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锋:贴近生命的本真 参与生命的成长
2020-10-26王海珍
王海珍
培育公共生活的公共精神,修复和营造人与人彼此信赖、互相关怀的社会心理氛围。这不仅与“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时代精神相契合,也与中国的传统精神相呼应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金雅苑社区一间不大的活动室里,每到周二和周五,都会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唐调吟诵特有的顿挫跌宕和拉长的尾腔在小区上空盘旋回荡。这样的吟诵,已持续十年。
这间不到40平方米、摆放了36张桌椅的小屋,已经迎来送往了近千名“蓬头稚子”。这些童真的心灵在人生起航之初,就亲近着先贤原典温润的光泽。源远浩荡的几千年传统文化就这样缓缓而行,在这间小小的活动室内,在孩子的吟咏中,与当下彼此呼应。
小活动室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生生学堂”,取自《易经》中的“生生之谓易”。创办人是浙大城市学院教师杨海锋。“生生学堂的‘学我们写成古体的‘敩,出自《礼记·学记》“敩学半,教学相长”。‘敩字在字形、字音和字义上都是教和学的结合。我倡导的是一种自我教育,一种自助式的、互助式的教育。”杨海锋说。
在先贤原典中安顿自己的身心
粗略地看杨海锋的人生履历,会有一点点惊讶,高中是一名理科生,本科学机械制造及自动化,研究生学管理科学与工程,现在从事工商管理专业的教学。纯正理工科出身的杨海锋,却在传统文化的浩瀚汪洋中酣畅遨游。可见,所谓的学科分类,很多时候就是人为设置的栅栏。杨海锋似乎一直在探索怎样走出那些栅栏,寻找自己内在生命的圆润。
青春期的迷茫与无处释放的力量似乎是全世界“维特”们的烦恼,杨海锋的自我探寻之路也始于此。内心的躁动与困惑在他身上折返的力似乎更大一些。“因为我性格比较内向”,杨海锋笑了,“那些所谓的困惑,迷茫,无处发泄的苦闷不会向外宣泄,只能向自己发起‘战争。”从小镇考上大学的杨海锋与生俱来的质朴和羞涩又让他自觉在人群中并不那么游刃有余。那份成长的焦灼逼着他去图书馆,从书里寻找答案或者平静。
杨海锋的大学时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羊皮卷、卡耐基等等各种励志“鸡汤”书林立,弗洛伊德、维斯特根斯坦、尼采的书也深深吸引着他。他像一个饥渴的行人,突然看到饕餮盛宴,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囫囵吞枣,什么书都看。“有些成功学的书,看的时候热血澎湃,被激励,但是放下书,回到生活里,好像心更慌了。”杨海锋回忆着自己的来时路,似乎还能看见那个在纷扰世事中渴望安顿身心的青年慌不择食的情景。没有人指路,也没有人能答疑解惑,话又说回来,人生的路啊,必须得自己走,谁又能给谁指引,谁又能解别人的惑呢?这些书里,当然包括了传统经典,但当时的他还完全摸不到通往中国先贤的入口。
大学专业是机械,杨海锋渐渐感觉到机械这条工科的路不是他想要的,机械的原理也解答不了人生的困惑。他更感兴趣的是人。考研时,他选择了更靠向“人”的专业——管理。这个专业大概率未来会通往企业管理这条路,所以在研一暑假时,他主动申请了去苍南一家小企业实习,做总经理助理。那一个月的实习生活,让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不适合做什么”。
“我觉得我骨子里是老庄,喜欢逍遥游。毕业时我所有的简历投的都是大学。”杨海锋收到了三所大学的橄榄枝。一个是位于六朝古都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一个是杭州电子工学院,还有一个是刚刚成立不久的浙江大学城市学院。他去南航校园转了一圈,一个拥有211头衔的老牌重点理工科院校,迎面而来的是庄重和严肃的气氛,于是心里有了清晰的决定。杭电同样如是。他没多少犹豫,就卷起行李卷,直奔刚成立不久、几乎没有什么名气更没有影响力的城市学院。“新兴的地方或许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可能更适合我的生长。”
一直走在探索自己生命道路上的杨海锋所指的“生长”,更多是内在的蓬勃与生发。新成立的学院、新招来的老师,环境宽松自由,在这里,杨海锋有独自思考的空间,又有心灵碰撞的师友,如鱼得水。他曾经有过当系副主任的经历,但当了一届之后,拼命请辞了。他喜欢探索人的世界,但他感兴趣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看见、照拂、温良的影响,而不是“管理”。也因此,写论文,评职称,这些在高校里几乎人人奉行的向前走的“成長”反而被他忽略。从教近二十年,他一直保持着讲师身份并怡然自得。
但工作后,人生的困惑依旧在,只是变换了主题。“我觉得年轻时人生的底色,无非‘饮食、‘男女,衍生出找工作,找对象这两大缠绕你的问题。前一个问题,当老师后告一段落;后一个问题,直到结婚后才落下帷幕。这中间,走得并不安稳。回想起来,这两个问题的化解安顿,都源于慢慢明白了生命最质朴最本真的东西,回到了原点。”杨海锋说,“立业的原点是安身立命,成家的原点是相依为命。”
