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里有海
2020-10-26薛菲
薛菲
秋辞
小溪从山间来,流得多清脆。鸟鸣以落花的样子,为一条河深谢自己。风从洮河深处吹来草原最原始的样子。
老磨坊圆形的屋顶,长满草。
阿爸的柴火堆真好看,长方形,像一列火车车厢,连着邻居家的另一节。
光芒从山上覆下来,携带松木的绿,斑鸠的蓝。落日有经年之暖。
落在草地上的不止是水,还有青蛙一样闪烁不定的光斑。洮河畔半农半牧区,背着云朵一样庞大的干草。准备为牛羊过冬的阿妈,弯腰走过独木桥。
祈祷文
沿途,秋树金黄,似口颂祈祷文,身披袈裟的小僧。
路一直通往甘南腹地。
农耕区,畜牧区,半农半牧区。
沿途,山色如翅膀,缓缓降落。
寺院如晨露,暗中升起。
就要到达麻路镇,洮河突然拐弯的前方是柏乡山。汽车真好。您曾骑马相送的路,转眼就驶过了。现在,您在扎古录山坡的经幡上,烈烈寒风中以经文送行。
沿途,高原高擎秋天的树,像您荣光归来,又像您在疲累中解甲而去。
这条路有洮河静谧的喧哗,有水泥桥、村落,有白塔和經幡,几只流浪狗,一头牛。
等待
在等,一直等。
木栅栏下,有秋后长起来的野菜。脆生生的,是小扎西心底的呼唤。
太阳正拂过老刀杰晒太阳的松木堆。
太阳不肯走过木栅栏,那里蹲着等父母来接他的扎西顿珠。
头发毛茸茸,脸蛋红彤彤,周末一样喜气洋洋,等着。
老母猪大摇大摆,领几头小猪走过。骑马的哥哥走过。一群羊走过,留下一串九月青草暖烘烘的祝福。
他蹲着,看前方,一只手无意识地拔野草野菜。他想,他们完全不会知道周末,周末阿爸阿妈会到村庄接我去城里,去游乐场,去阿妈怀里、阿爸肩头。
怕牛
相比父母的打骂,她害怕牛、马,这些比她高大的事物。
牛肉,吃了抗击寒冷,她从小吃。有一次,大着胆子走近,将手放上去,像放在母亲的怀抱。
如此温暖,还是怕。
朋友发来照片,村庄街头几只牛,低头吃土豆皮。它们的皮毛上,太阳无限温柔抚摸自己。甘南人神一样敬重牛,并不因为父辈像牛,还怕自己也有牛的命运。
沙棘汁
盛过白酒的玻璃瓶,标签残损,被阳光一样的沙棘汁从四面点亮。
摸了又摸,弟弟小小的双手牢牢抓住瓶颈,仰脖,迫不及待吞掉第二口,跳起来直嚷酸。
他在一旁哈哈大笑。刺缝中采摘沙棘果,碾碎,找来父亲喝完劣质酒扔在墙角的脏酒瓶,洗干净,灌进去。
弟弟嘴馋,什么吃喝他都要先来。
那天,他烧火,和面,切土豆。饭来不及端上桌,弟弟已吞下两大碗。
那一晚月光分外明亮,半夜忽然醒来,弟弟肚皮一鼓一鼓地起伏,像浮在水上的青蛙。
父亲半年前患重疾去世,母亲嫁给了常来家里的张姓叔叔。那一年弟弟三岁,他七岁。
每想及此,埋头劳作的他都要抬起头看太阳一眼,任由一股浓烈的酸涩刺入双目,穿过鼻腔。这么多年不能告诉妻儿的秘密:作为哥哥,他一直想给弟弟道歉,沙棘汁太酸,而弟弟短得可怜的一生,尝到的甜太少。
喀纳斯时间
在寒温带的泰加林学院——
水课:喀纳斯湖、白湖,双湖。
树课:云杉、冷杉、落叶松。
喀纳斯的通识课:草、石、花,鸟的影子,图瓦人。
水的讲义深奥,渐变引起思考,
山林的账目,由白桦树的清秀笔直来做。
第三次冰期结束,自然山色溢出,填满三百个湖泊,回应蓝色北冰洋。
细分随着蚂蚁四肢移动的知识。
在喀纳斯,谦卑是渺小者,不带一草一木的自大。
在喀纳斯,向一只蚂蚁学习,膜拜西域山水清秀的奥义。
山水所剩
