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束
2020-10-26许栋华姜继先申玲
许栋华 姜继先 申玲
许栋华
浩斯托干的星光(外一篇)
浩斯托干村被夹在两条大路的中间,有十几条南北方向的小巷子。道路一旁是常见的林带,大多是杨树,偶尔也夹杂几棵沙枣树,更远处,便是大片的棉花地了。和其他村子相比,没啥不一样。
我们已经在这个小村子待了两天。这条大路也走了好几遍。
暮色中,从小镇方向过来的车辆从身边驶过,扬起的尘土里夹杂着羊粪味儿,呛得人直想打喷嚏。我们穿过好几个巷子才到达昨天住过的人家。远远的,就看到买买提家门口的两棵大树,一左一右,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两个卫士。门口的水泥板凳,这会儿空着。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买买提本人,大个子、黝黑瘦长的脸庞,即使笑起来眼睛也很大,他笑眯眯地和我们握手,热情地带我们进屋子。他的妻子、一个微胖的维吾尔族女人,微微一笑,便起身为我们煮奶茶去了。
七八岁的小儿子坐在土炕一角,悄悄看我们一眼,就低下头,略带忧郁的眼睛与小小的年纪很不相称。大女儿出嫁了,要到下个星期才回来。小女儿在镇上的一个超市打工,还没下班。家里的老人在另一个巷子住着。买买提把两个手掌靠拢说:住得近,这样相互照顾方便。买买提的国语水平只够应付最日常的交流,再深一些就困难了。
没多久,院子里响起了开门声,还没见人,就听到一个姑娘喊猫的声音,“米拉,买个来。”连喊了好几声。方桌下面呼地钻出一只肥猫,喵喵叫着。姑娘叫一声,猫应一声,姑娘的语气急切,猫的声音也跟着急切,并快速地跑向门口迎接。我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推开门的女孩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大眼睛,满含笑意,鼻梁挺拔,麦色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配上浓密的眉毛,即使嘴唇紧闭,你也能感觉得到姑娘焕发着的青春活力。这两天她到姐姐家去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她。
姑娘把花猫抱起来。它高兴地在姑娘身上蹭来蹭去。
“二丫头养的猫,两天没有见了,想啦!”买买提不好意思地向我们解释。姑娘这才看见我们,向我们报以微笑后,抱着猫去院子洗手了。买买提低声说:“丫头还不到二十岁,结婚三个月后,丈夫干坏事抓起来了,可怜得很,我不放心就让她回来了”。我们正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二丫头进来了。
厨房里飘出羊肉的味道,过一会儿又是熬奶茶的香味,不到一个小时,湖蓝色的长方桌上摆满了干果、奶茶、馕、羊肉。我们盘腿坐在铺着花毡的土炕上,喝着香喷喷的奶茶,家长里短地聊着。之前只知道买买提在村委会当保安,老婆是家庭妇女,平时在家里做做饭什么的,小儿子宝拉提身体不好,需要一直看病治疗,全家靠买买提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我同情地看着买买提,他连忙摆摆手:没事儿,现在好了,我养鸽子、养牛了,二丫头也上班了。
买买提每天都起得很早,扫院子,整理棚子里的煤块。老婆古丽捅炉子生火准备早饭。女儿叠被子、清扫地毯、收拾房间。
八点多,我到院子里刷牙。院子非常整洁,矮墙上的积雪也被扫尽,只有院子西头的锅台空空裸露着,那是夏天做饭的锅灶,连着一旁五六米长的大土炕。夏天用的生活用品都包得严严实实,整齐地放在土炕一角。
矮墙靠右的地方有扇门,是通往菜地的出口,左右各有一块长方形菜地,现在堆满了积雪。右边有两棵苹果树,树叶早已掉光,树枝被修剪过,在蓝天的映衬下,疏落有致,竟有了简约的线条之美。挨着菜地的是与矮墙平行的一溜鸽舍。窗户和漏风处都用厚厚的塑料布封起来了,能听到鸽子在里面飞来飞去的呼啦声。旁边是才砌好的牛圈。草棚上胖胖的花猫正蹲坐在晨曦中仔仔细细地洗脸。
接送孩子上学的三轮摩托车早已调好头停在房门口。买买提催促孩子洗漱,打开收音机,听着欢快的音乐吃起了早餐。不时还跟着哼两句。房屋洁净、天气晴朗,又有这样欢快的音乐,我的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同事悄悄说,“换成我,苦恼死了,哪能高兴起来呢?”“没看到他家鸽子和牛吗?他女儿也在打工呀。”我觉得同事有点误会买买提了。
