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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

2020-10-26郝炜华

西部 2020年5期
关键词:机务段护工清华

郝炜华

即使母亲住院,父亲也要喝两杯。

这令刘清华十分恼火。

他将父亲放在床头柜上的酒杯拈起来,手一伸,就可以将它扔到窗外。虽然知道这样做不道德——窗外就是医院的大门口,杯子扔下去,说不定会砸到行人。可是,刘清华有些顾不得这些了。

父亲已经有了酒意,两眼通红,坐在板凳上,弯着腰,看着他。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准一巴掌打到刘清华身上,随即将酒杯夺过去。可是,现在他不敢了。看到刘清华壮实的身体和万分不耐烦的眼神,他心里有着十二分的胆怯。

母亲原本一直昏睡,她患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并且拒绝各种治疗,静待着最后一刻来临。似乎听到了什么,母亲睁开眼睛,咳嗽两声。刘清华慌忙放下酒杯,俯身过去,问:“妈,要喝水?”

母亲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

刘清华掀开被子,那瘦弱得如同一张纸的身体上,还有着微小的起伏,这令他的心安定了一些。

医生查房,将刘清华叫到病房外,说:“整天昏迷不是好事啊。看样子不是这个星期,就是下个星期……”刘清华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不过,”医生又说,“也说不准,有时候病人会拖一个月左右。”

母亲是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接生了一千多个孩子。因为手小,遇到危急情况时,可以将手伸进女人产道帮助生产,因此被人称作“小手神医”。刘清华的很多同事——像他一样开着火车跑天下或是在检修库里修理火车头的人都是母亲接生的。因为这个,刘清华在机务段有着较好的人缘。就在刚刚,同事打电话过来说,参加高铁司机面试人员名单里有他,正式通知下来时,就要到北京参加面试。

正式通知下来,不是这周就是下周。是走,还是留下来陪母亲……

刘清华挠挠头皮,本来挺浓密的一头黑发,因为母亲生病住院变得稀疏了。如果父亲不嗜酒,说话办事像正常人一样,还可以跟他商量一下。现在,因为母亲的病,父亲喝酒的次数比往日又多了一些。刘清华不仅要照顾母亲,还要小心父亲喝醉了耍酒疯,伤了他自己。

想到这儿,刘清华就感到一座大山直挺挺地压了过来。这个时候,如果像父亲一样举起酒杯大醉一场,兴许会忘掉所有烦恼。

可是,刘清华从小就发誓滴酒不沾。因为自记事起,便目睹了父亲醉酒后的种种丑态,所以对喝酒深恶痛绝。

转身回病房,就见父亲将手里的酒杯迅速放到床头柜上。空气里已经有了酒的味道。或许怕被刘清华训斥,他将头垂到胸前,装作打瞌睡的样子。

与母亲同病房的,是位患胃癌的阿姨。因为是早期,因为家里人都瞒着她,阿姨的精神状态比不生病的人还要好。她冲刘清华竖起两根手指头,意思是父亲喝了两杯酒。

给阿姨陪床的是她的老公和女儿,两人轮流值班。女儿在高铁上做乘务员,每次来医院都是穿着乘务服,拖着出乘包,手里捏着帽子。陪床的时间并不固定,因此刘清华算不出她上一次班要多长时间。

这一次,姑娘拖着出乘包正要出门,看到母亲的手势,立即制止,意思是不要管人家的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纠纷。

刘清华反倒笑了,说:“没什么。不要紧。”

父亲听到这话,一下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刘清华。

刘清华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掖母亲的被角,又用手背触摸母亲的额头,试她的体温。母亲的额头凉飕飕的,感觉跟生命有关的一些特征,比如温度、情感、对亲人的关心与爱,正急匆匆地离她而去,就连呼吸也微弱得几乎试探不到。

作为医院的老职工,甚至可以说是有功的人,母亲完全有理由接受最好的治疗,即使不能够治愈,也能够延长生命的天数。可是,母亲说:“不要浪费国家资源了,将资源留给那些有用的人吧。”她就躺在普通病房里,静悄悄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医院按照母亲的嘱咐,没有继续治疗,只在她疼痛难忍的时刻,打上一支止疼针。按常规,母亲的病会疼得厉害,可是她很少有疼的时候。

别人都说这是老太太修来的福,从年轻起就接生做善事,生命快结束的时候,还想着将医疗资源留给有用的人,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善事。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这个刘清华承认。可是不用上好的医疗设备,不是做善事,而是……他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又将头垂到胸前,这次他不是装睡,而是真的睡着了。那些渗进血液里的酒精,把他的两颊弄得红扑扑的,看上去,睡着时的父亲比醒着时要快乐几分。

