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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青州府应试岁贡管

2020-10-28窥岳巍李绪兰

蒲松龄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管窥蒲松龄

窥岳巍 李绪兰

摘要:关于蒲松龄晚年赴青州府参加岁贡考试一事,学界已经多有研究,但在某些问题上仍存歧说。通过细读蒲松龄的相关诗作可以发现,他本应在康熙庚寅年考岁贡,但被推迟到了辛卯年,他本应赴济南府应试但却赴青州府参加了考试,专家考证这与黄叔琳有关。蒲松龄的诗作记录了他赴青州府应试的行程和感想,根据个别细节,结合史料可以基本确定其往返路线。蒲松龄应试岁贡前后年景不好,贡金的发放也颇费周折,灾荒年景和生活现实迫使他不得不考虑稻粱之谋。借助蒲松龄的诗作,通过对他晚年青州府应试岁贡一事的梳理和分析,能够窥见其行迹和心路,了解蒲公的风雅和适俗,理解他所处时代的诸多方面。

关键词:蒲松龄;青州府;聊斋诗文;岁贡;管窥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引 言

蒲松龄(1640-1715)是名满天下的短篇小说圣手,是杰出的世界级文学大师,他倾注心血所著的《聊斋志异》在其生前就被传抄,刊印之后更是风行天下,几乎家有其书。从清代乾隆年间至今,《聊斋志异》在国外被不断译介并广泛传播,迄今已有几十个语种的译本,研究《聊斋志异》及其作者的学问——聊斋学,也从20世纪八十年代起发展成为一门国际显学。

在俄罗斯,《聊斋志异》译介研究成就最为卓著的学者是阿理克(В. М. Алексеев,1881-1951)院士,他钟爱《聊斋志异》并花费大量精力致力于聊斋小说的翻译和研究,可谓是蒲松龄的俄罗斯知音,而的确也曾有读者称他是“俄罗斯的蒲松龄”。尽管从小就听外公讲聊斋故事,在大学时代也曾读过一些聊斋小说,但笔者涉足聊斋学却与阿理克翻译和研究聊斋小说有关。在南开大学负笈求学期间,我们在谷羽和阎国栋教授指导下进行了一些俄罗斯聊斋学的译介和研究,并得到了阿理克晚年的弟子李福清(Б. Л. Рифтин,1932-2012)院士的指导和鼓励。李福清虽是蜚声中国和国际汉学界的名家,但却严谨谦虚、平易近人、诲人不倦,记得一次阎国栋教授邀请他到南开大学作讲座并与师生座谈,除了个别师生提问,他竟然连续讲了六个多小时仍毫无倦意,令我们惊讶不已。而这还不是李福清时间最长的讲座,在一次会议上,笔者听李明滨教授说,李福清一次在北京大学作讲座,讲座后师生座谈,李福清一直讲了八个多小时,应该是时间最长的了。我们拜访李福清的时候,本想多请他指点俄罗斯汉学及聊斋学的情况,但他却鼓励我们也要重视对原作本身的细读和研究,他说仅靠国外的汉学家们去做是远远不够的,中国的文学院系和外语院系多是分开的,除了主要依靠中国语言文学界去做,外国语言文学界也需要有人去做,才能中外兼通,具备宽广的学术视野。现在看来,李福清的建议是非常中肯的,他发现了中国大学院系分类和学科设置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导致培养中外兼通的人才存在不少障碍,而当前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和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陆续实施,却十分需要这样的人才。因此,我们在关注和研究中国文学如《聊斋志异》等在俄罗斯译介传播的过程中,如果遇到一些尚未研究透彻的问题,除了参引学界成果,也尝试查找资料并撰写论文,试图探寻问题的答案,承蒙《蒲松龄研究》等期刊不弃,每每助力刊发拙作,令人感动衔恩。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聊斋情缘绵绵,聊斋学薪火不断,而今“聊斋”的知音遍布海内外,这恐怕是蒲老先生在世时难以预见的。蒲松龄生前怀才不遇,困顿蹇舛,每为生计离家坐馆,但他在私塾教学和备试科举的同时笔耕不辍,以丰赡的著述和深邃的思想给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令人遥念感怀。蒲松龄一字留仙,表明他在文业上不逐虚谋妄,而是宁愿做一个地上的留仙人,他曾说“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蒲公自谓可也。

孟子主张“知人论世”,研究《聊斋志异》等著述须要了解蒲松龄的生平及其所处时代。我们见互联网上有关于蒲松龄命运与风水的分析,不妨姑妄写之姑读之。须知这风水也是与时代紧密相关的,蒲松齡主要生活在兵燹起义和天灾人祸不断的清初,当时淄川县乃至山东和整个国家的很多中下阶层人民饱受苦难,凄惨异常,蒲松龄及其大部分家人能够生存下来,已经是命运眷顾了。而蒲松龄故居,早已是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几十年来不断有广大人民群众和中外政要名流访游拜谒,蒲松龄的身后声名和崇文重教的伟大时代已经把这里变成风水宝地了。至于蒲松龄的生平及其所处时代,尽管学界多有研究,但由于种种原因仍存在一些疑问。比如蒲松龄早年应童子试的问题,他晚年赴青州府考贡的具体情况,等等。或认为蒲松龄是在青州府参加了童试,我们经过查考后认为非是,真实情况是蒲松龄是在淄川县参加的县试,在济南府参加的府试和道试(后称院试),关于这一问题我们将另文论述。至于蒲松龄赴青州府应试岁贡的情况,我们将结合蒲松龄的诗文对其岁贡年份、路途行程和当时年景等进行一定考查论证,试图在专家学者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明晰蒲公晚年赴青州府考贡一事,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庚寅岁贡辛卯考 七十老翁尚远奔

