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的思想逻辑
2020-10-26杨晓芳
杨晓芳
摘要:商品拜物教是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演化规律的重要理论,始终贯穿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也是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重要标志。商品具有宗教性是马克思对资本分析的重要支点,揭示商品承载着人与人關系的颠倒是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的内核。资本主义经济学家是以生产流通中利润的神秘性建构系统的商品宗教性,从而以意识形态的幻象策略达到长期维护资本主义的目的。商品拜物教与物化、物象化和异化的紧密关系则进一步揭示了商品拜物教的多重面向。
关键词:商品拜物教;马克思;颠倒;物化
中图分类号:A8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1494(2020)04-0053-04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首次提出商品拜物教这个概念,不仅是对商品概念及其本质的深刻揭示,也提供了一个资本主义批判的新视角。马克思认为,在商品的世界里,劳动产品一旦被作为商品来生产,就自然地带上了拜物教的性质,所以拜物教与商品及其生产是分不开的。精准理解马克思这个早期概念对于掌握资本主义规律和马克思的整体思想与哲学方法意义重大。
一、商品成为宗教的要素
在远古时代,人类由于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从而形成对某种“物”的崇拜进而产生了宗教。由于人类活动区域的不同和活动方式的差异,因而形成不同形式的宗教。随着人类的迁徙与交往,宗教逐步形成一个基本共同点,那就是人崇拜的对象是某种超自然的神灵,而这种神灵又是人的设想。对于宗教的解释,一直是世界各种文明建构的重要内容。从西方思想史来看,宗教一直被看作贯穿知识世界的主轴,并暗示人类未来发展的指向。尽管到了近代,特别是启蒙时代,对宗教的批判进入人类的视线,但这些批判并没有让人们认清宗教和摆脱宗教。
一直到马克思,宗教形成的根源和本质才得到彻底的揭示,宗教与生产、政治、国家的关系得到全面的阐释。也因此,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逻辑是从宗教开始的。马克思认为宗教是人类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是人类面对不可战胜的客观世界的社会意识,而且是一种形象倒映的镜像建构。马克思指出:“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宗教是这个世界的总理论,是它的包罗万象的纲要,它的具有通俗形式的逻辑,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point dhonneur],它的狂热,它的道德约束,它的庄严补充,它借以求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1]马克思总结的宗教本质有三层内涵:第一,人们对某神或某物的绝对服从,这意味着某神或某物的绝对正确;第二,某神或某物已经上升为最高客体,这意味着此客体具有已经从人与其他客体独立出来,并支配、控制人与其他客体;第三,某神或某物具有超验性或介于超验与经验之间,从而形成幻象。这种幻象不仅使人无法识别,而且是一种与客观世界相颠倒的镜像。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佛等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超感的、颠倒社会意识的最高客体。
马克思把商品看做宗教,并非是说商品像一般宗教那样具有入教仪式和正式教义,而是说商品具有类似于宗教的宗教性。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们对于商品的膜拜已经达到绝对服从,并且把商品或金钱(最一般化商品)放到最高客体的位置,金钱支配人的一切社会关系以及意识体系。马克思指出,由于资产阶级的生产必须把财富体现在一种唯一的物的形式上,因此,金银就应然地成了这种财富的相应的化身,金钱作为唯一的物神也就成为人生存的最高价值。商品与金钱成为唯一膜拜对象,即商品成为支配一切的最高客体和由此产生的最高意识。商品的宗教性在与神的关系中,得到根本性确立。但有学者认为,商品拜物教和人们对商品、货币以及资本的膜拜是两回事,这是对商品拜物教的最基本的误读。如果没有对商品和金钱的膜拜,也就没有商品的宗教性和商品拜物教。可以说,马克思关于商品的宗教性思想是揭示商品的本质和资本主义运行机制的关键。
关于商品拜物教究竟是社会存在还是社会意识的争议。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比较多地使用拜物教及其相关词语来说明作为‘社会存在现象的资本的拜物教性质。按照马克思的社会结构理论,它是一个指代而并非范畴。这样理解扭曲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宗教范畴”的定义。
马克思提出商品拜物教概念是揭示商品、市场、资本作为一个整体运作的宗教观念体系,商品、金钱、自由市场和资本作为不同职能共同建构一个资本主义的宗教系统,对工人,也对资本家进行全面控制。由商品拜物教延伸和衍射而来的消费主义正成为全球文化的现代性症候,销蚀人类的理性世界。消费主义与商品拜物教的关系表现为:对商品的崇拜是通过消费来实现的,商品至上转化为消费至上;我消费我存在的生存论的本质是人对商品的依赖;消费主义是生产-消费关系的颠倒,反映了劳动关系在商品拜物教上的颠倒;消费主义是劳动异化和人的异化的直接表现,是理解商品拜物教和人的异化关系的进路。由消费主义演化而来的符号主义、奢侈主义等都是商品拜物教的极端形式,是人远离自身、身心分离的运动。
二、商品拜物教的幻象与关系的颠倒
