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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苦熬”,“这值得吗”

2020-10-26徐兴正

滇池 2020年10期
关键词:瞎子福克纳琴弦

徐兴正1976年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1999年毕业于昭通师专 (今昭通学院 )中文系。写作小说、散文及文学评论。1999年至今,在《滇池》《山花》《边疆文学》《大家》《散文》等刊发表作品 50万多字。2007年在昭通参与创办同仁文学杂志《小地方》。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居昆明。

我确实想过这样一个问题: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为什么要为他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制作一份附录呢?这份附录,《康普生家:一六九九至一九四五》,并没有采用小说笔法来完成,它就像一份家谱,时间长达二百四十六年,人物倒只有十四位。“这就是康普生一家的故事。”福克纳说得直白、清楚,“还有一些不是康普生家的人。他们是黑人……”在黑人迪尔西这个条目下,福克纳只为她写了一句话:“他们在苦熬。”成了全书最后一句话,它深深地打动了我。

这是《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本。

李文俊在写于 1983年的《译者序》中交代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让三兄弟,班吉、昆丁与杰生各自讲一遍自己的故事,随后又自己用‘全能角度,以迪尔西为主线,讲剩下的故事,小说出版十五年之后,福克纳为马尔科姆·考利编的《袖珍本福克纳文集》写了一个附录,把康普生家的故事又作了一些补充。因此,福克纳常常对人说,他把这个故事写了五遍。”

《康普生家:一六九九至一九四五》这份附录,是《喧哗与骚动》出版十五年后制作的,严格说来,它不直接属于、也不完全属于这部长篇小说文本本身,但作者却认为,这是第五遍讲这个故事。

《喧哗与骚动》李继宏译本,是以原著初版本译出的,就没有这份附录。李继宏非常用心,以翻译家的名义,为《喧哗与骚动》译本制作了三份附录:附录一是《小说事件年表》,附录二是《时间层次列表》,附录三是《版本和注释说明》。小说事件年表起始于 1890年昆汀出生,終止于 1928年 4月 6日至8日小说当前时间。至于时间层次,被划分为十四个层次。而版本和注释说明,则多达 354条。这样用心的翻译家,我有理由相信,李继宏一定知道并且研究过《康普生家:一六九九至一九四五》这份附录。他之所以不译出,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还是认为它仅仅是一份附录。

为长篇小说制作一份附录,实际上,莫言也这样做过。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在《大家》杂志发表后,作家出版社出版时就多出了一个《七补》。只是说,与福克纳和他的《喧哗与骚动》相比,相隔时间极短。

长篇小说的一份附录,能有多重要呢?《丰乳肥臀》的读者,可能会被莫言的话所误导,以为他真是故事没讲透彻,甚至没讲清楚,才写出七个补充说明附上去。但我们不要忘了,莫言真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偶尔也会欺骗一下读者的。毕竟,写过《师傅越来越幽默》《我们的七叔》《月光斩》这样吊诡的小说家,他具有足够的狡黠。而《喧哗与骚动》这份附录,不说更加重要,至少也同样重要吧。我的看法是:《康普生家:一六九九至一九四五》在《喧哗与骚动》里的重要性,相当于《列王纪》《历代志》之于《旧约》。我还觉得,翻译家李文俊也是这样认为的,要不然,他可能就不会完整译出这份附录,更不会在《译者序》中专门交代。

李文俊还交代:“在《喧哗与骚动》中,三、一、四章的标题分别为 1928年4月 6日至 8日,这三天恰好是基督受难日到复活节。而第二章的 1910年 6月 2日在那一年又正好是基督圣体节的第八天。因此,康普生家历史中的这四天都与基督受难的四个主要日子有关联。不仅如此,从每一章的内容里,也都隐约可以找到与《圣经》中所记载基督的遭遇大致平行之处。”