蒲松龄生于明末,主要生活在清初顺治和康熙年间。满清入主中原之初就十分重视科举。顺治二年(1645),清政府颁布《科场条例》,对科举制度的程式、内容等作出了详细规定。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大体因袭明制,正式的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种。乡试之前还有童试,读书人只有通过县试、府试和道试之后才能成为秀才,方可入地方州、县学为生员,同时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考中者称为“举人”,原则上取得了入仕资格,可以参加次年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乡试不中,为保持乡试的资格,此后三年还需要再次参加岁试和科试。

作为当时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蒲松龄一生积极追求科举进身,与郢中社友张笃庆、李尧臣等“相期矫首跃龙津”。蒲松龄早年曾以县试、府试和道试三考第一的优异成绩通过童试,文名显扬,可谓少年得志。此后蒲松龄曾多次参加乡试,然而却是“其时惨淡经营,冀博一第,而终困于场屋”。[1]282但蒲松龄还是享受到了一个秀才应有的待遇,他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补淄川县学廪膳生员,在康熙五十年辛卯(1711)考取了“岁贡”,得了一个“儒学训导”的虚衔。尽管蒲松龄自己作诗说是“一经终老良足羞” [2]637,但在当时来说,考虑到清代科举的竞争程度,他虽未中举,但一直保持着淄川县一等生员的地位,能有这份成绩已属不易。根据严懋功在《清代馆选分韵汇编》中对清代殿试情况的统计,清代自顺治三年(1646)至光绪三十年(1904),九朝共举行殿试112科,其中正科89科,恩科23科,其中山东有状元6名、榜眼5名、探花3名,而“在17个主考区中,山东殿试鼎甲数量名列第五位,属于中等偏上的位次”。[3]205根据《明清进士名录》关于前三甲的统计,康熙年间殿试金榜每科至多录取三百多人,每个省平均十几人,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不仅如此,乡试之前的岁考与科考竞争也很激烈。生员在补廪之前,每次参加岁考,按成绩分为六等,只有考取一等的才能补廪生,考取二等的补增生,对岁考等级低的,按规定还有降黜甚至责打的处分。据1904年清朝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的探花商衍鎏(1875-1963)考证,“清代科考在一等、二等及三等大省前十名、中小省前五名之廪、增、附生,准送乡试外,其余三等及因故未考者,并在籍之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名不列于学宫、不考科试者,皆须于乡试年七月下旬,由学政考试录科,方能送考”。[4]35山东是中省,如果历次岁试和科试,不符合这些要求,则既不能进级,自然更不要说去参加乡试了。从蒲松龄写的《求科试广额呈》来看,淄川县的科试名额一直在缩减,“往年旧额取至五十余名,自康熙年减至三十五名,遂使阖邑人才,半阻于进取,连科甲第,多出于遗才”。[5]1253而从蒲松龄所作《代三等前名求准应试呈》的请求来看,说明后来“三等前名”也已不准应试。[6]213蒲松龄在顺治十五年(1658)以县、府、道三试第一,声名藉藉,但却直到二十多年之后清政府收复台湾的康熙二十二年(1683)才得以补廪,可见补廪食饩的竞争也是很大的,蒲松龄在科考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亦可想见。

蒲松龄是淄川县的生员,当时淄川县隶属济南府,因此蒲松龄初应童子试时的府、道两试和后来的乡试,都是赴济南府参加的考试,但他应考“岁贡”却是赴青州府参加的。据邹宗良考证,蒲松龄之所以要到青州府去考贡,与康熙五十年提督山东学政的黄叔琳的行踪有关。[7]93

应该说,蒲松龄晚年青州应试岁贡是考察他生平和思想的重要事件,但关于这次蒲松龄应考的是“庚寅岁贡”还是“辛卯岁贡”,学界纷说不一。《淄川县志》的记载是“辛卯岁贡”,而蒲箬在《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一文中说“例应预考庚寅岁贡”:“癸亥年,我父食饩,……岁己丑,我父食饩二十七年,例应预考庚寅岁贡。” ① 有学者认为蒲箬的记载符合实情,但也有学者认为蒲箬的说法有误,认为蒲箬关于蒲松龄“食饩二十七年”的推算有误,其中的“庚寅岁贡”应为“辛卯岁贡”。