母亲不用上好的医疗设备兴许是因为父亲。父親只是车辆段的制动钳工,车辆段就是修理火车的铁路单位,制动钳工负责维修火车的刹车配件,非常冷门的工作,不管说多了还是说少了,行外人都不明白。这样的父亲,做着这样的工作,一辈子收入不高,存下来的那点钱,支付不了医保之外的医疗费用。

母亲医科大学毕业,面孔素雅,喜欢干净,一辈子都是低声说话,好像怕惊扰了别人。她这样有学识、有修养、好性情,相不中父亲应该是情理之中。在母亲内心深处,她也许想早早离开这个世界,摆脱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丈夫。

一上班,车间主任就将刘清华叫到办公室。那张参加面试的人员名单就摆在办公桌上。刘清华看到自己的名字排在第六位,小小地兴奋了一下。名次是按照理论考试、模拟操作、日常表现等综合成绩排列的。全铁路局三个机务段共计一百多名火车司机报名参加高铁司机考试,经过理论考试、基本功测试、西南交通大学集中培训等一关又一关考核下来,留下来的不到三十人。这三十人经面试之后,还要进行体检,最后能够成为高铁司机的,只有十几人。这十几人就是人才中的人才啊。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十几人中的一个,刘清华咧开嘴,想笑一下。自母亲查出癌症,他好久没开心过了。此刻开心一下,似乎不过分。

笑容还没堆到脸上,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刘清华看到赵北大提着毛巾走了过来。

刘清华,赵北大,机务段再找不出比这两个名字更奇怪的名字了,因此,他们成了好朋友。

赵北大是机车电工,机车就是火车头,机车电工就是维修电力机车电路的工人。火车头分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电力机车和高铁几种。蒸汽机车烧煤,通常配一名司机、一名副司机和一名司炉,大伙嫌这些名字叫起来麻烦,就称他们为“大火(车)哥”、“二火(车)哥”、“三火(车)哥”。现今,蒸汽机车已经淘汰,只能在铁路博物馆和某些旅游线路上见到它们的身影。

内燃机车是烧柴油的火车头,电力机车是用电发动的火车头,这两种火车头还在铁路运行,通常拉货物列车或是普通的旅客列车。刘清华驾驶的就是电力机车,负责运输旅客,已安全行车好几万公里,因此才有报考高铁司机的资格。

说起报考高铁司机的原因,跟父亲的酒有关系。

父亲原本不认识机务段的人,刘清华也刻意不跟人讲父亲的事情,只在别人提起母亲时,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在机务段,刘清华不是个出色的职工,平日不太喜欢说话,但是遇到看不惯的事情却总要大声说出去,对领导也常抱着不服气的念头。因此,虽然大专毕业,但是并没有人想提拔他。听说,有一次,刘清华当着很多人的面跟领导顶嘴,领导气急了,大声说道:“你爹昨天又喝醉了吧?难怪你不求上进……”

如果不是别人拉得快,刘清华的拳头就砸到领导的脑门上了。

其实领导也不是故意埋汰刘清华。那天,父亲又喝醉酒,骑自行车出门,摔倒在铁路桥下,恰巧被领导遇到,将他送到医院,得知他是刘清华的父亲,还买了两箱牛奶塞到他的手里。

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段上号召火车司机报考高铁司机。刘清华第一个报了名。知道的人都大吃一惊,一直“不求上进”的刘清华竟然也追求进步了,要知道这高铁司机的选拔标准不是一般严,不仅要身体好,还要脑力好、反应灵敏,心理素质好等等,单是准备理论考试的书就有十几本,其中一本有三百多页厚。

刘清华还真下了功夫,那本三百多页的书,虽然没有做到倒背如流,但是差不多连标点符号都背过了……

刘清华出了办公室的门,跟赵北大打了个照面。赵北大手中的那条毛巾改成用两根手指捏着了。

每次出来干活,赵北大都带着一条毛巾,遇到需要趴下身子干的地方,总是先铺上毛巾,再将身子趴上去,所以干完活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灰尘和油渍。因为这个,赵北大是段上出了名的怪人,能跟他说上话的也只有刘清华一个人。刘清华不出乘,也就是不开着火车运输旅客的时候,中午休息时分,两人时常凑到一起,说些别人不感兴趣的事情。遇到刘清华出乘,赵北大就找个角落,捧着一本关于桥牌的书读。据说,赵北大的桥牌打得好,在市里、省里都获过奖。下班后,他还时常跑到大学里,跟退了休的教授切磋技艺。

