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草何苍黄(中篇小说)
2020-10-30胡康华
胡康华
我的决赛对手是厂部医务室的邵医生。
比赛前我就认定,这场球我肯定要输,而且会输得很惨。我怎么可能打过邵医生呢?听说他曾经拿过石河子少年乒乓球比赛的亚军,而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比赛。
不要说和邵医生比赛了,看他打球都是一种享受。他打削球,横拍。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是专业术语,我们小时候把这种握拍叫“大刀”,把这种打法叫“砍球”。邵医生在球场上,真像是挥舞着一把大刀,前后左右地砍杀。他的削球动作太漂亮了,好像舞蹈一样,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削过去的球又低又转。据说邵医生过去也是进攻打法,当年,贺龙元帅带中央代表团来新疆,还带来了如日中天的中国乒乓球队。在石河子举行的表演赛上,庄则栋、徐寅生、李富荣、张燮林、周兰荪这些只有在电影上出现的大明星,全部登台表演。邵医生是坐在体育馆的第一排看完了所有比赛(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亲眼目睹了张燮林魔术师一样曼妙无比的削球表演以后,才改学削球的。
东盐池的人都知道,邵医生是个脾气古怪、言语尖刻的单身男人。前年从西盐池调来,好多人都不愿意找他看病,说让他看病,没病也能气出来。打球也一样,他只有一个球友,就是我们厂的团委书记、电影放映员孔宪实。他们俩一攻一削,看得我们眼花缭乱。本来这次乒乓球赛,应该是他们两个争夺冠军的,没想到我在半决赛淘汰了孔宪实。这其实也是一次意外,孔宪实太轻敌了,半决赛开始前,他还在隔壁看象棋比赛,为厂部代表队的王副厂长做技术指导。上场的时候连球鞋都没换,踏着一双塑料底的懒汉布鞋,第一个扣球就差点摔个大跟头。然后他就不跑动了,站在原地打两面攻。这一下给了我很多机会,我知道他的反手攻球并不强(他的正手侧身抢攻特别凶),就把球全都打在他的左路和中路,有时还故意打成半高球诱使他进攻。这一招很奏效,他在几次反手扣杀失败之后,并没有改变战术,反而一时性起,偏偏要用反手打出漂亮的进攻。这的确也打出了几个难度很高的扣杀,赢得了观众的惊呼喝彩,但大多数球都出界或下网了。就这样,在比分十分接近的决胜局,我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战胜了偶像孔宪实。
顺便说一句,参加这次球赛本身,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了。夏天最热的那一天,我还在盐田里捞盐,毒日头晒得我头晕目眩,汗如雨下,我觉得自己快虚脱了。中午去“麻袋房”(用盐壳搭建的麻袋库房)吃饭,炊事班长告诉我,指导员找我有急事,让我坐送饭的驴车回连部。接到这个通知,周围正在吃饭的工友们羡慕嫉妒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寒光四射,扎得我浑身舒畅。按照惯例,又有新的政治运动了,连队里写材料又要用上我这个“笔杆子”了。这些年的“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连队里所有的体会文章都是我起草的,去年我还参加过师部直属单位“评法批儒”辅导学习班,在省城学习了半个月。可我赶到连部见到指导员,他却告诉我,让我代表老一连参加厂里的运动会。还说想拿个篮球的名次恐怕不行了,会打球的全调走了,只有乒乓球,指导员指着我严肃地说,你要给我们争取拿个奖牌。还特地为我批了两天训练时间,在学校的体育室好好备战。
我和邵医生的决赛是在中午,被安排在厂部礼堂的舞台上进行。
这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乒乓球比赛一直是在学校的体育室进行的,那里面容纳的人少,我还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出丑。更何况我如今根本不想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这半年以来,是我最倒霉的时候。我们一起从下马崖来东盐池接受再教育的十二个知青,现在还在老一连的只有我和馬远基了,加上从西盐池来的彭兴国,三个人成了难兄难弟。马远基上小学时写过反动标语,彭兴国的爸爸刚出劳改队;而我家庭出身没问题,工作表现也一直不错。这几年在厂宣传队,我不但在乐队拉小提琴,还写过不少节目。去年我还被政工组的刘干事(现在是刘副教导员)任命为副队长,有一次刘干事还说过,如果我继续好好表现,他会推荐我到厂部放电影。谁想到春节演出过后回到连队,同学们大都调走了。当过知青排副排长的赵建勇,现在是厂部政工组的干事;有当汽车驾驶员、修理工的,有到小学当老师的,最差的也在化工车间做加工。而我们三个人和新来的一批民工住在一起,还在戈壁滩的工地上捞盐挖芒硝。
礼堂的舞台上灯光明亮,让我想起每年元旦春节期间的演出。邵医生正在作准备活动,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短装,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一看装束和动作,就像个运动员。而我穿了个工地上干活时的旧背心,下身是黄军裤和解放鞋(一种黄胶鞋)。我隐约感觉到台下来了不少人,还能听到叽叽咕咕的议论,好像还有讥笑。孔宪实坐在舞台边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和邵医生说笑。我想,人们肯定很期待一场猫捉老鼠般的表演赛,看着我被邵医生美美地戏耍一番。在我们这片荒凉的盐碱滩上,能给人们带来的欢乐并不多,这也许就是突然更换比赛场地的原因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场球我要死拼到底。我在生活中已经灰头土脸,输得够惨了,我不想让东盐池的人们继续这么轻松愉快地看我的笑话,而且是在这个舞台上。这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了,对形势的判断是:邵医生打的是削球,这种球杀伤力不大。我在比赛中和他磨,我技术不行但有的是耐心,早晚是输,那就让它来得晚一些。我还偏偏不想让人们看到一场精彩的表演,反正我的生活已经够乏味了,索性让它更加乏味吧。
决赛开始了。
我先开球,我发的全是不出台的短球,邵医生削过来的球,我全都搓回去,也尽量搓短,就是不给他前后左右飘舞的机会。即便是半高球,我也不进攻。我发现邵医生的脸色变了,像他给人看病时那样难看,而且不停地摇头。台下也传来一阵阵的叹息声,好像人们满怀希望、兴致勃勃地来看一场大热闹,却让我把它变得索然无味。我得分的时候,台下便传来马远基一个人的怪叫,还有口哨,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尽管如此,我第一局还是很快就输了。
邵医生走到场边,对孔宪实说:“这孩子太紧张了。”
邵医生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在场边擦汗的时候听得很清楚。我突然感觉到,不是我太紧张了,而是他,他是在掩饰自己。我虽然输了一局,但他并没有达到目的。我很快地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失利,在对峙中他没有占到便宜,只是他的发球太刁钻了,让我吃了不少亏。再开局的时候,我的站位朝后移了半步,这能让我多一点时间判断来球的方向和旋转,这一招也奏效了,我的接发球失误明显减少,在适应了他的削球以后,我的搓球质量也有了提高。双方想赢一个球都很难,每一个球都要来回搓上几十板才得分,台下的观众开始不耐烦了,很多人嘟嘟囔囔地散去,只有马远基的怪叫和口哨更加刺耳。
这一局我赢了。
我在场边喝水擦汗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我抬头一看,是赵建勇,他站在舞台角上的幕布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时,他低声说:“挥娃子,干得不错。就这么和他磨。不过,我觉得他第三局上来可能要进攻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的余光能看见对面的邵医生很激动地和孔宪实说着什么,孔宪实也向他比画着。我有些惊异地看着赵建勇,虽然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但他现在是厂部的政工干事,应该帮助厂部代表队的邵医生。他凭什么帮我出谋划策呢,更何况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恩怨。
第三局一开始,邵医生换了一只球拍,改成直板进攻了,这让我一上来就连输三分。邵医生的表情轻松了许多,蹦蹦跳跳的。这时我并没有慌乱,只是没有想到邵医生的攻球也这么好。但他毕竟好多年不用了,肯定不会那么得心应手。我在处理球时再小心一点,他还会失误的。果然,邵医生在打丢了几个球以后,开始不耐烦了,还有些发愣,好像在问自己,按照自己的水平,这种球怎么可能失误呢?于是,他也犯了上一场和孔宪实同样的错误,赌气般地进攻抽杀。同样是打出了一些难度很高的扣杀,但更多的是失误,我开始领先了。
这时候,孔宪实看出了危险,他马上叫了暂停,两个人在台角争论得很厉害。我看了一眼另一个台角,赵建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有台下马远基趴在台边咧着嘴傻笑。
我知道暂停回来,邵医生一定会孤注一掷,发起更猛烈的进攻。我虽然作好了准备,但他凌厉的攻势又让我连续输球,眼看比分又接近了。台下好像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我反而更镇定了,还故意磨磨蹭蹭,本来我就爱出虚汗,这时候打不了两个球,我就到场边擦汗、喝水,慢吞吞地走,但脑子却在拼命思索,下一个球应该怎么处理。我这时发现邵医生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步法也更加细碎,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焦躁。
打到18比17的时候,我落后一分,轮到我发球,邵医生回球有点高,我突然扣杀了一板。这个球本来质量不高,但他显然没想到,把球接飞了。有人“啪啪”鼓掌,我再发球,同样又攻了一板,他虽然已经作了充分准备,可球又擦边了。掌声更强烈了,马远基的傻笑“呵呵呵”地传过来。邵医生摇摇头向台下摊开双手,好像在说:你们看,我水平没问题吧,运气太差了。他向裁判示意暂停,到场边换球拍,又换回了原来那个横拍,要打防守了。我知道他已经乱了方寸,但这时我也不行了,喉头发干、胸口堵塞,腿软得有点站不住。但我心里很清楚,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如果这个机会把握不住,轮到他发球,我肯定就完蛋了。我再放短球,双方开始对搓,这个球打了将近二十多个来回,邵医生先沉不住气,打了一个侧身抢攻,球下网了。
20∶18,我再赢一分,比赛就结束了,现在的专业术语叫赛点。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就会发一个怪球结束战斗。我突然发了这样一个偷偷模仿过的怪球——侧身踮起脚尖,球拍在头顶挥舞一圈,突然抖动手腕,击出一个像强烈下旋实际上是侧上旋的长球。邵医生明显地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再接球,球出界了。
礼堂里的惋惜响成一片,那声怪叫显得更加不合时宜地刺耳。我再看邵医生,他反而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沮丧,而且主动向我伸出了右手,我赶紧跑过去和他握手,他眼睛看著天花板,突然问我:“你认识球大兵?”
“认识,”我惊叫起来,“你看出来了?”
“你最后那个侧上旋发球,是他教的?”
“他没有教,我看了以后偷偷学的。”
“你很有悟性,”邵医生叹息着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忧伤,“可惜你生不逢辰。”
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生不逢辰”,一年以后有个上海知青偷偷借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有他抄录的“胡乔木诗词选”。有一首题为《七一抒情》的七律,前两句是“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下面有注解,逢辰就是“遇到好时代”的意思。我边抄写边想,邵医生为什么要说我“生不逢辰”呢?
我认识“球大兵”,那还是八年前,在遥远的喀什噶尔,南疆军区总医院。
文革期间,十二岁的我被父母亲寄养在总医院的小姨家里。第一次见到“球大兵”,就是在医院的乒乓球室。听说他是喀喇昆仑边防线上的副指导员,正在医院疗养。他中等个、白净脸,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他乒乓球打得很好,也是削球,而且是直板,完全是模仿张燮林。听说他歌也唱得好,还会摄影、洗照片。我小姨的大女儿和院长的三女儿是同学,给我表妹拿来的相册,都是“球大兵”的作品,把院长的三千金拍得比鲜花还美丽。院长的二姑娘喜欢体育,“球大兵”耐心地教她乒乓球的基本功,二姑娘学得并不专心,嘻嘻哈哈地闹,反而是我在旁边把“球大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铭记在心里了。
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外号,因为他球打得好,还是他是个当兵的?
“这不是外号,这是他的姓名,”邵医生在庆功会上告诉我。
那天下午的篮球决赛,孔宪实和赵建勇带领厂部代表队打败了实力强大的汽车连,获得了冠军。颁奖仪式结束后,厂领导特别安排了庆功宴,慰劳两项球赛的冠亚军。
邵医生看我一脸的狐疑,打开了他的奖品——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在纸上写了“仇大玢”三个字。
“这个字在百家姓中念‘仇(qiu),不念‘仇(chou),邵医生用笔指着仇字说,“知不知道仇宝琴?”
“知道,国家队的,拿过全国冠军。”
“就是她,她叫仇(qiu)宝琴,不是仇(chou)宝琴。”
“噢、噢。”我连忙点头。
“还有这个字,念‘玢(bin),意思是一种玉石的花纹,不念分。”邵医生又用笔指着玢字说,“好多人就知道认半边字,有人叫他球大兵,也有人叫他臭大粪。”
“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起来,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英俊的军官,还有他起的可笑姓名。这时候菜已经端上来了,一双双敏捷的筷子在粉蒸肉和红烧鱼上飞速地穿梭,眨眼间盘子就空了,“你怎么认识仇大玢的,你们是……”我转身问邵医生,发现他不见了。
这时候赵建勇引领着厂领导过来敬酒,还特别介绍了新上任的副厂长苏巧云,当年西盐池赫赫有名的“铁姑娘排”排长。运动健儿们纷纷站起来,端着大碗同领导碰杯。我很吃惊地看着苏副厂长,她哪里是什么“铁姑娘”,简直就是“花姑娘”。她的皮肤很白,浓眉大眼,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很像当时一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中的女主角。那部电影我看了三遍,会唱所有的电影插曲,而且至今还记得那个女护士的名字,她叫姜连玉。
“挥娃子,这场球你打得好,”赵建勇搂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吼,“你给我们老一连的知青排争气了。”
“噢,是吗,”我苦笑一声,指着眼前正在和刘副教导员、孔宪实喝酒的那群人,“我代表他们吗?”
李永强、黑旦、严亚利,我们当年的知青伙伴,现在都代表汽车连和厂部的干部们在酒桌上一决高下。其实刚进食堂坐下,我就发现这里面除了机关干部就是有“技术”的,我是唯一一个来自生产连队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啥,你放心,挥娃子,”赵建勇甩开一条拉扯他去喝酒的胳膊,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从小就跟着我玩,我能让自己的小弟吃亏吗?”
更多的胳膊把赵建勇架起来,他一边挣扎,一边对着我喊:“你等着,就这几天,我会让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众人抬到另一张桌子的喧哗中了。
我拿了一个白面大馒头,起身拣菜,觉得脚下有东西,低头一看,是邵医生的奖品,那个红塑料皮的日记本。我弯腰拾起日记本,上面已经有了鞋印,我正掏出手绢擦,有人在我身后说:“这是邵医生的奖品吧?”
我回头一看,是副厂长苏巧云。她接着说:“你把本子给我吧,我让厂部的人给他送去。”
我把日记本递给她。她在我旁边坐下,又问道:“你打败了邵医生?”
“主要是他,那个,那个,”我被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得有些慌乱,低下头咳嗽了一声,“发挥失常。”
“你还挺谦虚嘛,”副厂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也很清脆动听。
我的脸上发烫,手心也开始出汗。这时,对面传来一阵欢呼和掌声,我抬头看过去,赵建勇一只脚踏在条凳上,碗口朝下,他对面的汽车连副连长想跑,但被一群人像批斗会上一样死死按住。
“你和赵建勇是同学?”苏巧云又问我。
“就是。”
“从小一起长大的?”
“就是。”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聽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着苏巧云。她的表情很和蔼,像个知青大姐姐。
“他,他,那还有啥说的,”我有点结巴,“我们知青里面最、最……”
“好了,你不要再最了,”苏巧云笑着打断了我,“我知道他最什么。”
苏副厂长把“什么”说成“什嘛”,我断定她是陕北人。马远基就是从陕北来的“老家娃”,他刚来新疆的时候,最爱说“什嘛”。
这时候食堂的电灯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这是在“打招呼”,已经夜里十二点了。
刘副教导员大声宣布:“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解散。”
我起身走出食堂,准备回宿舍。可回头一看,所有人都坐在食堂的黑暗中没有动,只是刚才的喧哗变成了叽叽喳喳的低语。
我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退回到黑暗里,和大家坐在一起。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现在和他们坐到一起,算什么?说些什么呢?
我朝宿舍走去,夜很黑,天上浓云密布,这是大风即将来临的前兆。我们这里是有名的“百里风区”,狂风大作是家常便饭。我觉得这次运动会真是及时,这几天一直天气晴朗,再晚一天,篮球决赛就没法进行了。我当时还想,看来明天又不用上班下工地了,“风休日”我可以好好休息两天,最近可把我累坏了。
我轻轻地推开宿舍门,正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床边摸,就听到火墙边传来一声:“回来了?”
接着火柴一亮,我发现马远基坐在火炉边点烟,左手还握着炉钩子。
“我×,你吓我一跳。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不睡觉?”
“睡个球,我一个人睡不着。”
“啊,你一个人,尿盆子呢,跑到哪去了?”
“不知道,可能打牌去了。”
我们这个知青大宿舍,过去一直是年轻人最热闹的场所。现在除了调走的,还那些有条件当基干民兵的,都集中到厂部去了,宿舍里只有我、马远基、彭兴国三个人。
“噢,”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赶快睡觉吧,我可是累坏了。”
“你的冠军奖品呢,我看一下,”马远基提着凳子在我床边上坐下,摸到我递过去的日记本说,“咋回事,变成日记本了,不是要奖个红双喜的拍子吗?”