我们认为,蒲箬所述不虚,蒲松龄“食饩二十七年”的推算也不能说有误。实际情况最可能是蒲松龄应当在庚寅年考岁贡,但却被拖延到了辛卯年。蒲松龄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补的淄川县学廪膳生员,至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如果计入癸亥和己丑两年粗算起来,蒲箬说自己的父亲“食饩二十七年”符合实际,推算无误。文中所说“庚寅岁贡”也无误,因为蒲箬说的是“例应预考庚寅岁贡”,意即按照科考的规定,蒲松龄本应在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考岁贡。

清代岁贡属于童试范畴,与童试一起进行,童试每逢丑、未、辰、戌年为岁考,寅、申、巳、亥年为科考,因此考试如若按时进行,则不会出现卯年考岁贡的情况。但《淄川县志》记载的却是“辛卯岁贡”,虽然记载了蒲松龄考贡的实际年份,但这次考贡本应在庚寅年进行,但或由于县令频换的原因拖延至辛卯年,因此蒲箬说“例应预考庚寅岁贡”,不仅无误,反而用词十分恰当。还有一条证据来自蒲松龄康熙壬辰(1712)写的《请讨贡银呈》,他在此文中写道:“为仰祈曲尊国典,以推宏恩事:窃照生自去年十月蒙助资斧,考贡旋归,遂即薄备一芹,竭诚叩谢。……恳祈老恩师破格垂青,将两年所应发,尽数支给”,辛卯十月到次年壬辰,怎么会是两年呢?因此蒲松龄自己很清楚,他虽在辛卯年考贡,但他的岁贡应从庚寅年算起才合规。《淄川县志》记载为“辛卯岁贡”的情况并非个例,搜索各类志书资料记载的康熙五十年前后的岁贡情况,多写“庚寅岁贡”,偶有“辛卯岁贡”,因资料较多,又常涉他省情况,兹不一一列举。我们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各种原因耽搁的缘故,当时的淄川县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岁贡涉及的人数不多,一次延迟可能导致以后多次不按期考试,查看《淄川县志》等志书,这种情况并非个例,因此凡是写成子、卯、午、酉年岁贡的情况,皆是由于各种原因贡考延迟。在明清时期,子、卯、午、酉年都是大比之年,要举行乡试,一般在八月举行,主考官员主持乡试完毕后顺便在省府或某府主持贡考,史志资料也不乏记载,蒲松龄晚年青州府应试岁贡的实例并非孤证。

“例应预考”但却没有组织考试,应与淄川县甚至济南府的貢考滞后有关,加之蒲松龄考贡前后淄川县令多有变动。杨海儒先生查考乾隆四十一年(1776)刊印的《淄川县志·官师志·续秩官·知县》得知,自康熙四十五年至五十一年,七年间淄川县换了三个知县,另加一位县志未载而临时“摄篆”三个月的利津知县,接其身后还有一位暂掌“署印”的“济军厅高老爷”,加起来共计五人。[8]7岁贡俗称“挨贡”,符合条件即能晋升,应考岁贡本身多是一种形式和过场。但当时自然灾害频仍,淄川县令频繁变动,本应在庚寅年进行的岁贡考试也被拖延至辛卯年。加之康熙五十年黄叔琳在青州修复了松林书院,并在那里主持了济南府和青州府的贡生考试,这促成了蒲松龄晚年的青州府应考岁贡之行。

从淄川蒲家庄到青州市,在今天非常方便。但在康熙年间,蒲松龄青州府应考之行的道路并不近便,而且十分艰辛,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非常不易,因此蒲松龄在《口号》一诗中说“七十老翁尚远奔”,并因此表示“余年可学长安叟,风雨暑寒不出门”。

二、青州杂咏记行踪,绕道访友淄青界

蒲松龄不仅以《聊斋志异》著称于世,他同时还是一位诗词大家,为后世留下了千余首诗和百余阙词。蒲松龄的诗词常因境写情,率性而发,真情实意,质朴平实,有杜诗之风,因而多有史笔。王士禛(1634—1711)称蒲松龄的诗“苍老几近少陵矣”。嘉庆十五年(1810)提督山东学政的张鹏展评价聊斋诗“因境写情,体裁不一,每于苍劲刻峭中,时见浑朴,与《志异》笔墨蹊径略殊”。袁世硕先生评价蒲松龄的诗作时写道:“尽管是不拘一体,格调也不全同,但基本上是缘实事实情而发,直抒其感受和体验,一切照实写来。” [9]284所以蒲松龄的诗词对研究其生平思想及名著《聊斋志异》具有很大价值,袁世硕在稽考蒲松龄生平事迹时就曾赖其诗多有发现,而这对确切理解和评论《聊斋志异》的创作情况大有裨益。[10]4

蒲松龄早年的诗作皆佚,对我们查考其早年生平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遗憾,此时聊斋小说可略补不足。比如,蒲松龄年轻时应童子试的情况,不见于其诗词,但他在《聊斋志异·偷桃》的开篇提示了一句“童时赴郡试”。此处“郡试”当指“府试”,因为与蒲松龄同时的张笃庆在其《厚斋自著年谱》中对自己参加考试的情况记录得很具体,比如“县中应童子试”“岁杪应郡试”“春正月道试”,因此“郡试”即指“府试”。