赵北大站在刘清华面前,因为个子矮、身板瘦,他仰着头跟刘清华说话,看上去像弟弟在跟大哥诉说委屈。赵北大讲了两件事情,一件是退休教授鼓励他考研究生,理由是:桥牌打得好的人,脑子必定好使,只在机务段做个电工实在可惜。虽然他的技术好,别人处理不了的故障他最多二十分钟就能搞定,但终究不如考研究生,再进一步考博士,做个机电方面的专家好。第二件事情是,段上的一台精密车床坏了。坏得蹊跷,有根螺栓从半空掉进车床,在负责水平的一块平板上砸出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小坑,这样车出来的配件全部达不到水平标准。这台车床制作的是火车头上用的精细配件,那块砸坏的平板无处购买,如果修不好,很多配件就无法制作,有的火车头可能就没法修了。

刘清华不太关心赵北大考研究生的事情。现在的大学生、研究生不像过去那样稀罕,听说火车站负责检票的人里就有研究生毕业的,这种情况下,赵北大考上研究生又如何呢?如果毕业分配到火车站检票,还不如在机务段做机车电工呢。他关心第二件事情,问:“车床的事,怎么解决的?”

“被砸的地方实在奇巧,任何机械设备都无法对它进行加工,只能用刮刀手工找平。可是,到哪儿也找不到有这样高超手艺的师傅。听说,最后从德国找了一位能工巧匠,就是费用太高了,除了包来回机票、食宿,还得给工资。”赵北大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元?”

“一万元,美金,按天计算。一天一万美金。”

趁着父亲还没将酒杯端起来,刘清华跟他说了到北京面试的事。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清华说:“妈这边安排好了。请了护工,一天二十四小时陪护。人家在医院做了十几年,经验丰富,比咱们陪得还好。你每天去和妈说会儿话就行。”

父亲将头转到一边,依旧不说话。

“面試的机会难得,如果不去,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父亲伸手去端酒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手哆嗦得厉害。为了不使酒洒出来,他躬着腰,伸长脖子,嘴唇凑到酒杯上,因为瘦、身体单薄,看上去像被晒得失去水分的虾米。

刘清华放下筷子,长叹一口气,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母亲为什么要跟父亲这样看上去有些不堪的男人结婚?

请来的护工果然专业,不仅将母亲陪护得很好,还能捎带着给父亲买饭,只两天时间,她便摸准了父亲的口味,买来的午餐甚合父亲心意。在护工面前,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舒展表情。

刘清华看了更加心烦。

傍晚时分,母亲的精神好了一点儿,坐在病床前,喝了一小碗苹果汁。刘清华将到北京面试的事情告诉她,母亲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天,两天后就回来。”

母亲点点头,笑了一下,彼此都明白那没有说出来的话。

面试在党校进行,听说考官除了铁路行业的专家,还有国家铁路局相关部门的领导。安排好住宿,就到了午饭时间。食堂总共两层,都是自助餐。刘清华径直去了二楼。在他看来,吃饭是件体面的事,一定要在高处吃。拿好食物,坐到餐桌前,一位白发老者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问:“来面试的?”

刘清华点点头,又低头查看周身,感觉自己的服装与常人无异,就问:“您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就是火车司机,走路的样子跟一般人不一样。”

“这都能看出来?您以前也开火车?”

老者笑了一下,说:“二楼的自助餐是给安全培训班的学员准备的,面试高铁司机的餐食在一楼。”

刘清华端着饭往一楼走,经过放水果的地方,看到苹果红得可爱,伸手拿了一个。回头,见老者仍在注视他,脸上似乎有了不悦的神色。

拿个苹果又怎么了?刘清华想,也就是不让喝酒,如果让喝酒,还得找瓶酒放口袋里。

下午面试,一进会议室,就见老者坐在主考官的位置。刘清华暗暗吃了一惊,迅速将与老者见面的场景回顾了一遍,唯一不足的就是随手拿了一个苹果。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错误。

面试的问题看上去很简单,有什么业余爱好,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为什么要报考高铁司机。实际上每一个问题都暗藏玄机,通过业余爱好判断个人的性格是否有缺陷,通过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事情判断是否受过刺激,心理是否健康。刘清华的爱好比较单一——喜欢阅读历史书籍,自小就喜欢,大部分业余时间用来读历史书了,但是眼睛并不近视。

