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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聊斋志异》中的戏谑之作

2020-10-28张庆民

蒲松龄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张庆民

摘要:《聊斋志异》中不乏戏谑之作,蒲松龄撰述这些作品,意图不一:或意在娱乐,近于游戏之笔;或对所写人、事持调侃、揶揄态度,个中不乏告诫、警示之意;或对所写人、事持厌恶、否定态度,意在讥刺、鞭挞,故娱乐之外,又有惩恶扬善之意。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戏谑之作;创作意图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论者言《聊斋志异》,往往称之为抒“孤愤”之作,这固然是不易之论。然另一方面,我们应该意识到,蒲松龄撰《聊斋志异》持续几十年,其间思想、尤其是心态等不可能不随个人境况的变迁而有所变化;而且,《聊斋志异》描写的社会生活包罗万象,不同的内容实有不同的叙述方式、不同的风格;因而,事实上,呈现于我们面前的《聊斋志异》除却抒“孤愤”的一面,还有其他面相。本文拟探讨《聊斋志异》中的戏谑之作,以见出蒲松龄创作之丰富性问题。

中国古代小说作品中,不乏戏谑之作。《四库全书总目》在小说分类问题上,有其独到之处,即类之下设格,这就是戏谑、或称谐谑、俳谐一格。《四库全书》凡例:

文章流别,历代增新,古来有是一家,即应立是一类,作者有是一体,即应备是一格。[1]18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谈谐》提要:

宋陈日华撰。……所记皆俳优嘲弄之语,视日华所作诗话,尤为猥杂。然古有《笑林》诸书,今虽不尽传,而《太平广记》所引数条,体亦如此,盖小说家有此一格也。[1]1233

四库馆臣明确指出,《谈谐》所载皆“俳优嘲弄之语”,“盖小说家有此一格”,这就是戏谑、谐谑、俳谐之属。的确,自《笑林》以后,历代俳谐类作品络绎不绝,《太平广记》“诙谐”一类有八卷,“嘲诮”一类有五卷,足见数量之丰。因而,四库馆臣称“小说家有此一格”,是有小说史依据的。戏谑或谐谑、俳谐之属,在古代小说中大致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以俳谐类专集出现,如邯郸淳《笑林》、侯白《启颜录》、旧题元怀《拊掌录》等;第二种情况是以一门或一类内容出现于小说集中,如《世说新语》之“排调”门、《大唐新语》之“谐谑”门、《何氏语林》之“排调”门等;第三种情况是戏谑、谐谑、俳谐之属与其他内容并存于小说集,这种情况在古代小说中大量存在。而《聊斋志异》显然属于第三种情况。

戏谑或谐谑、俳谐作为小说一格,四库馆臣在评价典籍时往往格外注重这一点。如,《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一《大唐新语》提要:

然其中《谐谑》一门,繁芜猥琐,未免自秽其书,有乖史家之体例,今退置小说家类,庶协其实。[1]1183

四库馆臣认为,《大唐新语》之《谐谑》一门,有乖史家体例,因而将其退置小说家类。又,《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古杭杂记诗集》提要:

皆载宋人小诗之有关事实者,各为详其本末,如《本事诗》之例。目录末有题识云:已上系宋朝遗事,一新绣梓。求到续集,陆续出售,与好事君子共之。其书目又别题一依庐陵正本六字。盖元时江西书贾所刊也。所记凡四十九条,多理宗、度宗时嘲笑之词,不足以资考核。……观书首标题,殆《古杭杂记》为总名,而诗集为子目。乃其全书之一集,非完帙也。[1]1233

《古杭杂记诗集》虽“载宋人小诗之有关事实者”,然多是“嘲笑之词”,因而四库馆臣终将其归于小说家类。

事实上,四库馆臣将戏谑或谐谑、俳谐内容作为判定小说的一重要准则,认为小说家积习如此。《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二《桯史》提要:

宋岳珂撰。……是编载南北宋杂事,凡一百四十余条。其间虽多俳优诙谑之词,然惟金华士人、著命司诸条,不出小说习气,为自秽其书耳。[1]1200

《桯史》载南北宋杂事,其中不少内容有相当史料价值,而四库馆臣依然将其置于小说家,乃因其中一些内容不乏谐谑成分,故四库馆臣称其“不出小说习气”。又,《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玉堂诗话》提要:

不著撰人名氏。所采皆唐、宋人小说。随意杂录,不拘时代先后。又多取鄙俚之作,以资笑噱。此《谐史》之流,非诗品之体,故入小说家焉。[1]1234

《玉堂诗话》名为诗话,实乃俳谐之谈,所以入小说家类而非集部诗文评类。又,《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二《古今文房登庸录》提要:

明黄谦撰。……昔曹植《鱓表》,加以爵位,为俳谐游戏之祖。嗣后作者日繁,曼衍及于诸物。宋林洪有《文房图赞》一卷,元罗先登又为《图赞续》一卷,各系以职官名号。此书因而衍之,所拟诸文,更加征拜诏赞诸名。陈陈相因,皆敝精神于无用之地者也。[1]1234

《古今文房登庸录》之所以被置于小说家类,也是因为其内容为俳谐游戏之文。与此相似者,《谐史集》据名当入总集,然因其为游戏之文,“非文章正轨” [1]1235,所以四库馆臣将其置入小说家类;《古今寓言》据名亦当入集部,然“体近俳谐,颇伤猥杂” [1]1235,因而四库馆臣将其置于小说家类;《居学余情》虽曰文集,而“以游戏为文” [1]1234,所以四库馆臣将其置于小说家类。凡此情形,足以说明在四库馆臣意识中,戏谑、谐谑、俳谐作为小说之一格,是小说体例之特殊标志之一,不少典籍正是因为其中带有戏谑、谐谑、俳优成分而归入小说家类。抛开四库馆臣尊经重史的正统立场及对小说家所持的偏见不论,四库馆臣所称戏谑、谐谑、俳优之属可“资笑谑”、“俳谐游戏”云云,实已触及到小说的娱乐性问题,而这恰是小说长期以来为人们所钟爱的重要原因!

因而,作为小说家,蒲松龄撰述戏谑之作,并不意外。因为中国古代“小说习气”、小说传统,向来如此。

《聊斋志异》中的戏谑之作,蒲松龄撰述意图不一,大致而言,可分为三种情况:(一)意在娱乐,某种程度上近于游戏之笔;(二)对于所写人、事持调侃、揶揄态度,个中不乏告诫、警示之意;(三)对于所写人、事持厌恶、否定态度,意在讥刺、鞭挞,故娱乐之外,又有懲恶扬善之意。以下试对三种情况作具体分析。

第一种情况,以《毛狐》《狐谐》为例说明。《毛狐》叙述了一个农家子弟的艳遇故事,其中既透出下层小人物生活的辛酸与无奈,也微含对人性中贪欲、不满足心理的揶揄与调侃。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农家子弟马天荣,“年二十余,丧偶,贫不能娶”。马偶耕于田,见一“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戏挑之,妇亦微纳;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至夜,少妇果至,“遂相悦爱”。马天荣因少妇“踪迹无据”,疑其为狐,“遂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马乃提出一个要求:“既为仙人,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 [2]马的这一要求,值得玩味,按照马的逻辑:狐既为仙人,自然是无求不得;狐既与马缠绵,怎能不以数金济马?马的要求,貌似合理,其实似是而非,因为狐虽为“仙人”,却并非可以无缘由地“求”、“得”;狐虽与马缱绻,何尝有义务济马脱贫?细加忖度,马天荣的这一要求,不免透出马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生活不能自给的悲哀;另一方面,也透出马作为一个农家子,不乏趁机捞好处、贪便宜,甚或有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心理。而狐答应了马的要求,继之,叙马索金、藏金、用金等:

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啮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

从“次夜至”、“索金”,“又嘱”,“复索”,得金后“马喜”,“深藏于椟”这一系列举动,见出马与狐交往,言利、求实惠;至于情感,似乎谈不上。有意味的是,在马天荣与狐的交往中,马对狐未有任何付出,一味“索金”,却对狐的容貌表现出不满、挑剔,马曰:

闻狐仙皆国色,殊亦不然。

一个农家子弟,落魄到贫不能娶的地步,且正等待狐仙救济,居然嫌狐仙不够貌美,不是国色!对此,狐仙答:

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

狐之言,不乏调侃,亦隐悬念。而马天荣之语,终致狐离去。“过数月,(狐仙)忽以三金赠马”,作为聘妇之赀,兑现当初的承诺。“马遂问:‘所言姿貌如何?狐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狐离去“次日,果有媒来”,马天荣先问女貌,媒人答曰:“在妍媸之间。”次问聘金,答曰:“约四五数。”手握三金的马天荣,现在已不必担心聘金问题,而一定要亲见所聘之女,小说于是描写马相亲的戏剧性一幕:

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之。果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

马天荣既亲睹女子容貌,遂不争值;纳金聘女,三金已尽,亦未多费一文。而最终,马天荣“国色梦”破碎:

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所谓“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终于应验。而诙谐、调侃的叙述中,马天荣这个农家子弟多舛的命运也呈现出来。