“嗨,拍子在比赛前丢掉了,不知道叫谁偷走了。”
想起乒乓球拍,我很生气。为了这次运动会,厂里专门到省城买了一批运动器材。其中就有两副“红双喜”的球拍,一红一蓝。刘副教导员亲口说过,谁拿了冠军,就可以挑一个做奖品。我本来想,冠军肯定是在孔宪实和邵医生之间产生,球拍也是他们的。半决赛我和孔宪实比赛时,我用了其中那个蓝色的,当时太激动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用过这么高级的球拍。那天我能淘汰孔宪实,恐怕一半的功劳要记在球拍上,因为它太好用,太顺手了。比赛完我还产生过一个幻想,要是能打败邵医生就好了,我就挑这个蓝色的球拍当奖品。想不到决赛前孔宪实说,拍子被人偷走了,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半决赛刚结束,他到学校的办公室洗了一把脸,再回乒乓球室,人已经走光了,两个球拍也都不见了。他到处打听寻找,也没有找到,他还到保卫科去报了案。
“偷走了?”马远基也很吃惊,“那你用的哪个拍子?”
“就我爸以前给我买的那个,梅花点的。”
“他妈的,”马远基愤愤地把烟头扔在地上,溅起一片火星。他把凳子又朝我枕头边挪过来问,“你们晚上吃了几个菜?”
“没数,好像有五六个吧。”
“先别睡,给我说一下,都有啥菜?”黑暗中,我都能看见马远基眼睛里冒出来的绿光。
“有个粉蒸肉,鱼,好像还有个肉炒辣子。”
“我×他奶奶!”马远基的喉咙“咕咕”地响了几下,他又愤愤地骂。
“行了行了,快睡觉吧,”我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其实我也没吃上啥东西,菜一上来他们都抢,我太慢了。就拿馍馍蘸了点汤汤。”
我耳边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蘸点汤汤也行呀,我都几年没有见过粉蒸肉了。”
我参加过批斗马远基的大会,七年前,在遥远的喀什噶尔工九团中学。有天下午学校紧急停课,全体师生到操场集合,说又揪出来一个写反动标语的现行反革命。小学四年级的马远基被红卫兵押上来,让他交代在厕所的墙上犯下的罪行。马远基从小出名的调皮捣蛋,已经习惯在教室里罚站了,我还见过这小子被他爸爸吊在树上用皮带抽。他不像前面揪出来的那两个娃娃,一上台就哇哇地哭,皮带一抽就揭发说是爸爸教他们写的标语。无论红卫兵怎么打骂,马远基梗着他那个大头方脑袋,死不承认。赵建勇拿出了马远基的作业本,说红卫兵把全校的学生笔迹都对完了,只有他写的字和厕所墙上反动标语的字一模一样。在全校师生的怒吼中,马远基终于垂下脑袋认罪了。把马远基押走的时候,经过我们面前时,学生们都扑过去打,我也从书包里掏出乒乓球拍子在他背上狠狠砍了一家伙。
“酒呢,你们喝的是啥酒?”马远基摇着我的肩膀。
“啊,啊,”我睜开眼睛,看见马远基还在我床边坐着,两眼发直地盯着我,我翻身朝里咕哝着说,“哎呀,你赶快睡觉吧,妈的我都睡着了。”
“马上马上,再和你说几句我就睡,”马远基的脑袋又凑在我的耳边,“你们喝的啥酒?”
“不知道,我又不喝酒,我们桌上的酒也被拿走了。”
“你不喝酒,那你还坐了那么长时间,你坐那干啥?”
“和别人说话,先是和邵医生,后来和苏副厂长。”
“苏副厂长?哪里来的?”
“就咱们厂里这次三结合提拔的,叫个苏巧云。”
“苏巧云?我×,她现在是副厂长?”
“对呀,怎么,你知道苏巧云?”
“我咋不知道,我们陕北老乡,从西盐池来的,”马远基更来劲了,“她和邵医生谈对象,我都碰见过。”
“谁,谁?邵医生,”我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坐起来问,“她和邵医生?”
“就是呀,他们都是第一批分到西盐池的知青,邵医生还上过医学院呢,大学生。”
“后来吹掉了?”
“吹掉了。邵医生的爸爸是走资派,到现在还没解放,苏巧云就不干了,找了个师部的转业军人。”
我这才明白邵医生为什么在食堂突然消失了,好像他现在的古怪脾气也和苏巧云有关。
“苏巧云跟你说啥了?”
“她就问我,你觉得赵建勇这个人怎么样。”
“你咋回答的?”
“我当时觉得特奇怪,建勇在厂部工作,也是厂领导提拔的,她来问我这个人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赵建勇现在对她妹妹,好像最近有点那个,那个。”
“她妹妹?苏巧云还有个妹妹?”
“有呀,从老家来的,好多年了,叫苏巧玲,过几天就要到厂部当广播员了。”
“咦,你这个人,”我一把抓住马远基的肩膀说,“我发现你够日怪的,不和人玩,也不出门,你咋啥都知道。”
“嘁,谁像你,看起来脑瓜子挺灵光的,看的书多,会打球,会拉提琴,有个球用?”他“噗”地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妈的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可能解放牌都开上了。”
那天半夜起风了,狂风呼啸着“砰”地吹开了宿舍门,呛人的沙尘顺势卷进来,把我和马远基都惊醒了。马远基跳起来关门上插销。刚睡下不久就听见彭兴国拍门大叫,马远基又跳起来开门,彭兴国进门说:“你们睡大头觉吧,这风刮的,明天上不了班了。”
我再睡着做了很多怪梦,梦见邵医生和苏副厂长举行婚礼。大食堂里挤满了人,墙壁四周贴满了毛主席画像,全是大家从商店里买来的贺礼。邵医生笑得合不拢嘴,苏副厂长却在低头哭泣。赵建勇和马远基在酒席上划拳,突然打起来了,两个人在戈壁滩上乱滚,难分难解,旁边的彭兴国吹着口琴伴奏。这时候黑旦骑着自行车过来对我说,你咋还在这看热闹,你爸爸到处找你,赶快回家吧。我急忙朝家跑去,路边是喀什噶尔的田野和小河,过了小桥就是我们工九团的营房大院。我跑进家门时看见我爸爸脸色铁青,正在翻我的书包,从里面翻出来一个乒乓球拍,正是那个蓝色胶面的“红双喜”球拍。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爸爸拿着球拍对我大吼,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从学校偷的。我正要分辨,我爸爸突然举起一把“砍砍”(南疆维吾尔族使用的一种劈柴工具),对着扔在地上的球拍狠狠地砸下去。
我“啊”地喊了一声,眼前的暴行消失了。睁开眼睛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梦。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马远基和彭兴国都在蒙头大睡。天已经亮了,从屋顶的天窗看出去,仍然是阴云密布,狂风也在尖声呼啸,已经能隐约听见屋外人们的跑动和大声疾呼。我又拉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是那个蓝色胶面的“红双喜”球拍。我特别喜欢这种天蓝色,像东盐池的晴空;它的海绵弹性真好,乒乓球弹在上面,声音都“砰砰”的,悦耳动听。那天我和孔宪实比赛,马远基一直在旁边给我加油。他说一听这个拍子打球的声音,就觉得高级,我以前的球拍击球发出来的声音像“劈柴火”。可惜不知道被谁偷走了,好在它肯定还在,还没有被我爸爸砸成碎块。我还想到了“球大兵”,一想到他起这么个可笑的名字,我又忍不住笑得浑身颤抖,床板也吱吱扭扭地像是在附和。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喀什噶尔的南疆军区总医院,有一天晚上,院长的三姑娘来找我表妹,说晚上又要开他爸爸的批斗会,她妈也去陪斗,她的两个姐姐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我表妹听了也害怕,去院长家又拉上我。院长家在“首长院”,这是一幢凹型的苏联式老院子。表妹说这里以前可漂亮了,中间还有个大花园,根本不让人随便进。不过现在是文化大革命,部队医院也搞“四大”,医院的革命群众分成两大派组织,一派是打倒院长的,一派是打倒政委的。“首长院”不但可以随便进了,两派的群众还经常到院长政委家里去,把他们揪到礼堂去批斗。我和表妹陪着三姑娘回家,正对着大门的是院长政委两家。走廊很深,黑咕隆咚的。院长家很大,但房间里空荡荡的,而且好像到处乱响,确实挺吓人。三姑娘和我表妹去她的房间玩,让我坐在客厅里听收音机。那天夜里,收音机里教唱一首新歌,叫作《满怀激情迎九大》,教唱的女播音员声音很动听,态度亲切,而且有耐心,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她学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我觉得自己快学会这首动听的新歌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一群人欢笑着涌了进来。“球大兵”身边是三姑娘的两个姐姐、政委的女儿,还有两个穿军装的女孩,表妹说是干部病房的护士。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今天八一中学的红卫兵到军区大院去闹革命,要和司令员对话。指导员(她们把“球大兵”叫指导员,还有人叫他党代表)却带着她们到处玩,还照了好多像,现在要在家里洗照片。听得我目瞪口呆,我觉得“球大兵”太了不起了,他的乒乓球打得那么好,不但会摄影,还会洗照片,而且是在“家里”。果然,“球大兵”从军用挎包里取出各种小纸包,告诉大家什么是“显影”、“定影”,在二姑娘的房间里装了个红灯泡,说这叫暗室,他调配好药水,把剪好的底片和照相纸放在白炽灯泡下,命令二姑娘“开灯”、“关灯”,然后把照相纸放在医疗盘里“显影”、“定影”。冲洗照片期间他一直在唱歌,他唱《九九艳阳天》《冰山上的来客》,唱“五朵金花”、唱“刘三姐”,还唱了一段戏,说是他们老家的河北梆子,叫《打金枝》。那天夜里,我们在“球大兵”优美的歌声里,眼看着一张张白纸在药水里神奇地变成了姑娘们美丽的笑容和身影。
我的回忆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打断了。门外厂部的通讯员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说让我赶紧到政工组去,赵建勇找我谈工作。
厂部礼堂的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和舞台相通的套间。东侧的两间,里间是广播室,外间是小会议室,这里也是我们宣传队乐器组的排练室。西侧的两间,里间是政工组的办公室,外间存放放映器材兼洗照片的暗室。我们来东盐池那年,礼堂刚建好。政工组办公室的主人一直是刘干事,是他组建了东盐池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们也是从那时开始,每年临近新年的时候,从各个连队抽调上来排演节目,春节演出以后再回到连队劳动。现在,刘干事升为刘副教导员,搬到厂部去了,这里的代理干事是赵建勇。
我顶着狂风来到办公室前,边敲边喊,开门的正是赵建勇。他低声对我说,他在谈话,要我在外间等一下。
隔着门我能看见是个女知青的背影,和我一样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工作服。一条油黑的大辫子,脖子上围了一条紫红色的纱巾。她低着头一直不说话,赵建勇的表情很严肃,但语气委婉:“你再好好想一下,我说得对不对,嗯?”
女知青身子扭了几下。
赵建勇身体朝后靠在椅背上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還很忙,你想通了再来找我。”
女知青慢慢地抬起头,准备戴纱巾。赵建勇对外间说:“你进来吧”。
我进了里间,赵建勇站起来对她说:“小苏,我来介绍一下,”他指着我说,“他叫寇挥,我的老同学,昨天就在这个舞台上,打败了邵医生。”
她转过身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赵建勇又说:“她叫苏巧玲,以前在西盐池,现在调到我们政工组了,未来的广播员。”
我向她点点头,心里却在骂道,狗×的马远基,你天生就是个特务。我刚想跟赵建勇说话,发现那双大眼睛还在盯着我。我被这样毫不顾忌的眼神吓住了,赶紧转头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最近我对太平洋很感兴趣,想看看珍珠港在哪里。
“你就是挥娃子?”她突然说话了,说得很慢,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娃娃。
“就是。”我低头笑着说。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电线“呜呜”地叫。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上班,我和挥娃子还要谈工作呢。”赵建勇边说边打开了通向舞台的门,舞台的那边是广播室。
苏巧玲又扭了扭身体。看来,马远基没有说错,赵建勇和这个姑娘关系有点不一般。
“你和赵建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仍然说得很慢,但尾音拖得很长,像小娃娃向大人撒娇要糖果。
“就是。”我仍然低头笑着说。心想,贼眉鼠眼的马远基、娇滴滴的苏巧玲,好像都适合演狗特务,而且不用化妆。
“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哭,都是赵建勇保护你。”
“哎哎,行了,赶快去上班。”赵建勇提高了声音,脸上更加严肃了。
苏巧玲“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也很清脆动听。她用纱巾包住头,又戴上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从通向舞台的门走出去。
“这个丫头,疯疯癫癫的,”赵建勇显得有些气愤,然后示意我坐下,“你别在意,谁他妈吃撑了,乱传我们小时候的破事。”
“你看你说的,”我笑着坐下,就在刚才苏巧玲坐过的凳子上,“我这么小气。”
赵建勇也坐下来,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面对着粮店好像在思索,为什么现在还不开门。我又看世界地图,找到了珍珠港。彭兴国这两天到处和人吹,说我们宣传队吹笛子的铁柱从乌鲁木齐探亲回来了,说现在师部电影院上演内部电影,两部日本电影,一部叫《啊,海军》,一部叫《山本五十六》,演的是日本海军和美国鬼子打仗的故事,特好看。
“挥娃子,你还记得我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我说,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是我的小弟。”
“噢,我记得。”
“你昨天晚上走了以后,我和苏副厂长谈了好久,其中说到你,”他把身子向前倾过来,双手按在办公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你想不想去师部,到省城去?”
“去师部?去省城?”我又笑了,又听见有人这样问我。第一次问我的,是菊,我们俩的同学。那时候我们刚从喀什噶尔来到下马崖,西盐池的宣传队来演京剧《沙家浜》。导演看了菊跳的一段舞蹈,说让她等着,早晚有一天会把她调到文工团去。第二天早上我和菊在教室做值日,她就是这样问我的,好像当时我也笑了。她翻了我一眼,然后说:“如果我到了师部文工团,进了省城,就给你找个好老师,教你拉提琴,你来文工团给我伴奏。”现如今,菊在吐鲁番的艾丁湖农场当农工,我在东盐池当盐工。
“挥娃子,你别笑,我在和你谈工作呢。”赵建勇敲着桌子,“这可是改变你命运的大事!”
“建勇,咱们别做梦了,”我摇摇头说,“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没有这个造化。”
“你觉得苏巧云这个人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着赵建勇。昨天晚上,苏巧云就是这样问我的。
“好呀,新生力量,听说是这次三结合提拔起来的。”我说了一句人民日报上最近的流行语。
“你知道她以前是干啥的吗?”
“不知道。”
“陕北的农民,小学文化程度。她有个伯伯是老红军,把她从老家带出来,跟着第一批知青到了西盐池。”
“你为啥要和我说这些?”
“王洪文呢,知道吗?”赵建勇并不回答我,又反问我。
“知道呀,党的副主席。”
“你知道王洪文以前是干啥的吗?”
“不知道,好像是上海的造反派司令。”
“他以前是上海一个棉纺厂的保卫科长。”
“建勇,你老是说这些干啥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和我谈工作吗?”
赵建勇还是没有回答,他站起来面向窗外,缓缓地朗读:“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他又让我们回到了九年前,遥远的喀什噶尔。红卫兵的高音喇叭里,天天都是这样的口号。赵建勇的哥哥赵建疆是我们工九团中学的造反派司令,我和建勇都十一岁,成天跟在他哥哥后面喊口号、撒传单、参加辩论、揪斗走资派。
从赵建勇的办公室出来回宿舍,一路上是顺风。狂风吹在我的背上,我像是在躺椅上一样朝后仰着身体,任凭它推着我一溜小跑,有一种被许多佣人抬着侍候的享受。
宿舍里空荡荡的,马远基和彭兴国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过我床头的箱子上,扣着盘子的碗里有点咸菜和两个窝头。不用说,这又是那个狗特务马远基给我留的,他怎么就断定我没吃早饭就去了政工组。我愉快地大口吞咽着咸菜窝头,地上的热水瓶里也是满的,我在缸子里放了一块砖茶,倒上开水,看着蒸气像云朵一样升起,茶叶缓缓地沉下去,一片,又一片,好像下沉的时候还相互说,你先来,你先来。像我们小时候在喀什噶尔的河里扎猛子,突然有一个一头扎了下去,其他人也朝水下钻。不一会儿,清水渐渐变成清亮的红黄色,一股香气也扑鼻而来。
我靠在被子上喝茶,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赵建勇的话。
“挥娃子,你就这么一点出息吗?你难道就想在东盐池待一辈子?你没想过进省城?你不想去北京?我知道,刘干事当年给你许过愿,表现好了,让你接替孔宪实在厂部放電影。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哪个人都比你有门路。我们怎么办,我们能靠上谁?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发挥我们的特长。你的特长是爱看书,给我们宣传队写过节目。别说自己是胡乱编的,谁的节目不是胡乱编的?你们连样板戏都敢笑话,排练的时候怪话连篇的,说得少吗?以为我不知道。马上要搞兵团汇演,我们师要有一部好节目。师政治部的罗主任,就是提拔苏副厂长的领导,希望我们东西两大盐池联合起来,成立一个三结合的写作小组,小组里有领导、作家,还有来自生产第一线的群众。写出一部好戏,交给师部文工团排演,争取在全兵团打响,然后演到北京去。”
到省城去,进北京,我当然想过,而且看那张世界地图的时候还在想。吹笛子的铁柱是省城师部来的知青,他看过内部电影,拉京胡弹三弦的杰子是北京青年,他给我们讲国庆观礼满汉全席。建勇还提到了当年西盐池排演的全本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那可真是轰动了省城和整个天山东部地区。彭兴国才十三岁,就在那个剧组跑龙套演日本兵。他现在最爱吹的,还是当年和大人们走南闯北,到处演出和吃喝的风光。剧组里那些著名的文艺黑线人物和右派分子,他如数家珍:演阿庆嫂的沈如秋,是军区京剧团赫赫有名的程派青衣辛正秋的女弟子;导演老姜,西安电影制片厂电影乐团的指挥,历史反革命;戴眼镜拉京胡的小个儿,师部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沙家浜》剧组解散以后,那些牛鬼蛇神们又都回到了省城。西盐池组建剧组的那个政工干事,直接就提拔成政工组长了。我们东盐池的刘干事,正是受到这个启发,在东盐池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现在也成了刘副教导员。不过,要想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得有本事才行。我会干什么呢,一个初中生,不过就是喜欢看个书,拉个乐器,让我也去写一个好节目,大节目,还要在全兵团打响,这不是做梦吗?