买买提说起儿女的不如意时,像说着别人的事情,神情很平淡。如果我们不问,估计他什么也不会说。我心里有些难过,为处境艰难但一丝不苟生活着的买买提抱屈。
我见过那种生活不如意就破罐子破摔的人,也看到那些饱经生活折磨后放弃自我、蓬头垢面、潦草生活的人。
之前的自己曾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忙来忙去,被各种琐事缠绕、牵绊,内心焦躁烦闷,无法平静。而买买提对痛苦的节制、面对困境的乐观,给了我启发,也让我由衷钦佩。
吃过晚饭,买买提的女儿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电视里的音乐频道正播放着一只欢快的舞曲。买买提不到三岁的小外孙摇摇晃晃地跳了起来。孩子走路还不稳当,但节奏踩得不错。随后儿子加入进去,当外婆的古丽拗不过小外孙的拽拉,举起双手优美的转了两个圈。大家哈哈笑着。二丫头在旁边的炕沿上,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跟着节奏轻微动着脖子,发现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夜深了,我披着羽绒衣走到院子里。黄色的灯光拉长了土墙的影子。踱到矮墙的另一边,两棵苹果树静静地站在黑夜里。扬起头,黑蓝色的天空铺满了星星。鸽子在一旁的草棚里发出咕咕声,很低,像梦呓。乡村的房舍是低矮深重的黑影子。远处的树木笔直地站着,像是用力托举着天空。我站在辽阔的星空下,久久的仰望。数不尽的星光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旋涡,将我旋进去。整个星空流动旋转起来,星星们拖着光的尾巴,浩浩荡荡向宇宙的某个方向飞去,似乎我也在其中。
幼年的天空放满了我的离奇幻想,想象着神仙降临和各种神奇故事的发生;青春的天空装满了梦想和迷茫;中年的天空盛放更多的是对世事无奈的逃离。借着一速光,洗去满目疮痍,洗去跋山涉水的风尘。在这样的一条大路旁,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生活的买买提,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嗎?
村妇古丽江
每次去看望苏力坦,都只有奶奶古丽江在家。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从车上下来,村干部向苏力坦奶奶介绍我,话音未落,老太太径直走过来,打开双臂拥抱我,我还在犹豫是握手还是拥抱呢,就被她揽在怀里了,行了贴面礼。夕阳下的古丽江微笑着,嘴里的金牙亮闪闪的。
古丽江年龄并不算大,六十来岁,黑红的脸上有几分朴实,还有几分哈萨克族老太太居家过日子的精干。老伴儿早几年就不在了。在外地的子女都已各自成家。
一开春,大儿子两口子也要赶着羊群上山了,家里只剩下古丽江和上中学的孙子。孙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到处寻医问药,也没治好。说起这件事,古丽江难过地摊开双手,“巴郎子哭鼻子,咋办呢,妈妈肚子里面,腿不好了,老天的事情。”这件事一直是老太太的心病。
儿子媳妇上山放牧,古丽江主动把照顾抚养孙子的任务承担了下来。
这几天,古丽江每天早早起来,忙着发面、打馕,为儿子媳妇上山放牧做准备。她扫掉馕坑周围和柴垛上的残雪,我也拿起铁锨去铲苹果树旁的冰溜子。偶尔抬头,看着古丽江大姐围着花头巾、穿着毛衣长裙走来走去,她从房子里铲了几块烧红的煤炭放入馕坑,又用叉子往馕坑里添一些树枝。随着一缕青烟,黄色的火苗一下子蹿出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寒冷的早晨,听到这燃烧的声音,让人感到一丝暖意,紧绷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
进到屋内,土炕上白花花的一片,白色的餐布上满满当当地放着才做好的生面饼。想起昨天古丽江大姐拎起一袋面粉,倒进一个大锡盆的情景:她左右开弓,用力揉起面。没有一点迟缓和笨拙,那干练的样子像蹿出馕坑的火焰,不停地向四周散发暖意和热情。把周围暗淡的事物都照亮了。炉火很旺,铁锅里羊肉和恰玛古的混合香味飘满小屋。电视里播放着国语新闻,房间不大,墙壁也已陈旧,但仍坚定地把这人间的温暖聚拢起来。