也就在那些烦恼的日子里,2007年前后,忽然有段时间,他曾经多次读却不解其意的《传习录》中的一些话,从心底升起,且如此清晰,他忽然有一种别有洞天、豁然开朗的感觉,阳明心学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傍身之所。“许多书,我们字都认识,也朦胧感觉到这里头有我们要的东西,但先前就是怎么也体会不到。有时候人需要在经历切肤之痛,在现世中身体力行一些事后,才能读懂书。”这之后,杨海锋内心那种四处奔涌、无法收拢的力,仿佛被渐渐纳入一条湍湍而行的流水中,渐渐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平静。
“我受几个人的影响最直接,也最大:梁漱溟、王阳明,还有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这些人在帮助我的生命向深、向上走的过程中,启发很大。心性人人本自具足,但要不被遮蔽、要生发出来,却不那么容易,我们必须穿越自己所在的狭小时空,去古今中外的茫茫人海中寻找真正与自己相契的师友。读书其实是通过与作者印心,来照见、拓展自己的生命。”
也或许正是由于此,他的生命能量一直未曾被外界所消耗,如果说曾经有过损耗,也是因为内在角力,解决了内在的战争之后,那些冲突又会给予内心更优质的补给。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他思考最多的问题从来没有变过,就是关于人的成长,这个人包括他自己。他也把自己放到了一个更大的系统中,化开自己的烦恼,也滋养了他人的成长。
回溯过往,杨海锋创立生生学堂,坚持公益,并能持续十年之久,脉络渐渐清晰,并显得顺理成章。
贴近生命而行
梁漱溟先生说自己是一个“问题中人”。“每个人生命中的问题都不一样,今天的时代,我并不一定做和他一样的事,但他始终本着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思想而行动这一点,对我的触动很大。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位真正身体力行了中国传统精神的人,又将这种精神体现在了当代最底层的社会实践中。我觉得他做的许多事情,并不是传统本有的,却是蕴含了传统精神的。”杨海锋说,“这和我的想法很近,我对复古没有兴趣,而是以传统的精神,做当代的事情。”
带领大家读经典,最初的发源地点是在城市学院。2009年,他的大儿子弘毅出生。
弘毅这个名字是杨海锋在读《论语》时想到的。他的小儿叫弘远,也是出自同一句话。当了父亲后,他期待让孩子感受传统文化魅力的念头开始在脑海中闪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己的孩子还小,可以先带领同事的孩子读。
2010年11月,杨海锋向学校申请了一间教室,每周末义务带同事的孩子们一起读经典。次年底,他从住了10年的教室宿舍搬到金雅苑小区,自然有了在社区也办一个学堂的想法。但场地不好找,那时他谁也不认识,就去刚成立的业主群里贴了一份倡议书,说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带孩子们读经典,并附上了城市学院读经典的照片。很快,群里有人私信联系他,是社区书记。后来,一间用于党员开会的活动室经过简单装修,就成了生生学堂的根据地。
2012年2月,他从学校宿舍搬家到金雅苑社区,一起读经典的活动也随即搬到了社区。
金雅苑小区位于杭州市江干区,是经济适用房,小区比较大,住户大约有两千多户,所以一个小区就是一个社区。“我觉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生长,他要考虑怎样在这片土壤上安身立命。”杨海锋说,“物质环境固然重要,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社群中,感到舒不舒畅、安不安心、自不自在,主要还在于‘人的环境,也就是人文环境。”
许多像杨海锋一样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的“漂族”,时常怀念儿时家乡的人情厚度,左邻右舍亲近热络,像一个大家庭般温暖自在的记忆。“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江南小镇度过的,邻里之前很亲近热络,谁家做点好吃的,也会端给邻居尝尝,隔壁外外阿婆、章老先生家的厅堂,我进进出出就好像在自己家那么随意自在。”
如今在大都市里,高楼大厦、独门独户,缺少可以滋养、安顿生命的公共生活,人与人之间疏离、隔膜。而社区公益学堂恰好创造了一个空间:老老少少,隔三岔五,相聚一堂读圣贤书,课间聊聊天拉拉家常。一来二去,邻里间的问候关怀多了,在公益的气氛中特别容易建立彼此的信任感;相互帮忙多了,参与者、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互通有无;串门也多了,因为孩子们经常会吵着要到某某家玩,小区路上经常能遇到熟人了……小区的生态环境渐渐开始变得温暖。“当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被打通时,人心最内在的东西才会出来。”
以星星之微光,引燃广阔人心