现在我们对蒲松龄赴青州府参加岁贡考试的情况比较清楚,是因为他留下了系列诗作,包括《青州道中杂咏》七绝五首、《归途》七律一首、《憩僧寺》五古一首、《口号》七绝一首、《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值其旋里,绕舍流连,率作俚歌》七古一首、《二十七日旋里,至夜大雪》五绝一首,这些诗作为我们追索蒲公青州府之行的往返行踪提供了参证。

蒲箬记载说:“冬十月,一仆一骑,别无伴侣,奔驰青州道中,六日归来,不至惫病。不孝箬心窃喜,谓我父康强,寿未有艾也。”蒲箬对自己父亲行程的记载很准确,天数他都记载了,前后一共六天,而蒲松龄的诗《二十七日旋里,至夜大雪》则记录了他返家的具体时间,这样即可推知蒲松龄是在康熙辛卯十月二十二日启程的,公历日期是1711年12月1日。

当时从淄川县东蒲家庄到青州府治所在的益都县,主要有两条道路:一条是“齐鲁古道”,一条是驿路。清咸丰九年(1859)的《青州府志》记载的益都通往淄川的道路即是“齐鲁古道”:西出南阳城西门,经老公院、南西关,五里至五里铺;又经西赵、辛店子、大王堂、石门、史家店、后峪、黄鹿井等村,六十五里至朱崖。齐鲁古道向西经黑旺、寨里,六十里至淄川。这条道路青州段从元明至清代,变化不大,后来这条道路几经拓宽和改造,建成了胶王公路 ① 青州段。齐鲁古道一路多有崎岖难行的路段,益都县内的道路尤其蜿蜒崎岖,因此蒲松龄一仆一骑不会选择这条路线。不论是从蒲松龄的年龄角度考虑,还是从他所写诗歌的记录来看,蒲松龄走的是当时的驿路。

明清时期,从青州府治所在的益都县至济南府淄川县建有驿路。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青州府时任知府李献可主持在城北门外设立了青社驿,距府城70里设金岭驿,东南设安丘驿。根据《青州市志》记载,明清时期青州府青社驿通往各方驿道主要有9条,其中西方向一条通往淄川:经五里堡、郭庄、淄水、边庄、大庙庄、仇家官庄至淄川,全长45公里。 [11]459这是经过西门的路线,而驿路是经由北门青社驿出入,因此不经五里堡,而是经普通店,这条路线在李漋的《质庵文集》卷四《济南纪程》中有详细记载,邹宗良据此推理了蒲松龄往返青州的路线。 [12]527但李漋记载的是青州府至济南府的路线,与蒲松龄往返蒲家庄和青州府的路线有重合路段,但也有所不同。

蒲松龄的《青州道中杂咏》共有五首诗,其中前四首是去青州途中的情景,第五首才写到出青州城门。其诗曰:

满河断续水潺潺, 日夜西流去不还。

霸绩不知何处是?高坟累累似群山。

行李萧条马首东, 山川寥廓霸图雄。

重城连亘规模远, 想见当年大国风。

河流未冻岁寒初, 晓柝重城胜国余。

此处人家农事毕, 带花绵梗压茅庐。

晓烟四塞远濛濛, 沃野连阡气象雄。

槐实经冬犹满树, 行人传说主年凶。

随地束妆自觉工, 青州十里有殊风。

城中犹自兴高髻, 绕出城门便不同。

第一首诗中提到的河,指的应是孝妇河。当时从淄川县到益都县主要经过两条河流,即今淄博的第一大河淄河和第二大河孝妇河。其中淄河流向自西向东,而孝妇河流向先自南向北,在流经浮山驿的时候又折向西流,然后折向西北,因此“日夜西流去不还”是从蒲家庄到达浮山驿 ① 时所见的情景。因此根据河水西流可以断定蒲松龄当时经过了孝妇河西流的河段,而这一河段正好位于浮山驿附近,由此可以确定蒲松龄走的是当时的驿路,这条驿路从蒲松龄家乡所在的仙人乡北上经傅山镇的浮山驿,向东入临淄即是青州府地界,然后过淄水,经普通店至益都县城北门的青社驿。

“高坟累累似群山”一句应是蒲松龄经过临淄牛山附近时见到的情景,因为在牛山之东有二王冢和四王冢。二王冢位于紫金山、牛首岗、菟头山三山之间,东西并列,方基圆顶,犹如山上之山,气势雄伟,四王冢俨然四峰并峙,雄伟壮观,因此蒲松龄说“高坟累累似群山”。在历史上,二王冢究竟是哪两位君王的墓地,文献多记载为姜齐桓公小白和景公杵臼之墓。《史记·齐太公世家》引《括地志》说齐桓公墓在临淄城南二十一里牛山上,又引《皇览》曰:“景公冢与桓公冢同处。”李漋的《质庵文集》卷四《济南纪程》中的记载是“牛山峙其西,齐桓、景二公墓峙其东。”