福克纳长篇小说不仅主题内容几乎都与《圣经》存在关联,而且诸如《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此类书名就直接取自《圣经》。不过,《喧哗与骚动》的书名,却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有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福克纳采用意识流手法,以“1928年 4月 7日”“1910年 6月 2日”“1928年4月6日”“1928年4月8日”这四天,班吉、昆丁、杰生、迪尔西这四人,一共四章,再加上“康普生家:一六九九至一九四五”这一份附录,“把这个故事写了五遍”,写出了特别的小说意味。《喧哗与骚动》小说意味之特别,其经典化以来,已被公认为世界文学现象和成就。我同时也注意到,这《喧哗与骚动》,“他们在苦熬”,背后一定有《圣经》世界的关照,正如《诗篇》所言,“耶和华从天上观看,他看见一切的世人”,反过来,它也投影到《圣经》世界里去,同样如《诗篇》所言,“我在患难中,因此得安慰”。我认为,福克纳之所以能完成这样的创造,除了拥有过人才华和超时代经验,或许还因为受到神启。乱象纷呈,乱的是世道,乱的是人心,人心比世道还乱。这就是喧哗与骚动。我甚至极端地认为,如果没有上帝,福克纳不曾领受神启,那么,《喧哗与骚动》就会沦为游戏之作,“他们在苦熬”也都是白忍受。昆丁自杀这一天,他的心多乱;杰生在人世间挣扎,他的心也乱;迪尔西将凯迪、班吉养大,又照顾小凯迪,她的心更乱;傻子班吉被阉割,“用不了一秒钟我尽量不弄疼你”,凯迪堕落,他的外甥女、姐姐的私生女小凯迪也堕落,他的心同样乱。何况,这不但是世人眼里的乱,而且还是上帝眼里的乱,哪怕仅仅是写出这样的乱,在福克纳之前,已有的其他手法还真不够用。采用已有的意识流手法同样不够用,他将意识流手法升级为福克纳版本,让方法论成为本体论,也就是说,《喧哗与骚动》“怎么写”和“写什么”根本就分不开。这确实给普通读者带来了阅读障碍。不过,阅读从来都有门槛,而《喧哗与骚动》这样的长篇小说,阅读它,或许还需要从福克纳那里分享到一点点神启。有幸的是,我确实分享到了一点点,要不然,以我之驽钝,就理解不到上面这个程度。

“我读”《喧哗与骚动》,如果真能写的话,将是单独的一篇长文。“我读”《命若琴弦》,由《喧哗与骚动》说起,只是以之为参照。

史铁生短篇小说《命若琴弦》,完稿于 1985年 4月 20日。六年后,胡河清首发于《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的《史铁生论》,《命若琴弦》是所论及的重要作品。在史铁生身上,胡河清看到了一位儒家的影子。胡河清是高人,他看儒家,确有过人之处:“作为一个洞明世事的中国老人,孔子又把他的考虑置于对人性中不那么令人乐观的成分的充分估计之上。所以他的‘思无邪也包含着另一方面的含义,即告诫人们对于人性中邪恶部分的自觉克服要在保持世俗人情味的前提下进行,而不要流入偏激和迷狂。”他看史铁生,抱定史铁生也是如此看待儒家的,而且还断定史铁生依靠直觉(而非学养)持有这种“民族心理结构”和“集体无意识”。“从史铁生的小说中所折射出来的他本人的精神历程看,这种古老的儒家智慧确实给予他很大的心理平衡力量”,他这个结论,也能从史铁生说过的一句话,“觉得人间真是美好,苦难归苦难,深情既在,人类就有力量在这个星球上耕耘”,得到印證。在史铁生身上,胡河清同时也看到了一位道家的影子。他还这么说,“然而史铁生之与传统的道家诗人也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小说高妙的神韵往往会陡然中断,传来一阵使人难堪的痛苦呻吟”。当这两道影子重合在一起,胡河清看到:“疾病有时是比文化更深刻的。瘫痪,病痛使史铁生本能地突破了道家纯审美主义人生态度所包含的冷漠性和虚伪性,在这种文化史中,是很难为一个年轻人的激情、爱欲找到合适的位置的。”“当然如果在更高的层次上观察,史铁生也并不是没有局限性的,而且他的局限性又在某种程度上透露出文化本身的局限。因为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没有一种超越性的精神归旨。所以借助这些古老文化的力量来力图求得对于人生中深创巨痛的解脱,确实是很难取得恒定性效果的。”由此,胡河清对史铁生提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期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疾病的痛苦中挣扎了一生,但因为他对‘族类的力量之在艺术中的分量有着深刻的感悟,所以才没有囿于自伤身世的狭窄格局,而以自己的病痛体验作为拷问自我与灵魂之契机,对于俄罗斯乃至全人类的精神现象产生极其独特的洞察。”“我愿意于史铁生的,倒不是想无休无止地听他那古典韵味十足的浅斟低唱,而希望他能够以自己深刻化的人生经验作为基础对客观世界作出一种具有新的美学意义的关照。”