生生学堂诞生之初,也历经过门可罗雀的场景,但杨海锋并不着急,这是一个慢慢生长的过程,他有耐心。甚至有一次,到了晚上读书时间,一个人也没有,杨海锋就自己拿本书认真地读了一晚上。古语经典,内化于心,与先贤哲人遥遥相会,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美好的。渐渐地,生生学堂的朗朗读书声开始吸引社区的人参与,渐渐地,一间教室坐不下了,有的人拿着椅子坐到过道上参与。大家共同营造着一个活泼的、生机盎然的场域。有一年杭州下大雪,连学校都停学停课,生生学堂晚上的读书声却未停止。
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最困难不在发起之初,也不是当下,是当家长和孩子们的新鲜感和初始热情已经过去,家长们发现这不是一件立竿见影的事,在现实的各种压力和诱惑下,不再坚持。也有些孩子确实对经典诵读没有兴趣,人一度越来越少。“因为我们的骨干志愿者就是普通参与家长中来的,来参加的人少了,所以能够张罗事情组织活动的人就更少了,有时会陷入恶性循环。”
困难之时,阳明先生书信里那些不经意的话,仿佛就像是特意为他娓娓道来:“近来不审同志叙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大意是告诫弟子,把日常的讲会存续下去,人多人少不必介意,只要一息尚存,将来就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再兴盛起来。好一个“且存饩羊”!这是他深有感触的,只要这个事情没有断,就有希望;他更深信,贴近人心人性的事,根本就不会断。
很多人问过杨海锋,有没有想放弃的时候?“放的想法有,弃的想法从没有过。”最初在城市学院的时候,时间是周六上午,很多孩子都有兴趣班,而且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学校不太方便,不像在小区里,吃过饭走几步就到了,而且因为不收费没有任何约束,所以人数很不确定。到第四年时,人数实在太少,常只有两三个孩子来,于是杨海锋和家长们沟通,是不是暂停一下。可就在这时候,一位叫虞孔杰的家长站出来说,不能停。于是他就成了这个点的主要负责人。“我这一‘放却激发了一个新的生机,这是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所以我并不是那種非要硬撑的人。《易经》里讲时位,有时候在这个时间这个处境中,是低谷,正好可以休整一下、反思一下,缓一缓,但我从心底里绝不会放弃这件事的。”
“从一开始,我就明确一点,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自己做,不是为别人做,是我自己要做,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你们不来我也不会觉得委屈。”杨海锋说,很有意思的是,每次都在他惨淡经营一段时间后,会有转机,因为会有某些志同道合者的出现,而且正是因为“生意”不好,家长们会和他一起动脑筋。
有一次,杨海锋出差,有一个刚搬到社区的传统文化爱好者蒋剑诚听说了生生学堂,晚饭后溜达过去,他看到孩子们读书的场面有点乱,也不顾自己是初来乍到,就开始维持秩序。等杨海锋出差回来,蒋剑诚找到杨老师,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杨老师,你想不想把生生学堂搞好?想搞好的话要把秩序搞一搞”。
杨海锋回忆第一次和蒋剑诚见面的情景说,“我觉得他很有意思,说话非常直接,又非常真实。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没有陌生感。”蒋剑诚成了生生学堂的志愿者骨干,和杨海锋一起在日常的活动中在家长中发掘志愿者,并建立骨干志愿者的团队,分工合作。这是生生学堂后来学员人数慢慢稳定的重要因素。
此后活动室就再也没出现过人丁稀少的情景。但人多人少,是常有的事,一个学期里,期初到期末,孩子人数变动经常是波浪形的,杨海锋并不会为此困惑。反而是有些骨干志愿者搬家离开了金雅苑,会让杨海锋有一些失落,蒋剑诚就劝他,“人来人往是正常的,没有人会陪你走一辈子的。”非常直接又非常真实,一如蒋老师之前的风格,很戳心,但也让杨海锋意识到,蒋剑诚说的是对的,这是需要面对的,反而释怀了。他们成为至交好友,一起把心力投向生生学堂。
生生学堂强调一种自助、互助的文化公益,所有的志愿者都从活动的实际参与和受益者中产生,理念是“每一个人都出一点力,每一个人都受一分益”,“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杨海锋说,“公益不是一些人无偿为别人服务,其他人是来享受别人为他服务。公益是每一人的事。”所以生生学堂没有设专职人员,没有人“隶属于”这里,事实上它始终不是一个正式的组织,而只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
“杨海锋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做事的人,他认定的事情就会坚持下去,做公益不容易,组织活动啊,经费啊,很多需要操心的事情,但是他就这样一直坚持下来了。”蒋剑诚说,后来他搬家了,离开了金雅苑,住进了另外一个小区,他很想在自己的小区里也做一个读书学堂,但发现做起来真难,目前,他带着儿子在家读经典,但是想要办读书学堂的梦想一直没有放弃,“我很羡慕金雅苑社区,有杨老师在,吸引这么多喜欢传统文化的人一起前行。”