从蒲松龄“霸绩”“霸图”的用词来看,他在诗中吟咏的似乎是桓公小白等姜齐君王的霸业。1984年,山东省考古研究所根据二王冢和四王冢的规模、形制和所处的地理位置,并结合齐国田氏王族世系和古代帝王葬制进行稽考,认为二王冢和四王冢皆是田齐君王之墓,二王冢为田齐侯剡和田齐桓公午之墓,四王冢是田齐威、宣、湣、襄四代君王之墓。中國考古界认为,齐景公的墓地当在齐国故城大城东北,今临淄齐都镇河崖头村一带,在考古发现的殉马坑附近,这也能与史籍中齐景公好马并下令多养马的记载相印证。二王冢显然没有齐景公的墓地,齐国历史上有姜、田两个桓公,而姜齐桓公小白是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因此不排除后世混淆讹传的可能,若如此则《括地志》《皇览》《史记》的记载及参引《史记》的说法均不可信。

蒲松龄生活的时代,临淄隶属青州府,青州府治在益都县,从临淄至益都,是自西向东,所以蒲松龄说“行李萧条马首东”,一路能看到山,所以蒲松龄写“山川寥廓霸图雄”,遥想的是历史上齐国霸业的情况。“想见当年大国风”,是经过临淄的怀想,临淄是齐国的都城,此处大国应指历史上的齐国。此时虽然已经是小寒节气,但第三首诗起句“河流未冻岁初寒”表明,尽管天气比较寒冷但河流尚未结冰上冻。蒲松龄又写到了河流,根据路程的实际情况,此处的河流应是淄河。“晓柝重城胜国余”一句一不小心即被误读,张岱在《夜航船》中强调说,“灭人之国曰胜国,言为我所胜之国也。”左氏曰:“胜国者,绝其社稷,有其土地。” [13]85因此诗中“胜国”是指已亡之国,指的是前朝,对蒲松龄来说,前朝是明朝,说明他对大明王朝不无怀悼之意,现在的“晓柝重城”都是“胜国”之余,表明了蒲松龄抚今追昔的感伤情绪。

第五首诗写到“绕出城门”,表明蒲松龄已经开始返程,《归途》一诗描写得更为详细:

旅店趣装向晓行,一鞭残月马蹄轻。

青连近廓山无缝,翠接长桥路入城。

日上烟消村舍出,雨余风动道尘清。

归来投老应栖隐,百里奔波第此程。

“日出叩禅关,应门惟僧雏”,根据《憩僧寺》一诗,蒲松龄返程途中曾到寺庙休息。从时间和沿途的情况来看,他休息的寺庙很可能是当时边庄的普济寺。边庄即现在的金山镇边河庄,村里原有一座古寺,名曰“普济寺”,大殿北侧有一棵明代古槐。20世纪八十年代,普济寺大殿被拆除,现古槐犹存。

蒲松龄返回途中还绕道去了李之藻(字澹庵)的别业,但李澹庵回到了武定(今惠民县)老家,蒲松龄因此作《自青州归,过访李澹庵,值其旋里,绕舍流连,率作俚歌》,其中写道:

……

年来停云淄青界, 佛阁高敞僧舍幽。

新构小堂一丈六, 暂归未暇丹垩修。

遥想十年一旋里, 妻孥号泣环相留。

如何一去久不返?炼钢或化绕指柔。

君方七十有一岁, 我仅差长年一周。

君驰百里犹庭户, 我去先作跋涉愁。

迂道过门失初望, 心逐河水西北流。

李澹庵的别业具体在什么地方呢?诗中所写河流的流向又一次为我们提供了参考。通过河水流向西北方向可以推知,诗中之河应指孝妇河无疑。孝妇河在浮山驿向西流过一小段,然后流向西北方向,因此可以推断李澹庵的别业离孝妇河流向西北方向的河段不远,李澹庵的老家似乎位于其别业的西北方向。

诗中提到的“淄青界”又该如何理解呢?“淄青”一词有多种解释,较早的解释指“唐方镇名,或称淄青平卢,或称平卢”。唐代白居易有《贺平淄青表》,明代张居正的《拟唐回鹘率众内附贺表》中有“感以至诚,喜溢淄青之诏,陈之大训,荣逾飞白之书”之句。宋代陶榖的《清异录·青喜》有云:“李正己被囚执,梦云:‘青雀噪,即报喜也。是旦果有群雀啁啾,色皆青仓。至今李族居淄青者,呼雀为青喜。”以上文中“淄青”皆指藩镇。