小方桌旁的古丽江揉着拉条子面,黄色的灯光下,表情专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耳边有风霜雪雨,也无法惊动她。
不由得想象着她第一次进入婆家时脸色红润、表情腼腆、小心翼翼的样子。那时候墙壁雪白,羊毛毡鲜亮,所到之处什么都是新的。丈夫深情的眼眸,长辈慈爱的笑容,一切都带着爱意向她张开怀抱。开满鲜花的道路一直伸展向远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儿子、二儿子、小女儿,孩子们的第一声啼哭都从这里传出来,每一次都将她的生命点亮,也让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一分。
新房子盖起来了。新做的板床,绣满鲜花的红地毯,新安装的暖气,房间舒适漂亮。儿子让母亲住到新房子去,古丽江不肯,仍住在老房子里,守着属于她的炉火,守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气息和古老月光。她平静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河流,在不为人知的夜晚,携带着青春的往昔和欢乐,静静流淌。
院子里,正对着窗户有一棵苹果树。她曾看到熟透的红苹果滴溜溜滚落到菜地里。一阵微风,数不清的叶子翻转碰撞,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悦耳的声音让这夏日变得清凉。当然也有叽叽喳喳的鸟鸣。有时候觉得欢喜,有时候觉得吵闹,这要看古丽江的心情。
宛如几十年前的清晨,她提着小铁桶,也是裹着这样一方花头巾,用力把小牛从母牛身边拉开,绑在一旁的树上,自己则蹲在母牛的身下快速有力地挤牛奶。玉米秆和青草夹杂着牛奶的气息,萦绕着古丽江。偶尔牛奶溅到她的脸上,和她黑红的皮肤融合在一起。她在想什么呢,在想牧羊归来的丈夫端起醇香奶茶的表情吗?
把羊群赶进羊圈里,再扔进去几捆青草。两匹枣红马随意地拴在院子里。绳子放长些,它们爱吃啥就吃啥吧。好多次,外地的子女让她卖掉家里仅有的马和羊,搬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古丽江都拒绝了。仿佛卖掉马和羊,就卖掉了她曾经的生活。
几十年了,古丽江一直这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與过去紧密联系,让那些离开的人循着旧时光慢慢回来。一碗奶茶仍在小方桌上冒着热气,奶香四溢,在刚起身离开的主人面前,保持着等待的样子。年轻的她和年老的她,不再隔着岁月相望,她们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为守住自己的生活,把不同于自己的世界拒之门外。这是古丽江之前给我的印象。
六十多岁的古丽江欣然参加了工业园区的参观活动,这是我没想到的。那一天,人群里有一个笑嘻嘻的女人,穿着蓝色衣裙,袖子和裙摆全镶着镂空的蕾丝花边。眉毛浓黑、皮肤白皙,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一下车,她老远就向我招手,是古丽江。千丝万缕的纤维从机器的一头输入,到另一头已变成色泽艳丽的地毯,她看魔术似的从那头跑到这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用手向我做出望远镜的动作,意思让我帮她拍照。她大大方方往那里一站,捏着鲜艳挂毯的一角,摆出各种造型,根本没有乡村妇女见到陌生人时的拘谨。
古丽江是家里的“外交大使”。每逢孙子苏力坦放假,她便带着孙子去外地的亲戚家做客,小住一段时间。碰到亲戚朋友的孩子结婚、生子这样的大事,她必会作为家庭代表参加。
前一段时间,她去乌鲁木齐帮女儿看孩子,将近半年没在家。听她儿子说,她有可能不回来了。从偏僻的农村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生活,古丽江一定会遇见许多新鲜事,也会遇见和乡村不一样的人。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梦回村庄,回到她自己过往的沸腾生活,她在羊群里吆喝着,和丈夫在草场策马奔腾……