“我也去过蒋剑诚新办的读书堂做过几次分享,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在新的小区做起读书堂,但最终还是没有做下来,我感觉,部分原因是小区管理严格,我每次去的时候都要在门口登记,过程繁复。活动的地方是小区里的会所,金碧辉煌的,似乎适合商务一些。”杨海锋说,因为门禁森严,无形中也拒绝了周边小区孩子,而在金雅苑的生生学堂,活动室是向所有的孩子开放的,只要来,一律欢迎。有很多其他小区的家长带着孩子慕名而来一起共读。尽管因为距离原因,其它小区的孩子晚上读原典无法长久坚持,但生生学堂的“读书声”已经传出去了很远很远。
李江亭,杨海锋的大学同学,在同学会上知道了生生学堂,专门带着孩子大老远来金雅苑里读书。后来他也在自己的社区做起了学堂,杨海锋也去帮他做一些动员,和家长交流分享,但后来因为李江亭工作太忙,分身无暇,再加上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学堂运行了几年,暂停了。
段广伟住在金雅苑附近的江涛社区,2012年她得知生生学堂的消息后,就跑来听课观摩,觉得这样共读的方法很好,萌发了要在自己小区做一个读书堂的想法,并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江涛国学社。创办时,她请杨海锋去做了分享会,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因为她搬家去了另一个社区,江涛国学社因为找不到继续负责的人,停了。她在新的社区做社工,又开始负责运行里仁学堂。“我受杨海锋老师的影响很深,自己经历了两个学堂的变迁,知道公益学堂运行不易,很可能因为搬家或者主理人忙于其他事情就停了。但他一直坚持着,而且主力军其实就他一个人,没有情怀的人做不来这件事。”段广伟说。
生生学堂早期的义工商硕,住在另外一个小区,周末为生生学堂的孩子教书法。他的妻子徐旦,也是蒋剑诚的朋友,感受到了生生学堂的魅力,在自己的小区内发起了一个公益诵读的活动,起名“之语学堂”。
……
这些年,杨海锋帮助许多社区许多人办义塾学堂,除了“江涛国学社”、滨江的“之语学堂”,还有洁莲社区的“钱塘智善学堂”、清水公寓的“明德读书社”,还有水秀苑、清合嘉园、星洲社区、江锦社区、之江九里、候潮门社区等,如果在杭州地图上把杨海锋跑过的地方用线串起来,也快要跑遍半个杭州城了,甚至跑出了杭州城。有一年,杨海锋的母校——湖州菱湖小学的褚旭芳老师听说了他的事,也请他去指导学校正在开展的经典诵读校本课程;又一次,上虞图书馆也请他去讲座,家长们听完讲座,就开办了一个“爱的种子”读书会……
“他很乐意去做这些事情的”,段广伟说,“杨海锋在大学担任教职,还义务承担着学校里心理咨询师的工作,生生学堂的事情也很多,但是一旦别的学堂想让他去支持一下,不管多远,不管多忙,他肯定都会去的”。
知道生生学堂的人越来越多,杨海锋也因此获得过“最美杭州人”、浙江“省师德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生生学堂也被评为“十佳公益项目”、“先进学习型社会组织”等。虽然有没有这些荣誉都不会影响他继续做事,但这也代表着生生学堂被很多人看见,也影响着越来越多人。
生生学堂除了每周二、每周五晚上雷打不动读原典,其余时间各种活动不断,随着家长之间互相沟通,大家的专业和擅长领域渐渐地彼此有了了解,涌现了一批高质量的志愿者老师。
比如张寒箫的爸爸是地质队员,常年出差在外考察,一旦回到社区,就会被拉到学堂给孩子们讲述他的地质探险之旅,在地质队员爸爸分享的那天,每个小孩会在路上捡一些石子儿带到课堂上问这问那,能不能得到答案另说,捡石子这个过程会让孩子有参与感。
比如,张雯杰的爸爸是医学专家,他会协调出空闲时间,把高级显微镜、人体标本带到教室,和孩子们一起探索人体的奥秘,带孩子们一起认识自己的身体。
比如,蔡赫的爸爸蔡美强是环境工程学博士,会带领孩子们做化学实验,看到几种看似不相干的材质放入试剂瓶中后自己会来来回回地变色,孩子们的好奇心迅速炸开了。惊讶的神情,会让蔡美强心生感动。
……
生生學堂声名鹊起,也引起了周边很多教学机构的注意,有的机构老师找到杨海锋,想要来小区当志愿者,免费带领孩子们体验各种活动。“没问题,要让孩子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只要来分享,我们都欢迎,但必须满足学堂的两个条件:第一,不能收一分钱,包括材料费;第二,不能植入广告。”有一次,一个机构的老师来给孩子们教声乐,带了一个易拉宝放在门口,引起了一些家长的质疑,从此,这样的情况再也没发生过。生生学堂一度还有舞蹈、美术、音乐社团,只要机构的老师愿意免费来教,遵守最初的君子协定,学堂都欢迎。后来,有的机构老师坚持了半年一年后,渐渐放弃了,杨海锋也觉得很正常。有一个音乐机构的刘海军老师,杨老师印象最深,他一直坚持给孩子们教葫芦丝,让孩子们接触各种音乐器材,会让孩子们去他的音乐教室免费学。后来他的音乐机构不开了,他还是坚持来做志愿者,把教学的地方从机构搬到了生生学堂。有几个孩子自始至终坚持着跟刘老师学葫芦丝,社区里有什么活动这几个吹葫芦丝的孩子也会上去表演锻炼。
也有外籍老师常驻过生生学堂,每周来和孩子们练英语口语。圣诞节到了,外籍老师自己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也会为孩子们每人准备一身红色圣诞外套,带领孩子们唱圣诞歌,分享礼物。