在明清时期,“淄青”也被用来指淄川及附近地方。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耳中人》一篇中提到了谭晋玄是“邑诸生也”。李学良在《丁耀亢全集》中查到丁耀亢曾作《送谭晋玄还淄青 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一诗,其中提到谭晋玄在张若麒 ① 家中修道之后返回淄青,而谭晋玄是淄川县的诸生,可见淄青与淄川相关。张崇琛先生在《蒲松龄与李澹庵》一文中说李澹庵认识蒲松龄是奚林和尚介绍的,“后李澹庵在青州附近的官庄构堂暫住,遂于康熙五十年(1711)雨季的一天,就近到满井庄访问了蒲松龄”。[14]7说李澹庵在青州附近的官庄构筑别业不知何据,官庄的具体位置也语焉不详。李澹庵的老家在康熙年间称“武定州”,隶属济南府,雍正十二年(1734),武定州升为武定府,领一州九县,原属济南府的青城县和商河县划归武定府管辖。从方便性角度考虑,李澹庵不可能去青州府置别业,蒲松龄说他“年来停云淄青界”,表明他是在离老家相对近便且离淄川县也并不远的地方附近构筑了别业。

“淄青”可以理解为淄川县,但蒲松龄在诗中写作“淄青界”,似乎说明李澹庵别业的位置在一个与淄川县交界的地方,从蒲松龄诗中提到的李澹庵别业离孝妇河西北流向河段不远的情况来看,这个交界地区应是淄川县与长山县的交界处。因为孝妇河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改道,于济南府下辖的长山县绳村 ② 流向东北方向,经过济南府下辖的新城县和青州府下辖的博兴县汇入小清河。因此,孝妇河西北流向段大约从淄川县浮山驿至长山县绳村。在目前查考不到李澹庵别业的具体位置所在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根据蒲松龄诗中关于孝妇河的流向进行推测,李澹庵的别业位于当时淄川县浮山驿至长山县绳村孝妇河西北流向段的范围之内,而且很可能位于长山县境内。蒲松龄在诗中说“君驰百里犹庭户,我去先作跋涉愁”,可见从蒲松龄老家所在的仙人乡蒲家庄到李澹庵的别业并不近便,大约有一百里左右的路程,这与蒲家庄到青州府城的距离差不了多少,因为蒲松龄在《归途》一诗中说“百里奔波第此程”。通过导航常用的高德地图查看,从蒲家庄至浮山驿村的路程有近40里路,从浮山驿沿孝妇河向西北行至今邹平市长山镇杨家庄村附近,路程有60多里路,因此李澹庵的别业很可能在当时的长山县境内,南离淄川县不远,所以蒲松龄才以自己家乡所在的淄川县为中心说李澹庵“年来停云淄青界”,如果位于淄川县境内的话,蒲松龄就说“年来停云于淄青”了,这说明蒲松龄在写诗时喜用实笔,用语准确。

1711年李澹庵曾骑驴过访蒲松龄,正值大雨,蒲松龄的《雨后李澹庵至》一诗描写了李澹庵来访的情形。蒲松龄本想回访,但愁于跋涉,于是在赴青州府考贡后绕路回访,尽管骑马会能快些,但蒲松龄还是为此特别打点行装在尚有残月的时候早行,可惜还是没有见上李澹庵,等蒲松龄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而且天降大雪。一天行了二百多里路,尽管已经疲惫不堪,蒲松龄还是很庆幸平安归家,他在《二十七日旋里,至夜大雪》一诗中写得很清楚:

行旅休装日,马蹄带晓晖。

途遥苦倦惫,雪甚幸旋归。

炉火帏房暖,儿孙笑语围。

始知在家乐,禽犬俱忘机。

三、行人传说主年凶 贡考聊为稻粱谋

蒲松龄在《青州道中杂咏》第四首中说“槐实经冬犹满树,行人传说主年凶”,反映了当时的年景,此后两年果然年景不好。可见“蒲松龄的诗歌不仅具有‘诗史之胜,更是以外写内(自我情绪、民众心理)的‘心灵史”。[15]90尤其是蒲松龄的悯农诗、记灾诗等,在中国诗歌史上都是弥足珍贵的,“给后世留下了为史乘所不可比拟的翔实记录”。[16]283有学者指出,“由于蒲松龄一直处于社会下层,长期生活在农村,家庭收入并不高,在当地百姓遭受天灾人祸时他自然也难以幸免,因此,他的一些灾难诗还描写了自己的家人及亲属在天灾人祸中所受的苦难,给人以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意味,更增强了作品的纪实性和地域性”。[17]81

蒲松龄一生经历了山东特别是淄川地区发生的许多自然灾害。王海燕根据盛伟编的《蒲松龄全集》进行统计发现,蒲松龄诗歌创作中记灾记贫和忧荒忧税的内容主要集中于两个时段:康熙十一年至康熙二十五年间;康熙四十二年到康熙四十八年。前一时段以康熙十八年的灾荒最为严重,这一年山东、河南及大江南北均受灾,饥民成群,山东行旅俱绝,淄川夏旱,流民载道,凶荒异常。后一时段以康熙四十三年的灾荒最为严重,山东发生了严重饥荒,而淄川饥荒更加严重,按照蒲松龄的说法是“山左之奇荒,千年仅见,而淄尤甚”,“淄之野无青草,流亡殆尽者”。此后至蒲松龄赴青州府考贡前后,淄川以及山东地区几乎每年都是“凶年”:康熙四十四年,淄川地区蝗灾,济南至青州,狼为灾。四十六年春夏,山东大旱,饥民载道。四十七年,六月,淄川大旱,蒲松龄写《击魃行》。四十八年夏,旱涝不均,禾多灾。蒲松龄作《禾多灾变,慰藉农人》和《得家报》等。[18]116此后康熙四十八年(1709)六月,黄河溢;新泰、金乡、单县、济南府、高苑等地大水。博兴、寿光夏蝗,秋七月蝻生。益都夏蝗,秋七月蝻生。康熙四十九年(1710)十一月,庆云大水,济宁、金乡秋水。康熙五十年,山东莘县夏旱蝗,大雨。沂水县大水,蒙阴、费县大水。史料中这两年基本不见淄川县受灾的记载,可能情况好些或者受灾轻些。