胡河清这篇《史铁生论》,收入他的批评文集《灵地的缅想》。在这部文集《自序》里,胡河清说得更明白:“他近年以来的小说已经进入象征境界。我对史铁生作品总体意蕴的描述表现为‘超越道家。传统道家文化体系以‘养生为起点,最后归结为‘性命双修。铁生的严重残疾已使他无法舒舒服服地自我颐养。因而他对于生理、心理痛苦的体会也就超越了传统道家的范围,具备了特别深厚的人性内涵。我所期望于史铁生的,是他将来能够将惨淡人生的体验化为对全民自赎之路的思考,那他的作品就将上达于宗教的层面了。”

我曾写过一篇读《〈灵地的缅想〉自序》的长文,名为《文学的命数》,是这样结尾的:“胡河清这篇《自序》,留给中国当代文学的启示很多,其中一方面是:在世界和历史的交叉框架下,中国当代文学自有其命数,它的现实和前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身逻辑,甚至不以具体作家的个人努力为转移。但这不应当成为作家安于现状和苟且偷生的理由,启示还有另一方面:中国当代作家的使命,是在体认文学的命数的同时,更要丰富根植于传统的文化储存、增强富于生命力的文化后援,秉持文学的专业态度和维新精神,在见识、体验、发现和创造过程中,像一条小爬虫一样爬过创作生涯的荒漠和绿洲,完成文学逻辑链条上的个人命途。”

胡河清写下这篇《自序》不久后离世,相距不到两年,史铁生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在《收获》1996年第 1、2期首发。《务虚笔记》实现了(至少是部分实现了)胡河清对史铁生的期望,“将惨淡人生的体验化为对全民自赎之路的思考”。史铁生后来的作品,系列随笔《病隙碎笔》,以及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完全“上达于宗教的层面了”。2010年 12月 31日,罹患尿毒症多年的史铁生昏迷几小时后去世,而在昏迷前几小时,他还在写一篇随笔,题为《昼信基督夜信佛》,这篇未竟稿成了他的临终绝笔。如果胡河清在天有灵、泉下有知,他一定会为史铁生感到欣慰。毕竟,在胡河清论及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中,他只对史铁生寄予了这样的期望。

在史铁生的小说中,创作于 1982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留下了儒家道家交错驳杂(并非完全重合)的影子,3年后的《命若琴弦》,则完成了一个关于命运的寓言。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也是一个命运寓言。班吉无知于命运,昆丁屈服于命运,杰生顺从于命运,迪尔西无条件接受命运,凯迪和小凯迪在命运中随波逐流。较之于史铁生《命若琴弦》的命运寓言,《喧哗与骚动》当然要繁复得多。况且,班吉身上伴随着无知的,是他超过正常人的记忆、敏感和冲动,特别是对悲伤的记忆,对气味的敏感,对性爱的冲动(因此而被阉割);昆丁的屈服,是在经历了内心的波澜之后,让生命归于平静,他自杀了;杰生的顺从,甘愿充当命运的帮凶,竟然连凯迪交付给他的小凯迪的抚养费,他也据为己有,最终被小凯迪偷走,而小凯迪又被他人欺骗,再次落入母亲凯迪经受过的命运;至于迪尔西,“他们在苦熬”……然而,两者的区别完全不在这些地方,而在于《喧哗与骚动》为《圣经》世界所关照,而《命若琴弦》暂时只是人世间的挣扎。