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应该算是用天文望远镜观星了。杨海锋从小喜欢天文,喜欢仰望浩瀚的星空。有了孩子后,他在淘宝上花800块钱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和孩子一起摆弄设备、琢磨天空,琢磨了一两年,觉得自己可以和社区孩子们一起分享观测星空的美丽后,他在学堂群里发了帖子:“今晚谁有时间来和我一起观星?”当天晚上,就有一群小孩跑到小区18楼屋顶,和他汇合。慢慢地,成为一个非常受欢迎的活动,为了方便更多人甚至远程分享,杨海锋又买了投影仪。遇到晴朗艳阳天时,他就会在群里招呼孩子们来观星。天气变幻太快,一般只有当天中午发起邀请,到了晚上,星星升起时,一群孩子也聚在屋顶,一起透过镜片看月球的环形山、金星的圆缺、土星的光环、木星的斑纹,还给他们讲城市上空仅见的那几颗星背后的故事:牛郎、织女、天狼、大角等等。“印象很深的是2016年暑假,大家一起看英仙座流星雨,一个小朋友说‘看见了看见了,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流星早已溜走了,又一个小朋友说‘看见了看见了……就这样在楼顶一直到深夜。”
学堂也曾请过专业的天文学家来分享望远镜的使用方法。“那次那位志愿者拿来的都是天文馆级别的望远镜,平常人家买不到的那种,让人大开眼界。他不但教孩子们怎样用望远镜观测星空,也教家长如何购买性价比合适的望远镜。”段广伟骑着电动车来参加了那次分享活动,回去后,也根据天文学家的推荐买了一款望远镜。不过,如果时间允许,能赶上参加杨海锋组织的屋顶观星活动,她也会带着孩子来到金雅苑,和生生学堂的孩子们一起观星,“杨老师非常细致,准备工作做的很充分,他的知识储备又很丰富,会给孩子们讲述很多知识点,孩子也愿意来。”
显微镜下的世界也是孩子们感兴趣的。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生生学堂线下聚会暂停了,孩子们总在问什么时候能再和杨老师一起读书。有一天,杨海锋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可以用线上直播让孩子们在线上领略神奇的微观世界啊,那一天,显微镜的抖音直播屏幕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小脑袋。
除了各个领域的志愿者分享外,生生学堂还长期为孩子播放国内外的优秀电影,宫崎骏的《龙猫》、伊朗的《小鞋子》、日本的《菊次郎的夏天》、法国的《放牛班的春天》,美国的《ET外星人》等等,包括国产经典优秀动画片《九色鹿》《崂山道士》《天书奇谭》等等。
“带孩子们读经典和给孩子们放电影,背后有一个初衷是一致的:正如书不能只读眼下畅销的、流行的,影视也不能只看当前电影院和电视里放的。我们完全可以放眼更广阔的时空,去搜寻、品尝更丰富多彩、更精华更有意义的东西。”杨海锋说,“其实,看星星和读原典也是一件事——正如康德那句名言——我们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在城市里打造心中的“外外阿婆家”
在生生学堂的影响下,金雅苑其他社群活动也渐次开展,比如生生学堂的首批志愿者沈燕瑜。刚入住时,刚刚退休,搬到金雅苑时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正好看到生生学堂在读书,就这样,她承担起了为活动室开门,锁门,找电影,放投影仪这些事情中。在生生学堂的影响下,她后来在社区成立了“海鸥学堂”,为老人们提供各种学习资源与服务。“我没想到杨老师能坚持这么久,在做这件事情上,他是一点没有私心的。”
金雅苑的社工马立霞发起了“社区悦读会”,每期共读一本书,围绕这本书大家谈天交流。
“我是2013年搬入小区的,我家孩子也陆陆续续去学堂读书,就这样和杨老师熟悉了。我开办的悦读会是杨老师帮忙定的主题,有一阵子,因为缺带读人,一度要办不下去了。2018年,我试着请杨老师做悦读会的领读人,杨老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一做就是两年,仅仅因为疫情暂停了几个月。”马立霞说,“社区的读书会应该说是邀请到杨老师后才重新开始的,之前我组织过几次,都没能坚持下来,杨老师做了领读人之后,悦读会来的人也多了。杨老师是少见的没有功利心,一心为热爱的事物和理想追求的人”。
海鸥学堂、社区悦读会和生生学堂共用一个活动室,彼此会协商好使用时间,不冲突。渐渐地,那间小小的活动室成了社区的一个连接点,很多人由陌生到熟悉,由点头之交成为挚友。“有一天,大约十一点多了,我接到社区里一个家长的电话,孩子发烧了,问我借几块姜片煮药。挂了电话,我在想,住在高楼里,人越来越孤立,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怕麻烦别人,如果没有足够的熟悉和信任,会那么晚去问别人借姜片吗?”杨海锋有些感慨,“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我相信,还有很多这样的互相麻烦的温暖在社区里发生着。”
