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飞鬼
2020-10-26赵雨
赵雨
佛灭度后百年,阿育王取佛舍利,夜役鬼神,碎七宝末,造八万四千塔,尊者“耶舍舒”指放光,八万四千道,令“羽飞鬼”各随一光尽处安立一塔,于一日中遍赡部界。
——《佛祖统记》
1
子羽做梦都没想到,作为孔雀王朝十万羽飞鬼一族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有机会觐见伟大的阿育王。她张开洁白的羽翼,飞翔在密布繁星的夜空下,赶往阿育王恢宏的宫殿。
羽飞鬼一族在孔雀王朝近140年的历史中,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他们起源于阿育王率领军队南征北战时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那场战争双方死亡人数高达三十万。战争后,尸体遍地,血流成河,老鹰盘旋在空中,和秃鹫一起争食鲜红的人肉,一种后来被命名为“掠钩”的大鸟就在这时出现了。
掠钩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羽毛,一对翅膀带来阵阵旋风,吹得四近天昏地暗、屋动树摇,倒悬如钩的大喙,一副猛兽的牙齿,喙内有肉舌伸缩。它们从天的那边飞来,成为战场上新的主宰,它们头颅高昂、双目四顾,行走在尸体间。士兵们胆战心惊地注视着掠钩的一举一动,准备做出防御或逃跑的措施。掠钩对他们没有兴趣,它们进行的只是一种王的巡视,巡视之处,旁边便有一具尸体。它们尤其嗜爱女性尸体,发出阵阵尖叫,缓缓低下高昂的头,双目射出灼热的光。随后,它们的大喙向女尸敞露的肚子啄去,鲜血迸溅。掠食过后,士兵们现女尸的肚子犹如皮球,從干瘪到充实,一阵振聋发聩的啼哭声从女尸肚内传来,在被掠钩啄破的肉洞里,躺着一个个肌肤鲜滑的婴儿。
掠钩啄破女尸的肚皮,生下了婴儿——这个消息很快被士兵们传遍孔雀王朝,孔雀王朝的子民沸腾了,他们认为这是灾难降临的前兆,恐慌的情绪弥漫街头巷尾,久久不散。唯独阿育王,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派出几万人组成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去战场上把所有婴儿抱回了宫殿。
那些婴儿人数十万,在宫内长大,他们长到十八岁便不再改变模样,谁看了他们都会不寒而栗,他们拥有一双削铁如泥的手,能撕裂比铁还硬的物质,他们的身子无需穿戴铠甲便能抵挡任何武器的进攻,灵敏的视觉和听觉能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隐蔽的敌人,他们的腋下生有一对仅凭意志便可让其出现、隐匿的翅膀——在战场上见过掠钩的士兵,一致认定那就是掠钩的后代。
他们经由阿育王的指示,在一个月夜,从宫中全部迁出,来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组成一支特殊的军队,成为阿育王最终统一天下的核心力量。
他们有一个非常响亮的称号——羽飞鬼。
子羽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子羽抬头望向夜空,长长的银河仿佛长练,流动着柔和的水波,繁星簇拥着月盘,在水波中轻轻荡漾。子羽不知道此次阿育王召唤她所为何事,她扇动翅膀,如一颗流星,向宫殿飞去。
2
阿育王的宫殿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一头匍匐的雄狮。光彩熠熠的琉璃瓦、绵延深邃的宫墙,不计其数的建筑群,都让宫殿散发出君临天下的气魄,正如阿育王本人。离开宫殿前,子羽除了羽飞鬼允许活动的范围,未涉足别的场所,她并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大,有多少屋宇,多少人。
她已能看到辉煌的灯火了,一径向西南门的方向飞去。这里便是从前羽飞鬼的居住地,子羽想起宏伟的飞龙殿、清澈的俞喑泉、宽阔的无极坪……以及美丽的紫荆园——她在练武之外,每天必去的地方。想着再过一会,就能到那里,子羽的心跳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
子羽在西南门外停留片刻,一路而来,不到半炷香功夫,抵达了目的地——紫荆园。
站在紫荆园月牙型的门洞外,子羽闻到一股芳香,随着芳香进入门洞,园内挂着无数红皮灯笼,灯笼柔和的光洒遍园子,只见琳琅满目的假山、绿草如茵的地皮、成簇怒放的鲜花、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亭榭楼台,错落有致呈现眼前。
子羽留心寻找,很快便发现离门洞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个人,他便是孔雀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阿育王。
阿育王头戴黄天冠,身穿青色战衣,长发披肩,手执权杖。黝黑的脸上,额头饱满,深邃的双目和浓黑的眉毛,一条悬直的鼻梁衬以宽平的人中和厚实的嘴唇。这是一张俊美的脸,智慧的脸,人之神的脸。
子羽看得入神,王已走到她面前。
“你来了。”王说。
“羽飞鬼——子羽,参见阿育王。”子羽将身子躬了下去。
“勿拘礼,快起。”王伸手扶起子羽。
王面带微笑,领子羽到石凳旁,入座。
“赶了多久的路?”王问。
“五时出门,大约花去一个时辰。”子羽答。
“不错,挺快。”
“不算快,‘无相优赶这些路一刻钟便到了。”
“无相优,你认识他?”