“这不是做梦,这是敢想敢干。你和孔宪实、邵医生比赛以前,你想过能打败他们吗?你过去在下马崖,吹了个三毛钱的破笛子,你想过现在能在宣传队拉小提琴吗?胆子再大一点,想的再远一点,这才是男子汉。我向苏副厂长推荐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拉稀。你还记得我们十七连在下马崖,抓住过一个苏修特务吗?你管他是不是真的。反修防修,这个不是假的吧,这个最重要吧。我们十七连在边防线上,就需要这方面的英雄事迹。上次去师部开政工干部会,我在会上一提出来抓苏联特务的故事,罗主任盯着我问了半天,我当时也是随口乱说,说最好搞一个大型歌剧,就叫《钢铁边防》。罗主任连声说好,他不但记下了我的名字,还要我向苏巧云转达他的指示,希望我们来做这件事,师政治部全力支持。”
建勇说的有道理,我在和孔宪实、邵医生比赛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能赢。看来,我真的应该大胆一点。不过说起我们在下马崖上初中的时候,公社里抓的那个苏联特务,听当地的老乡说,其实那是个哈萨克族的二流子,喝酒、赌博,爱吹牛,据说抓起来打得受不了了,就说家里面有苏联的电台,有密电码。结果公社还带着人到处搜、到处挖也没找到。这个事情怎么能写成一出大戏呢?不过在我们这一带,确实有苏联特务活动的消息,好多人买的收音机接收我们自己的广播很困难,动不动就拧到苏修、台湾的敌台上了。看来,根据现在的形势,还有领导的支持,就抓住这个机会吧。
“我的报告已经写好交上去了,如果能批下来,你就不用下工地干活了,我们先把写作组成立起来,你和苏巧玲代表东、西两大盐池的群众,我们再向师里申请作家。噢,苏巧玲不会写东西,她现在工作岗位还没定,先到写作组,练习练习解说、播音。一般说来,搞这么大的一个戏,最起码要花两三年时间吧,江青同志不是说过,十年磨一戏嘛。你一边先写,我一边联系师政治部。给它照着半辈子磨,如果真的搞成功了,我们还会在东盐池受苦吗?挥娃子,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是再不好好表现露一手,你可真的要在老一连扎根到底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小时候爱哭,老有人欺负你,我给你做主。现在也一样,我不会亏待你。今天给你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这些话,对外人一句都不能说。”
是的,我和建勇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是掏心窝的话。过去我和建勇误会很多,看来都是我太小心眼了。马远基给我说过,建勇为啥老和你過不去,他也看上菊了,和你是情敌。我说这太荒唐可笑了,菊到了农场以后,这么多年,和所有的同学都没有联系,这像是恋爱吗?有这样的情敌吗?不过,现在马远基说建勇和苏巧玲的关系有点“那个”,我倒觉得有可能,苏巧玲说我爱哭,她在赵建勇面前撒娇,都好像是在向我暗示他们的密切关系。彭兴国说过这样的传闻,自从刘副教导员上台以后,现在厂里的领导之间矛盾比较大,还说金厂长可能要调走,他的女儿金一鸿也跟着调走。看来,让苏巧玲接替金一鸿当广播员,也在情理之中。哎呀算了,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写作组快些成立吧,我的脑子里已经有各种抓特务的场面出现了。
刘副教导员在政工组的办公室里庄严地宣布:“四幕大型歌剧《钢铁边防》集体创作组成立了。”
刘副教导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着,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情十分激动。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有多么漫长。
自从赵建勇和我谈过话以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时间,我每天都期盼着政工组的召唤,满脑子都是各种“抓特务”的惊险场面。可是,政工组又没动静了,反倒是我们指导员一天到晚地支使我,给连队写各种体会文章。为了保证我的时间,还把我从盐池工地调到芒硝工地上装车。装卸芒硝是个重体力活,但好处是完成六趟装卸任务就下班,只需要半天。我每天下午都准时出现在连部办公室,查阅“两报一刊”,编写学习体会和工作总结。那段时间,“新生事物”这个词最常见,几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新生事物,什么“评法批儒”、“限制资本主义法权”、“反潮流”、“七二一大学”、“学习小靳庄”简直让人应接不暇。突然有天晚上散会以后,指导员找我谈话,说上级有紧急任务,让我第二天去政工组报到。
刘副教导员的话刚激起我的热情,接着又浇了一盆冷水:“不过呀,我们这个创作组还不能对外宣布,因为具体进行创作工作的,只有寇挥同志一个人,只能算是个筹备组吧。等到师部指定的领导和作家同志们来了,这才是正式成立。我们面对厂里的同志们,还是要说在政工组帮忙写材料,搞宣传。”
指导员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根据当前的政治形势,厂部政工组借调我去写材料。
“你们这个写作组的直接领导,是赵建勇,”刘副教导员坐下来,对着赵建勇说,“建勇啊,我知道现在政工组很忙,头绪太多,不过,这个写作组任务非常重要,以后全师都可能盯着你们呢,你要把它抓好。”
“没问题。”赵建勇回答得很干脆。
“噢,我来介绍这两个新同志,都是女娃娃,”刘副教导员指着我身边的两个姑娘,她们都红着脸不敢抬头,“苏巧玲,在写作组的主要工作,是学习,播音、唱歌,都要认真学;仇梅,这是个小姑娘,才16岁,暂时安排在你们写作组,主要是做整个政工组的后勤工作、服务工作。任务也不轻哩,要打扫政工组、广播室,分报纸,送文件,还要帮孔宪实放电影跑片子。”
刘副教导员做完指示就走了,赵建勇又给我们讲注意事项,要搞好团结,互相学习。最后说,厂里很重视写作组的工作,专门给了两间办公室,就是过去的发电机房。这两天你们先把办公室打扫出来,再到库房去领桌子板凳,下个星期就正式开始工作。
我从赵建勇手上接过钥匙,起身离开,那个叫仇梅的小姑娘也赶紧站起来,跟着我出了办公室。苏巧玲并没有动弹,好像她还要和赵建勇谈些什么。
仇梅跟在我身后朝老发电机房走去。路上我在想,刘副教导员和赵建勇都把仇梅念成了‘仇(chou)梅,我不由想起了邵医生、球大兵、臭大粪。这个姓的人起个好名字还挺难的,我又想起了身边那些姓苟的,姓胡的,姓刁的,这些姓的人更倒霉,全是革命样板戏里面的反面人物,平常也老被人们起外号取乐。她的名字让我想到了它的谐音“愁眉”,还有“苦脸”。是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正是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前天我来政工组报到,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仍然是赵建勇坐在办公桌前和一个女知青谈话。背影是个小个头,宽肩膀大脑袋,穿一身过于大的旧工作服,头上围了一条花格头巾,打扮得有点像家属队的老娘们。赵建勇给我们相互介绍。“寇挥,厂宣传队副队长,写材料的笔杆子;仇梅,从西盐池过来,刚参加工作。”仇梅涨红了脸不敢抬头,怯生生地低声叫了一声:“寇队长好。”我吓了一跳,急忙摆手说:“别叫别叫,我不是什么队长,叫我名字就行了。”我转脸看建勇,一脸坏笑。我打量了一眼仇梅,这个小姑娘长得很普通,皮肤黝黑,眼睛细长,鼻子和嘴都有点厚。
老发电机房在学校围墙后面,离厂区很远。就这样还有人嫌柴油机太吵。路过学校的时候,正碰上课间休息,学生们在院子里外乱跑乱叫。但看到我和仇梅经过都站住了,还有人指指点点。我当时还有些奇怪,看看自己再看看仇梅,突然明白了。在远离厂区的空旷戈壁滩上,一男一女还在朝远方走,男人喜气洋洋,手里甩着一串钥匙,身后跟着一个包头巾的女人,低着头,还挎着一个花布包袱。这场面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很多遐想。
其实,这种遐想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茫茫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一个女人,我们自由自在地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过,这个女人只可能是她,那个在遥远的农场当农工的,音信全无,但仍然让我日夜思念的她。
菊,你现在在哪里?你会想着我吗?
我回到宿舍时还没有熄灯,马远基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抽烟,左手还握着炉钩子。我觉得这小子太日怪了,从夏天到现在,老是蜷缩在火墙边上,还爱握个捅炉子的铁钩,好像被冻怕了。
“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咋还不睡觉?”一听他说这话,我就头皮发炸。我知道,今天晚上又别想早睡了。
“睡球不着,想等着你回来和你说话。”
“你怎么每次都是我最累的时候,最想睡觉的时候来烦我。”
“来来,这有热水,你看你头上全是黑灰,脸上也有,”马远基殷勤地递过来热水瓶,还把半桶水放在我的洗脸盆前,“你洗头、擦澡,都够了。”
我只好对他露出了笑脸。开始脱衣服、兑热水。
“你不是到政工组去写材料了吗?咋弄得一身黑灰。”
“噢,我今天拆火墙、拆炉子。老发电机房改成办公室,收拾了一天。”
“收拾个办公室还要一天,你磨洋工呢吧。”
“就这还没收拾完,你不知道,那个老机房,满地都是机油腻子,光拿铁锨就铲了一上午。地上还有这么大个深坑。”我用手比画着深坑的尺寸。
“噢,那不叫大坑,叫地沟,修发电机用的,修汽车的地方不是都有嘛。”
“噢,我下午一直填这个地沟,把房子里的破火墙、炉子全给拆了填坑,就这还没弄完。”
“就你一个人?”
“我和新来的一个女娃娃?”
“不是还有苏巧云吗?”
“她没来,好像建勇把她留下谈话了,再说,人家穿得干干净净的,干这么脏的活。”
“那新来的那个女娃娃呢?你为啥让她去。”
“我没让她去,她非要跟着我,让她回家,她也不走,勤快得很,我挡都挡不住。”
“给我说说新来的女娃娃吧。”
“这有啥说头,赶快睡觉。”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准备进被窝了。
“说说吧,就说几句,”马远基提着凳子在我床边坐下,“她叫啥名字?”
“叫仇梅,仇恨的仇,梅花的梅。不过,这个仇字在百家姓里不念仇,要念仇(qiu)。”我把邵医生刚刚教会的知识传授给他。
“行了吧,你还教我,我早就知道这个字,”马远基一脸不屑,“仇宝琴,66年的全国冠军,知不知道?”
“啊?这你也知道。”
“咋不知道,我还知道这一年的男子冠军是庄则栋,亚军李富荣。”马远基更得意了。
“嘿,奶奶的,”我伸手在他头上撸了一把,“你小子,我没看出来,知道的不少嘛。”
正说着,电灯一明一暗地打招呼,还有五分钟就要熄灯了。马远基起身去刷牙洗脸。
他走路的姿势像鸡叨米,一迈步腰朝前弓,头也一点一点的。我过去和他没有任何来往,他比我低一年级,从小调皮捣蛋,后来又写反动标语,害得他爸爸被打聋了耳朵。在知青排里,没有人愿意理睬他。知青们陆续调走,有的当了值班民兵,才合并到一个宿舍。下班以后,他老是一个人窝在宿舍里,贼眉鼠眼地乱瞅,要不就是在戈壁滩上乱逛,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我有些厌烦他,又觉得他挺可怜。现在,可能我们两个人都是倒霉鬼,同病相怜,渐渐地话也多了。
马远基点了半根蜡烛,又坐在我床边的木凳上,我对他说:“你说巧不巧,我刚从邵医生那里知道仇字怎么念,单位里就来了姓仇的。”
“仇梅仇梅,”马远基眼睛眨巴了两下,“应该叫个煤球还差不多,听说她黑不溜秋的。”
“别胡说!”我厉声呵斥马远基,“人家才16岁,你别乱起外号。那个娃娃老实得很。”
“不敢不敢,我就开个玩笑,”马远基嬉皮笑脸地点头,“我知道她老实,还懂事得很,她爸爸病死以后,她就不上学了,要出来参加工作。”
“啊,这你都知道,”我又坐起身来,“你知不知道她从哪来的?”
“当然知道,西盐池,大黑沟牧业连的。”
“妈的,你真是个狗特务,以后我叫你马小飞,”我咬牙切齿地骂。“马小飞”是反特故事片《铁道卫士》中的国民党特务,这部电影我们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你知道她怎么来的?”我又问。
“别人都说她是西盐池那个厂长‘马大炮的侄女子,胡说的。其实,是她叔叔‘康板子(维吾尔语,意为本事,后台)硬得很。”
“他叔叔是谁?”
“他叔叔是北庭古城的邮电局副局长,我们东盐池的邮局归他们管,他叔叔给金厂长打过招呼。”马远基说,“他們家可怜得很,娃娃多,她妈妈还有病。听说她学习好得很,现在爸爸一死,学也上不成了。”
“哎,怪可怜的,”我长叹了一口气,“金厂长还怪好心的,帮他们家这个忙。”
“其实,仇梅根本不用到东盐池来,她叔叔想召她进邮电局,她犟得很,就是不去,非要到我们这来。”
“啊?这咋回事,”我更加惊奇了,我们有个女同学,前不久因为母亲去世,她想尽办法终于调回下马崖的十七连,让我们羡慕不已,“古城多好,邮局多好,她非要到我们这个戈壁滩上来干啥,真的想喝老风口的西北风吗?”
“我也搞球不懂,还有人想到这来工作,头吃肿了,”马远基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说,“明天我跟你去干活吧。”
“你跟我干活?干啥活?”
“帮你收拾办公室。”
“你?”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天是礼拜天。”
“要不是礼拜天我能跟你干活吗?”马远基拿着蜡烛朝自己的床边走,又说,“我知道你想说啥,这小子下工地干活经常偷奸耍滑,休息天还学雷锋做好事,别有用心,对不对。我就是一个人待急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苏巧玲走进老发电机房(也就是我们的办公室)时,我正好在换灯泡。屋顶很高,我在办公桌上放了把椅子,站上去,再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得着。这个有难度的动作,让我很像革命芭蕾舞剧中的经典造型——一个英雄人物站在高处,伸出双臂翘首期盼光明。也许是这两天干活有点累,我的双腿发软,头也有些晕,装好灯泡下来时身子在晃,在旁边扶椅子的仇梅挺直身体,示意我扶着她的肩膀下来。
这是我当知青以来第一次接触到少女的身体,但我当时并没有任何邪念。尽管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与异性的肌肤之亲,但我当时的确是把仇梅的肩膀当成了扶手,这也许与她的肩膀确实像一个结实、坚硬的支撑物有关。
“哟,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就在这时,苏巧玲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噢,我们在换灯泡。”我说。
“哦,原来是换灯泡。”苏巧玲的声音拖得很长,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嫌恶,大概是她笑的时候我看见她一口微黄的牙齿,而且她的眼睛还有点斜视。但我还是客气地对她微笑,转身去洗手。
“这里面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苏巧玲用手捂住鼻子说。她把“什么”说成“什嘛”,我想,她要当广播员,恐怕口音要改正一下,我们宣传队里有不少擅长模仿各地方言、编排笑话的演员。
“噢,这是废柴油和机油的味道。”我仍然耐心地解答,像是在接待外单位前来参观交流的人,但却在心里骂道:“奶奶的,这都第三天了,干活的时候你不来,还他妈的找事。”
“哎呀,要在这里面上班,我可受不了,”苏巧玲开始四下打量,还走进套间。
我反倒大口呼吸着空气,北风带着骆驼刺的鲜草味吹过来,夹杂着微微的汽油味,有一股特殊的清香。我也开始环顾办公室,心里很舒畅。这个破败的、满地油污的房子,现在焕然一新。马远基帮我们填好了深坑,仇梅从修理车间的碱水锅里挑来好几担热水,把水泥地洗得平整光亮,门窗上的玻璃也擦得透亮,那些破玻璃窗都贴上了白纸。在东盐池,这种一砖到顶的房子并不多见,和那些土屋、地窝子相比,这里像宫殿。
仇梅从暖瓶里倒了一茶缸开水,递过来低声说:“寇队长,你喝水。”
我急忙接过茶缸说:“仇梅,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什么队长,你就叫我名字,实在不好叫,就叫我老寇。”
“咯咯,老寇,”苏巧玲从里间走出来,笑着说,“你才多大,就变成老寇了。现在大家都还把我姐姐叫小苏。”
“仇梅你过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叫住了提着铁锹要出门的仇梅,“你过来坐这。”
仇梅低着头走到办公桌前。
“你知道宣传队是干啥的吗?”
“知道,演戏的。”
“对,演戏的。不过这都是临时的。过节了,厂里把大家组织起来,排练,演出,过完春节就解散了。”
“解散了不是还要集合吗?”
“是要集合,但是队长就换成别人了,比如孔宪实、刘副教导员,”我掐着指头给她历数这些年的队长,“我就当过半年副队长,现在就是个知青,明白了没有?”
我和仇梅说话间,苏巧玲一直在窗户边,对着一面小镜子来回地照,这时她喊了一声仇梅。
仇梅连忙转过身看着她叫了一声巧玲姐。
苏巧玲说:“你别站在这里说闲话了,赶紧干活去吧。”
“仇梅,你等等,”我喝住了准备出门的仇梅,端起茶缸慢悠悠地喝茶,然后说,“我这里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走。”
仇梅吓得站在地上,双手扶着铁锹,看看我,又看看苏巧玲。
我笑着说:“仇梅,看来你还是叫我寇队长,不然我说话他妈的不顶用了。”
“哟,寇队长,”苏巧玲堆着笑脸说,“我也叫你寇队长,以后我和仇梅都听你的命令。”
“很好,这就对了,”我满意地点头,继续笑着用河南话说,“毛主席咋说来,要团结,不要裂缝嘛。”
“你们都在这儿,”我的话音刚落,赵建勇走进来,他腋下夹着一摞文件。进门四处打量了一下说:“嗬,这里收拾得不错嘛。”
苏巧玲说:“什么不错,油腥味太大了,我头晕。”
赵建勇没有回答,问我说:“里间也收拾好了,准备做什么?”