马克思指出,看似简单平凡的商品却“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诡诞”[2]137,因为商品拜物教在形成与教化过程中,会形成一个超感的幻象。商品拜物教的幻象有两大功能:第一为神秘功能;第二指欺骗功能。对其神秘功能,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经济学家认为社会关系是物的自然属性,这既是粗俗的唯物主义,也是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因为它使物神秘化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神秘,物自身的关系也不神秘,而在社会关系物化之后,商品成为物神,此时的物神秘了。物神秘化的功能包括作为商品的物与自然界的关系神秘化,商品与人的关系神秘化,人与人的关系神秘化。其中实现人与人的关系的神秘化是最终目的。
马克思认为商品的神秘性质既不在商品的使用价值里,同时也不在价值规定的内容中,而是因为劳动力参与价值规律的运行,使得剩余价值被隐藏了,并以资本必然产生利润的神秘外衣而迷惑工人。资本主义把资本家和工人都拖入资本市场,资本的魔法制造出资本家和工人都是资本市场的公平参与者的假象。同时,资本主义的一切利益关系,比如婚姻的交易、身体的交易、良心的交易等都会被披上自由、平等、公正的外衣。而这些在商品拜物教里都被幻象为人类永恒的最高价值。这些幻象使得在资本市场失败的人一直以为是自己对资本的规则学习不够,以至于坚信自己一直在资本学习的路上,并且始终坚持下去。每次经济危机后,“为了不致溃灭,资产阶级就要一往直前,每天都要增加资本”[3],造成继续繁荣的虚幻。这些都是商品拜物教的策略。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本质是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但商品拜物教把这种对立关系通过商品及其运行过程颠倒过来,制造出资本和劳动和谐统一的“法哲学”。这种颠倒是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批判的核心。马克思把商品拜物教的颠倒策略分为多个方面:一是主客体之间的颠倒,作为劳动力的工人(主体)成了机器的从属物(客体),劳动力成为商品(物、客体),而凝结在商品(客体)内的社会劳动的价值被资本家占有,从而人格化为资本家(主体);二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产生物的颠倒关系。经过资本流通,主客体的颠倒使得剩余价值以利润的形式表现出来,劳动力产生剩余价值就被颠倒或篡改为资本产生利润;三是颠倒的物的关系必定产生颠倒的观念,即歪曲的意识,并被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建构为宗教或宗教意识,从而导致资本家与工人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在商品世界里颠倒为公平交易;四是市民社会(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决定国家(压迫工人的工具)的关系颠倒为国家(三权分立的民主共同体)决定市民社会(享有自由平等的公民权)。市民社会与国家的逻辑关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的两种不同的理论阐释直接关乎对于资本主义前途与命运的理解。在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看来,国家的永恒性作为本体论形成了与之相适应的永恒的市民社会,自由民主的国家对应了自由民主的商品活动。商品交易中的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也从未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资本主义体系也会永恒发展。而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的资本与劳动的内在矛盾决定了资本主义国家少部分人统治大多数人的内在冲突,市民社会的瓦解必然引发资本主义国家的崩溃,也许这种崩溃过程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但市民社会决定的国家的全部资本主义体系终究会终结。
三、商品拜物教的生成过程、教化策略与信仰者
宗教的形成与发展,一方面是人对自然、人对社会的扭曲反映;另一方面也与宗教的制造者和推动者的作用密切相关。在远古时代,宗教的产生与传播是人自发产生的精神信念。到了西方中世纪的黑暗时代,政教合一的体制把宗教作为最高政治。托马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年)把理性引进神学,提出运用理性理解天主的真相,并主张君权神授,教权高于王权。约翰·邓斯·司各特(John Duns Scotus,约1265—1308年)复活二元论,主张信仰远在理性之上,我们不能思考上帝,上帝与理性不可通约。中世纪以神的至上性、神的神秘性、神权的制度性等手段实现对人的统治。而在亚洲,佛教的持久传播与扩大地盘,与运用佛像崇拜的策略有关。2500年前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时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其后的600年间信徒也遵从先训,不立偶像崇拜。直到公元一、二世纪希腊文化的入侵并与印度文化结合产生了佛像崇拜。佛像雕塑于公元五世纪北魏时传入中国,并大肆扩展。佛像崇拜看似文化的融合与发展,实际上是佛教信徒的教学策略,是佛教神格化、形式化的表现,是宗教竞争的必然结果。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儒学长期主导着主流文化的走向,因此著名学者任继愈称儒学或儒家文化为儒教或孔教。这种定义也是基于儒学的绝对性、至上性、崇拜性、神秘性、教化性等特征。儒教的运作策略表现为三大机制:一是教义的不断丰富与繁衍。中国历史的各个时期,始终没有停止儒学经典的阐释与新解,为树立儒学作为一个大一统国家的指导思想的神圣地位不断建构它的圣王性、连续性和精神控制性;二是有教无类和因材施教的原则。儒学在历史上分化出多种学派,并相互包容,并对不同信徒进行分类和择取的教化原则,从不同侧面控制民众的精神世界,特别是以对教育的普遍原则神化儒教的绝对真理性和普适性,扩大了其教化功能;三是儒教既有理念,更有制度保障。奴隶和封建制度的中国,以皇权为最高极权和“仁爱”为最高统摄价值的高度统一的层层管控体系,分化出“三纲五常”一系列礼化性的教规来控制人的身心,同时还以孔庙的实体进行强化儒教的制度性建设。