人生经历中最难忘的事情?自然是小时候走了很远的路,翻了两座山,去铁路边第一次看到了火车。刘清华坐在铁路边上,等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黑色的火车头拉着长长的油罐车,如同一只巨兽从远方驶来。近了,近了,“呜呜呜”火车头突然发出阵阵长鸣,浓云一般的烟雾从车顶冒出来,直冲蓝天。开火车的司机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英雄。”刘清华说,“那位火车司机,我一直觉得是位英雄。”

考官们都陷入了沉思。每一名火车司机都遇到过孩子站在铁路边向他们行注目礼的情景,孩子的脸上布满惊讶、兴奋、害怕和崇拜交织在一起的表情。很多孩子,包括他们小时候都有着向火车行注目礼的经历。开火车似乎是每个男孩子的梦想。

为什么要做高铁司机这个问题似乎不用回答了。可是主考官还是按程序问了这个问题。刘清华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说:“想做个跟父亲不一样的人。”

“你父亲怎么了?”

“他……”刘清华咬住嘴唇,又怎么能够在他人面前说父亲不好呢。无论何时何地,父亲的面子与自尊还是需要维护的,虽然父亲并不在乎这个面子跟自尊。

“他只是一个平常的铁路工人。我想做個走在大多数人前头、跟他不一样的铁路工人。”

似乎对刘清华的回答不太满意,主考官又加了一个问题:“你是在食堂二楼遇到我的。我当时对你的一个表现不太满意,你也看了出来。现在,知道我是主考官,为什么不紧张?”

“火车司机必须要时刻保持镇定。在我们心中,没有主考官,没有老百姓,只有旅客。”

从北京回来,刘清华先去了医院,母亲依然在昏睡,脸色看上去却比他去北京时好一些。房间里不见父亲的身影,护工去卫生间洗东西时,患胃癌的阿姨冲刘清华竖起一根手指。

“我爸又喝了一杯?”

“不是。”阿姨小声说道,“我闺女不在这,我才敢跟你说。她在这儿的话又嫌我多舌。你爸昨天一天没来。今天这大半天了,也没见人影。把你妈全交给护工了。”

刘清华拨父亲的手机,没人接听。护工回来,问她父亲的行踪,护工说:“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兴亏你妈这两天没事。”护工身子靠过来,声音压低了说:“你妈的精神比往日好,这不是好事……”

刘清华的眼泪猛地迸出来,挥拳冲墙上捣了一下:“我爸,保准去喝酒了。这个时候他都忘不了酒……”

母亲喉咙里“咕噜”一声,身子也动起来。她竟然要坐。刘清华与护工一齐动手,母亲靠着枕头,坐在了床头,说:“你爸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去喝酒,他去了机务段。”

“去机务段干什么?”

“还记得咱家那把三棱刮刀吗?”

刘清华当然记得。有一天,父亲从单位拿回了那把三棱刮刀,锁进一个铁盒子里,嘱咐刘清华不要动它。不过,他却时常将三棱刮刀拿出来,放在灯底下端详。似乎就从那个时候起,父亲有了每天喝酒的“恶习”。

母亲说:“他拿着三棱刮刀去了机务段。”

“这刀子很锋利,会杀死人的。他拿着刀子去找谁?他在机务段有仇人?”

母亲看着刘清华,眼中露出失望的神情。她说:“你一点儿不了解你爸。你一直觉得他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他。”

到了机务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等待检修和检修完成的火车头依旧进进出出,同事们拿着扳手、钳子等工具来来往往,也有火车司机背着工具包准备出乘。见到刘清华,问他:“面试怎么样?”

刘清华顾不上回答,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到处都没有父亲的身影。问出乘的火车司机:“段上有没有发生大事?比如有人受伤?”

“没有啊,没听说有人受伤。这两天倒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一个外国人跟一个老头儿打擂。那老头儿听说是车辆段的。”

“老头儿?车辆段的?他们在哪儿?”

“机床班。听说老头儿赢了,正在修理咱们的精密车床。”

到了机床班,就见段长、总工程师、技术科长、一个外国人、机床班的职工和赵北大围着那台精密机床看着什么。虽然和领导在一起,赵北大的手里依旧提着那条干活用的毛巾。

刘清华走过去,眼睛赫然瞪大了。父亲伸着脖子,弯着腰,双手握着一把三棱刮刀,三棱刮刀的刀刃紧贴在精密机床的一块平板上,前后、前后,匀速滑动。

刘清华想喊一声“爸”,然而,看到父亲的神情,立刻将嘴巴闭紧了。父亲似乎进入某种状态,天地万物,包括他自己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把匀速滑动的三棱刮刀。看上去三棱刮刀什么都没有刮到,然而,慢慢地,慢慢地,一些亮晶晶的、必须屏心静气才能看得出来的细碎粉末出现在平板两侧……终于,父亲拿起三棱刮刀,身子直起来,眼睛里有了回到人间的神气,说:“好了。”