我说:“师里不是要来领导和老师嘛,给他们准备的,行不行。”
赵建勇说:“唔,这样好。哪天我再让人送一套新桌椅,东盐池虽然条件差,也不能太寒酸。”
仇梅从暖瓶里倒了一茶缸开水,递过来说:“赵干事,你喝水。”
赵建勇接过茶缸,对仇梅说:“怎么样,仇梅,在这工作习惯吗?”
仇梅低头小声说:“好嘛。”
“听说你们家里要把你安排到北庭古城的邮电局上班,你都不去,非要到東盐池来,你以后不要后悔哭鼻子。”
仇梅咧着嘴笑了一下,没说话。赵建勇接着对她说:“今天晚上有电影,一会儿你到孔宪实那里去,帮他准备片子吧。”
仇梅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苏巧玲也说:“我也走了,我姐的儿子感冒了,让我去开些药。”
苏巧玲走到门口时,赵建勇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说:“哎,你等等,我还有事要给你说。”说完起身走过去,俩人站在门外,小声说话。
我看着桌子上的一摞报纸文件,最上面的《人民日报》社论,醒目的标题是“开展对《水浒》的评论”,文章里面还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毛主席还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看到这里我很兴奋,《水浒传》是我朝思暮想的书,宣传队里的老知青们,一说起水浒里的故事,总是眉飞色舞的,听得我特别入迷,可惜这样的禁书东盐池找不到。现在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评《水浒》,我觉得自己有机会读到这本书了。
“这张报纸留给你,好好学习一下,”赵建勇在我面前坐下说,“下一阶段厂里要开展评《水浒》的运动了,到时候你要写一个总结材料。”
我说:“建勇,我没有看过《水浒》,这里面的宋江、方腊都是干啥的,全都不知道。我只能抄报纸,东拼西凑了。”
建勇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下星期我去省城开会,听说师部给我们一套《水浒》做批判材料,回来我第一个给你看。”
“真的,说话算话,”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搓着双手说,“你把书带回来,一定先给我看。”
“肯定给你,我还能亏了你,”赵建勇笑着说,“你先别高兴太早了,我问你,戏你考虑过没有?”
“考虑过,不过可能不成熟,只是个大概的设想。”
“不成熟没关系,慢慢来嘛,你给我说说你的设想。”
大型歌剧《钢铁边防》故事梗概:在美丽的巴里坤草原上,各族人民都过着幸福的生活。兵团工四师水工团(又称工九团)十七连的军垦战士们,为了创造更加美好未来,在刚刚建成的北海子水库夜以继日地修建水电站。可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派出了一名特务,妄图炸毁北海子水库,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实现他们侵略我国边疆的狼子野心。这个苏修特务,新中国成立前是欺压各族草原人民的反动牧主,解放军进军新疆的时候,还和乌斯满匪帮勾结在一起,负隅顽抗。结果被我英勇无敌的解放军彻底消灭,这个反动牧主逃到了苏联,成了一名狗特务。他听说草原上要建成一座水电站,各族人民就要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就受到主子的指令,怀着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仇恨,悄悄回到草原准备破坏活动。就在他准备安炸药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前来给军垦战士送饭的哈萨克族大娘,大娘一见反动牧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是这个万恶的牧主,逼死了大娘的父亲和丈夫。大娘和牧主进行了机智英勇的搏斗,十七连的军垦战士们与边防战士们也及时赶到,活捉了这个狗特务。从此,草原各族人民过上了更加幸福的生活。
这个大型歌剧的故事梗概,是我用了两天,赶在赵建勇去省城开会前写出来的。这里面有很多构想,其实是赵建勇的。我本来设计的是,下马崖公社有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在我们十七连偷些机器零件换酒喝,险些造成水电站不能按时完成发电任务的大祸。这时连队里苦大仇深的老排长,及时发现了隐患,带领全连军垦战士连夜检修,排除了险情,水电站胜利竣工。这个二流子见势不好,企图越过边境线逃往苏联,被我边防战士抓获。这个情节我是模仿革命样板戏《海港》的,赵建勇听了以后,在地上转了几圈,思索着说,这样写不好,没有突出钢铁边防的主题,把二流子改成苏修特务,就是以前的反动牧主,这才符合阶级斗争的需要。他的这个提议启发了我,我说,既然有反动牧主,就应该有贫下中牧,我们再设计一个苦大仇深的哈萨克族大娘,只有她才能认出伪装成牧民的仇人。建勇说,对对,边防前线,不光是军垦战士,还要有解放军的骑兵,既然是大型歌剧,就要有气势。就这样他一句我一句,说到热闹处我们俩都哈哈大笑,故事卡壳时我们都绞尽脑汁地思索。就这样,一个上午,我们俩凑出来了这个剧的梗概。
“建勇,咱们这么拼凑行不行?”我仍然疑惑地看着还沉浸在兴奋中的赵建勇,“我们以前啥都没写过,人家会不会笑话我们。”
“笑话我们,那就让他们笑去,”建勇冷笑一声,“哪个新生事物的出现,不是被人笑话,结果怎么样,笑话别人的不都成了跳梁小丑。”
“主要是我这个水平太低了,我才上过几天学。”
“你看你又来了,”建勇不耐烦地阻止我,“工农兵占领历史舞台,就要有大无畏的精神。我给你举了那么多例子,从王洪文到苏巧云,你怎么还不开窍,”他说到这里,见我还要张嘴,又说,“行了,我再不听你废话了,你就大胆地干吧。你其实就是打个草稿,最后完成还要请领导和专家审查,集体讨论才行,你他妈的还担心个球嘛。”
赵建勇这一骂,反而激发了我的勇气。我回头一想,他奶奶的,我就甩开膀子干它一场!写不好又能怎么样,大不了还回连队劳动;万一成功了,说不定真的能进三结合写作组,去省城参加排演和修改。这几年宣传队的人们流行一句口头禅,“骑着毛驴拄拐棍,能舒服一阵算一阵。”大家每年在工地上,都盼着国庆节以后宣传队的集中,一个冬天都在礼堂里排节目,不用在寒风中卖苦力了。现在政工组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一个人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写剧本写材料,我还犹豫什么呢?
赵建勇带着我起草的故事梗概去师部开会了,我也开始了剧本的构思和编写。我把整个歌剧设计成三幕,第一幕《阳光照耀巴里坤》,表现草原上各族人民修建水电站热火朝天的劳动,还要突出边防部队和哈萨克族牧民的军民鱼水情;第二幕《忆往昔》,回忆旧社会草原人民的悲惨生活;第三幕《胜利欢歌》,表现大家齐心协力,活捉苏修特务的惊险过程,最后是各族人民载歌载舞,奔向美好的未来。
我以前在下马崖上学的时候,菊给我借了一本残缺的诗歌集,没头没尾的,写的是巴里坤草原上解放军剿灭乌斯满匪帮的故事。我记得诗歌里有个美丽的姑娘叫苏丽亚,她爱上了一位英俊的骑手巴哈尔,但却遭到了凶恶狡猾的牧主老爷阿尔布满金的迫害。解放军的队伍里有个哈萨克青年沙尔拜,回到草原上带领广大牧民同牧主老爷斗争。看到这里书就没有了,我不知道为啥有人说这本书是大毒草,还听说写书的诗人畏罪自杀了。我想了很久,后来有些明白了,这本书的毒,就是写了巴哈尔和苏丽亚的爱情,而且苏丽亚还躺在巴哈尔的怀里,这很下流,还有沙尔拜,已经是个解放军战士了,还和一个叫叶尔纳的姑娘谈情说爱,这也很不健康,污蔑了解放军的光辉形象。还书前我偷偷在日记本里摘抄了好多诗句,还有草原上的民歌。现在这些诗歌都起作用了,我把它们改头换面,全都用在《钢铁边防》的歌词里面了。
连绵千里的天山脚下,
就是我们亲爱的故乡巴里坤,
巴里坤盛開着千万种花卉,
唯有一朵山丹丹花最红。
峥嵘万状的天山顶上,
就是我们巴里坤草原的天空,
天空里闪烁着千万颗群星,
唯有一颗启明星最明。
我心上的那位姑娘啊!
和我一同住在静静的巴里坤,
她比那怒放的山丹丹花还红,
比那拂晓的启明星更明。
这一首哈萨克族民歌叫《相思曲》,前两节我照样抄袭,第三节我把其中的“姑娘”改成了“解放军、共产党”,觉得十分贴切。改编后的歌词是:
我亲爱的解放军,敬爱的共产党啊!
感谢你们来到了美丽的巴里坤,
红五星比那怒放的山丹丹花还红,
共产党比那拂晓的启明星更明。
写到这里,我心里有点得意,站起来哼唱了一段河南梆子《你这个坏东西》:“……你这个坏东西,三自一包就是你搞的……”这时,仇梅提着暖壶进门,看到我笑容满面地在地上踱步哼哼,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给我倒水,又开始收拾办公桌。
“哎哎,好了,我自己来,”我急忙上前阻拦说,“仇梅以后你不要给我倒水擦桌子,我自己有手。”
仇梅吓得停住手,小心地说:“我又做错了吗?”
“不不,你没错,”我解释说,“不要这么勤快,我也是劳动人民,又不是地主老财。”
“建勇哥说你是东盐池的笔杆子。”
“哈哈哈,”我放声大笑起来。“听他胡说八道,我是个啥笔杆子,就上过三年小学。东盐池大学生老高中生有的是,我算老几。”
“你骗人,建勇哥说你们是初中毕业。”
“噢,初中毕业,”我又想放声大笑,没法给这个小姑娘解释清楚,我们这个初中生是怎么混出来的,还要从造反,打仗,复课闹革命,学农劳动说过去。我说,“你也上过初中,你知道我们都学过什么。孔宪实孔大哥,‘高六六的,医院的邵医生,大学生。”
“啥是‘高六六的?”
“六六年高中毕业,正牌的,”我看仇梅还要追问,又急忙说,“六六年以前的大学生高中生,正规上课,正规考试,还有课本,懂不懂。”
“噢,噢。”仇梅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比如你叫仇梅,你这个姓是个多音字……”我又给仇梅讲解这个“仇”字,“这是邵医生告诉我的,人家大学生,懂得多吧?”
“可你会写材料,还会写戏。”
“嗨呀,那全是,”我差一点说出来全是胡乱编的,要不就是抄的。突然察觉到这种话不敢说,万一传出去惹麻烦,正思忖着怎么解释,回头见仇梅双手捧起草稿纸,默默地念。我又说:“对了,你是从西盐池牧业连来的,草原上也放过牛羊,你看我写得像不像。”
“写得好,我们大黑沟就是这样的。”仇梅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忆,像说梦话一样,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说,“草原上静静的,满山都是花,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寇挥哥,你真会写。”
“嗨嗨,不行不行,”我急忙摆手,又差一点说出,“其实这不是我写的,是抄一个诗人的书上的。”便端起茶缸喝水,改口说,“好多地方都是乱编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这个地方不对,”仇梅指着稿纸说,“你写的花不像。”
“不像?怎么不像?”
“我在草原上、山里面没有看见山丹丹花,也没有见过红颜色的花。”
“那是你们大黑沟,巴里坤草原上多得是。”
“我们放羊、赶牛,也经常去巴里坤,没见过呀,”仇梅坚定地说,“巴里坤最多的是马兰花,每年春天开得最早,开的是小黄花;有一种串串红,我叫不上名字,开的是粉红的花。没有你说的最红的花呀。”
“好好,你的意见很好,我再仔细推敲推敲,”我有点尴尬,但仍然显出一副虚怀若谷的大度,又说,“不过诗歌嘛,需要虚构,主要是比喻,比喻懂不懂,就是打比方。你比如说,天山起舞,塔河歌唱,天山怎么能跳舞呢?塔里木河怎么能唱歌呢?你说是不是?”
“我们老师教过,虚构、比喻都是修辞,描写必须要真实……”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告诉仇梅,老师说的早就过时了,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批判“写真实论”,我又怕她追问什么是写真实论,解释起来很费劲,更何况她刚从山里来,对我们已经运用得十分熟练的大批判语言缺乏理解。
傍晚我在食堂吃饭,就听见广播里苏巧玲的声音:“一连的寇挥同志,听到广播以后到广播室来一下。”
我端着碗朝广播室走,隔着玻璃窗,看见外间的灯光下,孔宪实正和一个中年人抽烟聊天。我一边吃一边打量那个陌生人,穿一件浅绿色“的确良”衬衣,头梳得油光铮亮,张口笑的时候,嘴里的金牙闪着光。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师部来的作家老師,便迅速把饭菜扒拉到嘴里,把碗筷放在窗台上,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然后敲门。
开门的是仇梅,她正在洗茶杯。我进屋后恭敬地站住,孔宪实笑着介绍:“他就是寇挥。”那人上下打量我,然后开口说:“你就是拱猪?”
“啊?拱猪?啥拱猪,打牌吗?”我一下愣住了。
“他说,你就是冠军吗?”孔宪实连忙笑着解释,“曾师傅是湖南人,口音有点重。”
“噢,冠军,啥冠军?”我还是有些迷惑。
“乒乓球冠军嘛。”曾师傅这一句我听懂了。
“嗨嗨,不是不是,”我急忙摆手辩解,“我不行,我是瞎蒙的,不行不行。”
“我是慕名而来,想和你较量较量。”曾师傅站起身来,目光逼人。
“啊,较量?”我有些发蒙,看着孔宪实说,“这不是师里来的作家老师?”
“噢,你弄错了,不是,”孔宪实又笑着介绍,“这是东疆铁路分局的曾师傅,乒乓球冠军,这几天在三间房火车站检查工作,听说东盐池乒乓球厉害,想来以球会友。”
“啊,不行不行,”我听完大惊失色,“我的球哪里厉害,明明是你和邵医生嘛。”
“怎么回事,这位小同志还不给面子啰?”曾师傅显然很不高兴。
“曾师傅,你听我说,”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东盐池真正的冠军不是邵医生,就是孔大哥,我这……”
“什么意思,我难道不配和你交手啰?”曾师傅打断我的话,脸色铁青。
“曾师傅,你别生气,”我继续赔着笑脸解释,“叔叔,叔叔,你是长辈,我没说假话,我……”
“行了,别说了!”曾师傅大喝一声,还甩开了仇梅递过来的茶水,接着冷笑说,“早听说东盐池藏龙卧虎,徒有虚名嘛,不过打场球,连个敢应战的人都没有,那我就告辞了。”
曾师傅的言行激怒了我,特别是看到仇梅被开水烫了手背,龇牙咧嘴地吸凉气,办公桌上洒了一大摊茶渍,一股无名之火直蹿我的脑门。我喊了一声“等一下”,大咧咧地坐在桌边,晃着二郎腿说:“曾师傅想和我们玩玩球,好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么子条件?”
“我,冠军,他,”我用手指着孔宪实说,“孔大哥是第三名,亚军就在门外。曾师傅,你先和孔大哥分出胜负,你要赢了,亚军邵医生和你打;邵医生要是输了,我上。如果你要是连第三名都打不过,我看,我就不用上场了吧。”
“好,痛快!”曾师傅反倒喜形于色,一边解扣子脱衬衣一边说,“东疆的铁路沿线我都跑遍了,还没遇到对手。几百公里路,东盐池,看来我是不虚此行。”
不一会儿,“东疆铁路分局与东盐池乒乓球友谊赛”的消息就传开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礼堂,舞台上已经灯火通明。从曾师傅微笑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对比赛安排在舞台上进行很满意。他的白球衣胸前有个鲜红的“奖”字,足有碗口大。孔宪实也换了一身运动装束,两人赛前练习期间,邵医生也来了,也是早早换好的运动服,而且主动当起了裁判。我看了几分钟两人的赛前练球,我就断定:那个盛气凌人的挑战者输定了。
孔宪实的祖上是福建华侨富商,他在华侨学校读书时,受过规范的音乐和体育培训。据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到新疆来投奔一个远房姨妈。他在省城的工一团上高中期间,一直是学校的篮球队长。无论是打篮球还是乒乓球,他特别讲究动作的标准和潇洒。加上他高大英武的外形,几乎是东盐池所有青年人的偶像。果然,比赛开始以后,孔宪实很快就掌握了曾师傅那种野路子怪球的规律,开始尽情地发挥着左右开弓的特长,打得煞是好看。平日在和厂里人打球,他总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今天突然变得很专注,每球必争。我不知道是不是曾师傅的无礼也让他恼火,或者是舞台下面有好几百人在为他呐喊喝彩,激起了他尽情表演的性情。我一边看一边朝舞台的角落里缩,脸臊得通红。实在不敢想象,就在两个月前,我居然击败过他。如果是他今天这样的比赛状态,可能我会输得更难看。
在孔宪实连珠炮一般的进攻之下,曾师傅招架不住了,节节败退,很快就以21:12输了第一局。双方交换场地时,我想去台下观战。这是我们在宣传队养成的习惯,经常在节目的间隙,从广播室穿出去,溜到礼堂的角落里看舞台表演,体验观众的反应。我刚走进广播室,苏巧玲正好出门,阴沉着脸对我说:
“仇梅跑哪儿去了?”
我说:“她不是一直在舞台上忙着吗?”
苏巧玲说:“她忙什么了。”
我说:“舞台上的活还少吗?倒水,递毛巾,她没闲着呀。”
“你看你看,”苏巧玲指着远处的仇梅说,“你看她在干什么?”