从这个角度看,福克纳虽然也与迪尔西他们一样,在苦熬,但史铁生与老瞎子、小瞎子的苦熬,又比福克纳多出一重。

就连老瞎子,也对苦熬产生过怀疑。小瞎子回答过老瞎子:“咱这命就在这几根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服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老瞎子的怀疑是:“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

这人世间的苦熬,总得有一线希望,没有办法,史铁生只好替他回答:“值得,当然值得。”

胡河清《史铁生论》写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疾病的痛苦中挣扎了一生”,并未交代他究竟什么疾病(其实是癫痫病)。稍有不同的是,史铁生《命若琴弦》,老瞎子和小瞎子还是忍不住进行过这样的对话: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吗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是命运,命运无解,作者史铁生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史铁生找到的是:命若琴弦。《命若琴弦》这个命运的寓言,讲的是:

命运让他们成了瞎子,老瞎子够惨的,从来没有见过,一眼也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小瞎子稍微好一点,三岁后才失明。但比起别的瞎子来,老瞎子和小瞎子算是走运的:师徒二人会拉三弦琴。小瞎子的爹(肯定不是一位瞎子)让他跟了老瞎子,弹好三弦,学会说书,走村串户,好有一条活路。如果他们连这点本领都没有的话,就和别的瞎子一样可怜了。

他们不仅有一条活路:弹三弦,说书,而且老瞎子还有一个念想:看到这个世界。师父临终前亲口告诉老瞎子,只要他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以去照方抓药治愈眼疾,并且将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师父为什么没用上药方呢?因为师父记错了,记成弹断八百根琴弦。老瞎子还为师父遗憾,如果不记错的话,师父可以更卖力一点,或许能弹断一千根琴弦。一千根琴弦乃这服药方的药引子,不多不少,符合“药引子”的玄虚,这在中医药传统逻辑上倒也成立。老瞎子为了不弄错,每弹断一根琴弦,都将它收集起来。最后两根是在一个晚上弹断的,“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当药铺医生和众人都告诉老瞎子,师父封进他琴槽的那张药方,其实是一张无字的白纸时,他彻底崩溃了。如果不是牵挂徒弟小瞎子,老瞎子很可能就要死去了。老瞎子想起师

父其实是对自己说过的:“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就像师父没能照方抓药治愈眼疾,向老瞎子改口说这药引子是弹断一千根琴弦而非八百根琴弦一样,老瞎子也向小瞎子改口,“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小瞎子当然也有念想,但他那么年轻,并且三岁前都是看得见的,还不到归结于“看到这个世界”这一步。“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当务之急,小瞎子念想的,是师徒俩说书的村里,一个叫兰秀儿的姑娘,他都到了心猿意马,不能好好弹三弦、说书的程度了。老瞎子警告小瞎子,“你要是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老瞎子当然有过小瞎子这样的念想,还不止一次两次呢,但一定都落了空。因而,老瞎子知道怜悯小瞎子。“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哎,这事谁也替不了谁。”作者史铁生也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写得更温柔一些、更动情一些。他这样写道:“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轻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就在老瞎子与小瞎子分别,去照方抓药的日子里,兰秀儿嫁到山外去了,小瞎子悲痛欲绝,想將自己冻死在雪地里,以此了结,但赶回来的老瞎子找到他,救了他。就像师父当年将药方封进老瞎子的琴槽一样,老瞎子也将药方封进小瞎子的琴槽。通过这张药方,老瞎子和小瞎子完成了师父与老瞎子的一次轮回。

这张药方只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但师父也是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才知道。“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这个东西就是药方,师父到了知道它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之时才懂得。而徒弟知道、懂得这个,得用他一生的时间,弹断一千根而非八百根琴弦、一千二百根而非一千根琴弦。老瞎子和小瞎子的人生都指向了空,但这个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高级有,只是一般人不会知道,更不会懂得。轮回,正是这样完成的。

《命若琴弦》形式上也是一次轮回。它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就像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着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结尾是这样写的:“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这其中最打动人,或者说最令人心碎的,是一句“就像随着一条不安静

的河水在漂流”。这条河水就是命运。我在前面说过,《喧哗与骚动》里,凯迪和小凯迪母女俩在命运中随波逐流,而我们每个人,谁又不在命运之河中漂流呢?况且,命运之河让你在其中漂流一段,已经不错了。史铁生后来在《病隙碎笔》里就说过:“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在命运之河里,漂流者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飘流着飘流着就不在了。