“5000人的蔡宅村我当时认识一大半,如今近30幢的小区里,我只认识30人左右。城市是生存之地,也是生活之城,社区是栖身之所。多一分参与,多一分了解,多一分传承,多一分幸福。当你谈论社区时,你在谈房价,你在谈交通,在这里,我们还可以亲子诵读,有论语、诗经,有葫芦丝、尤克里里,更有一個、两个、更多的温暖的参与!”志愿者蔡美强感慨道:“城市人很多,个体却很孤独。虽有很多公园,也可以旅行,可以游心,交心的地方却很少。社会少了可以讲人生故事的地方。杨老师组织生生学堂,很有意义。”
“自从有了生生学堂,我们生活在里面的人幸福指数都提高了。”志愿者张钗这样说。
这间小小的活动室,正在成为金雅苑人心中的“外外阿婆”家的堂屋,是每个人走进来都觉得舒适自在的地方。
“我们的活动看似是家长带孩子来,实质上是孩子带家长一起成长,进而在这种老老少少的自发交往中,带动了社区基层伦理生活、社会心理的修复,精神生活、公共生活的培育。”杨海锋说,我们的愿景是,希望将来的社区,公益学堂遍天下,闾里风日闲静,有人家笑语。让社区成为我们大家的学园、孩子们健康成长的乐园,居民们温暖亲近的家园。
最个体的是最普遍的
想起在学堂里朗朗读书的小孩,浮现在杨海锋的脑海中的是“千姿百态,欣欣向荣”。这也正是“生生”二字的应有之义。“我并不希望孩子们都长得很‘国学很‘传统,这样反而是有问题的。希望他们像那些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一样,都活出了自己鲜明的形状。”我理想中的学堂,是能够鼓励每一个个体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生长、生活。
赵晨霄同学,去年到国外去读高中了,印象很深的是,走之前的暑假,和他父亲从杭州自行车骑行1500公里到北京。
杨世轩同学,后来他爸爸去国外大使馆工作,他就跟着周游世界了好几年。“大约是2012-2014年的时候,孩子上中班到1年级,跟着杨老师在生生学堂读经典。对孩子影响蛮大,他现在的爱阅读,特别是语文文言文阅读,分析上的优势,甚至于对古代部分经典的理解也是和没接触过的孩子有所区别的。”杨爸爸说,“那时候是每周两节课,孩子们都盼着去,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块,不像学校班级那么整齐,但也有好处,大的孩子做榜样,小的学样,大声朗读,有时顺序读过去,每个小朋友都有发言机会,而且有话筒用,很神气。杨老师每学期开课前会召集开一次志愿者会,征集大家的想法看法,志愿者们还有带读的小老师们排个班,一个学期就开始了。结束的时候会举办诵读比赛,有奖状、设奖品,参加的小朋友全有,鼓励为主”。
再比如,有一个曾经被外婆“扔”到生生学堂里读书的小郭同学,经常自己不读还吵别人,志愿者沈燕瑜大姐就经常坐到他身边,慢慢和他结成了“忘年交”。随着沈大姐走进他心里,小郭竟然开始安心读书了,也不打扰别人了。后来有一天,沈大姐收到一包小郭从老家带给她的红枣,还有一张一半是拼音的暖心小纸条。郭爸爸说:“孩子现在六年级了,功课多了,就没去了,不过那时候跟着杨老师读书也有不少改变,能坐得住了,变得更有礼貌了。”
…… ……
生生学堂就这样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活泼的个体在人与人之间的互信与流动中,带着欣欣然的力量奔向更广阔的生命体验。“生生学堂是从人心中生长出来的。我们很少做推广,而只是做扎根。重要的不是把生生学堂做大做强,而是促进个体、群体自己生机的复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要执念于复兴文化,先复苏我们自己,人复苏了文化才能复苏;也不要执念于改变孩子,先改变我们自己,改变我们自己就是在改变孩子。”杨海锋说,“我们关心的永远是人——帮助人自身的成长,促进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呵护孩子,包括大人身上最真实、天性的生机,人与人之间的最真心、信任的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创办生生学堂之前,杨海锋就在自己的另一个“身边”——大学生中创办了“无形书院”,带大学生经典会读、日新晨读、人文行走,还有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在图书馆开设“健心房”。其中人文行走后来又带到了生生学堂的小朋友们,他和孩子们一起走访周边的文化遗迹,亲身、实地去读天地间的无字书。比如到皋亭山寻访文天祥,到余姚拜访王阳明,到苏堤感受东坡先生,到虎跑认识弘一法师,……也坚持至今有十年之久。有一年寒假,他帶孩子们用三天时间徒步走完了杭州十大座古城门的遗迹。喜欢到处玩是孩子的天性,让他们在玩的过程中,对自己生长的土地,有了更多的亲切体验,很多杭州的老地名,他们都有了亲身的感受,那首杭州民谣:“武林门外鱼担儿,钱塘门外香篮儿,涌金门外划船儿,清波门外柴担儿,凤山门外跑马儿,候潮门外酒坛儿,望江门外菜担儿,清泰门外盐担儿,庆春门外粪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没要孩子们背,却都背得很熟,这都是在一路上自然而然实现的。
杨海锋认为,社区文化建设,最重要的是给每个人创造一个更自在、更有温度的氛围,以帮助他更好地生活,促进他更好地成长,让他内在的生命得以自由地绽放,而这绽放出来的,就是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就是人心,是不可复制的。社区的人文环境,只有靠社区里的居民自己,根据自己的心理需要营造的,是从它自身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而不是靠输入一种理念、一套做法,因为“最个体的才是最普遍的”。