古丽江不在家的日子,我又去了他们家好几次。院子已被她儿媳妇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忙里忙外地张罗着饭菜。我在葡萄架下看她瘦弱的背影,像是看年轻的古丽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偌大的院子有些寂寥和空落。
古丽江的儿媳妇在葡萄架下铺开餐布,拿出许多干果,用雕有花纹的高脚玻璃器皿盛着,端上来许多炒菜,并请来了古丽江的姐姐、姐夫作陪。葡萄架上垂下来的藤蔓在风中摇摆,夕阳斜照在矮墙上,墙外的杨树高高地站在夕阳里,叶片被晕染成金黄色,在风中轻轻抖动。
苹果也从树上落了下来。我过去捡起一个,咬了一口,并不如我想象的甜蜜多汁,沙沙的、面面的,连虫眼都没有。我看到古丽江老房子的窗台上堆满了这样的落果,有些已经干瘪萎缩。
古丽江的姐姐姐夫国语水平还不错,语言加手势,我们居然聊起了各种趣闻,直到星星挂满了天空。我们是怎样理解对方的呢,也许弄懂了对方说的一部分,也许是连蒙带猜地听懂了人家的意思,并为此哈哈大笑。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
古丽江不在。不然,她会是一个很好的翻译。
姜继先
姜景信
“你咋能把俺的名字写错呢,你他妈得改过来。要是不改,这工资,老子就不要了……”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对方是自己的战友,同在一个连队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竟然急眼到面红耳赤、高门大嗓、唾沫四溅、不依不饶、爆出粗口来。
这事发生后四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小,父亲带着我在农场生活。一个夏日的傍晚,连队大喇叭尖利地响起来,文化教员播报通知,让大家到连队办公室领工资。大家的情绪像树的枝条一样摇曳起来,全连人家的大门都传出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连队并不能按时发工资,还经常是“发工资打打牌”。钱领到手后,可以添些许衣物,置办点日常用品,改善一下伙食,舒舒坦坦地过几天惬意的日子。还可以寄给老家一部分孝敬爹娘。父亲带着我急急忙忙往办公室走。轮到父亲领钱时,他却突然翻脸发起火来。
“不就是写错个字吗,有必要急眼?!”
“这可不是写错个字的事儿,而是改了俺的名字,错了俺的辈分。”
原来,连队出纳为了简便,把我父亲名字“姜景信”的“景”写成了“井”。此前,我还真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是哪三个字。
父亲大为光火,是有原因的。
父亲生于一九四○年旧历十一月十一日。
我的祖父兄弟二人,他排行第二。此前,他的哥哥為姜氏家庭添了一个男丁。父亲的降世,让还无子嗣的祖父高兴地昏了头,不顾家庭条件、生活境况,以及天寒地冻,非要好好地庆贺一番,办满月办百天,且发动本家长辈,一定要给这个孩子起个好名。起个好名,说起容易,真正做起来,并非易事。姜家宗族观念强烈,给孩子起名必须严格按照“辈”字来。我们这一族,姜家的“辈” 字共十个:明、清、景、继、全、广、培、昌、实、宜。父亲这一辈是“景”字辈。有“辈”字在,先祖便可寻,来路就清晰,很重要的一点是称呼不会乱,听了名字,就该喊爷爷喊爷爷,该叫大爷叫大爷,该称子侄称子侄。就算是同室家族的陌生人,初次见面,也亲得跟一家人似的。
鲁西南姜氏居住较为集中,我的老家村庄附近就还有三个以姜为名的村庄:姜大坑、大姜庄、大杨树姜庄。别说起个好名了,要是能做到不重名,就算高明了。据传,当时叫“姜景富”的就有三十多人,叫“姜景旺”的也有一二十人,起个好名字,谈何容易!但是,我的祖父不死心,把家族的老人集到一起,拍头捻须、苦思冥想、集思广益 ,“信”这个字显现出来,像五月的鲜桃一样红艳。信者,诚也,字意很好,信用、信守、信任、信念、信仰……咋解释都中意。信,还指向函件、消息。有信儿在,就不会让人过于担心。于是,“姜景信”就像一顶帽子,扣在了父亲的头上。