“他是‘飞之翼,我们族人都认识他。”
“对,‘无相优是‘飞之翼,你呢?”王问。
“我……没什么长处。”
“没长处怎能成为我的羽飞鬼。”王笑道。
子羽心头一阵欢喜,脸上露出一丝笑痕。
“你知道我此次为什么召集你们吗?”王说。
“不知。”
“我会将原委告诉你,在这之前,得让你看一样东西。”
3
子羽不知王要给自己看什么,王便起身离开石凳,拿权杖的手举向天空,口中喃喃有声,不一会,子羽便看到王的头顶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这光像一条隧道从天空通到地面,隧道中浮现一座小巧玲珑约一尺来高的青色石塔,石塔像羽毛般,轻悠悠飘下来,安稳地落在王张开的手掌上。
王将手移到子羽面前,让她看塔里的东西。
塔为五层四角形,四面有窗,窗以木格遮拦(手无法伸入)。子羽凑近,从木格孔看进去,只见塔心中空,内悬一实心钟,钟底有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针上附着一个小物件。
那是一粒石子模样的东西,通体晶莹剔透,发出乳白色光晕,光晕柔和地散布在塔内,将塔心照得白皙亮堂。
“看到那个发白光的小石子了吗?”王问。
“看到了。”
“认得是什么吗?”
“不认得。”
“这是佛主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佛主灭度后,门下弟子将其火化后留下的遗骨。”
“佛主的遗骨是这般模样?”
“这是佛主虔诚修行所致,我便告诉你与这舍利有关的事,即此次召集你们八万四千羽飞鬼来此的缘由。”
子羽便听王说:
“佛主当年烧化舍利共计八槲四斗,这些舍利由弟子们妥善保管,他们认为佛主真身虽灭,但留舍利于世间,如瞻奉供养,见舍利即见佛主,视舍利为无上珍宝,日日膜拜、夜夜祷祝。舍利也为他们带来了好运,在舍利庇护下,弟子们无病无灾。如此一来,八槲四斗舍利的传闻便传出去,越传越神,终于引来外界野心家的觊觎。
“如你所知,那是个混战连连的年代,我辽阔国土境内,大国、小国林立,以北末罗、南末罗等八个国家人口最多、实力最强。八国国王皆怀贼心,皆欲将众数舍利占为己有,派严兵前来争夺。佛主的弟子们眼看严兵压境,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即将爆发,纷纷商量应对之策。他们有提议誓死保卫舍利的,有提议说服八国国王退兵的,更有提议向邻邦求援的。这些策略最后都被几名长老一一驳回,局面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名年轻僧者。此人头戴八瓣莲花毗盧帽,身穿灰色百衲衣,腿裹白色长布袜,脚踏六洞僧鞋,眉目清秀、体格健硕、神采飞扬。他的出现,引来人们的注意,大家看他径直走到人群中央,双目四顾,用浑厚的嗓音说:‘严兵来临,我有一法可退,诸位长老,愿一听否?”
“说来无妨。”一长老说。
“欲问长老,八国缘何派兵来此?”
“为争夺佛主释迦牟尼真身舍利。”长老答。
“再问长老,我兄弟姊妹缘何齐聚于此?”
“为保全佛主释迦牟尼真身舍利。”长老答。
“三问长老,八国争夺舍利,意在占有,我兄弟姊妹保全舍利,是否亦为占有?”
长老无言,人群交头接耳,僧者又问:
“况八国相争,是否必有胜负,必以舍利为利益?”
“是。”
“长老意中,舍利为何物?”
“圣物。”
“圣物可为利益否?”
“否。”
“如是,当除胜负、灭利益,复归舍利之本质。”
“如何除胜负、灭利益,复归舍利之本质?”