从蒲松龄“传说是凶年”的用词来看,他赴青州考贡的这一年,济南府和青州府的情况还算好,科考按时举行,淄川县还发放给蒲松龄十两银子作为盘缠赴青州府考贡,当时对蒲松龄一家来说也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因为蒲松龄补廪后每年能领到的廪饩银也就四两,有学者考证,蒲松龄坐馆一年能有二十两银子的收入已算不错。按照《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说法,二十两银子能基本维持一户庄稼人一年的生活。抛开《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不谈,侯会、土默热等学者根据康乾时期的货币的价值和兑换比率来判定《红楼梦》中经济现象发生的年代,应该说是较有说服力的。以米价为例,二十两银子在康熙年间能够买一户人家的口粮,但在乾隆年间连半年的口粮都买不到,因此刘姥姥所说的情况绝不会发生在乾隆年间。虽然各地米价有所差异,但根据历史记载整体看来,康熙在位的前四十年,米价不高,一石米价格是铜钱五六百文,约合半两多银子,康熙在位的后二十年,米价涨到近一两银子一石,二十两银子也能够一户人家吃一年,但到乾隆年间就很不够了。因此,从康熙后期的米价来看,蒲松龄领到十两银子,基本能买半年的口粮,估计除了用于考贡的盘缠,也能贴补家用。

蒲松龄在诗中说“槐实经冬犹满树,行人传说主年凶”,可能是根据了民间农谚 ① 等说法,并非虚言。康熙五十一年(1712)和五十二年(1713)的年成都不好,山东灾荒严重,人民生活困难。蒲松龄在写于康熙五十二年的《求邑令支发贡金》一诗中就提到了当年七月发生了旱灾。

岁贡俗称“挨贡”,虽然需要应试,但基本是熬够了年头挨次升贡,出贡后生员所在州县是应发放旗匾和贡金的。蒲松龄晋升岁贡之后,他的贡士旗匾和贡金应于当年发放,但实际发放过程却颇费周折。蒲松龄在《讨出贡旗匾呈》中说他出贡半年有余,未蒙奖藉,而朝廷对于贡士旗匾,原有定例。蒲松龄写道:

为略施口惠,以存国典事:窃照贡士旗匾,原有定例。虽则一经终老,固为名士之羞;而有大典加荣,乃属朝廷之厚。淄邑旧例,约有三等:上之良吏解囊,次之領银坐价;下之票催约地以及应官匠役。历任之常规不同,要无有寝而不行者。……此乃公典,非望私恩。

蒲松龄讲述的是正常的情况,但他出贡前后当时的淄川县令出现了变动,其应试岁贡及后续事宜被耽误拖延。据《淄川县志》记载,县令吴堂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到任,蒲松龄本应庚寅考贡的事情被耽搁,因为黄叔琳的帮忙,吴县令在康熙五十年发放给蒲松龄十两银子赴青州考贡。蒲松龄本来是“考贡旋归,遂即薄备一芹,竭诚叩谢”的,“奈因腰橐空虚,遂为阍人所阻”,因而没有见到吴县令。《淄川县志》记载吴堂于康熙五十年丁忧,蒲松龄去拜见时,他或者已经丁忧离任,或者即将丁忧无暇接见蒲松龄了。继任知县谭襄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壬辰才接任,蒲松龄呈文请求出贡旗匾,谭县令到任当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给蒲松龄送来出贡旗匾,亲朋闻声向他表示祝贺,蒲松龄因此写了《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匾》和《蒙宾朋赐贺》两首七言绝句。《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匾》诗云:

白首穷经志愿乖,惭烦大令为悬牌。

老翁若复能昌后,应被儿孙易作柴。

《蒙宾朋赐贺》诗云:

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

蒲松龄的诗表明了他的感伤情绪,“虽然县令亲临蒲家赠匾,是件非常荣耀的事,而蒲松龄却高兴不起来,自己拼搏一生未能飞黄腾达,只以岁贡告终,可谓百感交集。诗末盼望儿孙能科举成功,改换门庭,为他争口气。” [19]84-85即便儿孙科举显达,蒲松龄的贡匾显然不可能被当成柴火,但也没能保存下来,也很可能被后人一直保存着,但1938年蒲松龄故居遭日军焚毁,匾牌怎能幸免。