写错了名字,特别是写错了“辈”字的字,父亲能不着急吗?不但和人急了眼,还威胁人家说,不把他的名字写正确了,他连工资都不要了。工资,那可是劳动的报酬,是生活的保证,是活下去的资本。连工资都不要了,着实吓住了出纳,他赶紧现场改正,父亲这才在工资册上签了字。父亲的字写得并不好看,横平竖直达不到规范要求,字还略微有些歪斜,在工资册上签的名,却规规正正:姜景信。
父亲生长的那个村庄,叫酒店姜庄。父亲的幼年、童年,生活得并不安稳,好在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他九岁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人的阶层观念模糊了,人与人之间平等了,村上办起了学堂,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孩子都可以去学堂里上学。我祖父没有丝毫犹豫就把父亲送进了学堂。若不是要结婚成家,父亲说不定还真能学出名堂,成个有学问的人。父亲十四五岁时,祖父就张罗着为他找媳妇,父亲还没有成人就成了家。一成家就要独掌门户,书自然就读不成了,父亲便领了个“高小”毕业证,开始务农养家过日子了。
一九五八年六月,共和国领袖毛泽东看了《人民日报》关于江西省消灭血吸虫病的报道后,写下《七律二首·送瘟神》。其中诗句“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热情讴歌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精神风貌和英雄气概。当时,大家热情高涨,“祖国建设跨骏马”掀起高潮。父亲虽然成了家、有了孩子,作为“知识青年”,对世事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心不安分起来,不情愿一辈子窝在故乡,想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闯荡,投入火热的国家生产建设中。于是先被国家招录,去了西安,后又到了北京通县的一家仪表厂当工人。
在父亲决定离开故乡的那些日子,我的祖父,那个治家严格、脾气暴躁、威严的汉子,总是阴沉着脸。他虽然没有强烈地对父亲外出工作表示反对,但从他的神情中可以度到他的态度,并不十分情愿让父亲离开故乡。父亲为了能顺利地远行,在他的父亲面前许诺:故乡是酒店,祖宗在姜庄,“林”(祖坟地)才是根,不论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最终,父亲却失诺于祖父和故乡、祖宗。离开故乡后,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乡省探,再没有与祖父长时间厮守。父亲是有机会再次受到祖宗的庇荫的。他在通县仪表厂工作了一年余,于一九五九年应征入伍,在沈阳军区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是空军雷达兵。在我少年的时候,父亲常常会说起当兵的事,说得最多的,是部队的伙食,那时全国都在挨饿,他们空军不但能吃得饱,且能吃得好。再就是说年轻的军人心怀理想、意气风发。他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本相册。笔记本是布面封皮的,厚厚一本,后半部分是他学习雷达知识的笔记,前半部分是战友们的相互赠言,都是一些豪情万丈的词句,如“愿你像雄鹰一样高翔蓝天”“愿为祖国奉献青春热血”,还录有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当兵五年,退伍时父亲有几个选择,可以回到故乡,也可以回到他入伍前的工作单位,再就是响应国家号召到边疆去。五年的部队锻炼,国家的观念、奉献的理念早已像根须一样深扎于他的心中。和他的大多数战友一样,他毫不犹豫就把行李打好,托运去了新疆。这是一次重大的人生选择,不能不让家人知道,在向新疆出发前,父亲回了一趟故乡,说是和亲人“商量商量”。“你把行李都运到新疆去了,还商量个屁?”祖父听了父亲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父亲默默地听着亲人一遍遍的训斥数落。父亲返回部队,登上西去的列车,来到西北边陲,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职工,也称兵团战士或军垦战士,也叫:农工。