“均分舍利与八国,令其金坛盛贮,迎归本国,建塔供养。”
“当如你说。”
“长老言毕,众人悦服。”王说。
“舍利当真均分八国了吗?”子羽问。
“当真,”王说,“八国原本实力相当,战争爆发,谁都占不到好处,如今不费一兵一卒而能得舍利,虽不是全部,也知足了。”
“八国回去后当真建塔好生供养舍利了吗?”
“当真,”王又说,“八国争舍利,意在渴慕舍利神力保佑,然其供奉之心虽诚,舍利却未给他们带来庇佑。”
王解释道:“八国之间仍是混战不断,都欲得他国之舍利为己有,人口死伤无数,生活动荡不堪。”
“是王的出现,统一了天下。”子羽说。
王点头,微笑,不语。
“王的伟大,我们羽飞鬼及孔雀王朝的子民有目共睹。”
“我于八国均分舍利一百年后,作为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南征北战开始讨伐八国,也曾认为自己是位伟大的君主,我欲征服所有敌人,愿人们过上安定的生活。但很快,我意识到,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残暴的君主,每逢征战,我便情绪激昂,对杀戮迷恋过甚。我原以为这一切并没什么不对,因为那是一个君主所应做的事——我就这么一路征伐,直到将散落八国的八槲四斗佛主真身舍利全数收齐。
“那一天,我来到‘羯陵迦,那是个哭泣之城,我不会忘记当士兵们连夜将舍利从羯陵迦送入我驻扎城外的营帐时,我心头涌起怎样莫名的不安。当时我还领悟不到不安背后的意义,只是像以往每次战争胜利后那样,当黎明的朝阳缓缓升起,带着胜者不可一世的骄傲,在万千军队的拥护下,浩浩荡荡进入羯陵迦残破的城墙。
“我的双脚踏入羯陵迦土地那一刻,仍在品味征服者的无上权威。但一切都在瞬间改变,放眼望去,见到的是满地横陈的死尸、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以及沦为俘虏的老人、妇女、孩子,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叫喊声、悲鸣声……这些曾让我引以为豪的东西,彼时尽化为一股酸涩的感触,震撼我的心灵。我忽而悲悯起那些因我而亡的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带着万般愧疚,我最终离开战场,回城后,没有举行任何庆功仪式。”
王顿了顿,接着说:“那是我人生的一个界点,也是我最终放下屠刀,皈依我佛的根源。此外,还有一个对我有感召教化之恩的僧者不可不提,他就是‘优波及多。”
“长者优波及多,我听说过,”子羽说,“我们羽飞鬼都说,如果这世上有一人能和伟大的阿育王相媲美,非长者优波及多莫属。”
“这话不错,如果没有优波及多,我仍徘徊无着。是他的谆谆教导,不厌其烦为我讲解佛经真谛,使我找到洗清一身罪孽的清溪之渠,完成了从一个十指沾血的暴君向虔诚教徒的蜕变。
“当时天下已得一统,至高无上的君主权威不再让我感到满足,但为宣传佛经大义提供了大便捷。我按优波及多指点,尽己所能将佛经传遍整个孔雀王朝及周边国家。在这样做的同时,另一个想法也在我心头滋生,这便是此次召集你们羽飞鬼来此的目的。”
说到这里,王看了子羽一眼,对她微微一笑,接着说:
“我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据我遣派出去的传经使回来告知,那些周边以及更远的国家,虽然也大一统的,传经较为顺利,更多的是如我国先前一般陷入连年混战,除了战争,无暇顾及其他。听到这一消息,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尸体、鲜血、悲鸣、哀哭拼凑的画面,心头涌起一阵隐痛,驱走传经史,将自己关在寝宫中,无心事务。”
这时,优波及多又一次不期而来,他的出现每次都出人意料,每次在我情绪低落时,他便会来到我身边。见到他,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忧,在简单的寒暄后,将烦恼向他倾诉。
优波及多听完,淡然一笑,说:“伟大的王,你能感知一切众生苦痛,犹如自身苦痛,足证佛经大义已被你领悟。”
“领悟佛经大义又如何,感知众生苦痛又如何——感知众生苦痛,束手无策,实如未感知一般。”我说。
“感知众生苦痛,便能救众生于水热之中,度众生于无边光明之地。”优波及多说。
“愿闻贤师高见。”
优波及多笑而不答,我便再问,优波及多才开口:“欲普度一切众生,务必求助佛主释迦牟尼。”
“释迦牟尼已于百年前圆寂,如何求助?”
