》中的写意和荒诞不仅存在,并且也正是其主题丰富的源泉所在。看罢此戏,观众或会感叹福聚德经营的跌宕起伏,但更多会感叹剧中人之命运飘零,是为编剧的四句话概括:“桌前推杯换盏,盘中五味俱全;人道京师美馔,谁解苦辣酸甜?”[5]故事中最能打动人的,并非具体而微的现实生活复现,而是这种纵深时间洪流之下的情感共性。观众并非仅仅旁观了一段生活,更是获得了内心的共鸣:人生百味,主客何分?虽然在导演版本中其主题的丰富被略略削去,这里大概也有“主题明确”的考虑,将表现集中聚力为一点效果更佳,但可以认为,《天下第一楼》剧本中的写意性与荒诞性为舞台表现提供了丰富的基础,其丰富根源就在于这种超越现实主义的现代现实主义。
长期以来,中国话剧被认为沿着或者说应该沿着“现实主义”方向发展,而中国话剧的“现实主义”却是再三被辨析的。外在形态上的“写实”不等于内在特质上的“现实”,“逼真”地复现现实生活也不等于“真实”地表现了人的关系与处境。打动观众的,并非一段旧生活的复现,而是过往人情与人事的镌刻。《天下第一楼》的写意与荒诞在于场面的铺设、情景的设置,而其现实主义落点则切中要害,塑造了“人的现实”,即卢卡奇所说的“现实主义主要的美学问题就是充分表现人的完整的个性”[6]。
刻画中国现实主义话剧的“现实性”,并非复现中国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件,而是要从成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出发,生发出故事,才能形成广博、兼容并包的主题。这正是焦菊隐先生所说的“深厚的生活基础、深切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
《天下第一楼》的成功,在于创作者的站高取低。这首先需要创作者本身的“高”——以高于生活本身的眼光去审视和量裁故事,其次需要创作过程的“低”——以观众为本,考虑怎样表达故事,能更好地被接受。后者与其说是“服务”,不如说是“共情”。创作的起点和终点,都要以最基础、最本真的体验为主,问观众、也问自己,是否能被这些人和事打动,一遍又一遍地打动。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十年后,我们依旧会怅然又留恋于这“时宜明月时宜风”的三间老屋。
参考文献:
[1]焦菊隐.焦菊隐戏剧论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179.
[2]郭富民.中国现代话剧教程[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206.
[3]胡金兆.为<天下第一楼>求疵[J].中国戏剧,1988,(3):33.
[4]<天下第一楼>辩——中戏老同学“侃大山”记[J].中国戏剧,1988,(11):10-12.
[5]何冀平.何冀平剧本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75.
[6]卢卡奇.卢卡奇文学论文集(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