我朝仇梅看过去,她站在舞台的另一个角落,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比赛,眼睛直直地盯着孔宪实,孔宪实打出好球,她忘情地跳脚鼓掌,孔宪实失误了,她像胃疼般地皱眉吸气。我笑着说:“这不挺好嘛,她看比赛这么投入。”
“好什么好,”苏巧玲撇了撇嘴,“大惊小怪的样子,一看就没见过世面。”
她的话让我大觉逆耳,那个撇嘴的动作更让我反感,我忍不住脱口说道:“对对,她确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我故意把什么说成“什嘛”,“还有人把西盐池的人叫红二方面军的。”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叫红二方面军?”
“不知道,”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大概说西盐池和我们是兄弟部队吧。”
我知道苏巧玲早晚会明白这句话里阴损、恶毒的含义,她一旦明白了,肯定会恨我。其实我也一直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得罪了苏巧玲,她是副厂长的妹妹,现在又在和赵建勇谈对象。但我一遇到事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让我感到厌恶的事。我只是短暂地享受着一种报复的快感,往往忽略了它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这时候,舞台上的比赛已经结束了。台下的哄笑似乎说明,这种比赛虽然精彩,但也太没有悬念了。台上那个远道而来的挑战者,单看装备的确像个运动高手,但也实在不堪一击。就在曾师傅垂头丧气地坐在裁判椅子上擦汗时,邵医生和孔宪实的攻防表演开始了。看到在场的人们如痴如醉的表情,我突然觉得:这个礼堂,这个舞台,好像只有他們俩的表演才配得上。这几年,在这里举行的大大小小的会议,还有我们宣传队的排练演出,不知投入了多少精力和财力,好像还没有这场球赛这么吸引人,什么原因呢?
我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因为舞台上发生的事吸引了我——只见曾师傅严肃认真地当起了裁判,他好像早已把自己的失败忘到九霄云外了,而且他的报分声音洪亮,手势干脆,还添加了自己的解说和赞叹,比如:“扣得好,得分,2比1;削球出界,8比5;攻球下网,11比11……”
这种裁判方式我们倒是第一次见,让人觉得新鲜。我不由有点钦佩这个性格直爽的湖南汉子了,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还有,这天晚上,我从曾师傅的言谈中学到不少新词,什么“慕名而来”、“藏龙卧虎”、“徒有虚名”、“不虚此行”,我猜想他一定读过不少书,也走过许多地方,又是一个让我羡慕的人。
早上我开始动手写大型歌剧第一幕《阳光照耀巴里坤》的草稿。为了表现出草原各族人民和解放军一起修建水电站的热烈场面,我又模仿了藏族舞蹈《洗衣歌》。我描写哈萨克牧民劳动时载歌载舞,一个青年领唱:“哎,谁帮我们修建水电站?谁把幸福的阳光洒满草原?”然后是众人合唱:“解放军,解放军!”
这样的编写我有点得心应手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初步掌握了革命文艺的一些规律,只要把那些听过见过的故事和词句,套用到我们想要表现的内容里,基本上就成功了,谁敢说个“不”字呢?这些经验都是我们宣传队的宁导演,也是东盐池最会写戏的人传授给我的。过去我也很崇仰宁导演,觉得他太有才华了,居然会编剧。可宣传队那些老知青们见多识广,一看他写的节目,就说这个情节是从哪儿“借鉴”的,那句台词是从哪里抄来的。导演听了也不生气,反倒振振有词地说:“他们懂个啥,这叫相互学习。现在的节目,哪个不是抄的,哪个是自己编出来的?怎么,你还想创新?你还想比革命样板戏高明?除非你不想活了。”
“你还想比革命样板戏高明?你敢说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节目差?”这两句话,是宁导演对所有质疑他的人最有力的反击。一般人听完他气势汹汹的反问,都会哑口无言,狼狈离去。只不过后来他太相信自己的编剧地位了,有些小节目就不想亲自动手,偷懒间都交给我来写。我就是在这些编写中,特别是他的修改中,慢慢琢磨出了一些门道。再加上他的“上纲上线”,恃强好斗得罪了不少人,编节目写材料的任务,更多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想,宁导演如今在工地上一定特别后悔,这个身体单薄、说话女里女气的中年男人,想着我最近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摇动着笔杆子,可能宰了我的心都有了。可是,谁让他自己不争气呢,师部文工团的演员不好好干,偏要搞个男女作风问题。发配到东盐池来也不吸取教训,喜欢搬弄口舌、吵架撒泼,群众关系太差。
写完这段表现军民鱼水情的热烈场面,我觉得应该在劳动休息期间,加上解放军和哈萨克牧民的“联欢”,让解放军的边防排长跳一段“马刀舞”,草原上的哈萨克妇女跳一段“绣花毡”,正好可以把我们宣传队前年排演过的舞蹈《花毡献给毛主席》放进去。这时候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抬头看见有个人头在窗户前晃动。
“马小飞,别贼头贼脑地看了,进来吧。”我对着门外喊。
过了片刻,马远基轻轻地推开门,又探着脑袋朝屋里看,见只有我一个人,这才像鸡叨米一样点着脑袋走进来,四处张望着说:“就你一个人?”
我把钢笔往桌上一扔,身体朝后仰在椅子靠背上,伸了个懒腰,问他道:“你怎么不上班?是不是又装病?”
“我怎么不上班,”马远基瞪了我一眼,“我给你说过,现在我在芒硝工地装车,下午班。”
“噢噢,我忘了,”我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大白天敢在厂部周围乱窜。”
“你忘了,我看你又开始犯迷糊。是不是又写节目呢?”
“啊,你看出来了。”
“那还用说,你要是写材料,还像个人。一写节目,就像个傻瓜一样,一问三不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我们相互打趣了几句,他又问:“仇梅不在這儿?”
我说:“上午没来,你找她有事吗?”
他像是吓了一跳,连忙说:“没事,随便问问。”然后又解释说,“我刚才在外面看,如果这里还有人,我就不进来了。”
“为什么?”
“我想给你单独说个事,”马远基把脑袋凑过来,低声说,“你知不知道,铁柱从省城探家回来了。”
“知道呀,怎么了?”我觉得马远基又在大惊小怪,“你是不是要说铁柱看过‘三百五十六(《山本五十六》)”
“不是不是,我说这个干球,”马远基摇头说,“他给别人说,菊要调到师部文工团去了。”
“啊,真的吗?”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确很吃惊。
“好像是真的,西盐池当年演《沙家浜》的那个导演,现在是师部文工团的导演,听说他上个月亲自到艾丁湖农场去给菊办调动。”
“办好了没有?”
“听说连队不放人,导演还在和农场的领导商量。”
“铁柱怎么知道?”
“你忘了,铁柱的爸爸是师部食堂的大师傅,专门给师首长蒸包子的,消息灵通得很。”
“噢,是这样,”我叹了一口气,心里突然有点乱。
有关菊要调到文工团的消息,我听到已经不止一次了。我们刚来东盐池的第二年,黑旦就悄悄告诉我,有个部队文工团看中了她,去艾丁湖农场要调她去当文艺兵。我当时惊喜地说太好了,还被黑旦骂了几句。他说:“好个球,挥娃子,你咋这么傻,她要是当兵进了省城,还能和你好吗?”我当时还不敢承认她对我好,黑旦说我装洋蒜,大家都能看出来菊和我的关系不一般。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菊还在农场务农,再有传闻我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了。再说,我不知道菊到底和我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她从来没有给我来过信,也不和东盐池任何一个老同学联系。所以,我对她是否调动的事已经不太关注了,而是非常想知道,她的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我。
马远基见我沉默不语,脸色发白,以为又触动了我的痛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陪着我坐着发呆。不一会儿,屋外好像有什么响声惊动了他,他跳起身来说,好像有人来了,便匆匆地走了。我走到门口朝外面看,没有人,只是风把墙上的半截标语吹得“嗒嗒”响。
仇梅给我倒开水,我抬眼见她情绪低落,眼睛也有些发红,忙问:“怎么了仇梅?”
仇梅咬着嘴唇不说话,转身朝门外走。我又连忙叫住她,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得罪巧玲姐了。”
“啊,你得罪她了,”我心里一惊,“你怎么得罪她的?”
“她嫌我光知道看打球,啥活也不干,满桌子的茶水渍子也不擦。”仇梅说到这里,眼睛又开始发红。
“噢,这个,”我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地上边走边笑着说,“这个没关系,桌子嘛,再擦一下不就完了嘛。”
“可她发脾气了。”
“没事没事,副厂长的妹妹,有点小脾气,发完就没事了。”我继续安慰她。
“真的?”她抬头看着我,“真的没事了?”
“真的真的,”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才多大点事。她说你,你没顶嘴吧?”
“没有,我赶紧去擦桌子,地上也收拾了,可她还在叨叨。”
“你就让她叨叨几句吧,”我大度地说,“你在台上看球赛那么高兴,她心里能舒服吗?”
“我看球赛,她怎么不舒服了?”仇梅一脸的迷茫。
“毛主席不是教导过我们吗,”我笑着模仿着舞台上演员们的腔调朗诵道,“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仇梅更加迷惘了,她像是考试遇到了难题,紧锁眉头思考。
我回到桌前坐下喝茶,这时候学校里下课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一大群小学生们涌到戈壁滩上,乱跑乱叫。学校的广播也响了,传来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这首乐曲我很熟悉,也很喜欢,这张红色塑料唱片被我听了无数遍,我甚至记住了唱片上的文字:小提琴独奏:上海交响乐团潘寅林,钢琴伴奏:尤大淳,编曲:阿克俭。我还问过宣传队里的上海知青大黄,你们上海人里面怎么还有姓阿的,他说阿拉不晓得。
“寇挥哥,我不会被开除吧?”仇梅突然打断了我的沉迷。
“开除?谁开除?”我惊醒过来,脑子里还是一段小提琴跳弓的高难技巧,“你说什么开除?”
“我说我,他们会不会不要我了。”仇梅仍然是一脸的愁云。
“噢,你,”我回过神来,连忙问道,“谁敢不要你,谁?”
“巧玲姐,她都批评我好几次了。”
“她批评你?她算个什么……”我差点说出口头禅“什么鸡巴东西”,在小姑娘面前,我压抑着火气,尽量平静地说,“仇梅,你听我说,你虽然到东盐池来的时间不长,但你表现很好,干活勤快,有眼色,对人诚实,领导最喜欢你这样的。”
“真的吗?”仇梅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说,“刘副教导员、孔大哥,还有一鸿姐姐,都在我跟前夸过你。”
“啊,真的,”仇梅惊喜地叫起来,“他们都夸过我?”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们大家都有眼睛,你做事那么踏实,我们会看不见吗?”
“那巧玲姐怎么老要批评我呢?”
“噢,当然么,我们大家老是表扬你,她听了以后怎么会高兴呢?你上学当过班干部,你想一下,老师最爱表扬谁,班上是不是就有人最爱和他捣乱?”
仇梅又紧锁眉头地思考,接着点头,好像是听懂了,眉眼也舒展开来。她又操起扫帚,欢快地打扫办公室。
学校的钟声响了,不一会儿,传来了小学生朗读课文的喊声。仇梅停下打扫,站在门边听。我突然有些心酸:我也是十六岁离开家,来东盐池已经快五年了。那时候不想上学,不想再被爸妈管教,就想奔向广阔天地。如今又羡慕别人上学读书放学回家。脑子一乱,再提起笔来,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我对仇梅说:“仇梅,你休息一会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仇梅答应了一声,坐在窗户下的水泥墩上。
我说:“听说你叔叔是北庭古城的邮电局副局长,想召你进邮电局,你不去,非要到我们这来。是真的吗?”
仇梅点点头。
我叹了一口气说:“仇梅呀,你真是够傻的。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想離开东盐池,想到城里去。”
仇梅摇头说:“北庭不好。”
“不好?怎么不好?”
“老城的人土得很。”
“土得很?”我吃惊地看着她说,“怎么土了?”
“他们说的土话,死难听,外面人都笑话呢。”
“那你说哪个地方不土,谁说话不土?”
“你们,”仇梅也看着我,眼睛里放着光,“你们说话就好听,特别是孔大哥,他说的是北京话。”
“啊,你就是因为这个,非要到这里来?”我更加吃惊。
“我给同学写信,说我在这工作,同学都羡慕死了。”
“羡慕你,羡慕你什么?”
“我说,我的工作,帮孔大哥放电影,寇队长写大戏也让我看,我还喜欢看孔大哥打乒乓球,看建勇哥打篮球。东盐池好多东西,我们大黑沟没有,老城也没有,我在我叔叔家住过。”
“这些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摇头,“它能当饭吃吗?”
“能,能当饭,比吃饭好,”仇梅说得很坚决,“我小时候就知道,东盐池是戈壁滩,风大,光吃苞谷面,没有菜。可我来了以后,不想走了。”
“比你们西盐池还好吗?”我想起了曾经红火的西盐池,全师闻名的《沙家浜》剧组。
“比我们好,比我们人多,”仇梅展开双臂,比画出了一个大场合,“我上学看过你们宣传队来演节目。”
“噢,是不是前年春节?”我想起了那次演出,当时西盐池已经停产了,生产连队都调到师里的煤矿去了,只剩下厂部留守的人和山里的牧业连,显得很萧条,厂部都快被野草淹没了。
“就是,孔大哥演哈萨克老大爷,给解放军送西瓜,演得可好了,一鸿姐姐是独唱。不过,我没看见你。”
“我是拉胡琴的,给他们伴奏,不上台。”我还在想那次演出,台下稀稀拉拉的,而且演完之后没有吃上通常的招待饭。
“寇挥哥,你去过北京吗?”仇梅又问。
“北京,”我哈地笑了一声,“没有,我还没有出过新疆呢。”
“孔大哥就去过,还见过毛主席。”
“那还用说,人家是老高中生,老红卫兵,大串联,全国都跑遍了。”
“唉,孔大哥真有福气,”仇梅长叹了一口气,又问我,“寇挥哥,你去过哪里?”
“我就去过喀什噶尔,南疆,离这几千公里。”我指着门外的南方,“我还会说‘英格拉卫约尔达西啦(维吾尔语,革命的同志们)。”
“啊,你还会说维语?”仇梅惊喜地叫起来,“你也了不起。”
“这就了不起了,”我笑着说,“我们在南疆会几句维语,和你们在草原上会说哈萨克语一样。你说几句哈语。”
仇梅想了想说:“喀勒撒勒木孜,托勒列腾孜,恰依阿愣孜。”
“什么意思?”
“孔大哥和你,来我们家玩,我妈妈给你们烧奶茶,煮肉吃。”仇梅翻译道。
“啊,好哇,”我哈哈地笑着说,“我和孔大哥可都是大肚皮,能吃又能喝。”
“那我们才高兴呢,”仇梅满脸的欣喜,搓着双手,好像我们已经在她家里做客了,连声说,“你们是稀客,一定要吃好,喝好。”
“好,我们一定吃好,喝好。”我答应得很痛快。我见识过草原上人们的热情好客。刚从喀什噶尔搬家到下马崖,草原上的人家,只要见到生人,都朝家里请,烧奶茶,宰羊煮肉。后来连队发了紧急通知,警告大家“筷子头上有枪声”,还批斗了几个“敌我不分”的糊涂虫,人们的交往就越来越少了。
晚上我开始写歌剧《钢铁边防》的第二幕《忆往昔》,在设计剧中的反动牧主、苏修特务形象时,一下子被难住了。首先是名字,想给这个反面人物起个丑陋的名字,因为不懂哈萨克语,不知道应该让他叫什么,只好把下马崖一个叫阿多巴依的老牧主的名字照搬过来;这个坏蛋的长相,我想了很久,决定以马远基为原型,他的大脑袋代表剥削阶级的脑满肠肥,他走路时弓着腰像鸡叨米一样点着头,正好表现苏修特务贼头贼脑的特点,我把他手上的火炉钩,换成皮鞭。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的马远基,头戴一顶狐狸皮的大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大皮袍,提着马鞭,斜着三角眼,一颠一颠地在草原上到处乱瞅,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得浑身乱抖。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一直想着把这个设想告诉马远基,他会是什么表情。快到宿舍门口时,我听见里面众声喧哗,我觉得奇怪,我们这个宿舍已经冷清好久了,怎么突然这么热闹。等我推门一看,彭兴国正站在地上模仿着哪个人,十几个知青坐在小板凳上笑得前仰后合。他一见我进门,急忙停住表演,对我说:“你回来了,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了。”
我说:“等我干什么?”
彭兴国说:“听说你弄了一套《水浒》,给哥儿们来一段呗。”
我一听急忙惊喜地问:“建勇回来了?”
“建勇?”彭兴国迷惑地说,“让你给大家讲一段《水浒》,你扯啥建勇么。”
我把建勇去师部开会,要带一套《水浒》回来的话说给大家。
知青们一听完,纷纷起身,提着小凳朝门外走。彭兴国叹气说:“唉,我听成你从孔宪实那里借了一本《水浒》,专门叫了一帮人来听故事。”
我说:“不过也快了,建勇要回来,就有书看了。”
彭兴国摇头说:“你别做梦了,要是他带回来的,轮不到你看。”
我有些急了,说:“怎么轮不到我,他亲口给我答应的,带回来先给我。”
彭兴国笑着说:“那你就等着吧,等到当官的都看完了,就快到你手上了。”
我又冲出了宿舍,朝赵建勇的宿舍走去。自从他调到政工组以后,就搬到厂部宿舍去了,和孔宪实两人一屋。我觉得建勇走了一个星期,现在应该回来了。我也担心他变卦,《水浒》一旦落到厂领导手里,真就不好催了。哪怕在交给领导以前,我能抢先拿到书,就熬个通宵,看它个痛快。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好几次了,东盐池找本书太不容易了,经常是想看的人多,借阅的期限太短,只好大家轮流。
建勇的宿舍黑着灯,门上还挂着锁。我还不死心,朝礼堂远远望过去,发现广播室的灯还亮着,我又疾步朝广播室走。广播室的门大开着,我进去时看见只有苏巧玲一个人,正背身俯在办公桌上吃东西。她听见响动,回头看是我,急忙用双手捂着脸,好像很害羞地扭着身子哼哼道:“哎呀,怎么让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什么呀,不就是你在吃东西吗?”这时我看见了她手上的半截红薯,说完话我转身朝外走。就听苏巧玲喊:“哎,回来。”
我转身问她:“有事吗?”