马克思不但揭示了商品拜物教的本质,还阐明了商品拜物教在资本主义的产生过程、信仰者和教化策略等。商品拜物教形成的根本原因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是生产关系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反映,但商品的宗教性是经过代表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家的多重建构而完成的。经济学家不仅制造商品的神秘性,还通过市场交易平等性显示商品交换关系平等性来掩盖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在劳动力参与商品交易过程中形成的不平等。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这种形式上的平等上升为绝对真理、永恒真理,成为商品拜物教的“教义”,并使之成为永恒规律。对此,恩格斯提到,规律是历史性的,现代经济学家编纂出来的规律和总汇,只不过是社会生产条件和交换条件抽象的描述。同时,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以法律与法权的制度形式强化“教义”的合法性。更进一步,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把商品拜物教贯彻到资本主义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细胞,并与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和人类意识结合起来,产生更多的幻象来欺骗更多的民众。因此,商品拜物教的信仰者远不是那些经济学家和国家利益代表者,而是更多的公民,包括大部分劳动者。
四、商品拜物教与物化和异化的关系
准确把握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还需要深入理解商品拜物教与异化和物化的关系。物化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占据重要地位,与商品拜物教关系紧密。马克思的物化包含四层内涵:一是劳动对象化。二是人的物化,即人是机器或人屈服于机器。三是人的关系的物化,四是意识形态的物化。资本与土地已经是拜物教化的颠倒的社会意识和幻象,此时的物化是意识形态的再物化过程。这些内涵在马克思看来,人格的物化指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以商品的形式表现出来,人也成为机器或成为资本的统治物;物的人格化指的是资本与劳动力作为商品表现为与资本家和工人的對应。马克思还指出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是如何通过物的人格化制造商品拜物教的假象过程。“国民经济学家把劳动和资本的原初的统一假定为资本家和工人的统一;这是一种天堂般的原始状态。”[4]人格的物化和物的人格化都是商品拜物教运作的重要内容。物象化、生产之镜是商品成为宗教(幻象)的重要一环,是商品转变为颠倒的镜像的运作机制,是理解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最深刻的地方。
同样,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在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中也占据重要的地位,包括劳动异化和人的异化。劳动异化指工人的劳动产品反过来奴役工人。人的异化指人在资本操控下发展为“非人”。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把人当做商品、当做商品人是人格的物化,也是人的非人化,即异化。马克思异化理论对于深化商品拜物教的理解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资本主义劳动的异化及其人的异化所引起的商品内部、劳动内部和人的内部的深刻矛盾揭露了商品拜物教所制造的资本主义“和谐有机体”的假象;二是资本主义异化揭示了“物与物象的颠倒”转向“物与物象相统一”的欺骗;三是拜物教徒的感性基础是异化现实下的感性。因此,无论资产阶级及其经济学家怎样进行欺骗,工人终究会从信商品拜物教转向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这也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在阶级意识中的反映,也内在地证明了资本主义的必然终结。
五、结语
商品拜物教起源于资本主义,并泛滥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化时代,全世界成为一个相互联结、深度交融的共同市场,商品拜物教也会在全世界的范围内传播。作为社会主义中国,不仅需要认清商品拜物教的本质,也要在行动上予以坚决抵制。发挥市场的主体地位和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并不意味着商品拜物教。我们既需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要划清与商品拜物教的界限。正如马克思所言:“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结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2]142只有在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物质世界变革过程中,在无产阶级对自我异化的认识觉悟中,商品拜物教才能被逐步清除。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2.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65.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30.
责任编辑陆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