段长一步上前,伸手搀住父亲,对父亲的尊敬与崇拜似乎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渗透了出来。

总工程师、技术科长和那名外国人拿着一件劉清华看不懂的仪器测量平板,取了许多测试点,记录下许多数据,最好一齐说道:“完全合格。”

一直盯着他们测量的父亲,脸上露出舒展的表情,这表情竟然跟护工给他买来符合心意的午饭时一模一样。

刘清华走过去,叫了一声“爸”。父亲看到他,神情有些扭捏起来,一副小孩子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被大人发现了的样子。

段长看看刘清华,又看看父亲,惊讶地说道:“你们是父子啊?”他用手去捶刘清华,“你爸当年是全铁路有名的‘刮刀刘。你怎么不早说?”

“刮刀刘”?这个称呼刘清华第一次听说。他转头看父亲,父亲的头又低下来,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但看上去比往日好看了许多。

段长说,火车上的很多配件需要紧密贴合在一起,贴合的精密度用空气吹起的肥皂泡大小来衡量,因此配件的接触面越光滑越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都是人工在一块铸铁平板上磨配件的接触面。这块铸铁平板的水平度、光滑度也是工人用三棱刮刀刮出来的。技术高的工人刮出来的平板像镜面一样水平、光滑,磨出来的配件接触面贴合在一起,连空气都流不过去。父亲就是那样的高手,他屡次在铁路举办的技术比武中拿奖,因此得了一个“刮刀刘”的外号。

刘清华不知道父亲的技术不足为奇,他记事的时候,铁路引进了很多先进设备,其中就有自动磨配件平面的设备,铸铁平板被束之高阁。父亲的手艺和三棱刮刀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次,精密机床被砸坏,段上除了邀请那名德国能工巧匠,还四处访听会使用三棱刮刀刮平板的老工人,费尽周折才找到刘清华的父亲。

父亲一开始不愿意来,听说精密机床属于刘清华所在的机务段时,才答应下来。慎重起见,段长没有立即将修复精密机床的任务交给父亲,先叫父亲与那位德国能工巧匠进行一场技术比武。比武下来,德国能工巧匠自叹技术不如刘清华的父亲,主动将修复精密机床的任务交给父亲。

段长握着父亲的手说:“刘师傅,您的技术不能失传了。我这就找几名优秀青年,跟您好好学这门技术。”

“我来学吧。”刘清华说。

“你不能学。”段长说:“上面来通知了,你通过高铁司机面试了,过几天就去体检。”

“段长,我来学。”赵北大提着毛巾走过来,“我就是一名优秀青年。”

“你不是要考研究生吗?”刘清华问。

“我什么时候说要考研究生了。我要当‘能人赵。”赵北大又转头问父亲:“刘叔,您刮平板的样子太神奇了。最大的诀窍是什么?”

“镇定。”父亲说。

刘清华的手机响了。是护工打来的,告诉他母亲情况不好,抓紧去医院。

刘清华跟父亲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虽然知道她离世是必然的事情,刘清华还是忍不住泪水横流。父亲倒是淡定,打开衣橱,翻找着什么东西。

护工跟刘清华说:“你妈有件事要我一定告诉你。”

母亲年轻时,下夜班回家,在铁路桥下遭到一名男子猥亵。父亲恰巧从那里经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朝男子扔了过去。男子“啊呀”一声,起身逃掉。父亲走过去,脱下上衣,盖住母亲裸露的肌肤,扶着她去派出所报了案。

后来,母亲才知道,父亲扔出去的是一把三棱刮刀,扔的力道称得上“精妙”——贴着男人的头皮过去,将他的头发连同头皮齐刷刷削去一块。凭着这点,警察很快破案,把猥亵母亲的男人捉拿归案。

“那是她跟你爸第一次见面。”护工说:“你妈要我一定告诉你,你爸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音乐声,是小提琴曲《梁祝》。父亲不知何时将一台老式录音机放到了床头柜上。音乐声就是从老式录音机里传出来的。

仿佛阳光、清泉、鲜花、星辰出现在面前,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象、美好的事物呈现到眼前……优美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从病房门口经过的医生、护士、病人、病人家属……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倾听着音乐,探头向病房内望去。

音乐声中,母亲的脸上呈现出月光般的亮色,她嘴唇上扬,看上去在幸福地微笑。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在刘清华惊异的目光里,父亲俯着身子,头低下来,嘴唇深深地印在了母亲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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