苏巧玲慢悠悠地说:“这么晚了,你到广播室来干什么?”
“哦,我来取报纸,”我解释说,“我写材料要查一点资料,看见广播室灯还亮着,就顺路过来了。”
“今天报纸没送来。”她说。
我转身又要走,只听苏巧玲在身后又喊:“回来”,我再转身时,她咯咯地笑着说,“报纸来了,我骗你呢。”她用眼神示意着外间的办公桌。
我来到外间,发现新到的报纸边,还有不少杂志,杂志封面的右上角写着订户的姓名。我在这一期的《红旗》杂志上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张贵亭”。他是我的老班长,厂里的劳模。出身雇农,从小要饭,他的典型事迹是我写的:老班长虽然没上过学,不识字,而且现在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却一直坚持订《红旗》杂志。在我们劳动休息的时候,让我给全班同志读党中央的声音。我看见了一本《解放军文艺》,封面上画着一群英姿飒爽的女飞行员,我急忙翻开看,第一篇文章是《沙漠清泉》,标题边还有大幅插图,解放军边防官兵和哈萨克族民兵,骑马挎枪地巡逻。这让我喜出望外,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文学杂志了,没想到刚看到一本,还是描写解放军和牧民守边疆的故事,好像专门为我写戏提供帮助一样。我刚看了没两行,苏巧玲倚在门边说话了:“哎哎,这个你不能看,这是刘副教导员订的,他还没有看过呢。”
我只好悻悻地放下杂志,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又有点不甘心。那本《解放军文艺》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引着我的双眼。我决定讨好苏巧玲,争取快速看完那篇《沙漠清泉》,便对她笑着说:“建勇什么时候回来?”
苏巧玲说:“你是和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不理睬我呢。”
我说:“不理睬你,我可不敢,我笨得很,不会和不熟悉的人说话。”
“你笨得很?我没看出来,不过,”苏巧玲笑了,“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哭?”
“没有没有,我小时候爱笑。”
“算了吧,你小时候像个女娃娃,和别人吵个嘴都哭。”
“别听人胡说,我从来不和别人吵嘴。”
“还不承认,小时候有人欺负你,都是建勇保护你。”
“这是实话,”我也强笑着,扬起手中的报纸,“报纸我领走了。”
“哎哎,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苏巧玲急忙喊住我。
“你还有事吗?”我强忍着内心不断上升的怒火。
“你和建勇、菊都是一个院子长大的?”
“就是。”
“你们两个是不是都特喜欢菊?”
我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这有什么,你还不好意思了,”苏巧玲吃吃地笑,“说一下嘛。”
“建勇现在喜欢你。”
“你呢,你不喜欢我吗?”苏巧玲向我挤了挤眼。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我要回去了。”
我快步走出广播室,还能听见苏巧玲在背后叫我。我装作没听见,我怕我再多待一会儿,会忍不住直接回答她说我不喜欢你。我可能还会说,从第一次见面,你叫我挥娃子,问我是不是小时候特爱哭开始,我就讨厌你。还有你的斜眼,你的黄牙,你说“什嘛”,还有你欺负仇梅,在我面前说些不着调的话。只不过你是苏副厂长的妹妹,我惹不起;再说你和建勇谈对象,建勇对我有恩,我不想扫他的面子。可以说,我在东盐池宣传队已经五年了,来来去去这么多女演员,没有人他妈的像你这么装模作样。
我一路上在心里愤怒地叫骂,咆哮,发泄着没有看上那本杂志的失望。快走到宿舍门口时,广播里传来了熄灯号,这时候再听这段号声,便觉得格外难听。老胶木唱片纹理都快磨平了,唱针也没有换,唱机的转速不匀,播放出来断断续续、怪声怪调。过去我们在宣传队经常帮金一鸿放广播——起床号、集结号、熄燈号,还有我们喜欢的唱片音乐。如今放广播的是这么个“傻波依”(宣传队的北京人都这样骂人),我对这段号声的厌恶更加强烈了。
我是被彭兴国骗到大老王家里来的。彭兴国说大老王找我有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反正是好事,你去就知道了。
彭兴国敲开大老王家的院门,像是特务对暗号——用的是手鼓的鼓点“咚巴拉咚巴”,门就开了,大老王笑容满面地看着我说:“欢迎寇队长光临。”
进到屋里,小饭桌也摆好了,大老王的老婆也笑吟吟的,给我递上一杯热茶。我问大老王找我有什么事,他笑着说:“坐下喝茶,喝好了再说。”
这时彭兴国已经从里屋捧出一个帆布包袱,放在桌子上。大老王让我打开包袱,是一副麻将牌。我好奇地看着大老王,问道:“你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我自己做下的,”大老王自豪地说,“你摸摸,细细地摸,这比真正的骨头麻将还攒劲。”
我用手细细地摸这副暗红色的麻将牌,光滑、细腻。又问道:“你用啥做的?”
大老王得意洋洋地齜着金牙说:“用啥,用‘耐灵片。”
我问他什么是“耐灵片”,他说“耐灵片”就是汽车上的刹车片,刹车片是橡胶的,里面还掺着钢丝,因为它是箍在刹车轴鼓上,要特别耐磨。质量最好的就是美国“道奇车”上的。
我说:“你做这个干什么?”
大老王说:“看你问的,做它就是为了玩么。”
我吃惊地说:“啊,你们在玩麻将!”此时我明白了,彭兴国为什么总是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原来他和铁柱在大老王家里打麻将。
“是的呀,今天铁柱到火车站送人去了,三缺一,‘尿盆子等不及了,叫你来凑个数。”
“这个,我不会,”我急忙摆手,又说,“再说,现在还不知道让不让打呢。”
“没问题,让打,”大老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厂领导我都请示过了,没说不准打,但是不提倡。要不我做麻将干啥,没有卖的么。”
“没事,真的没事,”彭兴国已经按捺不住了,把麻将搓得哗哗响,开始洗牌说,“我们都打了两个多月了,上次我们出去演出,好多地方都在打。”
“可我不会打,”我为难地说,“麻将我还是第一次见。”
“不会了学嘛,这玩意儿好学,打两圈就会了。”彭兴国安慰我。
“算了算了,还是等铁柱回来吧,”大老王说,“寇挥一点都不会,也没有心思学,好久不见了,我们说说话吧。”
我帮着码牌,不由又拿起麻将牌仔细地看,忍不住夸赞道:“老王你真有本事,简直和真麻将一个样。”
“不是我吹牛,这比真麻将要高级多了,”大老王更来劲了,“麻将一般都是骨头做的,现在还有塑料的,和我这个不能比。我这是‘耐灵片,结实、有弹性,不滑、不涩,美得很。”
说到这里,大老王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制作过程:“耐灵片”做麻将特别难,一是材料太硬,下料困难;二是半圆形,怎么才能变成平板,让他绞尽脑汁。大老王是机修工,专门请教那些老司机,有人告诉他,把“耐灵片”扔进大锅煮软,用厚钢板压平。他按照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他又请钳工师傅们用电锯、刨床、做成小骨牌,再用细砂纸打磨,一张一张地雕刻。这副麻将牌整整做了半年。
“上面的字是谁刻的?”麻将上的字吸引了我。
“当然是我么,太费劲了,我一天只刻两张,”大老王把一支锋利的刻刀递到我面前,“字嘛,是学校的高老师写的,人家上过私塾,一手漂亮的隶书。人家都以为我刻章子哩,还有人说我真有才,在宣传队会打鼓板、吹大号,还会刻图章——”
“行了行了,再别吹了,我都听过几百遍了,”彭兴国实在忍不住了,“本来想着礼拜天打个痛快,你看天都快黑了,还没开战。”
正说话间,铁柱急匆匆地跑进来,连声说开战。坐下洗牌时又说到火车站送人,车坏在半路了。大老王的老婆把门插好,也坐下码牌。
我第一次见人打麻将,有些好奇,看了一会儿,觉得这玩意有点意思,便一边观战一边和大家说闲话。这天晚上铁柱的手气特别好,连着和了好几把,得意地唱京剧,吹口哨;大老王最背,一直没有开过张,气得他日娘捣老子地乱骂。熄灯号响的时候,大老王骂道:“把他妈的,我说这几天背时得很,都是这个丧门的声音给闹的。”
铁柱接着说:“妈的,连个广播都不会放。唱片擦干净,唱针经常换一下,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了。”
彭兴国说:“就是,苏副厂长那个妹妹,一看就是个‘傻波依,不靠她姐姐,吃屎都没人拉。”
大老王的老婆说:“你们又乱糟蹋人家大姑娘。我看女子长得好,不然你们赵建勇能看上么。”
大老王说:“你懂个啥,赵建勇是个宋江,一心往上爬哩,他是要抱副厂长的大腿呢。”
铁柱说:“这小子,野心大大的有,不然,他能看上个‘山里红吗?”
大老王的老婆说:“山里红,谁是山里红?”
彭兴国说:“西盐池牧业队的人,脸上都有两酡红圈圈,我们叫的‘山里红,杰子他们说得更好玩,红二方面军的。”
大老王的老婆说:“呸,你们这些男人,嘴咋这么损,太缺德了。”
铁柱说:“尿盆子,你给学学苏巧玲广播。”
彭兴国扭了两下,清了清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全厂的职工家属请注意,今天晚上有电影,你问俄(我)什嘛电影,法国总统碰肚皮(蓬皮杜)访问中国。大家不要笑,我是个陕西娃,不会说普通话,你问俄(我)在哪达演,礼堂里么。不过要自家带凳凳呢,有凳凳的坐哈么,没凳凳的站哈,实在不行圪蹴(蹲下)哈算球哩。”
“哈哈哈……”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大老王的老婆“扑通”一下趴在牌桌上,麻将牌稀里哗啦倒成一片。大老王手指着彭兴国说,“你这个尿盆子,就会败坏我们陕西人。前面几句还像个人话,后面就乱编得没样子了。”
我一边笑,一边暗自吃惊: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和大老王、铁柱他们来往了,他们说的怎么和我心里想的完全一样,只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这些年在宣传队,大老王和铁柱简直就是一对冤家,大老王喜欢神聊,铁柱偏偏和他抬杠,彭兴国跟着起哄,三天两头吵成一团。我一直嫌他们无聊,不愿意像他们那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这时我才感觉到,他们活的比我真实,也比我快乐。而且我们原来还有不少相通之处,我们是一类人。
早上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我一睁眼看见马远基坐在火炉边吃早饭。他问我昨天晚上跑哪去了,说赵建勇回来了,傍晚让仇梅来找我去政工组,他帮着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我躺着没动,嗯了一声。
马远基有些意外,看我一眼说:“你今天咋了?听到建勇回来咋没反应了。”
我懒洋洋地坐起来,打着呵欠说:“马小飞,我怎么觉得浑身没劲。”
马远基说:“你没睡够吧,你半夜才回来,尿盆子干脆就没回来,我觉得他好像在和谁打麻将呢。”
我佯作吃惊地说:“打麻将,他和谁打?”
马远基说:“和谁打不知道,在哪里打也不知道,我就看他经常嘴里嘟嘟囔囔,,还掐着指头算:清缺、八叶、连六、中心五,还有晚上不回来。”
我笑着说:“馬小飞,你不愧是远东情报局的上校组长,该给你发青天白日勋章了。”
马远基说:“行了,再别扯淡了,你赶快收拾一下上班吧,马上吹号了。你赶快找赵建勇要《水浒》,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我说:“哎,我已经都不抱希望了,你还惦记上了。”
马远基说:“这是咋回事,我刚才还说你咋没反应呢。”
我说:“你发现没有,我这几年挺倒霉的,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老是拿不上。”
我甚至想告诉他,前天我以为建勇回来了,到处去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
马远基低头不语,我准备穿衣出门时,他突然说:“寇挥,你说你倒霉的时候,你想想我。我到现在,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倒霉。”
这句话让我站住了,我转身看着他,他抬头又说:“你在宣传队里有一帮朋友,你混到政工组写材料,我都没觉得你怎么样。就那次比赛,你打败了邵医生,我服你了,当你是一条好汉,你咋又突然软蛋了。”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笑着对他说:“我上班去了,晚上回来给你讲《水浒》。”
上班的路上,我脑子里全是马远基,我又想起七年前在喀什噶尔;批斗马远基,赵建勇用军用皮带抽他,小学生怒吼着扇他耳光,用脚死命地踢,马远基梗着他那个大头方脑袋,一声不吭;在下马崖,他刚上完小学,就跟着我们这批初中生来到了东盐池;在老一连当知青这几年,除了干活,没有人会想起他。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抱怨,别当软蛋,不顺的时候想想马远基,就挺过去了。
建勇办公室的门大开着,我兴冲冲地走进去,却见他阴沉着脸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热情地打招呼,他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句。我又问他书带回来没有,他问我啥书,我说你给我答应的《水浒》,他“噢”了一声,说带回来一套,金厂长拿去看了。
他看见我笑了,但仍然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问我,“你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
“和宣传队一帮人打牌、聊天。”
“又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不屑地冷笑一声,又说,“你没和他们打麻将吗?”
“没有。”我回答得很镇定,但心还是突突直跳。
“戏写得怎么样了?”他又问。
“前两幕的初稿已经写完了,现在正在写第三幕,我去给你拿草稿。”我想借机离开了。
“不用,”他摆摆手,“写完我再看吧。”
“师里的作家什么时候来?”我问。
建勇又看了我一眼,摇头说:“不来了。”
“不来了,那我们的戏怎么办?”
“你抓紧时间,先把草稿写完吧。”
“可我这个水平太低了,没有老师来指导怎么行呢?还有,写作班子什么时候成立,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
“写作班子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我觉得建勇情绪低落与这件事有关。
“没出事,就是领导换了,”建勇没好气地说,“罗主任变成了叶副主任,叶副主任对我们成立写作组的事,不感兴趣,认为我们是瞎胡闹。”
“啊?罗主任呢?”
“他是那批‘戴领章帽徽的,林彪的人,调走了。”
建勇说的“戴领章帽徽的”,是专指68年从北京来的军管干部,当时遍及我们兵团的各单位,林彪事件以后,逐渐都调走了。
“我们的戏怎么办?是不是白忙活了。”我试探地问。
“不管他,你写你的,写完,写好,”建勇说,“我给刘副教导员请示过,他说我们不等不靠,师里不要,我们宣传队自己先排演。只要是好东西,早晚有识货的人。”
听到这里我心里凉了半截,什么进省城、参加汇演,全成泡影了。我起身说:“好吧,那我干活去了。”
“你等一下,”建勇叫住我,又说,“《水浒》没给你看,是我没办法,但我还是给你带了一本书。”他边说,边从军用挎包里朝外掏。
一听有书,我立即面露喜色,眼睛直盯着他的手,他取出一本白皮红字的小册子,递给我。我一看书名《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作者张春桥。
“啊?这就是你给我带的书?”我失望极了,哗哗地翻着书页说,“这篇文章已经广播好多遍了,谁也没听懂,太深了这个。”
“就是因为太深了,才要你认真攻读,”建勇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又说,“下阶段的运动重点,都在这本书上,写材料全靠它。”
“这我干不了,建勇,”我把书放在桌上说,“你就是把我累死,我也看不懂。厂里那些大学生、高六六,你让他们弄吧。”
“你不要再推辞了,”建勇不由分说,又把书递到我手上说,“给你说实话吧,我这次到省城太不顺了,本来还想拿着剧本大纲向领导报喜呢,反而被叶副主任训了一顿。他批评我们怎么还在写戏、‘评水浒,现在的重点是破除资产阶级法权。那本《水浒》,是金厂长的老战友,师部工交处的吴处长自己的,他托我带给金厂长,你明白了吗?”
我有些内疚,看着建勇因为熬夜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的神态,觉得自己错怪他了。建勇叹了一口气说:“挥娃子,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那还有啥可说的,”我说,“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心里全记着呢。”
“你知道我把你借调到政工组来,费了多大的劲吗?”
“知道。”我回答得很干脆。
“你还知道,可惜你不珍惜呀。”建勇说得语重心长。
“我怎么不珍惜了?”我有些不服。
“还要我说嘛?”建勇又板起脸,“当然,要说写戏,你工作热情还是很高的,活干得也不错;可是搞宣传工作呢?一说到《水浒》,你眼睛放光,听说我回来了,到处找我要书;一说到学习张春桥的重要文章,你耷拉个脑袋,还推三拣四的。”
他正说到这里,那扇和舞台相通的门上有钥匙开暗锁的声响,接着门开了一条缝,半张脸闪了一下消失了,门“咔”地锁住了。我们俩都知道这是谁。建勇缓和了口气,恳切地说,“挥娃子,我们都是老百姓家的孩儿,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用手指着刚才门响的方向,“他们不用操心,随随便便,有人给安排好工作,吃香喝辣的;我们不行,我们谁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所以,我们才要做事,而且要做大事,”建勇说到“做大事”时,还重重地拍着桌子,“不要因为有人一反对,我们就泄气了,就往后缩,叶副主任算个老几,当年我们在喀什噶尔,地委书记游街时的高帽子谁给戴上的?是老子我。”
说到这里,建勇的脸上青筋毕露、发红的双眼闪着光,样子有些吓人。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沉默间,那扇门又有人敲。建勇过去拉开门,是仇梅,端着脸盆和抹布。建勇说:“仇梅你先收拾礼堂,我这还有事。”
仇梅说:“厂部通知你,十一点去开会。”
建勇看看手表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关门,回来坐下问我,“你觉得仇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工作,还有她这个人。”
“工作没说的,这个娃娃勤快得很,人也老实。”
“老实?”建勇的鼻子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怎么了,她不老实吗?”我不服地问,我想起了苏巧玲,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和仇梅过不去。
建勇没回答,他沉默了一下,又说:“你听说我和苏巧玲谈对象的事了?”