《命若琴弦》这个结尾,让我联想起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中篇小说《为玛莉娅借钱》的结尾。小说写的是,前苏联集体农庄时期,农庄分销店售货员空缺很久,社员们连肥皂和火柴都买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售货员的农庄社员都是文盲,相信上级,在配送物资清单上捺手印,但一到盘点,就会被告知所经手售出的物资大大少于上级配送来的物资,他们赔不起这笔钱,而且即使赔了钱,结果也都一样:因贪污国家物资罪而入狱。农庄里就找不到一个识字的社员,众人希望玛莉娅来当分销店售货员,谁都知道她正直,诚实,而且聪明,记性好,想必不会出错。而配送到分销店的物资,总是比清单上的少,一点也不例外,玛莉娅又成了贪污国家物资罪的嫌疑人。玛莉娅丈夫相信她,为她借钱,但不知道找谁去借,他的马车就带着他,在这个农庄和附近农庄转悠。这个农庄几乎所有社员也都相信她,纷纷借钱给玛莉娅,附近的农庄也有社员借钱的。可是,所有人的钱都少得可怜,哪能借够那个数目啊。绝望之际,他想起城里的弟弟,尽管几年来已无音信,但还是坐上火车去找弟弟,为玛莉娅借钱。凭借几年前弟弟写给他的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他居然找到了从未去过的弟弟的住所,可是,门上蒙着蛛网和尘土。很可能,弟弟也像他们农庄当过售货员的社员一样,因为一项罪名,自己坐牢去了,家人散开了。他很执拗,还是准备敲门。我能感受到拉斯·普京慈悲,但他没有办法啊,只好这样来给小说结尾:

上帝,他都要敲门了,请为他开门吧。

这是祈祷。

但写《命若琴弦》之时的史铁生,他不祈祷,“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兒去,也无所谓谁是谁……”这用《圣经》上的话来说,就是“硬着颈项”,用我们日常的话来说,则是“坚韧”。

那么,史铁生当时为什么不祈祷呢?相距二十年后,写下 243则《病隙碎笔》,史铁生进行过这样的探究:“有三类神。第一类自吹自擂好说瞎话,声称万能其实扯淡,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并不鲜见。第二类喜欢恶作剧,玩弄偶然性,让人找不着北……第三类神,才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他写道:

惟一的问题是:向着哪一位神,祈祷 ?

说瞎话的一位当然不用再理他。

爱好偶然性的一位,有时候倒真是要请他出面保佑。事实上任何无神论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关照。但是,既然他喜欢的是偶然性而并不固定是谁,你最好就放明白些,不能一味地指靠他。

第三位才是可以信赖的。他把行与路作同一种解释,就是他保证了与你同在。路的没有尽头,便是他遥遥地总在前面,保佑着希望永不枯竭。他所以不能亲临俗世,在于他要在神界恪尽职守,以展开无限时空与无限的可能,在于他要把完美解释得不落俗套无与伦比,不至于还俗成某位强人的名号。他总不能为解救某处具体的疾苦,而置那永恒的距离失去看管。

在《病隙碎笔》里,史铁生已经看到:“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而且,这猜想只可能被证实,不大可能被证伪。怎样证伪呢?除非灵魂从另一个世界里跳出来告密。”“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神命不可违,神命就得是一种绝对的价值要求,只可能被人领悟,不能有人设定。故,那样的价值要求必得是始于(而非终于)天赋的事实(比如说‘第一推动),是人智不能篡改而非不许篡改的。不许,仍是人智所为,不能,才是人力不逮。那是什么呢?那正是神迹呀!这天之深远,地之辽阔,万物之生生不息,人之寻求不止的欲望和人之终于有限的智力,从中人看见了困境的永恒,听见了神命的绝对,领悟了:惟宏博的爱愿是人可以期求的拯救。”

其实,我这样的读者,面对“他们在苦熬”,“这值得吗”,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哥林多前书》一句话来为本文收尾: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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