家庭微系统的支持
杨海锋初办生生学堂的时候,儿子杨弘毅才一岁,现在已经11岁了。无论孩子积极不积极,他都以平常心看待,“我一直跟他说的,不是去上课,而是那里有许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事实上这也是最激励他的理由。”杨海锋听南怀瑾先生讲他过去的私塾生活,说小朋友们在私塾里也是打打闹闹的:“这里一拳,那里一拳,在笑在调皮”。他说,调皮是孩子的天性,这个年纪坐着一动不动反而可能有问题。
儿子小时候热衷的是科学类的书,像小牛顿、神奇校车、宇宙揭秘之类的,杨海锋都鼓励他探索。对于经典诵读,杨海锋也不要求小弘毅一定要怎么样,如果孩子抵触,肯定不会强求。在杨海锋眼里,“人”是第一位的,任何目的都不能高于人本身。正如他不希望别人来强迫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希望生生学堂能带给孩子一个自由生长的气氛,不是知识的灌输、技能的训练,而是人格的熏陶、文化的浸润。
但只要孩子不反感,杨海锋就尽量带着他去。他自己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像家里人去干活,小孩子跟着一起帮忙,生生学堂里的事,儿子可以当小帮手。渐渐地,杨海锋发现儿子是很为他感到自豪的,毕竟这个学堂是他爸爸创办的。“儿子现在已经是我们生生学堂的小志愿者老师了。”他自己也很自豪。
杨海锋的爱人其实并不感兴趣他所关注的那些领域,但她就是能真心认同杨海锋整个人。“就像打包了的东西,她不管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接受这个包了。甚至有时候我父母觉得我这里不好那里不行的时候,她会说杨海锋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我觉得这就是人和人在一起最珍贵的东西。人与人有这份信任在,其他都是细枝末节。”杨海锋说:“我爱人对我没有物质上的要求,这真的是对我再大不过的支持。”当年,她决定和杨海锋结婚时对自己的父亲说,我要嫁的人没有房,也没什么钱。老人家对女儿说,你看着好就行。如此坚定,如此朴素。
父亲退休前是某国有企业的医务负责人,在当地很受尊重。他结合自己全科大夫的经验,又加上金雅苑良好的社区氛围,在社区成立了义诊室,每周三免费为社区居民看病,一做就是七八年,在社区形成了很好的良性互动。父子俩遥相呼应:一边是身,一边是心。
儿子弘毅在学堂里也交到了好几个好朋友,他们经常会一起到爷爷奶奶家吃饭,看着饭桌上挤在一起吃得香甜的孩子,杨海锋有时会忆起自己童年时在邻家蹭饭的美好回忆。
让每一个个体在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上,顺其性,安其命,让大家的生机得以透显。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社区,还是在学校,他都一以贯之这样的逻辑。如果人与人能在心性层面(而不只是利益层面)连结,为己就是为人,为人就是为己,为小家就是为大家,为大家也是为小家。
相信生命本来的力量
在中国,学塾历来是民间教化之基(《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但百年来随着历次反传统浪潮,我们丢失了许多老底子的东西,人们常常感叹人心不“古”。生生学堂所做的,便是“与古为新”,重温古圣先贤的老话,践行古道热肠的义工精神。在学堂里,人人都是志愿者,人人又都是受益者,温暖人心的事迹屡见不鲜:华圣尧的外婆,刻了好多关于中华传统美德的光盘;胡欣月的爸妈,捐了几十顶漂亮的帽子给孩子;带读的家长志愿者,常常顾不上吃晚饭就赶来上课;李美珍阿姨每次都提前开门,又最后一个离开……他们言传身教,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地传递着正能量,影响着社区的精神风气和道德人心。
文化的本义是“人文化成”(出自《易经·贲卦》“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让天下每个人心性中的那点光明得以“化成”,就是点亮一个个的生命。文化不只是办几个文艺晚会、文化礼堂、文化节,也不只是文人墨客、文艺明星、文化专家的事,而是我们普罗大众的日常事,文化是从我们每一个人的人心中长出来的,是从民间自下而上地自己生长出来的,只有通过居民热心热力的互相感召,转化为百姓自发自觉的自我教化,才能真正地落地、生根和发芽。
这就是社区公益学堂的深层意义——培育公共生活的公共精神,修复和营造人与人彼此信赖、互相关怀的社会心理氛围。这不仅与“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时代精神相契合,也与中国的传统精神相呼应,孔子的志向,不正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清平世界么?不正是大家可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朗朗乾坤么?