“听说了。”
他又问:“你觉得苏巧玲怎么样?”
我想了一下,说:“不如她姐姐漂亮。”
“是吗?”建勇轻轻一笑说,“就因为她是红二方面军的?”
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脸也涨得通红,但仍然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再回答。我只想赶紧离开,这样的谈话太他妈的累人了。
他看出了我的烦躁和困窘,大度地说,“好吧,今天就说到这里,开会时间到了,有话以后再说。”
我回到办公室,一直心绪烦乱。上午和建勇的谈话,老是在我的脑子里回旋,还有他阴沉的脸。我有一种预感,好像最近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这些年来,我和赵建勇的关系一直这么磕磕碰碰。我想起了在下马崖来东盐池的知青欢送会上,建勇因为我莫名其妙地挨了学校的工宣队长一顿臭骂。所有的同学都为他打抱不平,在来东盐池的一路上有意孤立我,还是建勇器量大,主动和我和解,到东盐池这几年,因为我头脑简单、说话随便,容易遭人暗算,还是他经常帮助我、保护我。但我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愿意领他的情,还老是反感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还有那种“智斗”般的交谈。我在感激他的同时常常感到压抑,这时候我很想念杰子,他是受管制的北京青年,在我们宣传队一直是控制使用。尽管建勇一再告诫我,不要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都当成了耳旁风。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关照我,我还和他合作写过相声、快板。可惜最近他回北京探亲去了。在这位老大哥面前我很放松,可以任意地胡说八道、嬉笑怒骂,根本不用担心每一句话的后果。我甚至开始羡慕昨晚通宵打麻将的那几个家伙,他们偷偷摸摸的无聊中,肯定有很多快乐。
我提笔想写歌剧第三幕《胜利欢歌》的草稿,可脑子里乱哄哄的,老是发出兵团汇演取消、歌剧创作暂停的杂音,我又拿起那本《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好一阵子连一页都没看完,也不知道讲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又泄气了,突然觉得我现在做的一切实在没有意思。我确实是个意志薄弱的人,非要让我咬牙坚持做成一件事,简直是活受罪,我很想再和建勇见面时对他说:“算了吧,建勇,我又要辜负你对我的期望了,你还是让我回连队去吧。”
中午在食堂打饭,正排队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孔宪实。他坐在一个角落的饭桌上向我示意,我打好饭过去坐在他身边,向他打招呼说:“孔大哥,你回来了。”
“噢、噢,”孔宪实微笑着向周围的人点头示意,转脸对我說:“上午我们开政工干部会,传达文件,马上要开展破除资产阶级法权的运动。”
“我知道,建勇上午给我说了,还给了一本张春桥的书。”
说了几句闲话,孔宪实看周围没人了,低声对我说,“我问你个事,你觉得仇梅这个小孩怎么样?”
“啊,孔大哥,你怎么也问这句话?”我感到他问得奇怪。
“布置工作的时候,赵建勇建议,让仇梅离开政工组,下连队劳动去。”
“啊,为什么?”我大惊失色,急忙说,“孔大哥,仇梅这个娃娃挺好的。”
“是呀,我也觉得挺好的,老实、听话、勤快,”孔宪实皱着眉头说,“我在会上也这么说了,但是老刘也同意赵建勇的建议,准备再研究研究。”
“孔大哥,你要给刘副教导员说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让他再研究研究,让他高抬贵手,不能让仇梅这么离开,她才十六岁,她还是个小孩。”
“我也是这么说的,”孔宪实扒完最后一口剩菜,又喝了一口开水说,“好像赵建勇对她意见挺大的。”
“主要是苏巧玲,她一直看不上仇梅。”我赶紧提示孔宪实。
“是的,我也看出来了,”孔宪实点了一根烟,说,“我还劝过苏巧玲,都是西盐池过来的,她还是个小孩,不要老是训她。”
“苏巧玲怎么说?”
“她说她最看不惯仇梅土里土气的,政工组是文化部门,让外人笑话。”
“啊,她还嫌别人土气,”我实在哭笑不得,“我×,我真想让你听听尿盆学苏巧玲放广播。”
“行了行了,你再别火上浇油了,”孔宪实说,“还是想办法解决问题吧。”
我平静了一下,给孔宪实讲仇梅她爸病逝,她妈多病,她学都不上了,要来东盐池,甚至拒绝了北庭古城邮电局的工作。孔宪实只是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孔大哥,你还是找一下刘副教导员,”我央求孔宪实,“他是我们宣传队的老领导,你们又是老搭档。要走我走,我明天就离开政工组,回连队去。”
“这是两回事,你不了解现在的形势,”孔宪实扔掉烟头,说,“这次运动的重点,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消灭新生的资产阶级。现在群众对我们政工组有意见,都是厂领导的亲戚,这怎么能行。”
“仇梅算是哪个厂领导的亲戚?凭什么要她走?”
“我知道你要说谁,苏副厂长,师里有人,老刘都让她三分,别惹她。”孔宪实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再别犯傻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值得,走吧。”
我坐在椅子上不动,内心充满了愤怒。食堂已经空了,厨房传来炊事员们收拾菜盆、垃圾桶的巨大回音。
孔宪实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快要结婚了,对象在省城,一直在帮我办调动。老刘一直有个想法,说你是个人才,让你接替我放电影,就是因为厂里的领导子女摆不平,讨论了几次没通过。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冲动,别把事情办砸了。”
“孔大哥,我知道,你们都是真心对我好,可是,我,我,”我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我们做事情要凭良心!”
片刻,孔宪实说:“好吧,我去找老刘说说,你也找仇梅谈谈,给赵建勇,给苏巧玲认个错,想办法把她留下,好不好?”
午后阳光强烈,我一从食堂出来,身上像着火一样发烫。戈壁滩四野空荡而寂静,只有远处柴油发电机的轰鸣清晰可闻。我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一位调到厂部医务室当护士的女知青,她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向她匆匆地点头致意后快步走远了。我无端地开始讨厌这位性格温顺、相貌还算俊俏的姑娘,我觉得她的两只脚的内八字太严重了,走起路来就像两只割草的镰刀。
“凭什么你到厂部当护士,不就是因为你他妈的有个在师部当科长的舅舅吗!”我在内心愤愤地咒骂。
我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仇梅就进来了。她提着热水瓶走到桌前给我倒水,又把一个小本子放在我的面前。
我说:“你这是什么?”
仇梅说:“你说让我收集一些哈萨克的民歌,给你写戏当参考,我想了一首歌,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
我打开小本子,第一页上写着《青青的牧草黄了》,歌词是:“满天的大雪飘过来了,青青的牧草黄了,阿巴别克走到哪里去了,他的牛羊和帐篷也不见了。”
我盯着那几行方正整齐的字迹,有些发呆。仇梅看着我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寇挥哥,是不是不行?”
我笑着说:“行,好得很,正是我需要用的材料。”
仇梅笑了,笑容腼腆而满足。我说:“仇梅,你把这首歌唱一下,我可能还要采用这段音乐呢。”
仇梅急忙说:“哎呀,我不行,我不会唱。这是我干妈唱的,她的歌可多了,还会说汉语,这个是她给我翻译的。”
“你干妈?说汉语?”
“噢,我干妈是哈萨克族,我小时候病多得很,我爸爸讲迷信,就给我认了个干妈。”
“噢,什么时候能听她唱歌就好了。”
“能听到呀,”仇梅高兴地说,“你到我们大黑沟去嘛,我干妈的奶茶最好喝了。”
“我爱吃饺子。”
“好呀,”仇梅拍手叫道,“我干妈的羊肉椒蒿饺子最香了。”
看到仇梅眉开眼笑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仇梅看我脸色发青,忙问道:“寇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强笑着说:“没事,我好着呢。你坐下,我要和你说个事。”
仇梅端坐在我办公桌对面,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我干咳了两声,说:“我刚接到通知,马上要搞运动了,政工组要我们先自我检查,看看自己身上哪些问题比较突出,写个思想汇报。”
“那我干什么?”
“自我检查呀,你最近工作表现怎么样,有没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想苗头。”
仇梅皱着眉头思索,我又试探地问:“比方说,你和单位上同志们团结怎么样,产生过矛盾了没有?”
“有矛盾,巧玲姐批评我,我顶嘴了。”仇梅坦白道。
“仇梅呀,你看,”我看着她的脸色说,“咱们是不是多做自我批评,给她承认个错误。”
“為啥?是她不对,每次都是她先惹我的。”仇梅生气了。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像是哄小孩一样耐心地说,“以后我也让她给你承认错误,行不行?”
“我没错,为啥要承认,”仇梅嘴噘得老高说,“有一次她还骂我,她的一封信找不到了,还是我打扫广播室给她找到的,她不感谢我,还说我偷看她的信。”
“肯定是她不对!”我也义愤填膺地附和仇梅,然后又笑着说,“你就让她一回,行不行?她姐姐是当官的,我们不要惹她们。”
“我从来没有惹她,是她惹我,”仇梅继续为自己辩白,“当官的咋了,当官的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
仇梅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上学当过班干部,在宣传队当过副队长,我已经拿出了做思想工作的全部本事,但还是没能说服她。更何况有个人影老是在门口晃,扰乱我的思考。她很倔,我觉得再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便笑着对她说:“仇梅,过两天我就要回连队了,我希望你在政工组好好工作,让大家都喜欢你。”
“你回连队?你为啥要回去呢,他们不要你了?”
“不是不要,是我在这里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再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从连队借调来帮忙的,就像在宣传队一样,都是临时的。现在连里事情多,要让我回去。”说到这里,我对着门外喊,“姓马的,别在外面瞎转了,进来吧!”
马远基点头哈腰地进门,讪笑着说:“仇梅也在这呢?”
我没好气地说:“你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赶快滚。”
马远基不高兴了,挺了一下腰板,对我瞪着眼说:“注意你的态度!我当然有事了。不然我到你这里来干啥。”
我说:“好好,我注意态度,什么事,你快说。”
马远基说:“指导员让我找你,让你到连部去,他找你有事。”
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啥事我不知道,不过看他笑嘻嘻的,一定是好事。”
我回到连部,指导员正在和两个陌生的女青年谈话,那两人低头做笔记。见我进来,指导员笑着说:“我们的笔杆子来了。”然后给我介绍说,这两位是从省城来的记者,到东盐池来写“评水浒”运动的典型报道。两个人都微笑地向我伸出手,我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握,脸先红成一团。
再坐下指导员又说,我们连队“评水浒”的材料,都是寇挥写的,现在又抽调到厂里去了,情况由他介绍。两位记者主要是要采访我们的老劳模张贵亭,他是寇挥的老班长,材料也是寇挥写的。你们先谈,我还有事。
指导员走后,那个看上去年龄稍大戴眼镜的女记者对我说:“我们先更正一下,我们俩还不是记者,是新疆大学的学生。现在报社毕业实习,从报纸上看到过张贵亭的先进事迹。要写一篇老班长在‘评水浒运动中再立新功的通讯报道。”
我说:“啊,你们还要‘评水浒的材料,我们单位为这个都挨师里批评了。”
女记者说:“怎么回事,你们单位出事了?”
我说:“没出事。师里又布置新任务了,要搞限制资产阶级法权。”
女记者说:“噢,这样呀,这个我们管不了,报社给我们的任务是‘评水浒,我们就完成好。”
我说:“老班长的事迹很多,我可以提供材料,不过,‘评水浒的材料,我都是从报纸上抄的,主要是我没看过《水浒》,不知道咋样写。”
两个记者对看了一眼,还是那个眼镜笑着说:“想不到你还挺实在的,这样吧,你就带着我们去找老班长,我们要亲身感受一下他的工作、学习。”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带着两个记者开始采访老班长,下工地劳动、参加班组学习,还给她们讲了不少老班长的故事。两个人记笔记,还拍了不少照片。看到她们的工作,我心里很羡慕,几次想问问大学是什么样,上大学是什么感受,但话到嘴边都咽下去了。想想我有个当过国民党老兵的父亲,马上就泄气了。
她们采访结束,准备回省城了。临走的时候,戴眼镜的女记者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我说:“寇挥,谢谢你,送给你一本书,做個纪念吧。”
我一看书名,顿时一阵狂喜——这是一本《水浒传》。
她接着又解释说:“《水浒传》一共三本,前两本八十回,被同学借走了。我这次出差,就带了这本第三册,专门讲宋江招安投降的。”
我急忙说:“谢谢记者姐姐,你留个地址,我看完给你寄回去。”
她笑着摇头,说:“你留着吧,我也是老知青了,知道你们找本书不容易。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们这里这么荒凉。”
厂部的解放牌卡车开过来,驾驶员是我的知青伙伴李永强。我叮嘱他一定要把两位记者送上火车,他憨笑着点头。三间房火车站是老风口,客车只停一分钟,狂风大作时,经常有人误车。我目送她们坐进驾驶室,向她们挥手告别。汽车走远了,我打开书的扉页,上面写着女记者的名字,李小勤。
我跑回办公室,坐下就捧起《水浒传》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午饭,口渴得厉害才发现没开水了,走到门口又看见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吵闹着放学回家。我活动着手脚,揉眼睛,然后在椅子上养神。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太幸福了,太过瘾了!我再拿起书,发现自己已经读了一多半,正看到第九十二回《振军威小李广神箭打盖郡智多星密筹》。我这时又舍不得再看了,想把这种喜悦再延长一些时间。
下班号响了以后,我去打饭、打开水。这时候仍然晴空万里,西天的群山间彩霞缭绕。我在食堂里吃完了两个苞谷面发糕和一大盘水煮白菜,第一次觉得食堂的饭菜并不难吃。吃饭期间广播响了,苏巧玲通知大家,今天晚上地区盐厂有电影,朝鲜战斗故事影片《一个护士的故事》。我想起彭兴国模仿她的陕北话,暗自窃笑一阵。同时又感到庆幸,放电影就不用回连队开会了,我又可以读小说啦。一想起每天晚上回到班里,老班长让我念报纸上的社论,头都大了。
回到办公室,我重新泡了茶,书也开始从头读,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当我再次读到“宋江三胜高太尉”,梁山英雄燕青和高太尉摔跤,把高太尉摔得鼻青脸肿,我不由笑出了声,心里痛快极了。这时候马远基突然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
我得意洋洋地骂他说:“你又他妈的乱跑,又找我干什么?”
他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问我:“仇梅、仇梅,哪去了?”
我说:“不知道,我陪记者采访,没见她。怎么了?”
马远基说:“仇梅不见了。”
“不见了?大活人怎么能不见了。”我不以为然地又捧起书,“今天不是地区盐厂放电影嘛,看电影去了。”
“她看啥电影,她怎么可能去看电影?”
“咦,你这个人,”我觉得马远基今天晚上有点胡搅蛮缠,不过我急着看书,想早点打发他走,“人家想不想看电影你怎么知道,你——”
“她被赵建勇赶走了!赶出政工组了!”马远基冲着我大吼。
我愣住了。马远基继续说:“仇梅她们宿舍的,跑来找你,说她下班回来,看见仇梅一直在宿舍里哭,眼睛都肿了,晚饭也没吃,天一黑就跑出去了,找不到了。”
“别急别急,”我劝马远基,“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不会是赵建勇赶她走吧。”
“啥不会,我路过政工组,孔宪实在办公室,他让我给你说,仇梅的事,他该找的都找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好像没起作用。还说让你千万不要冲动。”
我急忙操起手电筒,和马远基出门。我心里开始害怕了,因为前不久我们老一连出了一件大事:一个盐工正在上中学的儿子,从老家接来不到两个月,因为学习被父亲骂了一顿,一气之下跑到戈壁滩上喝“敌敌畏”自杀了。仇梅表面上老实听话,其实性格很倔强,我真怕她一时想不开出点事。
想到这里我的牙齿开始“得得得”地响,膝盖也软得迈不开腿。我一直在心里骂自己:寇挥,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账东西,前天还在为仇梅说情到处找人,今天为了看书,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我们先围着大礼堂转了一圈,所有的灯都黑着。我不甘心,又敲广播室、政工组办公室的门,都没有人。我们又到仇梅的宿舍、赵建勇的宿舍,门上都挂着锁,屋里也是黑的。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厂里的人们可能都到两公里以外的地区盐厂看电影去了,整个矿区空荡荡的。我们两个人都急了,对着戈壁滩晃着手电筒边走边喊。
这一天的夜晚星光灿烂,满天的群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闪烁着、沉默着,好像是一大群看热闹的闲人,幸灾乐祸并且交头接耳。远处传来喇叭里激烈的枪炮声,我心存侥幸,想仇梅会不会去看电影了,这个年龄的女孩,情绪变化很快,说不定哭一场就没事了。我把这个想法给马远基说,他鼻子“哼”了一声,好像是赞同我,而且转身就朝地区盐厂走。
我们快走到放电影的操场时,碰到了迟媛媛,她是我的知青同学。她见我们神色慌张,问我们出了什么事。我简单说了仇梅的事,她听完问我,是不是帮孔宪实放电影那个小女孩。我们说是。迟媛媛说,她在来看电影的路上,隐约看见仇梅朝学校那边走,当时天刚黑下来,没看清楚。她当时还觉得奇怪,操场那边《新闻简报》的声音都传过来了,人们都朝放电影的方向跑,她怎么还反着走。
一听迟媛媛的话,我们俩松了口气。迟媛媛让我们别着急,还说她去女知青宿舍找一圈,让我们回宿舍等回话。
这时候操场那边传来童声合唱的《金日成将军之歌》,我们知道电影快演完了,这是护士姜连玉把四个病危的战士抢救过来送到后方,小战士们感动万分,纷纷起立唱起了这首颂歌。我正在凝神聆听,就听见迟媛媛骂道:“啥破烂电影,老掉牙了不说,一胜利了就哭着唱慈父般的领袖。”
我不想回宿舍,让马远基回去等着。这一天大起大落搞得我失魂落魄,再说现在仇梅还没有消息。我打开办公室的门窗,亮着灯。我想,不管仇梅在哪里,只要看见远方的戈壁滩上还有一间亮灯的房间,她会回来的。这是她参加工作第一天劳动的地方,是她把这个到处是油腻、沙尘的老机房,打扫得窗明几净,变成了东盐池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金厂长路过时进来过一次,惊讶极了,开玩笑说他都想马上搬到这里来办公,说比他那个又暗又矮的“土房房”高级多了。
我在办公室里外间来回走,心乱如麻。这时候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赶紧迎过去,进来的是赵建勇。他看上去也很紧张,一见我就问:“找到仇梅没有?”