蒲松龄的贡士旗匾发放之后,但剩余贡金却没有随之一起发放,这令他非常着急。应该说,蒲松龄晚年远奔赴青州应考岁贡,与实际的生活困难也不无关系。淄川乃至山东连年灾害频仍,人民生活困难。蒲松龄也不例外,他儿孙较多,生活不易,所以获得考贡资格后,尽管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但他还是踏上了赴青州府应试岁贡的行程。蒲松龄在《为排邪言呈》中说“自去年十月赴试,止领银十两”,可知淄川县第一次先发给了他十两银子用于贡考。但后续的十九两贡银官方却迟迟不发,为此蒲松龄还专门呈文向淄川县衙讨要。按照当时的规定,出贡银一共二十九两,蒲松龄在《为排邪言呈》中说得很清楚:“窃照国典出贡银二十九两,例应赴考发给一半,以助资斧,次年全给。”蒲松龄根据规定向淄川官府讨要贡银,实在是出于生活的无奈。本应照发却少发,官府本应按时发放却是贡生本人自己苦苦讨要,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年景不好,这些贡银对家中人口不少的蒲松龄来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讨要贡银大费周折也能从侧面说明,当时淄川县衙的财政状况不佳。

与实惠的贡银相比,其实蒲松龄并不太看重县太爷亲送旗匾的虚荣,而是更希望发放贡银以解燃眉之急,他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所写的《请讨贡银呈》中说:

……若旗匾旧例,原不敢望贤令尹之奇荣;而锡余成规,亦不可辜圣天子之实惠。况今钱粮挂欠,因之冀望良赊。恳祈老恩师破格垂青,将两年所应发,尽数支给,则受浩荡之恩波,还应投柜;而感出纳之慷慨,不异解囊。上呈。

蒲松龄的《求邑令支发贡金》一诗表明,剩余贡银直到康熙五十二年(1713)仍未发放,其诗云:

七月逢旱虐,粟豆皆无秋。

数斗暂入瓮,旋尽为诛求。

国恩有常例,推待贡士优。

妇子苦艰食,投词哀君侯。

君侯惜筋力,一钱如拔抽。

良友为贵官,转烦尺书修。

春风过马耳,岁月忽已遒。

读罢此诗,真是令人泣涕涟如。青黄不接,天旱饥馑,本该发放的贡银却迟迟不发,“在写呈文催促无效时,蒲松龄便转托做贵官的良友出面写信催之,结果县令竟也当做耳旁风,置若罔闻”,而自己却是来日无多,灾荒之年为了养家糊口愁楚万分,“岁月忽已遒” ① 一句表达了蒲公多少难言的辛酸!经杨海儒考索,诗中的“良友贵官”是淄川进士、时任吏部主事的杨万春。此时蒲松龄认识的淄川高官政要多已谢世,蒲松龄只能求助于淄川籍的后辈年轻官员了。蒲松龄在诗中不提关于杨万春的信息,仅以“良友贵官”称之,这与《用高少宰韵》《题唐太史借鸽楼》《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代毕韦仲呈高大尹》《赠友人李希梅》《赠朱湘鳞》等诗的定题方式是有所不同的,从某个角度也能表明他当时的心态。蒲松龄的贡银问题很可能最后得以解决,据杨海儒先生推测,从聊斋诗文中看,其后未再提及此事,想必已经解决。《淄川县志》记载谭襄“性朴直,秉公守正,非义之利一介不取,吏胥无得上下其手”,又有“良友贵官”杨万春从中帮助,想必的确得到了解决。

结  语

通过细读蒲松龄的相关诗作并结合时代背景可以发现,他本应在康熙庚寅年考岁贡,但被推迟到了辛卯年,他本应赴济南府应试但却赴青州府参加了考试,专家考证这与黄叔琳有关。蒲松龄的诗作记录了他赴青州府应试的行程和感想,根据个别细节,结合史料可以基本确定其往返路线。蒲松龄应试岁贡前后年景不好,贡金的发放也颇费周折,虽然蒲松龄以前曾有“病鹤不忘湖海志,飞鸿宁为稻粱谋”之句,但灾荒年景和生活现实迫使他不得不考虑稻粱之谋。借助蒲松龄的诗作,通过对他晚年青州府应试岁贡一事的梳理和分析,我们能够窥见其行迹和心路,能够了解蒲公的风雅和适俗,能够理解他所处时代的诸多方面。

在蒲松龄诞辰三百八十周年之际,笔者不揣谫识,在整理蒲松龄域外知音阿理克年谱的过程中受到启发和影响,想起李福清院士的建议,自觉而后应约粗撰本文,追寻遥想蒲松龄晚年青州考贡的行踪和心迹,在新时代这个疫灾突现之年表达对蒲公的理解和同情、崇敬和仰慕。我们在撰文过程中大量参考了中国著名聊斋学专家的著述,受益良多,顺便在此表示诚挚的感谢,并由衷期盼国内外聊斋学学界对蒲松龄生平思想及其《聊斋志异》等著作的研究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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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谭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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