父亲从东北到西北,来到团场的时间是一九六四年。团场正值开发之中,不成个样子,条件很苦,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苞谷面,饮的是河水。冬天,河水断流,他们就把冰块采回来,整整齐齐码在地窝子前。需要用水了,从冰垛上取一块,放在锅里,点着炉火融化。水面漂着树枝、草梗、树叶,还有羊的颗粒状粪便,水需要再次处理和澄清,才能用。从部队到团场,从兵到准兵,父亲早已习惯了服从组织和命令,投入艰苦的生产劳动中,开荒造田、改良土地、植树造林、兴建水渠、整修道路、建设房屋,干着一件大事——让戈壁变良田,为沧海桑田增加新的注解。一九七二年,我随父亲来到这里时,团场已有了相当的规模,五个连队,上万亩耕地,还有畜牧队、园林场、水管所、机务站、基建队,以及学校、卫生队、服务社等,功能齐全。
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姜景信,又是苦恼的。老早就离开家乡,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结。他离开故乡时,已经成婚,还有了一个孩子,深知男人不在身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过活是何等艰难。没有办法,身着军装手握枪,人就是国家的人,有国家在,小家也只能舍在一边。后来他来到兵团,又多了几个孩子,同样照顾不了妻儿。兵团和军队里一样,有着铁的纪律,在思念故乡、惦念老人、怀想妻儿之时,他只能通过写信的方式给亲人一点慰藉和安抚。他按时探亲,四年一趟,和家人團聚几十天,尽可能做些弥补。后来,他就接妻子孩子到新疆落户,一家人终于团圆后,他心中的愧疚才渐渐淡了。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父亲所在的浇水班被派往古乐图老河道砍工具把,在野地里住了十几天。荒滩无屋,父亲他们就在一个废弃的大坑上搭建地窝子以避风挡寒。有一天刮大风,地窝子顶部不停向下落土,又一阵强风吹过,地窝子顶塌了下来。父亲最早发现了这个情况,上前用肩顶住了正在塌落的椽子。父亲像一个擎天柱,使出全身之力,顶着向下塌落的泥土和木头,呼唤战友赶快离开。战友们都跑出地窝子后,他才迅速撤离。当他离开地窝子的刹那,地窝子就轰的一声覆盖了地坑。父亲救下了七八条人命。人们把这事讲了很久。
我至今都还记得父亲献血的事。团场的一位回族妇女得了大病,要做大手术。为解决血源问题,团场下发了通知,要求各连队动员职工去卫生队验血,血型相符的人,就到师部医院去献血。那个时候,人们对献血的认知几乎为零,认为献了血要大伤元气,对身体不利,连队大会动员后,却没有一人响应。父亲走了出来。散会后,有与父亲关系要好的人说父亲太傻,劝父亲不要为了别人害了自己。父亲听后说,那是在救命呢,哪能见死不救呀?恰好血型与病人正好相符,他就和另外几人一起去了师部医院。
父亲刚接我到团场时,由于我的户口一时没有落上,团场不给供应口粮,我们父子俩吃父亲的一份供应。为了吃饱肚子,父亲想尽了办法,主要是瓜菜代粮。秋季,苞谷成熟了,有一天,父亲天没亮就起了床,摸着黑出门,我想问一声,却懒得张嘴,翻个身又睡了过去。随后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出门,过不了多久又回来,显得十分神秘。一天,就着微弱的天光,我惊奇地看到,脱去外衣的父亲裤腰上别了四枚苞谷棒子。他把苞谷棒子从腰间取下来,随手投到了床底下。我终于明白他去干什么了。我趴到地下,向床底下望了一眼,床下堆了一小堆苞谷。冬天来临时,每到夜晚,父亲又多了一个事做,剥苞谷。有时有人夜晚来串门,看父亲在剥苞谷,就问是哪来的,父亲说是连队把苞谷收完后,他到苞谷地里拾的。苞谷全都剥完了,他在一个休息日,把这些苞谷拉到相邻的公社磨成面。有了这些苞谷面,父亲做饭时,菜少了一些,面多了几许。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的心中,没有给任何人说过,现在写出来,不知是不是对父亲的不敬。