阿尔泰的天空高悬,沉淀的倒影,叫喀纳斯;如准噶尔的大地匍匐,在漫长的冰川期,我是深深啜饮的喀纳斯。
在月亮湾,一片白桦叶的背面,找到身世的脉络,泥土的母亲,根部的父亲。我模仿河流的样子,将生命延续。
在禾木河面,靠近阿尔泰山的桥头,坐着一位图瓦老人。山在向我微笑,脸上漾动水的波纹,倒映出我以往的无知。
我是山水用剩的一滴水,上升为云,下降为雨。
禾木河上谦卑的吊桥,躬身迎送往来。
油漆未干
白桦的细小,迅速流入天空。
雪松不动。
石头找准位置,以内在的速度安静。
蚂蚁奔跑童年的身影。
河水举起相似的目光。
喀纳斯湖提起油漆未干的裙子,以蹭不到任何人的速度,准确地袭击了我的眼睛。
我只怕会醒来
风景开放,随处触手可及,我采摘的只有喀纳斯这个名词,它增加了我的负担,像冰川期的冰。
我不怕冷,我只怕会醒来,不能还图瓦人一个天堂般的喀纳斯。
在布尔津博物馆
岩画吃不到新鲜空气,依然新鲜。
也根布拉克,有人关了线条的禁闭。
也根布拉克,你有孩子般的牛羊和猛犸象。
那些人在鹿石下面睡觉,什么使羊跑到石头上,什么使石头划出星星的光芒?
以墓葬的名义,相聚;只有墓葬的名字,好听。
有一天我搁置一粒尘埃的我,落在布尔津博物馆。
至少说明阿尔泰山蓬勃的风,源自永恒变质前一次美好的呼吸。
乌伦古湖散章
1
准噶尔盆地北,灌木丛中的蓝,水草,鸟,鱼,光明涌动,高擎阿尔泰神山。
帽檐下,英俊的红脸膛哈萨克,讲述乌伦古湖中有贝加尔雅罗鱼、东方真鳊、圆腹雅罗鱼、银鲫。它们同住一个蔚蓝小区。
时空交织,鹰做守护人。冰雪旅游迎接远方来客。逢冬捕,湖如莽莽冰雪草原,渔民冰钏凿冰。一千米拉网,缓缓穿过白色真空。下网收网,五小时左右,伴随绞网机隆隆的声响,鱼如骏马嘶鸣,打破万里宁静。
大拉网,如地下河徐徐露出,狗鱼、鲢鱼、鲤鱼、扁花鱼在网内,如新鲜的时间,翻腾。
2
秘密深陷,蓝色系永驻天空,澎湃地教我认知万物。
湖承担茫茫戈壁的交通运输:风,流沙,月亮,尘埃,雨水。
湖供旅游、休憩、疗养,如大树上的果子,摘不光。
为了合理理性捕捞,政府定期休渔。
蓝色平静,是因人类尊重了自然的规律。
3
大风呼啸。我坐着,在封闭的开阔中。
水下细沙点点,是我以往渺小的固执。
血管里有天生的雪与火,眼底流淌深蓝,身心皆坐在一张塑料啤酒桌前。像湖水,耐心地发送细浪的消息,不掠夺,也避免用多余的语言,给寂静增添负担。
大风呼啸。我的心在唱歌,谢谢乌伦古湖,给我必要的大风,反观,修复,疗愈,与一湖水共同生息,将蔚蓝的清冽引入良性循环。
4
在阿勒泰的哈萨克,灵魂里有海。
黄昏,我到一户人家投宿,自然而然,把肩上的风拂入悠扬牧歌。
被肉汤滚烫的芬芳熏陶,一碗奶茶之后,我会彻底安静,接受命运。至于门外的秋天,还有隐藏的消息,都将回到湖底。
5
第四纪晚期的拗陷,浓缩为湖,额尔齐斯河像宽厚的兄长陪伴。
风喜欢停在最平静的驿站,以海与福海鱼的名节要求自我。
布伦托海、吉力湖两兄弟组合,河口苇丛茂密,苍苍杂草从生。野鸭、海鸥、白天鹅的声带中,我看见,湖水打开纯洁的呼吸。
6
鱼类是虔诚的朝圣者,吞吐中掀起水面的波纹,填平了戈壁。海底坡降平缓,湖水清澈见底,十公里的银色沙滩,云的欢愉,冲浪、滑板、划船,游泳,鸟。回忆这一切,如翅膀般亲切。
阿尔泰山投下金灿灿的光芒,被乌伦古湖的银碗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