“王有所不知,佛于拘尸那城,力士生地,跋提河边,双林树下,真身灭度,留得舍利,舍利即佛主,若将舍利分布各地,令众生虔诚供奉,宛若供奉佛主真身,即可消弭世上一切战争,永葆人间和平安泰。”
“我懂了。”子羽说,“王召集我们的目的,便在此。”
“对,”王笑答,“召集你们羽飞鬼战士八万四千名,因有舍利八槲四斗,合八万四千颗。这些舍利中,以如今在你面前的这颗最为重要。”王解释道,“它是释迦牟尼佛的头顶骨,是诸舍利之首——它将被带往遥远的华夏大地。”
子羽听罢,向塔中那颗纯白的舍利投去一眼,凝思不语。
“子羽有何疑问,但说无妨。”王说。
“我不知道华夏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是个辽阔富裕但战争仍频的国度,与你一样将其他舍利带去华夏的还有另外十八名羽飞鬼。”
“在这八万四千羽飞鬼中,王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去完成护送最重要的释迦牟尼佛头顶舍利的任务?”
“这是优波及多的意思,我亦问优波及多,他只道:‘此为天机。我相信优波及多的选择不会错。”
话音刚落,园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禀报阿育王,‘罗汉耶舍已在无极坪等候。”
“告知耶舍,我即刻就来。”王说。
侍卫应了声“是”,王对子羽说:“走吧,我们去无极坪。”说罢,将手一合,原在掌上的石塔便如一道霞光,消失无迹。
王领子羽走出紫荆园,去往无极坪。
4
无极坪离紫荆园仅百米之远——前挨紫荆园,后临飞龙殿,是一个可容十万人的大场坪。羽飞鬼以前操练便在此处,威严的军令、整齐的步伐,挥洒的汗水,如今已遁入时间的汪洋,此刻,无极坪光亮一片,几个宫女打着明瓦玻璃盏,围成一弧半圆。
半圆内,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灯光的辉映下,肃然而立。
宫女们见阿育王,双脚下跪,那高大的身影只单膝跪地,待王走到近前,双手扶起他,道:“罗汉免礼,众人皆起。”
众人起。
“子羽,快来见过耶舍罗汉,我们孔雀王朝的大智者。”王招呼子羽。
“見过耶舍罗汉。”子羽打了个躬。
“你就是子羽?”耶舍将子羽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子羽答了声“是。”
耶舍又说:“优波及多在王面前极力保荐你护送佛主释迦牟尼头骨舍利,你可不要辜负王和优波及多的期许。”
子羽又应了声“是”,耶舍对王说:
“所派八万四千羽飞鬼具已就位,请王示下。”
“劳烦罗汉神光指引。”王说。
耶舍走出几步,单手向天高高举起,五根手指全数张开,伴随一声大吼,手掌如一团燃烧火焰,发出耀眼光芒。
子羽一时愣住,耳边传来王的声音:“没让你做什么准备就要出发,你有什么要说吗?”
子羽摇了摇头。
王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如先前一般,召唤出那座供奉舍利的石塔。
石塔飘到子羽上方,子羽抬头瞻望之际,耶舍说道:“子羽来。”
子羽小跑几步,来到耶舍身旁,刚站定,看到原本还如一团火焰的耶舍的手掌,这时愈发炽烈。
火焰照亮了整片黑暗的夜空,子羽在火的照耀下,睁不开眼睛,但那火瞬间变成一道道如流星般的光线,依次从耶舍五根手指射出,飞向天边各个角落。其中,有一道不偏不倚射到子羽身上,将她和头顶的石塔笼罩在里面,仿佛一个倒置的大钟。
“子羽听令。”阿育王对子羽说。
子羽在“大钟”里下跪。
“随光尽处,安置石塔,守护舍利。”
“子羽领命。”
话音刚落,那象征羽飞鬼的洁白翅膀便在子羽背后张开,翅膀的羽端与“大钟”的光壁仅差几公分。子羽用力一扇,“大钟”便向空中射去。
子羽在“大钟”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飞翔体验,头一低,整个孔雀王朝便暴露在她眼皮底下。她将视线朝羽飞鬼以前族居的方向望去,那曾是她和伙伴们习武、居住的地方,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那里,和伙伴们在一起,岁月将由此停驻,他们最终还是分离了。子羽望了一会,眼前随即漆黑一片。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