较之《毛狐》,《狐谐》主要以对话展示人物性格,而戏谑、游戏之意更浓。《狐谐》结构并不复杂:博兴书生万福,运蹇,惧充役而逃至济南,“税居旅店。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请其姓氏,女自言:‘实狐,但不为君祟耳。万喜而不疑,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二三相识辄来造访”,万福泄其事,众“客愿一睹仙容”,于是引发狐与客之间的对答嘲谑,这是小说叙述的重心。居数月,狐与万福归博兴;“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后狐兄弟至,狐离万福而去。那么,我们且看狐、客之间调笑、嘲谑描写:

客有孙得言者,善俳谐,固请见,且谓:“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哉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诸客俱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社,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幺麽,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为之粲然。

狐之机敏、善谑,跃然纸上。再看狐于置酒高会时嘲戏左、右客人:

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

冯评:

山左人谓妓女为大瓜,骂左右二客也。[2]502

是知狐于嬉笑中骂右边客人为妓,左边客人为犬。客人中有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狐嘲骂之:

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举座又大笑。

更有趣的是,善俳谐的孙得言嘲骂狐,狐针锋相对:

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龜也‘得言。”四座无不绝倒。 ①

此类谐谑作品,若论其思想性,自不足谈;若论《聊斋志异》的娱乐性,论《聊斋志异》语言的表现力,则不容忽视。

第二种情况,以《司札吏》之“牛首山僧”及《骂鸭》为例说明。《司札吏》载述两则故事,今考察其第二则:

牛首山一僧,自名铁汉,又名铁屎。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自镂印章二:一曰“混账行子”,一曰“老实泼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诗,名曰“牛山四十屁”。款云:“混账行子、老实泼皮放。”不必读其诗,标名已足解颐。

明清时期,僧人以诗名者,不乏其人;附庸风雅者,亦有之;又有堕入粗俗而沦为滑稽、笑柄者。牛首山这位自名铁汉,又名铁屎的僧人,不通诗,而强以诗人自命;其诗遂被嘲为“牛山四十屁”,梓其诗,不言撰,而称“放”,亦足令人捧腹。蒲松龄未引牛首山僧人之诗,冯评引之,兹引如下:

老僧诗另有门头,文选离骚一筆勾,扭肚撇肠腌腊句,山神说道不须诌。那岩打坐这岩眠,听了松声又听泉,多谢风爹多礼数,花香直送到床前。信心妈妈上山游,一句弥陀一个头,磕到山门开钞袋,纸钱买罢买香油。[2]1505-1506

其诗之俗不可耐,于此可见一斑。蒲松龄撰此,娱乐之外,亦不乏戒风习之意,即将牛首山僧作为好名之鉴戒。

再看《骂鸭》: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大惧,无术可医。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颜色。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彼深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卒不骂。某益窘,因实告邻翁。翁乃骂,其病良已。

上述叙事,真耶?幻耶?因盗鸭而生鸭毛,显然类于寓言,无怪乎冯评曰:

盗一鸭耳,天公那有若许闲工夫。盗牛马者又以何法治之?[2]687

冯评之论,亦不乏调侃之意,因为盗一鸭,其事太小,天公哪有闲工夫管这细事?且世间比盗一鸭严重者多了,如何管得了?盗鸭即罚长鸭毛,以此推之,则盗牛、盗马又如何惩罚?不难见出,蒲氏构撰这样一个盗鸭故事,一笑之余,意在警戒乡间那些有偷盗小毛病者,讽劝那些爱贪小便宜者,使之自律而已;可以说,蒲氏之劝诫、乃至说教,用心良苦。

如果说第一种情况之戏谑类作品重在娱乐性,第二种情况之戏谑作品既重娱乐,亦不乏劝诫、讽劝之意,那么,第三种情况之戏谑作品则是典型的讽刺、讥刺,诛心意图鲜明。

第三种情况,以《鸮鸟》《司训》《伏狐》为例说明。《鸮鸟》开篇径称:“长山杨令,性奇贪。”一“奇”、一“贪”,勾画出杨县令本相。那么,杨县令究竟有多贪?蒲松龄仅写一事以暴露之:“康熙乙亥(1695)间,西塞用兵,市民间骡马运粮,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周村是当时商贾集结之地,“车马辐辏,杨率健丁悉篡夺之……四方估客,无处控告”。此时诸县令因“公务在省,适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会集旅舍”。有两个山西商人因四头健骡被杨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三令为之求情。三令哀怜商人,“许之,遂共诣杨”。杨置酒款待三令,酒既行,三令说明来意,杨不听。于是,三令与杨之间的交锋不可避免了:

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釂以乱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

杨的态度很明确,即喝酒之外,其他免谈。对此,范县令云:

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

范的意思是,“市骡马”总要商贾“愿意”才可啊,此话说得较含蓄;而孙县令则说得直接了,孙云:

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道是“赃官赃吏”。

直斥杨为赃官,那么,杨如何应对?