父亲这辈子,吃了不少苦,作了不少难,受了不少累,一直盼着生活能好起来。可等生活好了,可以享享福了,他却得了重病,在二○一○年七月走完人生之路。我们一家准备在父亲去世后来年的清明节,为父亲立个石材墓碑,却遭到我姨姨的极力反对。她说,老家有风俗、有讲究,父母中一人去世是不能立碑的,只有等父母双亡后才能正式立碑。我们这才放弃了为父亲立碑的念头。父亲坟茔显得有点寒酸,仅有一块出殡时埋在坟头的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数年过去了,经过风霜雪雨的侵袭,那块木板埋在沙石中的部分朽掉了。二○一八年我们一家去祭奠父亲时,木板竟然被风吹倒了,斜躺在坟墓边。我们把这块木板收起来,又在下方加固上另外一块木板,再次立在父亲的坟头。
二○一九年清明节,姐姐对我说,那块木板上的字已看不清了。我带上笔墨来到坟地。木板经过风吹日晒,表面已不再光滑,显得十分毛糙,墨汁描上去,四下渗流。描好后,我后退几步看,字描得很不清晰,模模糊糊显示出三个字:姜景信。
申玲
赛里木湖的“一网香”(外一篇)
什么是赛里木湖的“一网香”?很多博州人都不知道。其实,它就是赛里木湖的高白鲑。
高白鲑出水即死。从入网到出水,因求生而激发了身体脂肪特有的香味,高白鲑一离水,即有清香味,因此,被当地牧民称之为“一网香”。
赛里木湖是新疆最大的高山封闭性湖泊,位于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境内,海拔两千一百米,常年水温在摄氏五度以下,那里高山环绕,湖边草原风光旖旎、花海似毯,是新疆著名的旅游名胜区。当地人常说,来到博尔塔拉不欣赏赛里木湖的美景是遗憾,不品尝赛里木湖中的高白鲑更遗憾!所以,来到博尔塔拉的人都以品尝赛里木湖的高白鲑为乐事。
由于湖水温度很低,赛里木湖早年无任何鱼类生存。一九九八年,从俄罗斯引进高白鲑,二○○○年,首次捕捞成品鱼,结束了赛里木湖不产鱼的历史。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赛里木湖已成为新疆重要的冷水鱼生产基地。
在我记忆里,到目前为止,两次品尝高白鲑鱼宴都是与家人朋友相伴相聚的幸福时刻。
二○○六年秋季,正是赛里木湖高白鲑打捞期,博州电视台的一位记者朋友邀请我和他一起为赛里木湖做专题片,参加全疆电视专题片评奖,他负责摄像,我负责文字稿。周六,我们早早来到赛里木湖。坐着车围着赛里木湖转了一圈,凡是有一点特点的景色,我们都拍摄一番。
傍晚,拍摄完赛里木湖的湖光山色和晚霞下的捕鱼人,便出发前去赛里木湖冷水鱼养殖基地。这是我们晚上吃住的地方。
养殖基地的负责人和摄影记者是好朋友,他特意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高白鲑鱼宴。他对我们说,厨师是一位特别擅长做鱼的师傅,新开发了一些高白鲑的美味菜品。我们荣幸地成为第一批品尝高白鲑系列菜品的顾客。
那天晚上,上了十几道以高白鲑为主的佳肴。生鱼片、红烧、清蒸、油炸、烧烤等等,每一道都很有特色,鱼肉香嫩无比。
师傅告诉我们,高白鲑适用的烹调方法很多,煎、炸、煮、炖、煲、蒸、熏、腌,均可将鱼的美味充分释放,但以蒸、煎、做羹的效果最佳。用于西式烹调,做刺身、鱼柳,或者用于生扒、烧烤,味道均别具一格。其实做法和普通鱼区别不大,只是味道鲜美而已!
赛里木湖边上的那顿鱼宴让我们终生难忘,以至于大妹现在还说赛里木湖的高白鲑鱼宴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鱼宴。后来,我们做的赛里木湖专题片获得了当年全疆电视专题片二等奖,总算没有辜负那一顿丰盛的高白鲑鱼宴。
前年夏天,博州赛管委在赛里木湖开发了一些新景点,邀请几位本地文艺工作者为赛里木湖的近五十处景点取名。
这一次,我们一行围着赛里木湖看遍了每一个待开发的景点。将来的某一天,再来赛里木湖游玩的时候,指着某个景点的地名牌对朋友们说,这个景点是我取的名,该有多自豪!
中午,接待方安排我们一行人在赛里木湖景区综合服务接待基地的高白鲑餐厅吃鱼宴。餐馆的名字就叫高白鲑,很直白。
高白鲑餐厅后面正对着今年刚修建好的赛里木湖水幕喷泉,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放水幕电影。
那天中午,接待方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水上包厢,一边看着水幕画面,听着壮观的音乐,一边聊着文学与艺术,大家都感觉非常惬意。
餐厅新请了一位广东大厨,在原来高白鲑的菜品上又开发了一些粤式和西式菜品。
我比较喜欢吃清蒸和烤制的高白鲑。烤主要是整烤、段烤、锡纸烤。整烤形状好看,段烤味道最佳,锡纸烤最富想象力。配料只有洋葱、姜丝和盐,这样做更能体现高白鲑本来的香味——鲜嫩清香。原味是最美的味道。