问起生生学堂将来的规划,杨海锋说,向来有生命的事业,都是从大家的心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是一群有心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规划”出来的。重要的是本着初心——但问耕耘,静待花开花落。生生学堂的终极愿景是,社会不再需要生生学堂了,生生学堂所做的事,已经成为大多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融入了社区、融入了学校、融入了工作场所,“百姓日用而不知”。
“很多人觉得我十几年做了很多不相干的事,其实我自己自始至终关心的只是:个体的安身立命和社会的人文化成——而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正如梁漱溟先生所感受到的,乡村教育和乡村建设与是一件事情。”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又说“修己以安人”,其实修己就是安人,安人就是修己,反求諸己,才能推己及人。
“中国人的精神要指向哪里?或者说,灵魂要去哪里安放?”杨海锋思索着,“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宏大叙事的问题,而要指向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无论是个体还是社群,问题的根本是激活、复苏其本有的、自发的生机,而不能站在外面或者上面思考怎么折腾它,要它往这儿去、那儿去,要把它放这儿、放那儿……越折腾生机越会被窒息。就像一棵树,活了,它自己知道要往哪里生长。中国人的创造力、智慧和力量是无可限量的,只是她现在暂时还没有完全从近代的沧桑中走出来而已。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古代,也不在西方,而在每一个人中国人当下的生命里头,只能从那些‘问题中人,那些从自己身上深切触痛到精神何处去何处安放问题的人,从他们的思考体悟、身体力行中,从他们的相互感应、相互帮助中,从他们一起真心诚意地直面和回应那些亲切痛痒的问题的过程中,创造生长出来。我们生生学堂的志愿者,大多就是这样的人。”
仅仅靠几本古书靠几个古人,靠几个西方舶来的名词,复兴不了中国,能复兴中国的只有靠当下活生生的中国人,激活当下的人,而不是把活人塞进死书里、装进概念里。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杨海锋说,生生学堂和那些所谓的“读经班”、“国学班”等等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方向恰好相反。十几年来,很多人以为我是搞国学搞读经的,其实我自始至终关心只是“人”,国学不国学不是我首先要考虑的,但一路走下来,在人的教育,在安身立命和人文化成这个问题上,中国传统文化的确是最重要且无可替代的资源。
经常有人问杨海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并不是为了什么才去做的,而只是我觉得有意义有意思就自然去做了。所有的回答都是我‘想出来回答别人的,对我自己而言,并没有我之外的其他目的。我只是‘如我所是地做我自己,我自然地要去做这些事情而已,做这些事情的过程,就是完成我自己的过程。”
杨海锋小时候,奶奶每年都会在门前种下几株丝瓜,他常常蹲在那里出神地看它从土里伸出两片可爱的子叶,然后望着丝瓜藤一路慢慢爬上门前的那棵大练树。这是他人生初期早期对于生命成长的鲜明印象。近两年,杨海锋开始种菜,他的本意是有一块地,撒上种子,感受四时二十四节气的影响,实践自然农法,体会半耕半读的生活,但终因土地距离城市太过遥远而暂时搁下,他在楼顶上开辟了一片地,成为一名“城市农夫”,从撒种子开始,感受着植物的点滴生长,前阵子,有三株黄瓜苗因为浇水不适,叶子也黄了,几乎不长了,后来因为黄梅雨季连续下了几天雨,那三株黄瓜苗居然又长好了,杨海锋对儿子说,人的成长有时候也是这样的。
这些年来的实践,杨海锋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是可以信任的,从自己生命里生发的东西是可以信任的。人无须凭借、攀附太多外在的东西,我们可以凭着生命本有的一些东西——一些真实的感受、一些真切的愿望,以最简单、最平易、最自然的方式做事,说话。蜉蝣只有一天寿命,而《诗经·曹风》里会感叹它的羽翼楚楚采采,生命绚烂,唯有全然投入,让每一个生命如其所是地完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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