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雨过天晴

2020-10-29祝勇

读者·校园版 2020年21期
关键词:器型汝窑青釉

祝勇

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北宋)

所幸在今天的故宫,留存着一件宋代汝窑天青釉弦纹樽,让我们在近千年之后,依然看得见宋徽宗最爱的颜色,而不至于像当年的瓷工,对着“雨过天晴云破处”的御批,不知所云。

没有什么器物比唐三彩更能代表大唐热烈、奔放的性格,也没有什么器物比汝窑瓷器更能代表北宋文人清丽、深邃的气质。一如这件天青釉弦纹樽,虽是仿汉代铜樽造型,但它不再像青铜器那样,以张牙舞爪的装饰纹样吸引眼球,而是以瓷釉作为美化器物的介质,色泽清淡含蓄,胎质细腻,造型简洁脱俗,釉面上分布着细密的裂纹——术语叫开片,俗称蟹爪纹或冰裂纹。那是由于胎、釉膨胀系数不同而在焙烧后冷却时形成的裂纹。汝窑瓷器在烧成后,这样的开裂还会继续,这使汝窑瓷器一直处于细小的变化中,似乎器物也有生命,可以长出皱纹。

唐的气质是向外的、张扬的,宋的气质则是向内的、收敛的——与此相对应,宋代的版图也是收缩的、内敛的,不再有唐代的辐射性、包容性。唐朝的版图可以称作“天下”,但宋朝只据中原,北宋亡后,连中原也丢了,变成江南小朝廷,成为与辽、西夏、金并立的列国之一。唐是向广度走,宋则是向深度走。正是由于唐代有广度,促使佛学发展,刺激理学兴起,才使宋有了深度。这种变化反映在诗词、绘画上,也反映在器物上,所以,“晚唐以降,青绿山水盛极而衰,水墨山水取而代之,好比是绚烂的唐三彩隐入时间深处,天青色的宋瓷散发出形而上的微光”(韦羲《照夜白》)。

唐宋两代都是充满想象力的朝代,唐人的想象力体现在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上,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无论纪实还是述异,其经验之独特,都是空前绝后的;但唐人的想象力无论怎么膨胀,都抵不过宋人,因为唐人的世界再博大,是“实”的,宋人的世界则是“虚”,是“空”,是“天青”,是“留白”,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宋人以“无色”代替“五色”,以“无象”容纳“万象”。因此,他们的世界,更简单也更复杂,更素朴也更高级。那“留白”“无象”中,收留着万古的光阴,也装得下喜马拉雅山,所以蒋勋说:“从颜色的纷繁中解放出来,宋元人爱上了‘无色。是在‘无处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丰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了生机,在‘空白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宋代的气质,不张扬,却高贵,这种低调的奢华,在汝窑瓷器上得到了最切实的表达。

上:定窯划花八棱大碗(北宋)下:汝窑天青釉洗(北宋)  左:官窑青釉葵瓣洗(南宋)  右:官窑粉青釉纸槌瓶(南宋)

我的同事吕成龙先生说,欣赏汝瓷颇似读苏轼所作婉约类词,“明月”“青天”“芳草”“绿水”“春雨”“小溪”等苏轼词中用过的词语不断映入脑海。如果说苏轼的词“高出人表”,那么汝窑青瓷则高出宋代诸窑,堪称当之无愧的“宋瓷之冠”。

但是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宋代艺术家在构建空灵、无色、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时,并没有遗弃“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而是让艺术在日常生活中长驱直入、“无孔不入”。在宋代,艺术向生活领域大幅度推进,与每个人的生活密切相关。以汝窑瓷器而论,它的器型,除了天青釉弦纹樽这样的三足樽,还有盘、碗、洗、瓶、盆、碟等,大多应用于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商代青铜器那样,陈列于隆重的盛典场合。只不过每一种器型,都会呈现出多元的变化,比如瓶,就分化出梅瓶、玉壶春瓶、胆瓶、槌瓶等多种形式,或作酒具,或作插花具,点映着宋人“瓶梅如画”的优雅趣味。

它们是日常生活的道具,是生活中最亲切的那一部分,只不过在今天,我们无法想象用一件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来盛饭盛粥。

在宋代的物质高峰中,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脱颖而出,出产瓷器“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尤其以“汝窑为魁”,并且被皇室独重,正是依托于宋代的“生活艺术化”潮流。在宋代,一个人精神上的自我完成,不是在内心深处隐秘进行的,而是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无缝衔接。外在的一切,不过是内在的可视部分而已。

我们今天的许多生活品位,虽不是宋人的创造,却是在宋代定型的,比如花、香、茶、瓷,在这些物质中,宋人寄寓了静观沉思的精神理念,而汝窑各种器型的发展,正是依托于花道、香道、茶道,向生活的深处挺进。

(林冬冬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本刊节选)

猜你喜欢

器型汝窑青釉
慕古而怀今
化“腐朽”为神奇,这件汝瓷美吗?
青铜器的时代性与器型的演变
浅谈宋瓷
玛瑙为釉 青瓷之首
寿州窑瓷器釉色之流变
浅谈毡包青釉
小羊首圆炉
福州脱胎漆器器型创新设计思考
古陶瓷鉴定:从标形学到痕迹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