今年三月,小妹从成都回来探亲,离开博乐时买了几条真空包装的高白鲑用保温箱带回去。她说,赛里木湖的高白鲑里有故乡的回忆。
红焖羊肉的诱惑
新疆的羊肉很好。有一个顺口溜形容新疆的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山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走的是金光大道。新疆羊肉口感好的原因与其品種有关,也与它生长的环境中土壤盐碱大、羊只喜食碱性植物有关。这些饲草富含盐碱,既有天然的排酸能力,又有一定的药用效果,使得新疆羊的肉质、香味、口感极佳。
新疆羊肉的做法很多,只用羊肉做主料的就有烤羊肉串、烤全羊、清炖羊肉、炒烤肉、红焖羊肉等等。我最爱的是红焖羊肉。
在我看来,红焖羊肉是一道具有神秘气息的贵族菜。我在外面吃过两次红焖羊肉,两次都是在蒙古包里吃的,而且每次都很神秘。
第一次,一位爱好美食的朋友邀请朋友们聚餐,说要领大家到郊外一个农家乐品尝一道叫红焖羊肉的大菜。朋友介绍了做这道菜的大师傅的传奇经历:大师傅原来在一家大公司给领导当司机,爱好烹调,而且特别擅长做红焖羊肉。领导吃过他的这道菜后念念不忘,于是,每次公司接待尊贵的客人,都要单独把他抽调去做这道菜。后来这位司机看到自己做的红焖羊肉这么受欢迎,干脆辞职开起了农家乐。由于大师傅的烹饪手艺高超,农家乐生意很好。
那天,大师傅一大早就来到农家乐,早早开始准备菜。据说红焖羊肉工序很复杂,做好这道菜需要一上午时间。
中午到了快开饭的时间,大家都饿得饥肠辘辘。为了吃个过瘾,大家早餐都吃得很少。
服务员上了一道又一道凉菜热菜,就是不见红焖羊肉。我们问服务员什么时候上红焖羊肉,服务员说红焖羊肉是压轴菜,要最后上。我们几乎都不敢吃配菜了,害怕上主菜时已经没了战斗力。
千呼万唤中,红焖羊肉正式出锅,远闻一股浓香扑鼻,近看盘中的带骨羊肉色泽红亮,配以金黄色的胡萝卜块、红色的辣皮子、白色的洋葱块,让人不禁胃口大开。吃起来感觉又筋又酥,又酥又烂,纯香不膻,一点也不腻。很快,一大盘红焖羊肉所剩无几。
羊肉可温补平补,进餐中又配以菊花茶,即便长期食用也不会“上火”,因此美味的红焖羊肉可称得上是四季进补的一道美食。
第二次吃红焖羊肉是在温泉米尔其克草原上,一帮文友去采风。活动的组织者说,你们先去采风吧,中午蒙古包里有美味等着大家。组织者故意不说是什么美食,到时才会向大家揭晓。
中午,大家陆续回到蒙古包。长条桌上摆了几盘凉菜,凉拌皮辣红、油炸花生、凉拌黄瓜、泡酸菜,一大盘切成块的馕饼,一大壶热乎乎飘香的奶茶,桌上还放置了酥油和酸奶疙瘩。
蒙古包的主人是一对蒙古族夫妇,女主人负责上菜倒茶,男主人是掌勺。女主人热情地为我们倒上香气扑鼻的奶茶,又给我们演示怎么样加酥油奶茶会更好喝。音响里放着蒙古长调。喝着飘香的奶茶,听着高亢悠远、舒缓自由的蒙古长调,不知不觉大家就沉醉了。还有什么美味能比得上草原上飘香的奶茶,酥脆的馕饼呢。
主菜终于上来了,主人说这是他家的招牌菜——红焖羊肉,做法和别人的不一样,有独家绝密配料。
我感觉这一道红焖羊肉比上一次吃的多了孜然、香叶等独特配料。这是我头一次碰到大家在一起吃饭却很少说话的场景。看看满帐一个个闷头大吃,主人问味道怎么样,有人一边吃着一边回答,香。
这道红焖羊肉最后吃得只剩盘底。主人说,好吃下次再来。有好奇者打听这道菜的做法,女主人笑而不语,男主人说,这是我的传家秘方,保密。
后来,我请几位朋友在家里做客,一位会做红焖羊肉的美食家朋友教我做了这道菜,没想到第一次做红焖羊肉就非常成功。我准备了一大桌菜,红焖羊肉是倒数第二个出场,最后一道菜是豆腐鲫鱼汤。等我端出最后一道菜时,那一大盘红焖羊肉已经见底了,我只吃到剩下的两小块羊肉、几块红萝卜,味道的确不错。大家一致说这道红焖羊肉应该成为我今后的当家菜。
在我有限的几次吃红焖羊肉的经历里,每一次聚会的人都吃得特别开心满意。这也是朋友聚会中少见的现象。
做红焖羊肉工序很复杂,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配佐料。因为它复杂费时,配料独特,一般远道而来的朋友如果赶时间就很难吃到这道美味佳肴了。
美妙的食物需要时间来慢慢品味,如同人生的滋味需要岁月去沉淀,回忆起来才会余味无穷。
栏目责编:张映姝
校对:李 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