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杨的意思很清楚,即咱们各管各自的事;我的事,你们不必多嘴。众人至此,实已无回旋余地。正在尴尬之际,情况发生逆转: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切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众请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

突入而来的少年人,打破僵局、尴尬,他不仅斥杨是贪官,更骂其该剥皮,可谓痛快之至!众人大笑,杨更无颜面,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回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小说在鸮鸟的笑声中结束,令人回味无穷。试看蒲松龄的慨叹: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2]1617

这就是说,当时诸大令奉朝廷之命趁机抢掠百姓骡马者非在少数,而长山令实为突出,干脆“作骡马贾”了!本来,朝廷“市民间骡马”,是要“偿其值”的;然而,地方官员们在执行这一指令时却变为公然的“篡夺”;因为这是官府行为,所以那些骡马被篡夺者竟然无处告状!这正是当时社会的黑暗无道之处。蒲松龄最后道:

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2]1617

百姓有冤不得申,贪官横行无惩治;鸮鸟出,为百姓泄愤;鸮鸟笑,则何异于凤鸣也!而依据小说叙事之背景,则《鸮鸟》当作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之后,属后期之作。

《司训》则于冷静叙述中展示出当时教育界的众生相、丑陋相: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教官各捫籍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教官某之平庸、猥瑣、恋禄、其他教官之集体行贿,学使之公然索贿,凸显出教育界之乱象丛生。对于教官某被免一事,蒲松龄不无调侃道: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2]1508

蒲氏对于学使之索贿行止,甚为厌恶。而但评则将教官、学使一并痛骂:

教官代售房中伪器,可称称职。学使问要关说,其丑秽更有甚于索此物者。[2]1508

《司训》之“异史氏曰”部分引了朱缃《耳录》内容,据袁世硕先生考证,康熙三十五年(1696)秋,蒲松龄到济南应试,朱缃主动到蒲松龄寓所拜访,二人遂交往 [3]170,据此判断,则《司训》当是蒲松龄与朱缃相识之后之作,亦属于后期之作。

《伏狐》叙述二故事,其一曰:

太史某,为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从之。大惧,无所为谋。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药,则房中术也。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辗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这一故事,颇有意味,冷静之叙述中勾画出一幅近乎荒诞的画面!蒲氏看似不动声色地描摹这幅滑稽画,而鄙夷、嘲讽之意已在其中!妖不胜德,则太史某之德何如也?

显然,若长山杨县令、教官某、学使、太史某之流,或贪、或庸、或无德行,然这些人却占据当时官场的不同位置;蒲松龄对于这些无德、无行,乃至欺凌百姓的大小官吏,持否定态度,是不言而喻的。

最后,补充说明一点,即《聊斋志异》中的戏谑之作,正文之外,“异史氏曰”部分亦不乏见。值得注意的是,“异史氏曰”部分所载戏谑故事,有些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即故事本身具有自足性。譬如,《鸽异》之“异史氏曰”: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贵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饮已将尽,并无赞语。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贵官执琖一拱曰:“甚热。”

此一载述,寥寥百余字,而僧人之世故,贵官之粗鄙,跃然纸上,令人捧腹。又如,《狐惩淫》之“异史氏曰”:

某生赴试,自郡中归,日已暮,携有莲实菱藕,入室,并置几上。又有藤津伪器一事,水浸盎中。诸邻人以生新归,携酒登堂,生仓促置床下而出,令内子经营供馔,与客薄饮。饮已,入内,急烛床下,盎水已空。问妇,妇曰:“适与菱藕并出供客,何尚寻也?”生忆肴中有黑条杂错,举座不知何物。乃失笑曰:“痴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妇亦疑曰:“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状可丑,又不知何名,只得糊涂臠切耳。”生乃告之,相与大笑。今某生贵矣,相狎者犹以为戏。

这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亦见出士风之一斑:考场上大做圣贤文章,满口仁义道德,下场后急于买性用品——藤津伪器,并因此闹出笑话。蒲氏说“今某生贵矣”,我们自然也可以这样理解:过去的“某生”、现在的当道者,其德行不过尔尔!

质而言之,《聊斋志异》近五百篇作品,内容繁复,体例不一:既有六朝志怪式的简短故事,也有篇幅较长、类于唐传奇之作——其中不乏将小说与诗融汇于一体的精心构撰之作 ① 。一般而言,《聊斋志异》中的戏谑之作,多篇幅短小,而诙谐、幽默之叙述中,展现出当时社会之诸种怪现象、滑稽相,足以令人解颐,这自然也体现出蒲氏创作的多样性、丰富性。

参考文献:

[1]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蒲松龄,著.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袁世硕,徐仲伟.蒲松龄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谭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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