我摇摇头。他又问道:“他们西盐池过来的,沾亲带故的,找过没有?”
我说:“迟媛媛天黑的时候看见过她,她正在女知青宿舍那边找。”
赵建勇一听,也松了口气,坐在办公桌前说:“噢,这就好。我刚看完电影回宿舍,苏巧玲跑来告诉我,她都急哭了。”
他看见桌上的《水浒传》,拿起来看了我一眼,又打开书,说:“李小勤,女记者送给你的?”他见我仍然不搭理他,又劝我说,“挥娃子,你不要着急,应该没事了,她可能到哪个老乡家玩去了。”
我强压怒火说:“她现在还有心思去玩吗?”
“她情绪很正常呀,”赵建勇说,“我今天上午和她谈话,她的态度很端正,没有发现有啥情绪,她——”
“是不是你让她离开政工组的?”我打断了赵建勇的话。
“是我,怎么了?”赵建勇轻松地说,“会议上决定的,你有意见?”
“那你讓她到哪里去?”
“下连队呀,又怎么了,”建勇一脸的不解,像外国人一样耸了耸肩,“我们像她这个年龄,不都是在连队劳动吗?”
“这是一回事吗,这能一样吗?”
“奇了怪了,这有啥不一样呢,你不是到现在还在连队劳动吗,你会想不开,跑得让人到处找吗?”
“这不是一回事。”我争辩说,“人家干得好好的,你们——”
“等等,你说啥?”赵建勇打断我的话,“你知道她都干了些啥吗?”
“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
赵建勇迟疑了一下,说:“有些话,会上提出来的,有组织原则,我就不说了。就说我和苏巧玲的关系,现在外面议论纷纷的,有些话很难听。”
“这和仇梅有什么关系?”
“你说最近谁和苏巧玲接触最多?”
“你怀疑仇梅,不如怀疑我。”
“我怀疑你干啥,你我还不了解吗?你可能会当面告诉我,你不喜欢苏巧玲,也会直接劝我,别找这样的女人。可仇梅呢,她偷偷拆开苏巧玲给我写的信,然后到处散布。”
“建勇,你搞错了,仇梅不是这种人,她不会做这种事。”
“真的不会吗?”赵建勇冷笑道,“我也承认,仇梅很勤快,看上去也老实,可是,她要是从内部搞点事,就严重了。”
“她一个十六岁的娃娃,能搞什么事?”
“被人利用呀,现在有人想一箭双雕,把我搞臭,苏副厂长也跟着完蛋,然后夺权,上台。你明白吗?书呆子。”
“建勇,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不是我想得太坏了,是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赵建勇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年我为咱们知青排、民兵排立了多少功,可就是有人嫉妒我,想整垮我。我能不处处小心吗?”
“那你也不能冤枉仇梅呀,建勇。”
“你可真是执迷不悟啊,”赵建勇长叹一声,又说,“好吧,我问你,仇梅怎么来的?”
“她爸爸病死,她妈没工作,她就不上学了——”
“我没问你这些,”赵建勇打断我,“她是靠她叔叔的关系,给厂里的领导打招呼进来的。她叔叔是古城的地头蛇,当地一霸。仇梅一来就进政工组,连队里一天也没干过。”
“她不就是一个干杂活的吗?”
“群众会这么想吗?我们在戈壁滩上顶风冒雪,她一工作就进厂部,凭什么?这运动才开始,好多人提意见,说我们搞不正之风。”
“那苏巧玲呢?”我不服地问。
“哈哈,她和苏巧玲比,”赵建勇大笑几声,又说,“苏巧玲十五岁就跟着姐姐在铁姑娘排干活,比你资格都老,再说,她们姐妹更惨,父母亲62年就都没有了,还要比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感到心里憋屈得很。
“满天的大雪飘过来了,青青的牧草黄了,”赵建勇拿起作业本念,“阿巴别克走到哪里去了,他的牛羊和帐篷也不见了。你看看,”赵建勇把本子朝桌上一摔,“我都不用猜,这肯定是仇梅写的。你不是说她只有十六岁吗,脑子里全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要替她说话吗?”
“这是我让她帮我收集的哈萨克族民歌,写戏用的。”
“你哄鬼去吧,”赵建勇火了,厉声喝道,“你写戏能用上这种下流小调?你鬼迷心窍了吗?”
“下流小调?”我一下子又被激怒了,“你水平高,你说说,怎么下流了?”
“挥娃子,我和你说话实在太费劲了,”赵建勇气得脸都白了,“我现在才知道你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了。”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求求你告诉我。”
“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赵建勇从桌子上拿起我的钢笔,用双手的指头转着说,“我问你,最近马远基是不是经常朝你这里跑。”
“噢,来过两次。”
“不是两次,是六次。”
“他来过,怎么了?”
“他来干啥?”
“他干了不少活,帮我收拾办公室。”
“他帮你,哈哈,”赵建勇笑了两声,“已经有人多次反映,仇梅和马远基在一起嘀嘀咕咕。”
“没有的事,这不可能。”我坚决地说,“马远基来的时候,我都在场。他们没——”
“什么没有,你不要替他们打掩护,”赵建勇打断我说,“马远基是啥人,你不知道?一个小女娃娃,成天和反革命混在一起,现在形势这么复杂,你敢保证不会出事?”
“反革命?你到现在还认为马远基是反革命?”
“那你说,他是个啥好东西?”
“赵建勇,我可是每天都和马远基混在一起,他是反革命,我呢?”
“你和他同流合污,”赵建勇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和厂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从来都当作耳旁风。”
我这时候也明白了问题的根源,我为什么和赵建勇说话那么费劲,而且一直在磕磕碰碰,就是因为我们不是一类人,尽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共同度过幼儿园、学校、造反、知青的岁月。他眼睛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和我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好像命运总是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多少次我想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去,结果还是被扔回来。想到这里,我对赵建勇说:“建勇,我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照,这里,”我指着他面前的那张办公桌,“我不想呆了,你让我回连队吧。”
赵建勇听完一愣,盯着我说:“你不想呆了,你咋说得这么轻松,你知道我为了调你费了多大的劲吗?啊?”他越说越火,拍着桌子大叫起来,“挥娃子,我他妈的全是为了你好。”
我也拍着桌子大吼:“可你不能欺负人!”
“欺负人?”赵建勇说:“你说清楚,我欺负谁了?”
“反正你就是欺负人,你就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无力地狡辩着。
“算了,我不和你胡搅蛮缠了,你这个幼稚可笑的老毛病,看来无药可救了,”赵建勇起身朝屋外走,在門口停下,转身对我说,“挥娃子,何去何从,你自己想好。以后再想指望我们帮你,恐怕没有可能了。”
仇梅走了,她没有选择下连队,而是离开了东盐池。
那天晚上,赵建勇走后不久,马远基就来告诉我,仇梅找到了。迟媛媛让我们赶紧回去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迟媛媛把我从宿舍叫出来,告诉我说:学校有个姓汪的女老师,是从西盐池调过来的,以前教过仇梅。她打听到这个消息赶到汪老师家,仇梅果然在那里。汪老师说她看电影回来,发现仇梅在他们家门口站着等,而且一见她就哭。迟媛媛去的时候,仇梅已经睡了,汪老师说她劝了很久,仇梅就说一句话,她要回家。
也是那天早上,上班号吹响的时候,厂部的通讯员到宿舍找我,通知我政工组的决定:借调工作结束了,赶紧去把办公室腾干净,交回钥匙。我从口袋里掏出办公室钥匙,交给通讯员说,昨天晚上我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了,桌上那本张春桥的书,是赵建勇的,还给他就清了。
我回到连队以后,大家都在传,寇挥这小子不懂事,恩将仇报,赵建勇费那么大劲把他借调到政工组去,他为了苏巧玲和赵建勇闹得不可开交。刘副教导员曾经想培养他到厂部去放电影,可这小子不争气,硬是把领导得罪了,现在灰溜溜地回连队劳动。他的同学基本都调出连队了,现在下工地的,主要是一帮刚从农场招来的小青年。
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只有马远基和我朝夕相处。每天晚上,我给马远基讲《水浒传》,我是从第三册开始讲,有一天晚上我讲到“李逵大闹忠义堂”,正讲到“李逵挥舞大斧,先砍倒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大字撕得粉碎,”马远基突然插话说:“仇梅已经在北庭古城的邮电局上班了。”
我说:“啊,是吗?你怎么知道?”
马远基说,是汪老师说的。还说那天赵建勇找仇梅谈话,让她离开政工组下连队,仇梅回到宿舍哭了一个下午。晚上,她跑到邮局,让那个邮递员小薛给他叔叔打了电话。她叔叔一听,当时就安排小薛用邮政车把她送回北庭古城,仇梅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东盐池了。
汪老师还说,那天晚上仇梅从邮局回来,到学校找过她,可她去看电影了。仇梅一直坐在写作组办公室后面的墙脚下,一直坐到深夜。她围着办公室转了好几圈,发现我一直坐在桌前看书没动弹过,她几次想推开门进来和我告别,却看见我简直迷到书里面去了,怕打扰我看书没进来。她也听见了我们在戈壁滩上到处找她的喊声,但她又谁都不想见了,她只想快一点离开东盐池。
马远基说完,我们俩低头沉默了好久。我说:“马小飞,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说仇梅不见了,其实把我吓坏了。我当时害怕她想不开,万一自杀,那就麻烦了。”
马远基说:“我当时为啥急了,也是这么想的。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身上带了一把刀子,我就想,×他妈的,仇梅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定要宰了赵建勇个王八羔子,我和他同归于尽。”
我说:“仇梅现在不错嘛,那可比在东盐池强多了。”
马远基说:“就是,那时候我就说过嘛,谁头吃肿了,放着城里的工作不干,非要到这来。”
我说:“马小飞,你觉得我们傻不傻,仇梅是谁,她和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了她想杀人,我为了她把好工作都给丢掉了。我们这么干,图了个什么,到底值不值?”
马远基想了想,点头说:“值!你刚给我讲的李逵,不就这样吗。”
没多久,我和马远基身边又多了一个伙伴,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外号“扁头”。他爸爸田松林是我们班的老职工,外号“田老鼠”。扁头的脑袋又大又长,像一个大冬瓜。走路一摇一摆的,好像脑袋太重,压得腿都有些弯。“田老鼠”晚上开完会,喜欢在集体宿舍串门吹牛,把扁头留在我们宿舍做作业。扁头学习好,跳过级,刚上五年级才三个月,就把课本上的数学题做完了。老师给他找了一堆初中课本做参考。我就是那段时间太无聊,晚上翻看那些课本,逐渐找到了乐趣,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我和扁头一起做题,马远基在旁边抽烟,看着我们俩“喝喝”地傻笑。有时候我们三个人结伴在戈壁滩上闲逛,有人就觉得很滑稽:当时我苍白消瘦细高,身后跟着两个脑袋奇大的小矮子。
很多年以后,东盐池的露天影院上映了一部动画片《三个和尚》,彭兴国指着银幕对大家说:“你们看這三个和尚,像不像以前的挥娃子带着那两个小傻瓜。”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那一年,我在省城的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扁头刚考上西北气象学院,马远基在“严打”运动中,因为酒后打架用刀子捅伤一个新来的民工被判刑七年。
冬天到了,宣传队每年到这个时间就开始组建,今年没动静了。据说中央决定撤销兵团,移交地方。我们厂正在和地区盐厂进行合并、重组,流言四起,人心浮动,特别是厂里的领导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谋算,也就没有心思再组织宣传队了。
我们连的任务是在盐田里装盐包。休息的时候,老班长又把全班召集到一起,从羊皮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报纸,让我念上面的社论。我刚念了几句,就觉得不对劲,一看报纸上的时间,我笑着对老班长说:“老班长,这是两个月以前的报纸,这篇社论学过好多遍了。”
老班长说:“是吗,我又拿错了。算了,你们休息吧。”
我坐在盐包上翻看报纸上的新闻,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本报记者李小勤报道:初秋时节,在巴里坤草原上,映入眼帘的不是一望无际碧绿的草原,遍地优质的“酥油草”,而是满目苍黄的枯草,给人的感觉已经进入深秋了。目前,草原各族人民,正在以“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战胜天灾,力保牲畜安全过冬。
我想起了那个戴眼镜的记者姐姐、《水浒传》,还想起了仇梅的作业本上那首哈萨克族民歌。好像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离我的生活太久远了。
春节前,又有一批人来了,走了。孔宪实结婚了,调去了省城;赵建勇成了团委书记,苏巧玲没当广播员,而是厂部的打字员。他们俩以订婚的名义请喀什噶尔来的老同学喝酒,没有通知我和马远基。杰子从北京探亲回来不久,就被连队派到千里之外更荒凉的一个石膏矿上盖房子去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彭兴国给我传话:“见了小寇子告诉他,《水浒传》里面没有一个大将叫‘卡祥,王庆手下那个和梁山好汉打仗的将军叫“卞祥”,波依安‘卞,妈的秀才认字看半边。”
除夕的那天下午,我和马远基下班回到宿舍,扁头一个人在床边做作业,见到我们进屋,说:“寇挥哥哥,汪老师让我给你带包裹来了。”
我奇怪地问道:“汪老师给我们带包裹,什么东西?”
扁头一边装书包,一边指着一个花布包袱说:“我不知道,你们自己看吧,我要回家过年去了。”
扁头走了,我和马远基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小纸箱,纸箱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东盐池老一连,寇挥同志收。落款是:北庭古城邮电局。我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上面写道:
寇挥哥:
过年好。
我现在在北庭古城邮电局工作了,一切都好。
春节前回家,我妈妈听说你最爱吃饺子,让我给你带。可是路太远了,饺子不好带,我妈给你们做了些我们老家的山东大包子,你多吃几个,要是好吃,我还给你带。
此致
敬礼
仇梅
这是我在那个春节收到的唯一的信,还有礼物。
我和马远基打开纸箱,里面装了满满一箱冻包子,包子很大,硬邦邦的,上面还有好多裂口。我笑着说:“马小飞,我们今年过年太丰盛了,这么多大包子,专门给你解馋的。”
马远基没说话,突然飞跑出去。等我捅开火炉,换完衣服,他提了一瓶白葡萄酒进来。我们俩把包子放在炉盘上烤,打开酒倒在茶缸里,大包子慢慢变热,散发出一股喷鼻的香气。
马远基双手捧着烤得金黄的包子,来来回回地端详,喉咙“咕咕”地响,舌头舔着嘴唇,就是不张口。
我说:“吃吧,这么多,管你够。”
马远基这才张开大嘴,一口咬下半个包子,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地说:“好吃好吃,太香了。”
我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顿时感到嘴里又麻又辣,我惊叫起来:“这是什么馅,味道这么怪。”
马远基说:“啊,这可是羊肉椒蒿馅的,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椒蒿是野菜,只有草原上才有呢,新鲜羊肉,东盐池根本见不到,你这个人太土了,没见过世面。”
我说:“这个味道我不行,吃不惯,再说,羊肉好像不新鲜了。”
马远基说:“你知足吧,羊肉肯定是最新鲜的。要把包子做好、冻上,再从那么远托人带过来,咋能保证新鲜呢?不过,还是特别香。”
我说:“你要是觉得香,你多吃几个。”
马远基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会儿,摸着凸起的肚皮说:“好好,今年好,这个春节真好,吃美了!”
我笑骂道:“你他妈才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这就算好了。”
马远基说:“真的真的,就是好。挥娃子,我告诉你说,这是我过年最高兴的一次,最难忘的一次。”
我说:“我也是。来,再干一杯。”
我们俩的茶缸碰出一声像玻璃杯那样的清脆悦耳之音。
睡到半夜,我的胃突然剧烈地痛,我挣扎着坐起来,想找点药吃。
马远基听见动静,赶紧坐起来打开手电问:“你怎么了?”
我说:“肚子疼,可能是包子不新鲜,把我吃坏了。”
马远基说:“你真娇气,我吃的比你多好多,我咋没事。”
我说:“你睡吧,我吃个药就好了。”
我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胃舒平,就着开水喝了两片。过了一会儿,胃不痛了,肚子里却搅拧得难受,跑了几趟厕所都止不住,快天亮的时候,拉得全是清水。
早上,我踏着满地的积雪和鞭炮纸屑来到厂部医务室看病,值班的是邵医生。他问了问我的病症,淡淡地说:“小毛病,肠胃有些发炎,给你开几支庆大霉素针剂,你口服两次就好了。”
我拿着开好的药方,起身朝外走。
邵医生在我身后突然说:“后天休息,我想约你打场球。”
我转身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他并没有抬头,用笔在纸上不知写着什么。
我说:“好的,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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